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尚仪嘲讽地道:“眼下入宫的,哪个不想早些见着陛下?令狐团圆,你也忒心急了吧?”

四下一片沉默,宋家的小姐悄悄地拉令狐团圆衣襟,要她坐下,令狐团圆却没有理会。

“我并未参加宫廷秋选,不知何故,小太监带我来此,还请尚仪大人明鉴!”

金尚仪不语,上下打量她,众人的目光也都在令狐团圆身上。令狐氏族出了名的不结亲皇家,难怪这位令狐小姐素面朝天一身青衣的来了。

片刻后,金尚仪再启樱唇:“望舒令狐啊,往年的确从不参与宫廷秋选,可今年你家不仅来了人,还一来来了俩。我奉劝你一句,圣上的心意不是你我能揣摩的,宫廷更不是说来就能来,说走就能走的。”

令狐团圆再次蹙眉,和这个死脑筋的尚仪说不通,看来只能等万福或小包子来了,问个明白。

***

无缺回到令狐府邸,惊诧的看到其父仿佛老了十岁,歪倚在榻上,双目呆滞地望着窗格。

“父亲,发生了何事?”

令狐约低幽地道:“今日秋选。”

无缺点头:“是的,我已叫团圆换了青衣,宫内还有潘太医照应,应该无事。”

“今日秋选…”

无缺一怔,可他却是不信:“陛下如何会叫团圆参加秋选,他分明知道…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到…”

令狐约叹道:“万福突然来了,他带着陛下的折子,强要我们令狐氏族参与秋选。我当时万般无奈,就写下了海岚的名字。”

无缺皱眉,立刻明白了过来。团圆的名字写不得,海岚的名字一样写不得。以往不与皇族联姻的望舒令狐,一旦结亲,那一门婚事文章就大了。

果不其然,稍晚时候,宫廷来人,说是令狐团圆被陛下留宫住几日。

来人走后,令狐约似回过神,又端坐书房,翻阅起文案来。无缺百思不解,终于忍不住问他。

“父亲,你下午还为了妹子们的事闷闷不乐,为何听闻团圆要逗留宫廷,反倒放开了?”

令狐约道:“关心则乱,现下为父的明了了,宫里那人也同为父的心情一般。他吃不准,拿不定,又说不得,只能盯着瞅着,先瞧明白再说。可你也知道,你那妹子什么性子…”

无缺默叹一声。任雍帝再高明,也打不中那球。

***

令狐团圆与宋佚同住了一院。两人都换上了宫廷宝林的服饰,宋佚见令狐团圆依旧没戴头饰环佩,便问了她一句。

“我没耳洞!”令狐团圆凑近她,给她瞧耳朵。

宋佚一怔,哪有女子不打耳洞?一时也忘了问,耳环不戴是无法戴,那别的饰物又为何不用?

“我出去溜溜!你先熄灯休息。”

“这怎么可以?”宋佚话还没说完,眼前的蓝衣宝林已然消失。

等人找上门来,还不如自己找人。令狐团圆出了九华宫,就收了身法,宫廷内藏龙卧虎,她这点修为还是谨慎为妙。轻盈盈地落定于殿后幽园,令狐团圆顺着碎玉花径,往前探走,碰着宦官便垂首而过,看似就是个寻常路过的宝林。一路前行,倒也无阻无问。

离远了九华宫,令狐团圆拦了个小太监问御膳房所在,才知道走反了道,她再问万福,却见对方起疑,她便不好再问下去,搪塞一句,与小太监分道扬镳。

令狐团圆又往前走了一段,在一处宫墙下,听到了一女子低掩的哭声,另一女子安慰的话语。

“你再忍忍,马上就忍出头了,新进的秀女一来,娘娘就不会总盯着你了!”

潘静初曾与令狐团圆说过,后宫就是女人的战场,可怜的女子多是去了,所以令狐团圆没停下脚步。

“我听说你大哥在粱王殿下那里得到重用,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大哥着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大哥那也过不去啊!”

令狐团圆止步。

“唉…三年了,你就坏在一个名字上。圣上一时起兴,赐了你一个名字,娘娘就惦记上了。可你多冤呐,圣上也就给了你一个名字。”

女子啜泣不休。另一女又劝说几句,道:“我先回里间伺候着,你小声些,哭够了就赶紧回来。”

令狐团圆悄然飞身,猫到宫墙上。院内一宫女斜坐井旁,对井垂泪,一副女儿娇柔,我见犹怜。

等另一宫女远去,令狐团圆轻声唤:“顾…”

井旁女子抬起泪眼。

“顾!”令狐团圆稍加语音。

女子扶井而起,四处张望,忽见一宝林从天而降。她一惊,才起身而脚下无力,身子便摇摇欲坠。令狐团圆一把扶起她:“你是顾侍卫的妹子?”

