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倾城冷嗤,掩在袍袖里的右手再度紧握成拳。

他分明看见,董澴兮眼中的泪光,越来越清晰。“我向先帝诉说,花倾城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杀,他还会有什么原则不敢违背?先帝苦思良久,最终将龙佩赐予我。先帝说,为避免花倾城祸乱朝纲,新帝登基日,便是花倾城自裁之时!”道完最后一句,她深深呼吸一口,倏然没心没肺的恣意大笑,“花倾城,你听见了没有,先帝遗训,命你自裁!”

耳边,有幼帝呜咽啼哭,有朝臣们哗然的抽息,也有程昭容飞扬跋扈的嗤笑。无论众人是何心态,花倾城始终面无表情的看着董澴兮,看着她眼底的恣笑愈见张狂,然后,他迈开半步,挨向她,颀长的身影几乎完全覆住她头上的光芒。

董澴兮有一刹那的往后闪避,但下一刻,花倾城猛然扼住的她喉,又狠又准,“董澴兮,你长本事了,懂得矫诏。”盛怒之下反而是极端的心寒,他面色阴鸷,牢牢制住她的喉咙,看着她气息骤然不畅,胸口涌过一阵又一阵无法言喻的愤恨。不管他过去待她好或不好,至少从未想要她性命。而她,绕来绕去说了连篇累牍的谎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置他于死地。

程昭容偏偏在这一刻伸出玉臂,缠了上来,“监国大人,听闻自己死期将至,就火急火燎急忙杀人灭口?”酸意十足的笑,喷洒在耳畔,让花倾城愈发暴怒。他单手抱着幼帝,控制着董澴兮的手登时松开,转而嫌恶地挥开程昭容,“滚!”

话,还未说完,盛怒之下的花倾城忘记防备,乃至单手抱着的幼帝被脸红脖子粗的董澴兮突然夺走,而程昭容亦从花倾城身后不依不饶紧紧抱住。

“昭容娘娘,注意你的身份!”花倾城蹙眉,勉强压制住怒火。

然而,程昭容依然是挂着不变的得意洋洋的笑,吐气如兰,“监国大人,本宫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如蚍蜉撼树丝毫动你不得。既然无法让你或皇后就死,本宫亦愿见你的女人带着你的孽种,一同赴死!”

尖锐的言辞,如一兜凉水当头泼下,令花倾城蓦然心慌。这一刹那,他慌忙去追寻董澴兮的踪影,只看见她抱着啼哭不休的幼帝,往含元殿的右侧紫微阁疾步跑去!

含元殿左侧通往宣政殿,历来有有重兵把守,但含元殿右侧只是一座近百米高的孤阁,从来无人看守。而朝臣们早就被花倾城与白衣女子一来一往的交谈言论惊吓得呆若木鸡,即使有心想阻挠者,一旦想到外界对于幼帝来历的揣测,全无闲心加以拦阻。

眨眼须臾,董澴兮抱着幼帝攀至紫微阁最高点。没有任何犹豫,她瘦弱的身子跨过翼栏,整个人完全站立在凌空危险处。

“董澴兮!”花倾城心中一悸,猛然脱口而出。

然而,呼喊她名字的刹那,花倾城清清楚楚的看见,表情麻木的董澴兮紧紧搂着怀中无辜稚儿,纵身一跃,从高处急急坠下。

血。

满目疮痍,淋漓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去,算是尾声吧~!

第71章 大结局(三)

“当真… 救不活?”沙哑而疲惫的声线,缺少了往日里的威仪自持。失望的目光逐一从战战兢兢的太医们面上拂过,只能让后者们愈发畏畏缩缩。

“一群没用的老东西!”死一般寂静的含元殿,是压抑许久之后的勃然大怒,“滚!”

太医们如获大赦,慌张亦狼狈的行礼退下,他们一个个迈着颤巍巍的腿跨过高高的殿门槛时,表情登时放松。

只剩花倾城挺直了背脊,负手而立。

烛火正无声的摇曳,在冰凉的地面勾勒出了一道属于他的暗影,孤独的线条与被空旷的殿宇凑在一起,形成了薄凉而寂寥的对比。

不知时辰沙漏走过了多久,直至阒然岑寂被轻细的脚步声打破,花倾城晦暗凝重的表情才有所松动,他抿了抿动干涸的唇,朝迫向他的宫中内侍哑哑地开了口:“是否找到江尚神医的下落?”

