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既是她从灵隐寺主持手里抢来的男人,那么这一辈子他就是她的夫,但… 为何偏偏在怀真放下成见、终于对她展露温柔笑靥的今天,从天而降这么一个红颜祸水?

对,就是祸水,还是扫把星。

一载余的朝夕相处,一载余的相扶相伴… 她陪着他跋山涉水,不辞辛劳;他亦陪着她迎接出世的婴孩,更冥思苦想三天三日才取了个好听的乳名。坐蓐期间种种温柔体贴之举,渐渐发展为二者心有灵犀的体贴关怀,尔今全因这个祸水而破灭,变成泡影。

端着药碗的柔夷,止不住在颤抖。

真的,这辈子千算万算从未失策的她没料想到,当初她很轻易的从佛门抢来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又极轻易被另一个女人抢夺。

报应么?

如果是报应,她也认了。

落衣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转过脸,透过虚掩的门缝瞥向屋子里紧揽着祸水不放的怀真,瞧见他眉目间的温柔神情,或曾有一刹那属于自己。只是从今刻开始,留给了其他人。

终于,落衣看得愈发难受了,索性朱唇微抿脱口而出:“怀…”

“老板娘在么?”

外堂,尚未打烊的店铺里突然飘来一声宛转娇柔的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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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难过再不开心,生意也是要照常经营,否则哪来银子吃喝玩乐?暂时压抑烦恼事,落衣快步步出外堂,随手将汤药碗搁在柜台上。

上下打量著绸缎衣裳的年轻女子,她强作欢颜道:“姑娘可是来择轩布料添置衣裳?我这儿恰有…”

“老板娘,您方才收留了一位刚生产不久的陌生女子?”女子莞尔浅笑,打断。

正打算为来者介绍丝绸布料,落衣明显的停顿一下,愕然。

清清楚楚瞧见落衣面容间的情绪变化,女子步上前,咯咯的笑了:“不枉费我寻着雪地里的血迹一路追寻至此,果真,董澴兮那个贱.人被你所收留。”

女子好看的眸子里,流露出与她笑容相违背的慑人冷芒。

落衣骤觉不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姑娘好生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奇怪?”女子微微一笑。

她缓缓抬起手,袖中,寒光猝现。

×××××××××××××××××××××××××××××××××××××××××××

听到从外堂传出的一声近乎怪异的沉闷碰撞时,怀真缓缓睁开眼。

想起从抱了明慧入房便再无理会落衣,怀真这才想起自己的叮嘱,低声唤道:“落衣,汤药煎好了么?端进来罢。”

一片寂静。

怀真再唤:“落衣?”

一片死寂。

难道在使性子?怀真放开明慧,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才起身朝虚掩的门步去:“落衣,你…”

话,猝然中止于一道银光入眼。

“不想你的孩子跟着她母亲送死,就去把床上的贱.人唤醒。”一声阴鸷冷笑,冰凉的剑锋抵上怀真的喉咙,“否则,本姑娘难保一时兴起,错杀无辜。”

怔愣,足足持续了半刻,怀真才如梦方醒般极缓极慢的转过脸。

倏然闯入他视野里的,不仅仅有一柄汨汨淌血的锋锐剑刃,不仅仅有陌生女子阴鸷森寒的嘲讽笑靥,更不仅仅有女子左手勾拎的、正大哭不止的聪儿,还有… 还有,双目努睁面容僵直的落衣。

死不瞑目的她,喉咙处的窟窿,仍源源不断往外淌血。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标题,一会儿更新下一章~

第40章 流年难唤(上)

欢喜睁开眼时,头隐隐做疼。

躺在松软的棉被里,目光慢慢流转,她困惑所看到的一切。

虽是一间简单素朴的寝居之所,不如落花轩的富贵奢华,也没有程少桑特地安排的别苑那般清丽雅致,视野里一成不变的白色,单调苍白得令人感到沉闷,无趣。

然而,即便没有多余的色彩修饰,纤尘不染的房间却让欢喜莫名生出一丝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宛如与生俱来,虽安安静静一言不发蛰伏在她骨血里,但若触碰到了某一处玄机,知己知彼的心酸… 对,心酸,恰如潮涌的心酸,泛滥成灾。

就好像‘生死与共’的誓言,不幸地,转变为‘相忘于江湖’的荒诞。

剑锋出鞘声,打断了欢喜的游神。

“不想你的孩子跟着她母亲送死,就去把床上的贱人唤醒!否则,本姑娘难保一时兴起,错杀无辜。”

侍书?

