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在地宫看到最后一幅壁画,终于在那上面找到了答案。”桃夭满是皱纹的脸仿佛在笑,“那是昌帝时代所画壁画,画的是贞武怀抱琵琶,一曲屠戮所有乱臣贼子。”

无缺不禁屏息凝听,贞武正是开创音武的鼻祖。同样的一部《天一诀》,在西日皇族手里仅是高深莫测的武学,到了贞武手中却成就了匪夷所思的音武。

“西日雍那个人呐,其实喜欢的是贞武,或者说他想喜欢一个像贞武那样的女子。”

桃夭又摸了摸应淑妃的脸,微笑道:“你也被灭了全族,而我更早就孤苦伶仃了,只可借你我都没有那样的天赋,而被昌帝杀光族人的贞武,她有,她有着你没有的美貌,有着我没有的坚韧仇恨…你继续笑啊,就是要不够喜欢他,他才会喜欢你。”

无缺顿时恍然,为何西日雍对他的生母叶凤瑶念念不忘,那是因为叶风瑶根本就没喜欢过他。

应淑喘息着,却再也没笑,“现在你说这些已然没了意义。”应淑妃轻蔑地道,“西日雍在瑞安,整座盛京都在我手里。纵然我被你们杀了,还有我儿,他们是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无缺叹了口气,她真是个冥顽不灵的蠢妇。

第三十七章桃花凋落成败红

也许是忌惮万福在王府,秦王的人始终不敢攻进来,只是一味在王府外放火烧杀,好像是要把西日玄浩的手下一个个逼出来,再行杀戮。

梁王府渐渐陷入火海之中,西日玄浩沉着脸护住被烟呛到的令狐海岚,在她耳畔低沉地道:“这一年多来,我一直没有宠幸你,也没宠幸任何一位侍妾,此刻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了。我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你莫怨我,偏若你我今日同死,也算我还了你这场夫妻名分。”

令狐海岚不知是被烟呛的,还是被他的话语所惊,泪流不止。

“呵呵…”笑声在西日玄浩头顶响起,万福一个箭步冲到了西日玄浩身前,头戴斗笠的楚长卿伫立在随时都会倒塌的屋檐上,摆摆手道,“万福,你不用慌张,我只是路过,不想却听到了―段很中听的话。”

“你来做什么?”鬼才会信他只是路过。

西日玄浩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一直盯着自己。

“本来我是不打算掺和的,我和你交手这么多年一直难分胜负,我拿不下你,你也奈何不了我,有什么好打的?可秦王那小子非要我取你和梁王的首级,还许诺我不少好处。你知道的,我也有一个女儿是他的侧妃。”

万福皱眉,他一旦被楚长卿缠上,纵观整座王府,就再无一人能护卫梁王。 楚长卿又轻描淡写地道:“此刻令狐约正在外头浴血奋战呢,南越望舒的令狐一族真是不容小覷,仅凭区区百来人,就结阵替你们抵挡住了秦王的一千精锐。当然他们是拦不住我的,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听到父亲的名讳,西日玄浩怀中的令狐海岚止住泪,猛然抬头。

“你到底来做什么? ”西日玄浩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到底开口斥问道。

他一开口,远处就传来了秦王西日玄烁的吼声,“楚将军,你还要与他们啰嗦到何时?”

楚长卿隐藏在斗笠下的脸上似浮起一个表情,但没人看得清。只见他忽然转身,背对万福等人,扬声道:“没人敢这样与我说话。”

秦王顿时闷了。他需要楚长卿的援手,以楚长卿之女相要挟,当时楚长卿满口答应,不想今日事发,他不仅不带手下只身前来,而且还一直说个不休,没有半点动手的迹象。

万福仿佛明白了什么,正色道:“长卿,虽然天下人都道你谋逆,但我知道你并不是乱臣贼子,你与陛下的芥蒂,也不能替代你对我大杲的赤诚之心…” 楚长卿却转回了身,挥手示意万福打住,西日玄浩再次感到他的目光依旧在自己身上。

“回头去问令狐约那个老狐狸,你就会明白其中渊源了。我走了,唉,我真的只是路过!”楚长卿说完就消失了,可空中留下的两句话却活生生气死了秦王,“我的乖女婿,你娶的闺女实在太多,我怕我女儿嫁给你会受委屈,所以就塞了个丫鬟送你…”

万福笑得前仰后合,楚长卿这一走,谁还能威胁到梁王?

