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是不是因为老婆死了刺激太大所以得了失心疯?

误把欢喜的沉默当成了无言的赞同,怀真如释重负:“汝意下如何?”

如果身体经得起颠簸,欢喜老早站起来走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陌生男子,她心生厌烦地他怀里挣脱一下,但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却让怀真吃痛一声,表情极为痛苦。

殷红之血,正从他肩处的伤汨汨涌出。

欢喜这才想起来,他曾被侍书一剑刺伤肩膀。

真是奇怪,这个看上去没多少力气的男人,竟然没止血就背着自己走了很长一段山路,还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与自己讲了一通废话。

受伤了,就不要多说话。 丢给怀真一个告诫的眼神,欢喜正打算为他止血,熟料他却身子一软,无力的靠住她的背。

几缕发丝垂下,拂在她耳边,带来轻细的痒。

额头滚烫!欢喜心底一惊,慌忙侧过身去扶怀真,这才察觉到方才给予她温暖的怀抱,竟是因为他的体温火烧火燎得烫,烫得诡异。

“嘶”的一声,欢喜扯开怀真破损的衣襟——

果然,血肉模糊的伤口,微微泛起一抹乌紫。

她就知道,存心要取她性命的侍书,预先在剑锋抹了毒。欢喜愣了一下,忽然,抱着聪儿急急站起身。

“不要去。”怀真拉住欢喜的腕,将她重新拥入怀,干涸的唇勾出虚弱的笑,“外面风大雪大,万一女刺客追来,汝性命不保。”

欢喜急急写:“但你中了毒,若不去回头找…”

“汝找到伊,伊亦不会相赠解药。”怀真苦笑,不自觉握紧欢喜的手,“吾仅是觉得头晕,汝不要走… 吾担心汝这一走,就再难见汝。”

欢喜犹豫。

“别担心,吾还撑得住。”怀真费力的喘息一口,把头倚靠在欢喜的肩,低喃道,“汝不必害怕… 没事的,没事的。”

他分明瞧见,明慧睁着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但她的眼神过于冷静过于平静,无端的,反倒令他莫名难受起来。

“汝叫明慧,光明的明,慧黠的惠。”怀真闭上眼,靠住明慧瘦削的肩,“汝不记得吾,但吾记得汝… 汝还像儿时那般倔强,从来不哭。即使被师姐恶意刁难,汝也只会来灵隐寺寻吾,尔后一言不发伏在吾怀里,肩膀抽动几下,就是不哭。”

欢喜没有打断他,安安静静的听。

“记得有一回,师姐罚汝去捕斋堂后院的老鼠,汝自小害怕那些东西,却又不敢不从,只能来寻我。”

“最后,是吾偷偷为汝做完这件棘手之事。明明是件好事,却因为吾不慎将佛珠遗落,以至于被汝师姐捡到,误以为汝与外庙僧侣有染,将你关进禅房。”

平静的嗓音顿住,思索着,怀真慢慢道:“吾记得很清楚,汝被关进禅房五天四夜,滴米未进,以至于汝被放出来之后,整整一个月不曾看吾一眼,与吾说过一句话。”

平平淡淡的故事,莫名觉得熟悉的情节,欢喜心生诧异,仍选择沉默聆听。

“还有一回,汝嘴馋,想食酸辣煎饼,特地央求吾下山为汝捎几个回来。 吾真笨,吾太大意,竟偷偷将煎饼藏在汝挑水的井边,岂料又被汝师姐抢去,害得汝再次关进禅房,闭门思过。”

沙哑的声音,终于在此刻透露出伤感:“吾也记得很清楚,汝被放出来之后,整整一个月不曾看吾一眼,与吾说过一句话。”

“小孩子的事情,何必记得那么清楚?”欢喜打断怀真,在他手心里写,“都忘了吧。” 虽然没把握拿捏眼前人说得话全部属实,但她倒不妨听之信之。

怀真缓缓睁开眼,墨色眸子里有可疑的薄雾氤氲开来:“吾的确忘了,忘记曾做出的蠢钝之事;但汝亦忘了,忘了吾,忘了与吾共同有过的记忆。”

欢喜愣住,好一会儿才辩驳,“我记性差,这不能怪我。”

“吾不怪汝,吾知汝,汝的性子与儿时并无有差… 汝心中有恨,所以三番四次想逃下山。吾无法阻止,惟有如影随形,步步追随。”怀真苦笑,眸子定定地凝着欢喜,“吾没有做到承诺,半途弃汝而去。所以,汝选择忘了吾。”

欢喜沉默。

或许,这个男人并不是失心疯,也不是在胡言乱语,而是真真正正与自己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过往… 但,若真是两小无猜又如何?她早已不记得当年。

欢喜淡淡一笑,辩驳,“照你这么说,在我断了手臂,失身于人,被奸人陷害、追杀、险些命丧黄泉的日子里,你非但不曾想尽办法寻找我,反倒还俗回世,娶妻生子,过着又逍遥又甜蜜的生活,对不对?”