欢喜心底一凉。

但下一刻,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传来,没有惊慌失措,没有胆颤心惊,惟有出离的愤怒:“稚子无知。”

稚子?是刚刚出世却被弃于监国府邸的孩子?

“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收留了不能收留的人!”很干脆的冷漠回答,“本姑娘耐心不足,别再让我重复第三遍—— 要么,你亲自动手杀了床榻上睡得正酣的贱人;要么,你的亲骨肉不保。”

果然是侍书。

她居然想藉他人之手,夺自己之性命… 欢喜慢慢闭上眼,在心底冷笑。

不耐烦的冷哧划破了僵持的沉寂:“还不去?”

“汝已杀人,何苦再伤伊?”愠怒。

说话的男人,是方才在雪地里不期而遇的白衣男子么?他救了自己?

疑问有很多,更多的注意力却被他的嗓音所勾住。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很好听,颇像花倾城,却又不似花倾城隐隐透露出慑人压抑…

头疼,不悦,只因又听见侍书张狂不羁的催促:“啰嗦!你倒底去不去?”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也罢,要杀就杀,侍书既然单刀匹马追来,孩子必定已落在花倾城手里… 何况,花倾城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他会察觉孩子的生母早已不在人世;总有一天,他会察觉有人躲在暗处一次又一次想除去他的血脉。曾经的心腹变成大患,他岂会袖手旁观?

欢喜冷冷一笑,释怀。

果然,缓慢响起的脚步声,渐渐迫近。

响动停住。

下一瞬,就当欢喜以为来者会挑开被褥将自己唤醒,沉稳有力的臂弯却替代了所有的贪生怕死之词,紧紧地拥住她。

沉稳的呼吸,落在她颈边:“以吾之命换伊之命,如何?”

“我想杀的人只有董澴兮,你若是坚持不肯,那我就送你与她一起赴黄泉路路!”即使是闭上双眸,欢喜也能感觉到阴霾得慎人的气魄快速逼近,凛冽的剑气直直向她刺来——

血腥气息,刹那间弥漫在鼻端。

可是,全身上下一点都不痛!

欢喜错愕地睁开眼。

锋锐剑锋,那柄生生刺穿了拥抱着她不放的男人左肩的锋锐剑锋,仅仅,停在她眼睫一毫之距。

.

“哟,你终于醒了?”侍书挑眉道。

无法开口说话,欢喜只能睁着愤怒的眼直勾勾盯视侍书因为杀意而变得扭曲的面容。即是感激,亦是愧疚,她伸出臂反抱住以性命维护她的陌生男子。

命悬一线的刹那,她分明感觉到这个男人善良的心意。他不但没有推开她,反倒本能地护住她,搂住她… 她不明白,即是萍水相逢,他何以如此袒护自己?

“我说夫人,你以为你抱着这块浮木就可以从我手中逃脱?”没有太多事情考虑其它,侍书的嘲讽让欢喜很是无言:“不知为何,夫人的男人缘颇让侍书羡煞不已。你随随便便走到一处,都有男人肯为你卖命,为你肝脑涂地。”

欢喜张了张嘴,拥着她的男人却转过面庞,明亮的目光毫无闪避的直视侍书:“怀真甘之如饴。然施主造此等孽业,明知故犯,日后必坠无间狱!”