然而西日玄浩并不觉好笑,他隐隐觉得,楚长卿分明是有话想对自己说,临到嘴边,却又东扯西扯了。

那边,西日玄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自从晟木纳事发,应氏一族被连根拔起,即意味着他失去了最得力的娘家臂膀,而西日雍任命西日玄浩镇守盛京,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来日西日玄浩必定成为大杲的储君。他继位无望,被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只要除去西日玄浩手握盛京,哪怕西日雍归来,也只得传位于他了。可不曾想,楚长卿戏弄了他,而他的母妃应淑妃至今也没有音讯。需知西日玄浩极孝敬他的母妃韩德妃,若有韩德妃在手,西日玄浩就只有死路一条。

忽然,他身后传来轰隆巨响的炮声,西日玄烁回身一看,骇然瞧见潘岳一身戎装,跨着髙头大马率着一群精壮的军士而来。西日玄烁认得这支部队应是陈安义的,可怎么会落到潘岳手里?

只闻潘岳身旁的潘迟髙声喝道:“辅国将军有令,凡我大杲军士均各归原位,不然按乱党处决。”

而在梁王府前抗敌的令狐约,振臂髙呼:“秦王大势已去,尔等还不速速逃命?”

一颗硕大的人头抛到了髙空,滚落到西日玄烁身前,正是陈安义的首级。西日玄烁陡然后退半步,跟着迅速逃遁。他的部属群龙无首,或作鸟兽散,或缴械投降。

同一时刻,沛王府邸。

沛王西日玄钊从侍妾身上爬起来,却听侍妾犹在娇喘,他一个翻掌拍死了她。只披了件外袍,西日玄钊就肆无忌惮地走出寝宫,门口候他多时的西日玄苠不禁面色一红,“大哥…”

“玄烁该完蛋了吧?”

“回禀大哥,楚将军到四哥府里转了个圈就走了,潘岳持将军令接管了京畿,令狐约则拼死挡在四哥府前。五哥既无人又无势,败局已定。”

“嘿嘿,现在就剩你我两兄弟了。”西日玄钊阴戾地道。

“唉。”西日玄苠叹道,“当日大哥拒绝他的时候,他就该明白,这个事行不通。”

“聪明人呐…”西日玄钊“呸” 了一声,厌恶地道,“总是死得早,死在脑子上。”

西日雍看完急报,当即就口吐鲜血,吓得田胖子连忙传古医师。

潘微之为西日雍针灸时,只听他痛心疾首地道:“朕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如此辛苦打下的基业,到头来却被一个逆子一扫而空。”

潘微之不知该如何宽慰他,针灸完后,却见他自己平静了下来。

“朕未做错,朕还有浩儿、还有苏信,小信也终于长大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那逆子这时候该知道他一无所有了吧?离开了盛京,除去了秦王的冠冕,他什么都没有…”

潘微之并不理解他的话,不过他却知晓,他与团圆回盛京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西日玄烁坐在山坡上失魂落魄,这座山头是他的了,这满山的武器、粮食也是他的了,可他却没法用。武器都是废铜烂铁,不知在仓库里藏了多少年,粮食更是惨不忍睹,连颜色都是惨红的,天知晓苏信加了多少老鼠药进去。

西日玄烁很想放声大哭,可他哭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手下的军士一个个悄悄离去,直到冰冷的山风吹僵了他的身体。

