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睡。”他低哑的声音极其动听,还带着丝慵懒的倦意,“你还没告诉我,是如何想到在宫门外等着我。”

他实在好奇,如果很久以前她也能像今天这般放下身段亲自来玄武宫门接他,或许,从前的他也不会一再忽略她的存在。

“还纠缠这个问题呢。”欢喜犯困的掩口打了个小呵欠,将头挨向花倾城下颌,蹭了蹭,然后乖顺的躺在花倾城怀抱里,“不要说话了,我正做美梦呢… 唔…”

最后一个暧昧的尾音,只因缓慢而沉重的力量竟撑.开了她,贯.穿了她,稍微停住,又突然后退,继而进入,再深入,仿佛要深入她灵魂之中。

“讨厌…”欢喜难耐的喘息,低吟,感受到花倾城带了惩罚性的冲.撞在她体.内最.深.最.敏.感的那处一次又一次加重,加快,她柔媚的呢喃,“倾城,唔,我…”

“嗯?”花倾城在她耳边粗嘎的呼吸。

欢喜迎接着他每次的进入,语句破碎:“我头晕,大概,吃不消了。”

“…”粗重的呼吸带着难受的隐忍。虽被她紧紧的包裹着,却无法持续索要她的节奏,花倾城只能把脸埋在欢喜的胸口,後肩肌肉猛然贲起,极度克制才停止在她体.内。

过了许久,花倾城才意犹未尽地从欢喜的身子退出。

用薄被盖住不着.寸.缕的她,他的手臂仍紧紧贴著她柔软的胸.部,虽还记得那对丰.盈.的.乳尝起来味道甚好,但他仍是遏制欲.望.缓缓放开臂。

他凝视着欢喜,薄唇勾起一道自我嘲讽的弧度:“许久不碰你,没想到,也竟有欲.罢.不能的一日。”

欢喜以手揽住薄被挨近花倾城怀里,仰起脸,歪了脑袋看他,微微一笑:“这么说来,你不会才发现,你喜欢上我了?”

精神正处于放松状态的花倾城被问得愣住。

他移开眼,避开欢喜盈盈脉脉的含水眸光,“应该说,是你的身子讨人喜欢。”忽然停顿,他故作冷傲的拖长余音,“仅此而已。”

“这样啊…”欢喜的声音很轻很细,目光却一下子黯淡下去,“这么说来,先帝也应该喜欢我的身子,否则他也不会死在我的身上。只是,他将死时,念着‘林婉之’三个字。”

“林婉之”这三个字却让花倾城如遭逢当头一棒。刹那间,他脸色大变,猝然坐起身,阴冷防备的眸子直勾勾盯住欢喜:“你提先帝做什么?”

欢喜几度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在花倾城长时间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发出一声很无奈的叹息,然后,她用薄被护住赤.裸的身子,下床,走到屏风后面,纤长的腿跨入盛了满满热水的木桶之中,背对花倾城,为自己洗去欢爱后的痕迹。

安静得可以听见心跳的轩室,惟有轻细的潺潺水声。

然不多时,欢喜听见衣衫布料细簌摩擦的响动,然后,是怒气冲冲的脚步声,紧接着,她背对的红木浮雕屏风被人粗鲁的踢了一脚,惊得她登时回过头,一道颀长的身影硬生生挤到她面前——

“你不要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会愧疚!先帝的事情,是我算计你又如何?我从不后悔!”

冷漠无情的言辞,听在欢喜耳里,她没由来的感到心窝处一阵阵揪疼,但她仍是选择了沉默不回应,旁若无人般继续擦洗身体。

可她这张没有表情的脸,看在花倾城眼里,让他无端更加恼怒。

平生第一回,花倾城出离愤怒了,他失控得将欢喜从水中拎起,“我当时并不喜欢你,你也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先帝他对我不仁,我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并不喜欢被钳制的感觉,欢喜本能的想要往后退躲,花倾城却牢牢的按住她的肩,不准她逃避,“没错,我的确利用了你,可你依旧没有办法离开我不是?就譬如方才,你还闭着眼眸肯求我,让我轻些再慢些…”气势汹汹的羞辱,当花倾城的目光不经意掠在欢喜的残缺右臂时,猝的止住。

他突然忆起来,曾经,他砍断过她的臂。

她残臂处的丑陋伤痕令他觉得刺眼,以至于他连想说的话也登时忘得干干净净,脑子,变得空白。

然而,为掩饰内心深处莫名涌起的尴尬与仓惶,花倾城照旧故作鄙夷的放开欢喜,用一种极端无情近似于唾弃的语气,讽刺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但我警告你,就算你把前尘往事记得一桩不漏,也依然改变不了你注定是我手中一颗棋子的事实!”