怀真被这极残忍的讽刺哽得剧烈咳嗽。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太抽,抽得我没办法回大家留言,不好意思啊,我会找个不抽的时间点逐条回复的!

我擦~~~~~~~~~我居然没有修改完这章,嗷嗷崩溃,后面还有啊啊~~~ 泪奔,想说的实在太多>_<

第42章 流年难唤(下)

低.喘的咳嗽声听在耳里,分明能感同身受对方的不适。欢喜自知话说得有些重,本想安慰怀真几句,但转念想到自己平生最大的缺点便是极易心软,遂摇了摇头,作罢。

低垂下脑袋,欢喜看着怀里小手晃动的聪儿,忽又忆起那位不幸丧命的夫人,意识到她亏欠了“怀真父子”一笔难以偿还的人情债,不禁蛾眉微皱,朝面色苍白的男人瞥了一眼,慢慢吞吞地写道:“我有时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好看的俊容渐渐浮现一丝被人理解的欣慰,怀真好不容易止住咳。

“不管怎么说,是我害得你英年丧妻。这笔血债,我定当皆尽所能追讨。”欢喜头也不抬,继续写,“至于过去种种,你既还俗,我亦失了记忆,不如一笔勾销——”

柔夷,被热烫的大手紧紧握住:“勾销汝对吾的埋怨,抑或勾销汝与吾十六载的情谊?”

欢喜怔了一下,缓缓抽离手,慢慢地轻轻地在怀真胸口上写。“我根本记不得你是谁,怎会对你有埋怨?”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很久很久,怀真同样一个字都未道,神情专注地看着欢喜,想要从她墨色眸子里找出一丝半缕的难舍难分。然而,她眼底的冷漠,她眼底的决绝,全然没有昔日的娇憨,惟有让他不可置信不敢置信的,

隔阂。

那是历经别离坎坷,历经俗世磨砺,一旦分道扬镳,便再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和她,

竟要勾销情谊,彼此相忘?

突然,神情痛苦的怀真捂住嘴,一阵急且喘的猛烈咳嗽之后,血,几近黑色的污血,从他唇边淌落!

欢喜看得心惊。

她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扶,但手怔怔地停在半空之中,却不知该或不该。

最终,仅是不咸不淡不亲不近的问询,“你,还好吧?”

困难地抬起手拭去唇边的血渍,怀真朝欢喜抿出一抹虚弱的笑:“吾撑得住,不碍事。”

欢喜浅浅一笑,别开眼不再看他。

怀真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闪躲,看着她眼睛里的淡漠,瞳眸里渐渐多出一份湿漉的氤氲:“明慧,吾好不容易与汝重逢,绝不会再让汝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欢喜正打量着怀里的咿呀学语的聪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怀真无可奈何地笑了,沙哑低沉的嗓音里透露出掩藏多时的伤感:“万一,吾无法信守承诺弃汝而去… 明慧,汝孤身一人,如何是好?”

欢喜皱着鼻逗着聪儿,不自觉想起意外丧命的怀真夫人,又想起被弃于监国府门前的亲骨肉,心不在焉写,“我会踏过你们的尸,趟过你们的血,血债血偿。”

一阵压抑的闷咳。

倏尔,嘶哑的声线缓缓道,“可是,吾希望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欢喜冷冷一笑,面容里的陌生与讽刺,与曾经等候在落花轩望断秋水的她相差甚远。“佛?世间根本没有神佛。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尝尽世间疾苦的,承受无妄之灾的,永远都是手无寸铁的好人。”

怀真努力平复著不规则的呼吸,为这番答复吃惊。

她果然变了。

以往,被他念叨得烦了,她或嬉皮笑脸反驳,或随口胡诌几句敷衍,从不像今时今刻义正言辞的拒绝。

强行压下胸口翻腾的疼痛,他哑哑道:“明慧,汝…” ”嘎”的一声响,打断了怀真的诉说,紧闭的庙门亦猝然被人推开。

“欢喜丫头,你是不是藏在这破庙里?”焦躁的呼唤,愤恨不平的咆哮,不期而至,“他妈的,被那毒妇使奸计逃了… 但老子幸不辱誓言,削掉她一只耳。”