脚步声戛然而止。

花倾城在这一刹那了然于心。他失望的合上眼眸,挥了挥手,声线嘶哑且紧绷:“退下罢。”

如履薄冰的脚步声没有响起,取而代之,是一句自信满满亦桀骜不驯的吹嘘:“姓花的,你只会害她,老子却有本事救她!”

花倾城回过身,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太监。小太监不但没有向他下跪,反而挺着胸膛胆大妄为地站在他面前,微微下撇的嘴角正生动地透露出对他的不屑。

与生俱来的敏锐观察力让花倾城冷冷道:“你不是宦官。”

“去你十八代祖宗的宦官!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太监向花倾城嗤之以鼻,动手除掉身上灰色的太监服,曝露出他里面的一件明晃好看且价格不菲的宝蓝色圆襟外衫,“听好了,本大爷即是与你屡次过招的程仲颐!”话音未落,他单手伸向自己的脖颈,猝然揭下一张完整的人皮。

这一招乔装术曾经先帝用过,花倾城并没有惊讶,他只是面若寒霜盯着程仲颐。

性格本就直爽,再加上口才一贯不怎么犀利,程仲颐并不打算继续在言语方面得罪花倾城继续,他大大咧咧走向花倾城,经掠过花倾城身旁,突然一屁股坐在了花倾城身后的龙椅。

抬眉,他冲花倾城揶揄:“这椅子挺凉么?干嘛站了个把时辰,都不坐。”

花倾城面色不改冷冷的看着程仲颐的一举一动。

见花倾城没有开口撵人,程仲颐心底的把握便增大了几分。他把背往龙椅上靠,翘着腿,下颔高高的抬起,态度有些不恭:“本大爷也不和你绕弯子。死丫头从楼阁跳下去,若不是有守门士卒及时挺身而出且以其身作垫,她和屁娃早就摔成一摊肉泥,哪里还能躺在床上等着太医来医治。一个至死都不忘向你报复的笨女人,你真打算救她?”

“我和她的事,无需与你细说。”花倾城眸子里寒冷乍现,却并未否认最后的问询。

程仲颐哈哈一笑,双手交叉搁于膝:“抑或这么说,你救她,只因恨她入骨,不愿见她如此轻易死去。她同样恨你入骨,只要她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会放下对你的仇恨与报复。”

“彼此折磨并且乐此不疲,你俩… ” 有意无意放慢了语速,程仲颐盯着花倾城的眼,表情略复杂,“在这一点,倒挺像。”

见花倾城不反对,也不回应,程仲颐收起不恭的态度,正色道:“其实,她下定决心以身赴死之前,曾与我有过一番长谈。”

“她被侍书强行灌下有催产之效的汤药,听到侍书讲,她的生母死于难产。自那以后,她便试着找回空白的记忆,直至最近她的身子越来越不好,眼睛也逐渐看不清楚,她才慢慢想起来她是谁。”

催生?

花倾城心中微愕。他记得很清楚,董澴兮曾试探性问过他,若侍书有意令她早产,他会不会为她杀了诗书,而他当时的回答是… “为你?除掉我的左右臂?”

花倾城眯起眼眸,沉沉的吸了一口气:“董澴兮她想起些什么?”

程仲颐不自觉的清了清嗓子,迎着花倾城明亮如炬的目光:“死丫头说,她姓曾,出生在一个显贵之家。她的父亲被仇敌刑部侍郎程恩栽赃了一个“私贩官盐”的罪名,被处以极刑。 她隐姓埋名藏于灵隐寺,青灯古佛十七载,始终放不下家仇,于是遁下山来,欲向程恩报仇雪恨。”

“程恩?”花倾城喃喃道。他从没想到董澴兮有如此复杂的过去。刑部侍郎程恩,即是程昭容娘娘的养父,亦是程少桑的生父。

很久之前,董澴兮与程少桑颇为接近,莫非她有意靠拢程恩?