话罢,花倾城不去看欢喜此时此刻的表情,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但他一如既往顺着自己的孤傲性子,怒不可遏的摔门,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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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许多天,花倾城选择彻夜不归,把所有的专注力都倾在扫除朝中余孽。

当他麾下的智囊团慷慨激昂、纷纷陈述己见应如何筹谋小皇子登基大典之事时,花倾城很容易走神,因为他总忍不住问自己,今夜,董澴兮是否还和从前一样,独自一人坐在家宅最最安静的落花轩,点燃灯烛,等他回府?

他极有自信,董澴兮一定翘首等着他回去。怎么说董澴兮为他生过孩子,是做了母亲的女人,女人心一向柔软,何况董澴兮还为他怀过第二胎?

只是,都过去这么多天,为何还不见董澴兮放下身段,主动来示好?

当智囊团们全都发表完主见然后眼巴巴盯着他看时,花倾城才会从自我疑问中回过神,继而神情冷漠的挥挥手,命他们全都退下。

待他屏气凝神裁定完一切繁琐事宜,他才会从揉揉胀痛的眉心,故作不在意的样子,从贴身心腹的嘴里得知董缳兮的近况。

若阴雨绵绵,董澴兮通常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房里;若天气放晴,董澴兮则会前往后花院,凝着一池盛开的六月血,心情甚好哼唱一首江南小曲。

每每此时,花倾城则皱着眉头怒道,董澴兮这个粗鄙的女人,一向喜欢吟唱程少桑写的淫.词.艳.曲!

他并不知道,欢喜唱的曲,并不是程少桑的编纂的曲目,而是从野史书籍看来的、是林婉之为她夫君萧奕安轻声演绎的一首江南小调。而她之所以喜欢这首曲,恰因为曲词太贴近她的心情。

“杯中景色鬼魅,心情好似夜凉如水。” 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冰凉如水的夜,其中酸楚,花倾城从来都不懂,也根本不可能懂。

花倾城依然把全部的专注倾在政务,倾在权谋。每当朝堂之上反对声音越来越少,每当智囊团吹嘘拍马之声越来越兴奋高亢,他的心底才会涌起一丝寡淡的快乐。

而这一丝寡淡的快乐,往往能驱散董澴兮不曾纡尊降贵来玄武门接他回府的抑郁心情。只不过,最后这一丁点的快乐,被心腹带来的讯息所打断——

董澴兮,不见了。

如人间蒸发般,董澴兮,不见了。

花倾城大为震惊,连夜骑着黑色骏马奔驰回府。

当他步履匆匆踏入好久不曾莅临的监国府邸,当他气息不稳的推开虚掩的落花轩门扉时,透窗而入的凉风吹在他的身上,令他混乱亦震惊的心智有了片刻的清醒。

他足足有二、三十天不曾踏进落花轩一步,而董澴兮,这个看上去乖顺、骨子里依然顽劣的女人,居然在某一个寂静凉如水的夜晚,翻窗逃逸。

他气结,他恼怒,他大发雷霆!

他即刻下令,哪怕把整座长安城翻过来,亦务必要找寻到董澴兮!

找到她之后,他一定会狠狠痛斥她,并且用鞭子扎扎实实的教训她,让她此生再无胆量背弃他,离开他。

然而,老天居然不遂人愿,府中没有,宫中没有,整座长安城都没有,无论他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去寻觅,董澴兮当真宛如人间蒸发,带走了全部的爱,带走了全部的恨,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了一张留给他的字条,有着一行娟秀的字迹——

倾城,我曾真心真意倾心于你。你若能对我有一丝真情实意,或许,你我也能做到伉俪情深。

好几个夜晚里,花倾城伫立在董澴兮翻窗逃逸的落花轩室里,沉默不语,彻夜不眠。

他不相信,董澴兮会这样简简单单的离开,他绝不相信!她曾经恨他入骨,之后又委曲求全待在他身旁,并为他怀育第二个孩子,她怎么可能一言不发说离开就离开?