颀长高大的影,步履沉稳的迈上石阶;而血淋漓的剑刃,藉着清冷月光映落在明慧闻声抬眸的脸,衬出她唇边从未流露过的阴寒一笑——

怀真愣住。

蓦然,心底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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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覆盖整座长安城的大雪,终于消停。

湛蓝的天空开始放晴,冰雪亦在暖暧的阳光普照下消融,夹杂了泥土清香的凉风从终南山山坡丝缕拂过,仔细嗅嗅,仿佛还能品出初春将至的气息来。

欢喜转过脸,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一道长跪墓前不起的白色身影,以及,伫立于碑旁不知在苦苦劝说什么的黑色身影。

怀真。

程仲颐。

反复诵读这两个男人的名字,欢喜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一遍又一遍的低喃轻唤会在沉静如水的心底引起不小的涟漪。

一个,是隐隐的难受;另一个,则是莫名的反感,略微的不舒服。

“哇”的一声,她怀里的聪儿忽然瘪起嘴放声啼哭,欢喜只得轻轻拍哄:“乖,不哭。” 她知道,她得感谢程仲颐,若非他的针灸之术超群,她的嗓子也不会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恢复。

但不知为何,程仲颐对她的关怀愈多,反而愈容易让她想起断臂的旧事,愈让她… 

心有不悦。

“好端端怎就哭起来了?老子早就劝过,风寒天冷的,你和孩子在轿子里待着就好,何必跑出来凑热闹?”询问从头顶处传来,欢喜抬眼瞥去,恰对上一张浩然正气的脸。

“估计是饿了。”平平淡淡道,欢喜抱着聪儿转身就往下山路走。

“丫头,你干嘛走那么快?”程仲颐追上前,“刚出月子别走太快,诶,你听到没有?走那么快你吃得消么…”

嘀咕,硬生生止于欢喜回眸丢来一个不耐烦的眼神。“聪儿饿了,我自然是急着回轿子里用母乳喂饱他。反倒你,猴急马急跟过来作甚?”

岂料,程仲颐煞是怀疑地看着她:“奇怪,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得丢弃,居然有心思用喂别人的种?”

欢喜停下匆匆步履,深幽的黑眸里闪过羞恼。

程仲颐目光古怪地打量著她,凝半晌,叹息一声步上前:“罢了罢了,老子是颇有气度的男子汉,从不和小女人斗嘴。”

欢喜瞪着他,眉目间的不悦有增无减。

程仲颐咳嗽一声岔开话题:“话说,你把孩子丢给花倾城,难不成打算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虽说程少桑仍在四处张榜寻你,你该不会… ” 程仲颐停了一拍,狐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欢喜,“该不会,真决定与他远走高飞?”

欢喜沉默不答,抱着聪儿款款往前行。

被漠视得厉害,程仲颐自讨没趣地摸摸鼻梁,停在原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

“欢喜!你个缺心少肺的丫头,如果不是老子救你,你老早翘辫子见阎王去了… 喂,走那么快赶着讨债啊?丫头,你究竟听见没有?”程仲颐气急败坏地追,索性长臂一揽,将头也不回只顾自己匆匆前行的女子扣入怀。

欢喜抬眸,安安静静瞥他。

被沉静如水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程仲颐咳嗽一声撇开目光,尽量避开那比刀刃还冷芒毕露的目光。

“再怎么说,怀真的女人是因你而死,要不… 要不,等过了头七你再走?”已经习惯了欢喜不冷不热的态度,程仲颐试探道。

“不。”拒绝得很直接。

程仲颐皱起浓眉,嗓音粗犷:“为什么?嫌老子住的地方太简陋?”哟嗬小妮子,刚出了月子,就这么快急着与相好双宿双栖?

欢喜没答话,却转过脸一眨不眨凝向跪在墓前虔诚祭拜的怀真,看着神情疲惫的他静伫于寒风之中,背影,孤独且苍凉。

她静默不语,明亮的眸子里有一闪而逝的什么。

终于,欢喜慢慢转过视线,斜眼瞥向程仲颐,薄唇勾起一抹极好看的甜美笑靥,令一门心思想留住欢喜的程仲颐无端看得失了神,罕见的结巴了,语气仍如一如既往的粗犷:“你、你笑什么笑?”