顾泊忆红着眼点头:“你认识我哥?”

“听他提过。”

顾泊忆又是垂泪,令狐团圆看着难过,手足无措却无词可慰。

顾泊忆哭了半响,突然推开了令狐团圆,慌张地道:“你是别宫的宝林,跑我这儿被人瞧见就不好了,你快回去吧!见到我哥,就说我很好,旁的什么都不要提!”

“这是为何?”

然而顾泊忆转身就跑,丢下令狐团圆独自疑惑。

这时候,一句幽语飘入她耳中:“你自个处境不妙,还有闲心顾旁人?”

令狐团圆猛地抬起头来,却寻不到幽语来处。四周一片花暗林深,宫墙肃穆。

一枚树叶随风飘落,令狐团圆旋即双足弹地,迎着树叶飘来的方向,窜上宫墙。

一道微弱的气劲在风中飘过,荡过令狐团圆的蓝衣,令狐团圆确准了方向,直线奔前方的一座殿宇。

青灯昏暗的宫殿里,令狐团圆穿过层层叠叠迷雾似的御香,最后来到一座祭台前。一黑衣男子背对着她,在祭台上点燃了三支香。

令狐团圆惊诧的看着那身熟悉的“七月”黑衣,与四月等人不同,这人的黑衣隐约浮现暗纹,暗纹从肩头一直曼延到衣摆。

“你是谁?”

男子将香插入香炉,低低地道:“我是十一月。”

令狐团圆惊骇,并非惊骇十一月,而惊骇于祭台上的一副画。这副画正是十一月上香的对象。画中女子乃一琴师,琴师垂首拂琴,面容模糊不清,一枚树叶从她肩头飘落。无声的旋律仿佛从画里传出,悠远又神秘。

3七月之秘

更新时间2010-2-22 14:43:11字数:2858

 3七月之秘

十一月望着画像道:“四月入不了宫,所以就求我照应你。”

令狐团圆直直地凝望画像,就是看不清娘亲的真容。至于四月,她从未放在心上,隆德坊一事后,四月就一直暗中跟随她,她说过他两次,四月置若罔闻,她也就懒得说他了。按照平镇的分析,现在的四月没有害她的理由,最多有些私心。

“这是我娘亲吧?”叶琴师,不是她娘亲还会是谁?只是娘亲的画像为何会在这里?

“是啊!”十一月垂首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知道顾泊忆的名如何来的吗?这是昔瑶殿,而泊忆是二十年前盛京姬肆最红的琴曲名。”

令狐团圆心头一重,她的娘亲与雍帝有故事。

“陛下最终留不下她,只留下一片回忆。”十一月感伤地道,“你娘走得太早,你肯定记不住她的容貌,可是我要与你说,即便你记住了,也是惘然。当年的宫廷画师,大杲第一的画师,也无法画出你娘的全貌。画师曾努力的尝试了许多次,多一笔是另一人,少一笔又是另一人,不多不少也是另一人,始终无法将你娘亲呈现笔下。”

令狐团圆不禁想到万福的戏语,“你娘和公公我好生相像,我们都是其貌不扬,放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人,可一笑起来,你娘就是绝代佳人…”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你究竟想与我说什么?”令狐团圆不觉着十一月引她来昔瑶殿,就为了说这些。

十一月慢慢地转过了身,一张被岁月雕琢过的脸,却磨不去与生俱来的清秀。

“我能被选入七月,最后成为十一月,全仰仗了你娘亲。”十一月微笑地道,“他们一个没有杀我,一个待我青眼有加,无非是我是你娘拣来的。你娘,她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很感激她,可我的感激只限于给她烧烧香…其实,我更恨她!”

令狐团圆皱眉。

“我从九华宫一路跟随你,看着我最敬最恨的人的女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令狐团圆已然听不进去了,十一月前后的话语矛盾,一面说四月托他照应她,一面又说他最恨她的娘亲。无论是十一月还是她父亲或无缺,只要一提及她的娘亲,说词都古怪的很。所以,令狐团圆截断了他的话头,问道:“那你看出来了吗?”

