不远处,远离喧闹的僻静角落,欢喜孤身守候著。

三三两两的轿辇从她身旁经过,被寒风掀撩的帘子透出几句女儿家的嬉笑言谈勾得她分了神,直至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她时,她才被轱辘转动的车轮声惊醒。

只因在寒风中等待得太久,双颊被冻得有些僵硬。见马车渐行渐近,欢喜心情紧张得朝手心里呵了一口暖气,揉了揉发红的脸颊,弯唇抿出一抹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

马车忽的停住,一道颀长的影出现在视野之中。

欢喜不可思议地往后退了一步,微笑,凝滞在她的唇边。

下一瞬,高高举起欲打招呼的柔夷倏然收回,清澈瞳眸一扫而逝最初的满心欢喜,欢喜手足无措地提起裙摆转身欲逃。

“董澴兮。”冰冷,森寒的喝止。

匆匆逃遁的脚步,不禁为此停顿一拍,却又回归心惊胆颤的逃夭。

“董澴兮!”

情绪波动起伏,隐隐带了一丝愠怒的喝止。

沉默。

犹豫。

短暂刹那,仍是头也不回的逃逸。

“董澴兮!”令人无端恐惧的杀意一刹那迸发,有些低哑了的磁性嗓音彻底不见平日里的沉著冷静,“如果你还不愿程少桑英年早逝,最好就此打住。”

匆忙步履,终于,为这胁迫之词极识时务的顿住。

惊讶。

不可置信。

然而短暂刹那,冷哧鄙夷狠狠丢来——

“花倾城,你早已得到你想得到的,为何仍对我纠缠不放步步紧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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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明明说出口也得不到答案,或者说得不到真实的答案,但若执迷不悟地问了,等同于自个儿在心头上多划一处血淋漓的伤。

这个道理,欢喜比谁都懂,所以话刚刚说出口她也觉得自己痴傻得可笑。

明明知道以花倾城的为人绝不会有任何歉疚,明明知道是带着“目的”故意编排这出久别重逢,但欢喜一想起往事,想起花倾城的种种欺骗、种种冷漠、种种辜负,既悲且恨的情绪便齐涌心头,愈发怒不可遏。

朝花倾城绽出抹鄙夷的笑,欢喜冷冷道:“听闻皇后娘娘已经诞下‘龙子’,大人你不入宫守候,反而布局苦守至此,莫不是想对我赶尽杀绝?也罢,反正我人已经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拿捏不准花倾城的心思,只能将计就计,兵行险招。

果然,如她预料般,花倾城蹙起剑眉,原本美如冠玉的面庞因为眸子里乍现的阴霾而多出令人诚惶诚恐的寒意:“你的嗓子恢复了?”

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品不出太多情绪起伏的阐述,听在欢喜耳里惟觉得狼心狗肺。

强忍怒火亦是努力镇定,她不慌不忙别有用心道:“不止如此,我的记忆也恢复了。” 虽然,她的记忆并未真正恢复,倒也不妨使诈一回。

话音刚落,如她预料般,花倾城的眼睛里有了一闪而逝的惊讶,然而,更多的竟是猫捉老鼠时变化难测的戏弄:“喔?”

老早编排好的叱责,眼看着就可以尽情发泄,突然被这不咸不淡的回应截住,欢喜一下子语塞。

原以为,被当面拆穿过去之诡计,花倾城多少有些难堪,岂料他这份冷静从容,这份厚颜无耻,著实令她自叹不如之余更愤恨异常!

欢喜清秀的面容扭曲一下:“花倾城,区区数日不见,你的卑鄙无耻比往昔更上一层。”

花倾城并未回应,仅是微微垂下眼眸,打量意味的目光不急不慢地在欢喜身上流转,直至停留在她平坦的腹部:“你…”

话刚刚起头,他忽又沉默。

欢喜当然猜得透这份沉默背后掩藏着什么,同样闭上嘴。

他剑眉微拧。

她同样朱唇紧抿。

他一言不发。

她亦是铁水封口,一个字也没有。

许久许久——

“你…”

“你…”

花倾城抬眼,面无表情:“你说。”

冰冷的口吻令欢喜很干脆的回敬道:“你盯着我看了整整一盏茶的功夫,怎么,思量著如何折磨我?”

“折磨?”调子虽是一贯的冰冷,花倾城答复得很快,“你认为你还有这等资格?”

欢喜倒抽一口凉气:“那么,你又想算计我?”