花倾城命心腹不惜一切代价继续寻找。为了迫使董澴兮现身,他甚至提前散播诏文,通告天下:初八日,新帝登基,御天下。

可惜,即便把整座长安城翻来覆去了好几遍,即便动用了一切可以调遣的人力物力精力,花倾城始终没有见到董澴兮。

此情此景,他才明白:对于董澴兮而言,只要能放下对他的爱恨痴缠,离开他,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而他想再见到她,难于上青天。

找寻不到董澴兮,花倾城逐渐变得焦躁,变得不理智,变得失去耐心。随着日子一天一天临近初八,他的脾气也越发古怪且不可捉摸,时不时赏人板子,哪怕是智囊团中的谋臣说出一些不当的言辞,他亦会下令当场廷杖对方,打到对方下.半.身鲜血淋漓才作罢。

同时,一贯不沉迷于.女.色的他,也开始涉猎广泛,并渐渐暴露出无节制的趋势。

若是遇上阴雨连绵的阴霾天,花倾城将不再临朝,而是在监国府邸大摆宴席招待府中豢养之宠姬,其奢华靡艳之程度,绝不在当初的皇后之下。以至于智囊团里的一干谋臣只要听到有人在议论谁谁家正茂芳华的女子昨夜被带入监国府邸,便各个神情尴尬,咳嗽,不语—— 哪怕给他们吃雄心豹子胆,他们这帮谋臣也绝不敢在男.欢.女.爱.这方面向花倾城进谏。

毕竟,谁让那些心腹大将们始终找不到董澴兮?

*

阴雨连绵的夜,小轩窗,雨打荷花,阵阵香。

“你真下定决心了?”沉重的迟疑。

“嗯。”

“可那毕竟是你用性命去拼,才生下来的亲骨肉…”压抑的话语,欲言又止。

很久很久,一声悲凉的叹,“但他亦是花倾城的孽种。”

“你有想过后果么?万一不成功,你不怕花倾城报复?”

“我早就不计较后果。所谓的后果,只会让我一再退缩。”淡淡的笑,柔和温婉,却又夹杂着一丝绝望,“至于怕不怕的问题… 我深以为,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害怕的人,只会是花倾城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上周本来要更新的,但是奈何我大半夜写好大结局(一),关机再开机电脑就坏了,让我无比崩溃。其间找IT部分、找DELL工程师的过程也是无比纠结且环燥哇~

不过,今天下午总算从坏电脑里拿到底稿HOHO。重新修改,发了上来~ 给自己鼓个掌,真是不容易,总算写到了大结局部分~允我捂脸泪奔(噗!)

第70章 大结局(二)

曙色萌动,五更似刚过,从皇宫城门传来的第一声鼓响彻天际时,花倾城已从浅眠中醒来。

半明半昧的室内还残余着.放.纵之后的暖暧气息,他合着眼眸,习惯性的伸臂揽向偌大的床榻另一侧,空落落的触感却令他蓦的心怵,倏然睁眼。

盯着素白锦衾那一抹暗红色血渍,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宿醉半醒的花倾城这才想起来,他昨夜幸了一位模样甚好的官家女子。虽记不得那位姑娘的闺名,依稀感觉她纤腰楚楚柔弱无骨,只是到了后半夜,那位姑娘总枕着他的臂弯呢喃撒娇不肯放开,他向来不喜欢太过主动的女子,索性将她遣走。

更鼓重重,恍惚一声比一声沉实,想起今天已是初八日,花倾城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吐出,翻身,赤.裸的双足踩着床边木踏,下了床。

早已没有人心细如棉为他递上一双布帛足袜,他弯腰将足缓慢套入厚底皂靴时,依然会忍不住泛起一丝复杂的思念。

董澴兮,究竟去了何处?

思念才起,旋又被刚毅的意念硬生生掐住。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念,何须再想?