猜到了花倾城的心思,程仲颐哈哈一笑,摇头道:“姓花的,她认识程少桑时连她自己是谁都记不得,岂会有意靠拢程恩?不过,她倒是亲口承认,她当年真正刻意接近的人,正是本大爷我。”

“接近你?”花倾城先是一愣,继而哑然失笑,正打算道“怎么可能”四个字,话,留在嘴边旋又生生止住。因为他想起来,程恩,亦是程仲颐的堂叔。

花倾城哑然。

程仲颐却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语气也略苦涩:“死丫头说,她原打算伺机向我寻仇,不料我却先弃她于不顾,尔后,她被你所伤,失去记忆,忘却从前,成为你手中的一颗棋。”

花倾城不予置评,寒冷的目光直勾勾停留在程仲颐的面庞,看着程仲颐抬头冲他再度哈哈一笑,笑容莫名有些伤感:“姓花的,人生就是这般意外,对罢。”

然而,程仲颐眼中的伤感似是昙花一现,他又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她说,她若没有复仇之心,就不会溜下山;她若没有复仇之心,就不会接近我;她若没有复仇之心,就不会一直记恨于你… 她还说,她图谋了很多事,却一件都未能成功,反倒伤了唯一一个真心待她好的男人。

“她说,她对不住那个好男人。”程仲颐压低声音嗫嚅,语句变得逶迤而唏嘘,以至于最后几个字,一字一字落入花倾城的耳,令花倾城动了动唇,欲言,却又止。

两个大男人,忽的,彼此沉默。

最终是程仲颐打破相顾无言的尴尬气氛,他从龙椅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花倾城面前:“她说,这个男人法号怀真,是她藏匿于灵隐寺过着孤苦无依的日子时的唯一陪伴,亦是她这一辈子难以放下的牵挂。只是,她再怎么牵挂他,在“恨”这个字面前,所有情感都变得苍白。”

话音刚落,程仲颐瞥见花倾城眼底浮起的不可思议,他哈哈大笑三声,粗着嗓子道:“姓花的,本大爷知道你对那丫头也不全是恨,不如,你我二人做一桩买卖?”

“买卖?”这一回,花倾城冷冷反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采纳你的想法?”

“就凭本大爷与你说了这么多婆婆妈妈的废话,你也没把本大爷我撵出去。”程仲颐揶揄,他甚至百无禁忌的抬起胳膊重重拍了一把花倾城的肩,“姓花的,我曾仔细研究过丫头的脉象,她的脉浮乱且毫无章法,确有大限将至之兆,但我窃以为,以毒攻毒,可以令她枯木再逢春。”

“即是说,以你身体里的金蝉,替代她身体里残败的金蝉。移宫换羽之时,你亦可略施内力封住她头顶百会穴,如此一来她将彻底丧失全部记忆,就连你是谁,她都不再记得。”

“程仲颐,你倒是挺关心董澴兮。”花倾城面色阴晴不定道,寒冷的目光攫住程仲颐,以至于程仲颐非常识趣赶紧地收回胳膊。

默默观察着花倾城面容乍现的阴霾,程仲颐故意优哉游哉了态度: “当然,她会忘记所有人,包括她的青梅竹马。 倒是你,既可选择重新与她相识相知,亦可轻而易举掌控她,折磨她。”

如意料之中,花倾城沉默了。

但这份沉默未有持续很久,须臾,花倾城冰冷的开了口:“即便董澴兮忘记过去又如何?有你这个最大障碍存在,任何的变化,不过是轮回反复。”

程仲颐听懂话里的深意,哈哈大笑起来:“姓花的,你果然老谋深算,任何事情都算得分毫不差。”

止住笑,他颔首,平静道:“本大爷懂你的意思,放心,不会让你做亏本的买卖。我的命你大可拿去,如此一来,她就永远不会再想起我,也不会想起灵隐寺,更不会想起怀真,甚至想不起她和你的种种过往。”

“从此之后,再无人与你作对。哪怕是昭容娘娘,孤立无援而无旁人支撑的她亦无法再与你为敌。”程仲颐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过,怀真老弟他天性善良,只要你愿意真心善待那丫头,怀真老弟一定不会重提旧事徒添她的烦恼。 又或者,看在你那失心疯的皇后妹妹如此喜欢怀真老弟的情分上,你略施小计,让怀真老弟一辈子都不能恢复清醒,也不失为上上之策。”

“皇后”二字令花倾城冰冷的表情有了几分松动,他动了动唇,半晌,语气依然冷然:“程仲颐,你说了半天,其实是想借我之力救活董澴兮。但你有无想过,我若拒绝,你今天一样得死!”