“可以这么说。”

欢喜忿忿盯著花倾城,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花倾城,别以为现在的我仍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宰割!”

“是么?”花倾城轻哧,不动声色握住欢喜的手腕,云淡风轻道,“董澴兮,程少桑正关在我的私牢里,你以为你还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欢喜哽住。

“又或者,”花倾城微微一笑勾起欢喜的下颔,紧紧捏住,俯首附在她耳畔低低道,“你以为你的旧识来了,我便会怕他?别忘记当初是他断你手臂在先,弃你在后。”

欢喜厌恶地侧开身子,愤恨不甘:“少牵扯其他人,你究竟想怎样?”

戏弄般抚着欢喜的下颌,花倾城以稀松习惯的轻鄙语气脱口而出:“笨女人,你先亲自杀了程仲颐,为夫再告知你稍后的打算。”

欢喜怔住,极不可思议地转过脸投向花倾城,继而狠狠啐了一口——

“为夫?呸。”

作者有话要说:

破花最近我肠胃功能紊乱,一个多星期了,不吃饿得SHI,一吃就想上厕所囧得死,而且小菊花也疼……噗,最近的生活太重口味了,希望赶紧好起来,哇咔咔~~~不然不写文,自己都觉得手生吖,呜呜~~~~(>_<)~~~~

第45章 误会

与梦醒时身处刺史府邸的旧日光景大不相同,这一回,欢喜是被花倾城胁迫带回府邸,且“幽禁”在距离落花轩不远的一处偏阁。

幽禁,只因欢喜抵死不从花倾城的“提议”。

孤身囚禁在这间宽敞得只要一开口说话便能听见回音的屋子,好在一日三餐都会由监国府邸总管亲自送来,欢喜并未曾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日子亦无任何性命之虞,仅仅除了——

遵从花倾城嘱咐,总管间或呈上来几件赏赐品。

偶尔,是程少桑的几缕青丝断发;偶尔,是程少桑的被剥下的鲜血淋漓的麼指指甲;再偶尔,是洁白胜雪的极好丝绢,中央赫然一片黑红血渍。

每一件打赏,都看得欢喜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却坚持固执到底,从不肯提及任何妥协之词。

直至七日后的晌午,总管奉命呈来一碟柳城特产,酱板牛肉。

接连几日的清淡膳食,忽然嗅闻到香辣之味,居然让食欲不振的欢喜有了胃口。没有多问,她提著夹起一片牛肉送入口。

缓慢咀嚼着,欢喜忽然脸色大变,猛地吐出牛肉!一边拼命往喉咙灌茶水吐出肉渣,她突然放声大哭,同时情绪失控地疾声咒骂,咒花倾城不得好死,咒花倾城天打雷劈!

平日里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总管,这会儿却像极了哑巴聋子,缄默不言地退出偏阁,任由欢喜一个人在屋子里又哭又骂,又骂又哭,歇斯底里。

半个时辰后,嘶哑难听的哭泣声终于止住。

而杂糅了忿恨、仇视、无奈、妥协、认命种种复杂情绪的呢喃自语,从死气沉沉的偏阁低低传来。

“告诉花倾城,我会如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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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倾城迈入一言阁的院落时,隔了老远便听见接连不断的瓷器摔裂声。这响动太大,竟惊扰得连停留在枝头的鸟都迫不及待扇动翅膀,逃之夭夭。

由始至终守在门外的总管则沉著张老脸,直至目睹花倾城的到来才缓和了绷的神色,咧出一丝报喜的笑,赶紧迎上前:“公子,董姑娘她…”

恭维倏地止住,只因莫名不可言喻的恼意在公子眸子里一闪而逝。

坏了。

莫不是又听错信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心里“咯噔”一下,总管瘪瘪嘴想为今日的午膳做出些解释,转念一想却又底气全无,只好弓弯了腰极其自觉地往旁边回避,为公子让开一条康庄大道。

喀啦!

虚掩的门扉,被公子推开。

咣当!

门扉,忽又被花倾城重重关上,但这响动太大,以至于在寒风中瑟瑟颤抖的枝,都悄悄然洒落了一地的落叶。

由始至终,默不吭声弓弯著背站在原地的总管,大气也不敢出。

很久很久之后——

总管颤巍巍地伸出满是枯老皱纹的手,小心翼翼地,拭去遍布额头的冷汗。

今夜,为侍书姑娘准备的外敷金疮药,要不要再多添一些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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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刻意打翻的菜肴米饭,被恣意推倒的木椅木著,被恶意砸成一地碎片的碗碟… 花倾城拧起剑眉,打量满室的狼藉。

原以为,她接连数日的噤口不言定是懂得了“妥协”,岂料变本加厉,行为举止沦落成了泼妇?