“有件事儿,我差点忘记说。真正的董澴兮,早已枉死在畅音阁那场大火之中。”刻意压低嗓音,欢喜垂首掩饰掉眸子里极浅的苦笑和最后的犹豫。

“程仲颐,你想不想报仇?我可以帮你。”

(第三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皆大欢喜》之前,就计划着——

第一卷:青梅竹马失散、各自天涯

第二卷:小青梅遇见攻、被攻欺负了

第三卷:小青梅明白一切,决定反抗;

第四卷:大结局…………咳咳,本章还有半卷,不出意外的话,更完半卷,就只是大结局最后一卷了,(⊙v⊙)嗯,当然,大结局这一卷,字数应该不会太少,因为,天人同火(伙),魔神归位。

皮埃斯:难得写到第三卷,我的思路还没有跑偏,哈哈,很好!

第四卷:怀真

第43章 一封家书

少桑,展信佳。

得悉君苦寻妾身多日,妾身心怀愧疚,遂提笔修书此封。

十五月夜,畅音阁,与君不见不散。

×××××××××××××××××××××××××××××××××××××××××××

落花轩。

低沉的声线划破了长时间的沉寂——

“这真是董澴兮交给程少桑的家书?”

“回公子话,小的仔细验对过,确实是夫人的…”意识到自己说错称谓,徐总管赶紧住了嘴。

他心一慌,下意识抬头去瞧花倾城,当瞧见花倾城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并无往常那般阴鸷难测的凌厉,他才松了口气缓缓往下道:“确实是董姑娘的亲笔字迹。”

凤目,不动声色凝向摇曳的灯烛,尔后缓慢地合起来:“皇子还好?”

话题突然转变,徐总著实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皇子近些日总是哭啼不休。”自从昭容娘娘几日前诞下麟儿,皇后娘娘乔楚楚亦不甘屈居人后、肚子极为争气的诞下另一位“皇子”。 

只是,这皇子先天不足月,身子孱弱,日夜啼哭得厉害。

“皇后未曾请御医?”

“请了。”徐总管摇头叹息道,“但皇子仍是啼哭。”

摇曳的灯烛闪了闪,落花轩再度陷入沉默,只不过这一回,气氛明显变得压抑。

徐总管微微掀了老眼,自一条缝的眼睑瞥向花倾城,著实猜不出他喜怒哀乐的冰冷面容下藏着怎样的打算,只好俯首告退之际,醇厚似美酒的男人声音再度划破了寂静。

“把这封信送回去。”

“啊?” 徐总管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这封信,可是他费尽心思暗地里跟踪程少桑好多天才有所收获的成果。居然,一字不改地送回?

平平整整的书信,倏地掷到徐总管怀里。“告诉侍书,让她亲自送回去。”

徐总管想起重要的事,慌忙答:“但侍书姑娘的伤,还未痊愈。” 那场风雪夜,捡着半条命归来的侍书,她耳旁触目惊心的伤口,看得令他这看多了生生死死年近半百的老者亦不忍目睹。

岂料,毫无感情怜悯的话打断他,“警告侍书,别再擅作主张。”

徐总管极识趣的收声,只因他清清楚楚撞见书房里高高在上的花倾城,冷漠疏离的目光竟为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擅作主张”而多出一丝慑人森寒。然则,侍书毕竟是他当初领入花府的下人,徐总管打着劝道:“公子,侍书姑娘她是急著为您查明董姑娘的下落,才会步步追寻,不慎被奸人所伤…”

“退下。”淡漠的话语打断他。

后半句哽在喉,徐总管欲止还休:“可…”

“下去。”

静默。

倏尔,“喀拉”门扉转动的声音响起,沉静在死灰般宁寂的落花轩仿佛因为寒风恣意透过门窗灌入而刹那间如坠冰窟,一片萧索,冷然。

微闭多时的凤目,缓慢睁开。

晦暗复杂的的眼眸里,在清辉如水的孤独深夜,终于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深意。

董澴兮,

劫走你的黑衣男子… 莫非,是程仲颐?

骇人杀意在清澈眸子里一闪即逝。

而狠握了太长时间的拳,指节,微微泛白。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最近这几天更得慢了,因为前几日去医院看病,然后每天都要吃药擦药保养身体,所以能写字的时间很少。。。。挥舞小帕子,我会尽量勤奋更新的!

第44章 请君入瓮(上)

入夜,弦月当空。

年关已近,气温乍暖还寒,长安城却不增半分萧索。喧哗热闹的朱雀大街,华舆鸾架,车盖相连,熙熙攘攘客来客往的畅音阁,正是一派迷离奢华。

丝竹声、轻柔宛转的吟唱声、宾客尽欢颜时的觥筹碰撞声,从大敞的朱红正门传出,此起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