“没有。”

令狐团圆转身,掉头。“告辞!”

“等等!”十一月鬼魅般地飘到她身前,挡住去路。

令狐团圆盯着他的脸问:“你是不想我去找万福?”

十一月怔了怔。令狐团圆一把推开了他,继续往前走。

“他们在下棋!”十一月提高了一度声。

“哦!”与她何干?令狐团圆又走一步,再次被十一月拦阻。

“你去了,大人就输了!”

令狐团圆疑惑。

十一月沉吟道:“他正在与陛下下棋!”

***

昌华宫正殿,楚长卿隔着珠帘,与雍帝手谈。两人面前各有一副棋盘,雍帝每落一子,便由万福代下到楚长卿的棋盘上。

楚长卿的斗笠搁置在一旁,面上明显的疤痕仿佛融入了棋盘,遍布黑白双色棋子的棋盘,胜负难料诡异难解。

“朕不喜欢输,但这一局却希望你能胜出。”珠帘后,雍帝的语调带着倦意。

楚长卿的手一僵,棋子嵌在两指间。“无论棋局输赢,最后的赢家总是陛下。”

雍帝轻声一笑,问:“那你还下吗?”

楚长卿落子。“南越叶氏,望舒令狐,其实都在看着我们。”

万福闻言,惆怅而望窗外夜空,仿似叶凤瑶的在天之灵,幽静地注视着昌华宫。

“她是朕的。”雍帝的话音虽轻,却不容反驳。

过了一会,楚长卿道:“陛下,你我熟修天一诀,天一诀那最诡谲一章名为无解。这么多年过去了,长卿总算参透了一星半点。”

“哦?”

楚长卿低沉的声音,宛如一曲古典乐章,徘徊于殿堂上空。“一仆一起,一生一死;一盛一衰,生杀经伦;一生万象,品物流行;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她活着我无法读懂她,而她死了,却永远的活着了。”

雍帝沉默了良久,然后平声道:“你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如何能蒙过朕?你想骗自己,把团圆放入‘七月’她就是一枚棋子,可你却连看正面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楚长卿阖目,可他的刀疤却在看棋盘,长长的疤痕一颤又一颤。

***

潘怡和无奈地领着潘静初回府,后者在储秀宫操劳了一日,协助女医官查看了上百名秀女。听闻潘静初入宫,潘怡和这一日的心思就放到了孙女身上,而他托宦官照应令狐团圆,宦官的答复却是,令狐小姐入住了九华宫,旁人轻易接近不得。

潘怡和如何不懂,令狐团圆两番离奇来到他的府邸,前有一向张狂的粱王送参,后有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穆亲自送人,她的身上必干系着西日皇族的隐蔽。

望着孙女熟睡的脸,老太医心中萌生了与潘岳一般的念头,令狐氏族的水浑,不是他们潘家能惹得起的!

潘怡和回到府中,在书房里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潘微之,他不等他问情况,先开口道:“如梦与你说了什么?”

潘微之平静地答:“他只道不解静初的签,因为那签是怀梦所出。”

潘怡和心中有数,潘微之不想说的话,怎么挖都挖不出来。粗粗浏览了潘微之整理的药材分类,潘怡和又为他布置了一番课业,多与药性医理有关。潘微之接过,告退。潘怡和目送他离去,直到他背影消失,才露出一副感叹的神情。玉公子对药材的熟悉,可以说是受家营熏陶,但他对药理的精通,却胜过了学医十余年的潘静初。这是积累,更是天分。

***

令狐团圆明锐的感到,她被当作了棋局的赌注。“大人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十一月苦涩地道:“输了就将那块‘七月’的牌子交给陛下。”

“那牌子很重要吗?”

十一月说明了牌子和“七月”的来历。原来牌子上的“七”字,正出自大杲一代帝皇西日昌的手笔,而“七月”的历史也要从昌帝朝开始追溯。

治世讲究仁义贤德,竖立帝王崇高完美的形象,可暗地里厉害的君主都黑手频频,贯彻着宁枉勿纵的帝王权术。昌帝之黑,一个“七”字恰可反衬。七月在十二月份中,位居正中,讲究的应是公平公正,但昌帝的“七”字只以他自己的尺度衡量。严刑酷罚、血腥残暴正史上仅寥寥几笔,史书没有记载的,却推动历史车轮的恐怖屠戮,都是“七月”所为。