花倾城抿直了薄毅的唇线,板起脸,道:“董澴兮,起身穿好你的鞋袜。”从踏进门开始,背对着他、蜷缩身子躲在棉被里哽咽低泣的女人,竟不曾回过头正眼瞧他一眼。

果然,如他预料的,董澴兮仍是在“装聋作哑”,只顾她自己的哭,悲悲戚戚止不住的小声啜泣。

想起也是爱哭爱折腾不肯吃下奶娘之乳.汁的婴儿,想起这婴儿不分日夜的啼哭让皇后乔楚楚已颇有微词,令一直在勉强压抑怒意的花倾城很不耐烦地踱近床榻,猝地掀开覆在女人身上的棉被。

“起来。”

欢喜却把脸埋在臂弯里,如砧板鱼肉,一动也不动。

“起来!” 冷冰冰的警告。

欢喜仍是置若罔闻,仿佛沉沉睡去般雷打不动。

花倾城终于没了耐心,大手一扬便打算去拎床上的睡卧佛:“董澴兮,同样的话别让我复述第三遍,否则…”

话音未落,欢喜竟突然睁开眼,紧攥着发簪手生生刺向花倾城。

花倾城吃了一惊,修长的指极为敏捷的一拈,泛着寒光的尖锐发簪便直直地从董澴兮手中脱落。可是,萎靡殷红的血珠,依然从他手背处浅显的划痕渗出几滴。

花倾城微微眯起细长凤目,令人恐惧的阴鸷杀意,开始在那双深沉的黑眸浮现:“董澴兮,你发什么疯?”

回应他的,却是疯狂不羁的大笑及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呸,你这个下.贱.种!除了威逼胁迫女人,你还有其他什么本事?! ”

为这番突如其来的谩骂皱眉,花倾城直起颀长的身,以他一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语气警告道:“董澴兮,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用不着你提醒,但你又认为自己有多高贵?!”怒从心中起,欢喜不曾多想口不择言道,将积压在心底多时的忿恨一股脑儿倾泻出来“花倾城,你这一生,前半辈子逼胁胁迫亲妹妹林婉之,害得她家破人亡,自己却升高官居要职;后半辈子,你又要为你的帝王野心威逼胁迫我,害得我不成疯不成活。”

“我呸!天底下找不出比你更卑鄙无耻更下.贱的男人!笑话,天大的笑话,想当初一门忠烈的孟氏,居然头脑发热抱回一个由妓.女所生的野.种,简直是败坏纲常败坏门风!”

最后一句话冲口而出的瞬间,欢喜自己也有刹那的松怔。怎、怎么把当初从野史上瞧见的蜚语传言,也搬出来骂了?

眨眼,前一瞬还睡躺在床榻之上的欢喜,下一刻竟发觉视野里天地翻覆。

痛苦的闷哼,只因她狼狈地跌下床,背部抵上冰冷的地面,破碎的瓷片,却毫无预兆深深陷入肉里!

“徐晃!” 嘶哑低沉且毫无起伏温度的男声,直接丢给听见响动而慌忙跟入的老者,却能让人隐约听出痛入骨髓的恨,“把董澴兮关进水牢,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欢喜很难受地咽了咽干涩的喉,挣扎着仰起脸,不肯在鄙夷的目光注视下退缩。

“野.种?”花倾城哑着嗓音呢喃道。他冷冷笑了,弯起唇角散发出的是从未见过的狠绝残佞,“别忘了,你也刚刚诞下一个小野.种。”

欢喜愣住,继而仰高头,眼底无任何匪夷所思仅是一片薄凉的笑意。

“想杀,你就杀呗,或蒸或煮或卤,悉听尊便。”

作者有话要说:

欢喜同学说:我这是苦肉计,扮猪吃老虎,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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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补全~~ 擦汗,欢喜终于冒出了反攻的苗头了,不容易啊,嗷嗷嗷~~【皮埃斯:大家的留言我看见了,但晋江实在太抽,抽得我半天都回复不上,~~o(>_<)o ~~】

第46章 阴差

悦来客栈。

“怀真老弟你就搬张椅子坐好罢。转来转去的,老子眼睛都被你转花了!”无法忍受沉默不言的怀真一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怀抱聪儿的程仲颐有些不耐烦踢了踢脚边的矮凳,将它蹬向怀真。