明慧若明知故犯,必坠无间狱。

脑子里一闪即逝的说辞,熟悉得让欢喜有了片刻的松怔。

侍书得意的笑容僵住,姣好的面容因为反感而变得可怖:“啰嗦!” 她手中的长剑转动,银光乍现,直直刺向欢喜。

欢喜下意识往后一偏,注意到那个名作‘怀真’的男人竟傻乎乎得再次用身子去挡剑。

不要——

“落衣,出来,快出来帮忙!”从天而降的,竟是跳窗而入时的咆哮。

剑,奇迹般的停止,只因那延绵不绝火烧屁股般的咆哮令杀机骤起的屋子里多了不合时宜的面面相觑。“老子与故人失散了,你帮忙问问那些老相好,能不能帮忙找到…”

压抑感如此沉重的寝居,转眼须臾,死寂如灰。

狂肆的寒凉夜风,从大开的窗户里飒飒闯入。八目怔怔相视,倏尔——

“你祖宗的,怎么走到哪都能遇见你这个阴魂不散的毒妇!”石破天惊的咆哮,振聋发聩的埋怨,“还有你,欢喜!老子不就是往汤里多放了一勺盐,你至于一声不吭逃之夭夭吗?! 风大雪大的,老子辛辛苦苦的,找你找得容易吗?!”

欢喜哽住。

话音未落,更恼火更义愤填膺的怒吼响起:“怀真老弟,老子早就劝过你好几回,练几招基本功防身之用,但你偏偏不听!现在活该被刺了吧? ”

怀真哽住。

侍书,亦哽住。

不待被教训的人回话,跳窗而入的高大身影突然袭向侍书手中执握的剑刃,语出惊人道:“毒妇,老子今天不杀你,就不姓程。”

侍书一惊,急急往后退以避开暗袭。

“怀真老弟,带上老子的女人先走!”怒吼震撼耳膜,高大的身影如变戏法般一挑,侍书手里勾拎着的聪儿如球一般被夺走,顺势抛向怀真,“待老子解决完眼前这个麻烦货,再去大明湖西寻你们!”

(本章未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自己写得太快,就会对人物的感情把握的不是很周到… 怀真对我而言是个很特别的人,所以,我要好好酝酿

不知道音乐能不能贴成功,o(╯□╰)o

第41章 流年难唤(中)

暗夜,厚重的云层内隐约探出一轮血红残月。

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逶迤绵长的路途,深浅不一的脚步,星星点点的血迹,突然,一个白色身影险些因路面结霜而滑到。

收住踉跄的脚步,怀真低下脸庞:“汝可好?”

被问话人搂在温暖的怀里,虽一路吃了不少颠簸,但至少性命无忧。欢喜抬起眼,看着他被凛冽寒风吹刮而显得僵硬的脸,颔首。

“聪儿可好?”再问。

欢喜低眸凝向被棉袄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张小圆脸的婴儿,看着四个多月大的他竟也睁著一双乌黑圆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舒了一口气,再颔首。

“大明湖近在咫尺,汝不必惶恐。”低沉,略微呼吸促急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闻言,欢喜如有默契地松了松臂弯,不再将怀抱离的婴儿圈箍得太紧。

视野所及之处皆为白茫茫的一片,笃定女刺客无法追来,怀真缓慢前行,沉默着,然后轻声道:“汝见了女刺客,并不害怕?”

怕?

忆起侍书狠绝狰狞的脸,欢喜冷冷一笑。

“汝…”怀真欲言又止,再度沉默,眼神却变得复杂起来。

被充满探究意味的目光盯视得很不自在,欢喜心有不悦地颦眉,虽口不能言,却丢给他一个催促的眼神。

察觉到欢喜的抗拒和抵触,怀真果真转过脸不再看她,却勾了勾唇,以低小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

见外?

隐隐约约,欢喜仿佛听到如斯两个字。

××××××××××××××××××××××××××××××××××××××××××

大明湖是长安城北的一座湖,占地颇大,只因逃得匆忙并未与程仲颐定下详细会合之地,怀真仔细考虑之下才决定往西北郊而行。那儿,有一座荒废多时的真武庙。

星辰黯淡的夜,凄风呼号,听得人心惶惶。甚至连摇曳的树影,藉着冷幽的月光投映在空荡荡的庙堂,令神殿里供奉著的北方水神真武帝君像也少了威严,多出狰狞。

似曾相识的场景,欢喜刹那失神。

她想起先帝程玄佑猝死之际,也是身处佛堂。她亲眼目睹他的七窍出血,亲身感受他原本温暖的体温逐渐变得冰冷,正如她那颗骤然冷却的心,徒然的,无奈的,接受巨变。

尔今,她居然又回到这样一个类似的场景。只不过今时今日的她,没有往昔的奋不顾身,也没有往昔的逃避躲闪,性格里的天真已荡然不存,却多了份执著——

对于复仇的执著。

从最初的阴谋起始点,回到最后的阴谋布局点,这是她对于佛、对于宿命轮回的惟一领会。

察觉到明慧眉眼之间的神情从最初的怔忡转成冷芒毕露,怀真搀扶欢喜挨坐在枯草垛,褪下外袍覆于其上,淡淡道:“汝… 在思量些什么?”