料她,此时此刻早将他忘之脑后,过着属于她一个人的自由自在惬意生活。

花倾城在心底自我嘲讽一番,强打起精神,娴熟地穿好鎏金深紫凤池形纹的宽袖官袍,系好十三孔玉环腰带,在腰带配挂上金子鱼符,完成这一套他习以为常的进程,他才回首看了一眼冷清的落花轩,以及,自从董澴兮离去后便始终保持半敞状态的纸窗。

又梦见伊人。伊人,不在。

*

卯时二刻,天空开始下起小雨。绵绵的细雨覆盖了含元殿的每一处檐角,雨打青瓦,点点滴滴逶迤成一道道水色珠帘。

花倾城抱着小皇子伫立含元殿龙尾道最高一级长阶,居高临下的看着面阔十三间的下殿广场那一张张虔诚的面孔。这些万名官员,有的来自皇城长安,有的来自各道各州,他们虽被雨水浇淋仍虔诚入列朝贺,都在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向继位的幼帝表达他们最忠诚的心意。

原以为君临万众之上的皇权会多多少少令自己心潮澎湃,看着那一个个五体投地行叩拜礼且诚惶诚恐的朝臣,心境,居然是平静。

甚至,还有一丝索然无趣的… 平淡。

听到怀中稚儿因气势浩荡的朝贺而发出难以适应的啼哭,花倾城单手抱着幼帝,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抚幼帝的后背,脑中回忆的,是先帝程玄佑即位的浩大场面。

花倾城很明白,他和先帝有一些类似之处,譬如同样为人孤傲,同样行事狠绝无情,然而,在其他方面,他二人却大不相同。

先帝程玄佑从骨子里就渴望皇权,因此,先帝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登基。他不一样,他并不表面那般热衷皇权,也不喜好.专.权,哪怕现在他推自己的骨肉登基继位,仅仅是因为先帝数次有废后之意。

为助先帝登基,他狠心派刺客暗杀林婉之。 当他亲眼目睹林婉之死后那张鲜血淋漓的人皮,他没有太难过,那是因为先帝承诺立乔楚楚为后,让乔楚楚永占中宫一席。

只要楚楚幺妹快乐,他便心满意足;若楚楚幺妹不快乐,他愿为她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他和楚楚两人相濡以沫,互相支撑走过了很长的岁月,这一份深厚的兄妹情谊,是很早就被别家抱养的林婉之远不能企及。

坊间闲言碎语传他有恋妹之癖,他都一笑置之,他仅是过度偏心而已,并未有私心。

先帝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死在他手里。不管过去他如何忠诚不二的追随先帝,至少此刻他成功了。移花接木让自己的亲骨肉登上龙位,让幺妹楚楚的身份从中宫皇后晋至皇太后。他比当年的先帝,更有手段,更有谋略,也更有城府。

看着官员们开朗而辉煌的忠诚膜拜,聆听着一声又一声地动山摇的“万岁万万岁”,想起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这一句古诗,花倾城再度疏离了心绪,神思游离。

接下来,如何继续?花倾城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无任何遗憾。至于接下去的路该如何走,他本人或去或留,从未详尽计划过。

他只知在这一刻,莫名的,难以自控的,想念董澴兮。又似乎在这一瞬间,萌生退意,无心恋栈。

他又不是与生俱来冷酷无情,岂会不懂自己伤了董澴兮的心。

他明白,他说了太多言不由衷的错话。董澴兮问他喜不喜欢她,他若能透露出一丝丝肯定,又或者当董澴兮提到“林婉之”三个字,他能制怒,向她敞开心扉透露出一丁点的遗憾,董澴兮或许不会离他而去。

一个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敢杀,并且不以为耻,从不后悔的男人,值得女儿家托付终身?董澴兮离开他,其实是很正确的决定。

然而,在这一刻,在他的孩子君临天下之际,他依然很迫切想要见到董澴兮。

哪怕董澴兮站出来指着他鼻子责骂,告诉天下人当今幼帝其实是他的野.种,他也宁愿接受她的出现。至少,她一旦出现在他视野之中,她就逃不出他的手中心,总好过如今不复见的彷徨境地。

雨水,不知何是已停止,天空开始放晴。手背上的点点泪滴,是怀中婴孩无休无止的啼哭。花倾城收回渐远的思绪,转脸瞥向鼻子眼睛皆哭得通红的小人儿,很无奈的继续或轻或缓拍抚他的后背,直至稚儿渐渐停止闹腾,他才抬起冷漠疏远的眸,丢给钦天监一个准允的目光。

接受到暗示,钦天监立刻恭敬地展开捧在他手心许久的即位诏书,字正腔圆大声诵读。可刚刚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位金吾卫将士突然从龙尾道左侧的翔鸾阁步出,急急地走到花倾城脚边,单膝跪地:“监国大人,先帝后妃昭容娘娘前来谒见。”

尚未晋封先帝遗妃为太妃,此刻的程昭容依然属于九嫔之一,无法擅自离开后宫,入含元殿拜谒幼帝。

花倾城冷冷一笑,难怪他今日心绪游离无法集中精神,原来是少了一位唱反调的敌手。他倒要看看,时至今日,程昭容有何本事翻云覆雨?