“来来,坐。”

听到响动,踱至窗边的白色身影这才缓缓转动脸庞,目光投向这边,晦暗罕见的怒意却在清澈眼眸里闪过。

程仲颐倏地闭嘴。

哟嗬,这老弟不发火还好,一发火简直比欢喜更难伺候。

程仲颐识相的收回长腿。

过了好一会儿,他略带心虚的咳嗽几声,叹了叹气,表情格外无奈道:“老弟,你又不是不了解欢喜的脾性,劝她放下一切仇恨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简直是强人所难嘛。”

说实话,让他程仲颐放下一切仇恨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堪比对牛弹琴。所以欢喜稍稍那么一哄一劝,他便点头如捣蒜,瞬间一拍即合。

不诛花倾城,此仇难消!

只是,久伫在床边的怀真仍旧沉默著,并无回应。

“好罢,老子承认是一时耳根子软经不起欢喜的哭诉哀求,才答应与她… ”程仲颐摸摸鼻端,很自觉地挪了挪椅子离怀真坐得愈发远。

如欢喜所预料的,她写给程少桑的家书必会被花倾城劫去。而花倾城生性多疑,必会掳她回府、酷刑相逼;而欢喜为欲盖弥彰掩人耳目,亦会绝不肯屈从花倾城的胁迫。

一番纠缠,这俩人至少也要斗上好几个来回,约莫五六天罢?

心里的一块大石难以落地,程仲颐忐忑地咽了咽喉,不自觉翘起腿,“怀真老弟,要不你再等些时日?如果欢喜依然音讯全无,老子立即亲自杀去监国府,救人!”

闻言,怀真缓慢地转过身,不多见的郁沉神色在看到程仲颐玩世不恭高高翘起的二郎腿的举动后,有增无减。

“再等些时日?”一字一字的,质问。

程仲颐慌忙端正坐姿。遵从欢喜走之前的千叮咛万嘱咐,他极心虚的比出一个字,弯唇露出一道猪八戒照镜子左右不是人的尴尬苦笑:“要不,再等五天?” 欢喜你个笨丫头,报仇雪恨之前居然忘了先搞定你的钱塘老乡。

怀真但默不言,以著极为凝重的神色盯视程仲颐:“五天?”

僵持对峙、沉寂如死水的屋子里,令人莫名压抑的阴郁感在蔓延,以至于坐得离怀真格外远的程仲颐都莫名尾椎骨一凉,“啊欠”一个大喷嚏,险些咬到舌——

“三、三天?”

“今天。”

平静的,冷静的,斩钉截铁的,质问。

××××××××××××××××××××××××××××××××××××××××××

水牢,顾名思义即上层蓄水、下层为囚牢的地方。

每当机关启动,冰冷刺骨的水如潮涌般倾泻而入,被铁链死死捆住的欢喜便会从脚底到头顶完完全全浸泡在水里,呼吸困难。

头晕脑胀即将窒息之际,冰冷的水骤然褪去,就在可以大口大口喘息的刹那,刺骨的凉水忽又从头到脚兜淋,水面骤然上升,完全没至头顶。

如斯,反复折磨,竭尽各种凌虐之所能。

欢喜知道,这是教训,是花倾城对于她“出言不逊”的教训。

可是,任何冷酷无情的教训,不都是因为教训者心存在乎?花倾城愈在乎他的名声、愈在乎别人对他的评断,她便愈要挑衅他敏感的自尊,愈要激起他的痛,他的恨。

因为,惟有对一个人全无感觉,才会不痛,亦不恨。

是,她恨,她无法不恨! 惟有让所憎恶的人痛她曾经所痛,恨她曾经所恨,这种复仇,才能称之为舒畅淋漓!

尽管拥有极为固执的信念,然而从身体浸在寒彻骨的水里的一刹那开始,欢喜便觉得憋闷在膻中的疼痛感不断加剧,以至于她情不自禁想起花倾城一贯的所作所为、以至于她的心底酝出一丝恨一丝悲,如蛆蚀骨如影随形的痛,竟发作得更明显。

前两宿,明知身体百骸里涌动的刺痛令人难以承受即将情绪崩溃,欢喜仍是咬紧牙关,靠著对花倾城的鄙夷仇恨勉强支撑至天明。

可是,到了第三晚,到了天将破晓之际…

遵从花倾城叮嘱前来探监的哨将这才发现,浸泡在水牢里的董澴兮,神智昏迷,唇色乌青,竟已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