“七月”百年间只为大杲帝皇服务,它的主宰者历来都是帝皇最信任的武者。到了雍帝朝中期,从小跟在雍帝身后,被雍帝一手栽培成长起来的楚长卿,成为了“七月”的统帅。楚长卿原本应该永远是西日雍的拥护者,可一道疤痕却硬生生的改变了两人的关系。“七月”与皇权出现了裂痕,这道裂痕就如同楚长卿脸上的疤痕,明显却改变不了镇国将军的气质。

“这块牌子应该是你的。”十一月转回话题,他没说下去,楚长卿的疤还有什么故事。

“我要来何用?一个四月跟在我身后,已经很烦人了。”

十一月淡淡一笑:“你到底是个小女孩,一点都不明白跟在你身后的岂止一个四月?这样说吧,五月六月就能歼灭嵩山派上下五百余人。”

“什么?”令狐团圆一惊。万福说嵩山派灭门指日可待,难道已成事实?

“这个时候,他二人正率着部属,攻上嵩山派。”十一月云淡风清地道,“五月初五,六月十五,此二人的修为就高于五月和六月。当日四月若带齐他的部属,你与粱王岂有活路?不过也幸亏他知道这是他的私事,没带上部属,你活着他的性命也留下了。”

令狐团圆寻思了片刻,道:“你们的这些事儿我不想知道,你修为比我高,我跑不过你,我回九华宫去了!”

十一月心下感叹,令狐团圆果然如大人所言,无心权谋不恋权势,有些好奇,却很聪明。他想以话语套住她,已然失败了。可十一月还是不信,他说出了这一晚最狠的话。

“你可知道,你若是男子,一出生即你的死期!”

令狐团圆横眉。

突然,一个冰硬的女声在两人身后道:“你与她说多了!”

4第二副画

更新时间2010-2-23 1:11:34字数:2776

 4第二副画

令狐团圆转身,一位宫装美妇正冷漠地注视着她。

十一月斜睨她道:“你不在淑妃娘娘宫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我若不来,还不知你多嘴到什么地步!”美妇上前一步,一步竟移到了两人身前,十一月当即将令狐团圆拉到身后。

“十二月,你想做什么?”

令狐团圆这才知道,“七月”里的最后两位,亦可能是最重要的两位人物都身处宫廷。

美妇冷艳的容光咄咄逼人,“做你不敢,却想做的事情!”

令狐团圆只觉一股庞大的气劲冲她而来,紧接着,她的身子荡到了半空,却是十一月推开了她,挡下了美妇的气劲。

令狐团圆在半空中看得仔细,美妇一手戴着尖利的金甲,手腕被十一月掐住。她飘落到两人后方,撞到了祭台,香炉一震,祭台上她娘亲的画像飘落下来。令狐团圆回头一看,立时惊麻了头皮。琴师画像之后居然还挂着一副画,这副画画满黑、红两色,只画了半张脸。半张血腥、恐惧、阴暗、痛苦的脸庞,偏生透着难以形容的绝色,楚长卿面上的粗疤与之相比,远远不及。令狐团圆的心头仿佛被利刃猛戳一刀,伴随着十二月冰冷的声音,鲜血汩汩流出。

“这个才是你娘!”

“十二月!”十一月厉声喝道。

“请叫我冯尚宫!”美妇轻蔑地道,“她娘是个祸害精,她是个小祸害精!乘她眼下修为不深,你我该废了她的武功才是正理!你心里明明想做的,可却软了手!”

令狐团圆只呆呆地看那副画,似听不见两人的争执。世间人心复杂,每个人都至少有两面,万福如此,她的娘亲也如此吗?

冯尚宫手腕一扭,滑不溜秋地从十一月指间逃脱,金甲闪闪如同猛兽张牙舞爪,凌厉的气劲一道道纵横交错,形成了网状气场。十一月一蹬足,殿面所铺的青玉砖,整块整块地弹起,由下往上,仿佛海浪般汹涌扑入网状气场。

两人打将起来,却各自控着气劲,昔瑶殿只发出阵阵闷响,嗵嗵的如同压击沉鼓。两人斗了不多时,只听令狐团圆幽幽地道:“你们罢手吧!这戏一点都不好看!”

冯尚宫嗔怒,十一月错愕。

“不就是要告诉我,我处境危险,不就是要暗示我,我该选一边了。”令狐团圆望着画像道,“你们难道不明白,我娘早给我选好了。”

她转回身,似笑非笑地道:“令狐呐,这即是我娘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