挑眉,他哂道:“允。”

通向含元殿的丹凤大门从里至外缓缓打开,程昭容著一袭庄重朝服,发誓佩戴七尾凤簪,其身后跟着数十位太监宫女,徐徐而入。

她停在殿前广场,仰着螓首看着高高在上的花倾城。

花倾城同样在打量程昭容。

他跟随先帝多年,对先帝喜好颇有洞悉。程昭容之所以得宠,并不在于其家世颇好,也不在于其容貌国色天香,而在于她的性子,非常之变通—— 该端庄的时候端庄,该柔弱的时候柔弱,该礼让的时候礼让,该盛气凌人的时候亦盛气凌人。

变通,是皇后最缺乏的质素。珠玉在前,难怪皇后多年不受先帝恩宠。

果不其然,程昭容见了幼帝也不下跪,而是朝花倾城嗤笑:“监国大人,本宫近日遇见一位故人。现带此人来,是想让你过一过眼,免得将来落下话柄,让史官们口诛笔伐,说我堂堂监国厚此薄彼,偏袒一方。”

本以为程昭容会出言反对立幼帝,花倾城微感讶异,看着程昭容唇边的叵测笑靥,他冷静应对道:“昭容娘娘不妨有话直说。”

程昭容不理他,傲然回眸,朝向身后一位云鬓削肩的白衣女子,柳眉一挑:“林婉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当着你的亲哥哥面,慢慢说。”

“林婉之”三个字如芒刺扎在心口,令花倾城有一刹那的愕然,但真正让花倾城触目心惊的,是程昭容身后的女子缓慢抬起头,展露容颜。

藏匿在记忆之中绝不敢回忆的相貌,居然以一张血色尽失的苍白面容出现在他眼前。空洞的瞳眸直勾勾地盯视着他,流露出一股沉沉死气。

隐藏了多年的恐惧与内疚,在这一刻毫无招架地齐齐涌上心头。

是林婉之!居然是林婉之!

不对,不可能,林婉之已经死了!他曾亲眼见过林婉之死后被人剥下来的面皮,那是一片令见者心惊胆寒的活肉,怎可能被轻易造假!

明明记得林婉之本人已辞世多年,但看着眼前仿佛从坟墓中爬出来、与逝去的林婉之一模一样的脸,花倾城还是无法控制的颤栗一拍,几乎在同一刻,压抑干涩的疑问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你是谁?”

对面的女子却以空洞僵直的目光擒住花倾城,盯着他。宛如失去了听觉,她长时间以一种生硬的表情阴森森地打量着他,直到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她才用一种似哭似笑的沙哑古怪声线一字一顿道:“花倾城,你怎能忘记我?我…”

“不是,你不是林婉之!”花倾城高声打断她,他紧张,他负罪感徒生,却并没有失去贯有的冷静,而是先发制人敦促左右金吾卫将士,“众将听令,将这个胡言乱语的妖妇拖下去!”

金吾卫还没来得及出动,白衣女子发出一长串凄厉异常的尖锐笑生,“我林婉之有先帝御赐的龙佩,见龙佩如见先帝,谁敢动我!”

龙佩?!

花倾城一怔,错愕的目光盯上白衣女子手中高高举起的一块剔透晶莹的玉件。他没看错,那确是程玄佑生前从不离身的龙纹玉佩。

更令花倾城难以置信的,是白衣女子凄惨笑声透露出的大胆无忌让他很是熟悉,以至于他只能不去理会含元殿数万名朝臣们的唏嘘质疑,仔仔细细打量来者——

若是论长相,她的确是林婉之;若论说话方式,她绝不是林婉之。林婉之从不直呼他的全名,总如开玩笑一般戏称他为“花大人”;再来,林婉之恨先帝久矣,决不可能肆无忌惮卖弄先帝的龙纹玉佩。

目光,从熟悉面容慢慢逡巡,往下,游移,直至白衣女子右侧空荡荡的袖… 呼吸蓦然停住,花倾城的心猛然一沉!