复杂的目光盯着花倾城,程仲颐哑然失笑:“花倾城,你向来心狠手辣坏事做绝,但少做一两件坏事,也不会妨碍道你什么。至于那丫头,却是一辈子都属于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花倾城投以冷嗤。

“你… 时至今日,又何须自欺欺人。她不见的时候,你不也满城折腾的找?”话至于此,程仲颐再也说不下去。他只是略微低下头,合了合眼,不想让花倾城洞悉他这一刻掩埋于心的难过。

花倾城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缄默。

许久之后,花倾城沉闷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程仲颐,她不爱你。”

“我知道。”淡淡的声音。

“为了一个女人的生死,而弃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你觉得值?”

“值得,甘之如饴,无怨无悔。”笃定的回答。

“但她不爱你,甚至曾经一度想利用你,报复你。”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程仲颐抬起头,看向一脸寒霜的花倾城,微微一笑很是羞惭,“本大爷欠她的,以命来偿,心甘情愿。”

花倾城藏在袍袖里的大手忽然握成拳,好半天才缓缓放开。他面无表情的转过脸,不再看程仲颐,丢下一句冷漠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询问:“你,打算怎么个死法?”

程仲颐的呼吸停滞一拍,然后,他挠了挠脑袋,发出一声嘶哑的哈哈大笑,没心没肺,无悲无痛:“一坛上等女儿红,足矣!”

“允。”冰冷的声音如是说。

*

其实,他也不懂,为何忽然之间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与花倾城做交换。大概,是看见那倔强的丫头从高高的阁楼坠下的一刹那,他猛然记起她和他的最后一段对话——

“仲颐大哥,我如果不曾下山,又或者没有遇见你… 一切,是否皆有挽回?”

想他程仲颐这一辈子,铮铮铁骨,从未为任何女人留过一滴眼泪,听到这句感叹时,竟难过得宛如胸口被人重重一击,险些模糊了眼眶。

的确,是他不好。

他性格一贯粗鲁,不懂如何照顾女儿心,自以为弃她而去稍后再折返,总能护她周全。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花倾城,没有毁掉真正的董澴兮,却毁了她。

他宁愿,被毁掉的人是他。毕竟么,男子汉顶天立地,惹出来事居然让女人扛,传出去,成何体统。

既然可以重新选择,上一代的孽债因他而起,因他而消罢。

所以,一贯粗心的他预先安排几位程氏家仆扮成金吾士卒,守在紫微阁… 他不求她知晓他的良苦用心,仅仅希望无论是何结局,受伤的,不要总是她。

沉稳的步子踩在石板发出细微的空响,没有了方才的伪装,程仲颐神色冷静的走出含元殿,只是,刚跨过含元殿的殿门,他看见七排银光胄甲的士卒各个手持锋锐的长枪,里三层外三层将他牢牢围住。

维持在唇边的安慰笑容有片刻的凝滞,然后,程仲颐整理了一会他引以为豪的宝蓝色圆襟外衫,毕竟他现在的装束,在出事之前得到过她的夸赞… 再然后,程仲颐负手,缓慢走下石阶,走向那些士兵。而团团为住他的士兵亦自动的分成两边,让他在狭小的石道上缓慢前行。

只是,当程仲颐迈下最后一级石阶,他忽然伸出手,抚上冰凉的雕栏,慢慢抬起头,看着夜幕笼罩之下繁星点点。

光华,掩盖了一切丑陋炎凉,此时此刻人世间只剩静谧安宁,柔和的清风贴着耳畔拂过,莫名的,脑海之中又浮现那悲凉亦无奈的感叹。

“仲颐大哥,我如果不曾下山,又或者没有遇见你… 一切,是否皆有挽回?”

干涩的唇,慢慢的弯出一道似是而非的自嘲弧度,程仲颐缓缓地闭上眼,默无声息的遮住他眼底浮起的晶莹泪光。

她活着,他已知足。哪怕从今往后他再无缘见她,也不再被她记得,但这一刻她在他心中,他就觉得够了。

放弃,并非软弱;遗忘,却是解脱。这大概,就是怀真老弟所希冀的结局,亦是他程仲颐甘之如饴,无怨无悔的——

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