欢喜回过神,眼睫轻轻颤了一下,摇摇头,唇边泛起敷衍的笑。

不知该如何劝慰明慧被女刺客惊吓到的心情,怀真扶着她坐在铺好的舒适之地,再从后面环住她,将她揽入怀:“吾有冒犯,汝莫见怪。”一手勾住欢喜的肩,再把聪儿抱上她的腿,两大一小彼此依偎,彼此互暖。

寒风,从破旧的庙堂里吹入,欢喜毕竟刚刚生产完没几天,身子虚经受不得寒,往后靠了靠,下意识的以一个亲密姿势贴向怀真。怀真亦感受到她的难受,伸出臂弯圈紧她。

夜风,呼号。

谁的怦怦心跳,有如熨帖耳边。

很久很久之后,温柔的话语忽然打破沉默:“汝… 还觉得冷么?”

摇头。

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吾,汝…”

坐蓐期间,下.体时不时淌出的恶露令欢喜分外很不舒服,再加上耳边“吾”“汝”之类过于古朴的字眼令她很不习惯,遂在怀真手心里快速写下一行字:“公子,你不妨直言。”

怀真苍庞的面色浮现出尴尬:“汝,汝认得程兄?”

认得?虽然她是不记得何曾遇见过程仲颐,但程仲颐一口咬定她就是被花倾城拐去的旧识… 所以,算是认得罢。

欢喜微微一笑,默认。

“交情甚好?”稀松平常的询问,好听的声音里有了隐藏。

仔细想想,欢喜索性写了一行字,答:“或许吧。” 这一刹那,她分明感觉到揽在她腰间的臂,有些微的僵硬。

欢喜抬眸,丢给怀真一个奇怪的眼神。

注意到明慧的目光大胆直白且掺杂了不悦,过往曾被她言辞奚落的熟悉感仿佛回归了,怀真垂下眼,低低道:“吾以为,程兄品德正直。”

“或许吧。”

“但… 程兄杀戮心过重。”

“或许吧。”不以为意的答。

“汝,”怀真瞧着明慧的神色,生怕错过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眸里隐藏得太好的细微变化,一字一顿慢慢道,认真地道,“汝还是随吾罢。”

随你?随你什么?没听懂怀真所说的话,欢喜抿了抿发干的唇角,对眼前这位模样好看却始终言辞木讷的白衣公子生出一些腹诽。

“但我凭什么要跟随你?”

怀真放柔了声音:“吾照顾汝,天经地义。”

“啊?”

“吾既与汝重逢,自然要带汝走。”

哽住,欢喜总算是听明白了—— 正如侍书所说,她的男人缘的确太“广泛”,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与她有千丝万缕交集的故人。

算上花倾城和程仲颐,眼前人已是第三个“旧识”。

欢喜冷冷一笑,在怀真手心里写:“但我不认识你。简单说来,我没了记忆,想不起过去的人和事,所以你说什么,我或许信,或许都不信。况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办,不能跟随你走。”

怀真愣住:“汝不信吾?”

信?凭什么信?是好是坏,是福是祸,她无法判断,更不敢轻易相信片面之词。 她曾犯过傻,但所有的苦,经受一次就够了。

不懂得明慧唇边的笑为何如此冷漠,怀真错误地以为自己的一番重逢之词让她心生厌烦,故意不肯理会自己,只得顺着她的话委婉道:“汝不记得亦无妨… (停顿一拍)至于,回山之事… ”

回山?欢喜愕然地转过脸。

“回山之事亦不急于一时。待到汝甘愿落发为尼,吾也青灯常伴,一生一世。”

落、发、为、尼?! 欢喜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