他终于懂得为何掘地三尺、翻遍整座长安城也找不到董澴兮。他终于懂得为何董澴兮能轻易放下对他的爱恨,消失得无影无踪。

董澴兮从未离去,她只是改变容颜,藏在某一处,等待一个绝佳时机,向他发起报复!他早应该想到,董澴兮可以乔妆打扮欺骗先帝,自然而然,也敢骗他。

花倾城薄唇紧抿,面色铁青。

冷眼旁观程昭容的得意窃笑,冷眼旁观董澴兮用一张酷似林婉之的容颜向他耀武扬威,花倾城咽了咽干涩的喉,想要吞下所有欲.宣.泄而出的暴怒情绪,唇齿之间,竟不可思议地尝到到一抹血腥气味,令他不得不难受皱眉,以手捂住口。

低眸的刹那,花倾城看见手心处一道淡淡的鲜红色。

他愣住,难以接受地看着手心里的血渍。想他历经先帝改朝篡位,又遭受先帝多次贬迁,最终纵横朝政,并逐一除掉政治敌对,什么样的敌手没遇过,最终,被一个不甚起眼的董澴兮气急,呕血。

看来,董澴兮长本事了。她睡在他身旁那么长的时日,也洞悉了他的弱点,知道如何掐住他的弱点,一击即中。

既知晓来者,便再无任何忌惮,花倾城动了动唇,微微一笑。

“林婉之,”他淡淡的唤出声,不以为意的拭去唇边血渍,“先帝赐你一个玉佩,就把你高兴成这样?”单手抱着啼哭不已的幼帝缓慢步下龙尾道,停伫在距离董澴兮不足半步的距离。而他藏于袍袖的右手,缓慢握成拳,直至指节悉数泛白才缓慢放开,“没出息的女人。”

话音未落,他心满意足地看到董澴兮眼底的吃惊与不自在。他一贯喜欢中伤她的自尊,如今他已被她气到,也就不介意再多中伤她几回。

“既然你有话想说,” 花倾城饶有兴趣的盯着董澴兮,“那就慢慢说。”他并不恼,他倒要看看董澴兮如何当着众人面指责他只手遮天。

但董澴兮仅仅是收敛了笑,瞪着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用一种相当怪异的语气,回嘴:“花倾城,你一点也不奇怪我没死?”

“你是我的亲妹妹,性子比我还古灵精怪。你能够死里逃生,自然有你的本事。”花倾城放低声音道,同时腾出手拍抚啼哭不止的幼帝,然而不论幼帝哭闹得有多么厉害,他的目光始终没有那张如假包换的脸,“你能出现在我面前,我非常高兴。”冷漠的讽刺,又像是是肯定的诉说,“这一点,你大概不知。”

眼下的感觉很微妙,时间,仿佛回到过去,又似乎停滞不前。花倾城懂得,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既符合他与逝去的林婉之的对白,又囊括了他想向董澴兮表述的全部心思。

可是,董澴兮的眼眸里却闪现出晶莹泪光。

“花倾城,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变化多端,甚至谈不上歹毒,更无意与别的女人争夺帝王心,我只想守着夫君萧奕安苟活一世。”她满腔愤怒的诉说,嗓音也因为起伏的情绪也变得颤抖,“但你偏偏一次又一次的布下骗局,先是派刺客取我性命,再后来散布我的死讯,以至于我的夫君死于守城之战。你的所作所为,让我难以放下仇恨,不得不改名换姓,苟且偷生,只求有一日能当众揭发你的罪行!”

明明知道董澴兮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她这些日来精心策划的谎言,花倾城不觉得意外,只是觉得仍不够,因为她无论怎么指责,居然都没有提到他瞒天过海、用自己的亲骨肉替代皇嗣之谋逆行径。

但心情逐渐变得恼火烦躁,只因眼前的董澴兮一口一个“我的夫君”,一口一个“毁了她的幸福”,乃至花倾城听了半天都琢磨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鼻音重重地发出一声冷笑:“你要的幸福,我赔给你就是。但你絮絮叨叨许久,究竟想表达什么?”

他明显察觉到董澴兮被质问得停顿一拍,用奇怪亦是厌恶的目光快速看他一眼,才慢慢收拢她手中的帝王龙佩,“先帝对我心有内疚,曾数次前往静安寺单独私会我。花倾城,你一向狡黠,可曾猜到我偷偷私会先帝时对先帝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