潘微之回到住处,正碰到藏匿在瑞安宫廷的四月现身,将探来的盛京急报吿之令狐团圆。

“你们都知道了?”潘微之步入偏厅,放下了医药箱。

四月应了声,又沉声道:“让秦王跑了。”他恨不能插翅飞回盛京,好亲自追杀秦王,报杀女之仇。

“他跑不了的,普天之下,再无他容身之处。”令狐团圆宽慰道,“没准我们一回盛京,你就逮着他了。”

“但愿如此。”四月说完就消失了。

田胖子随即推门而入,“古医师、古夫人,你们两位赶紧收拾—下,陛下即刻就摆驾回盛京了。”

“这么快? ”令狐团圆诧异了下,转念又想,也是,西日雍归心似箭,可是瑞安的摊子尚未处置妥善,怕是大杲军队一开拔,瑞安又回到瑞安王族手里,这仗岂不白打?

潘微之将她的疑问问了,田胖子连连摆手道:“这你们就别管了,査海冬留在这儿呢。”

令狐团圆在心底叹了口气,查海冬是楚长卿的人,没想到这一战,最后坐收渔翁之利的却是他。只是不知楚长卿究竟在想什么,要说秦王逼宫,楚长卿若趁乱谋反,以他的势力,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占领盛京,可他却当了过客。

令狐团圆在归程的路上,却没心思再想这个问题。而她的满腹心思,潘微之却一清二楚,“当曰你我仓皇出逃,如今却改头换面风光回京,身份不同,境况更不同,确实颇生一番感慨。”

令狐团圆没有接话,只是偎在了他的怀中。潘微之揽上她的肩,他知晓,她的答案依然没变。他们已结成夫妇,无论前面还有多少风雨,她都会陪在他的身旁。那日他说他真的没力气了,是他能做的、为她所做的,己然到了极限,而她答,有她在呐,正是这个意思。

令狐团圆依偎在潘微之的怀中,心头百感交集。这个男子待她已好到无可复加的地步,她若还想着别人,她若还跟往年一般怠慢了他,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耻之徒。令狐团员不知该如何排遣心头那杂乱无章的思绪,但是潘微之却知道,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如同一阵温柔的春风在她面上徘徊。

医师的手略有薄茧,却拿捏得极有分寸,令狐团圆仿似想到了什么,面色一红,嗔道:“你在诱惑我咬断你的指头。”

潘微之微笑着抚摩她的脖颈,这是她的死穴,一被他抚上,她便如抽去筋的病猫,软在他的胸前。令狐团圆知道她完了,干脆趴在了他的膝上,潘微之抚摸着她的脖颈,爱不释手的样子直叫她心头恨、身上疼,嘴上只剩断断续续的呻吟,却又舒适无比。

潘微之哄令狐团圆睡着了,神色便严肃起来。他寻思了片刻,微掀车帘,只露出一指缝隙,外头的风并不能吹入,这是他与四月约定的暗号。不多时,扮作军士的四月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于马车内。

“我们不能随西日雍一同回去。”这是潘微之的决定。

四月点头,两人小声商议一番,打算途经那苏城之际,悄悄离开雍帝车队, 四月先行到那苏接应。

可是四月前脚刚走,潘微之后脚就被田胖子传去了雍帝车辇。原来,雍帝原本受了梨迦穆一剑,伤势一直没有好转,又被秦王叛乱一事所气,加之他仓促开拔,才出杲北就病倒了。潘微之暗中叫苦,田胖子就像捉住了救命稻草般,要他随时在雍帝身旁陪伴,他想带着令狐团圆离开雍帝的意图打了水漂。

待雍帝车队到达那苏城后,西日雍见潘微之神不守舍的样子,猜测他掂念着娇妻,又忆及纳兰贵妃那副天姿国色的面容,西日雍的心头便隐隐作痛。

“罢了、罢了,唤你夫人一起到朕的车里来吧。”

这下潘微之的心中更是凉透,两人一块被绑到了雍帝车上,更别指望离去了。

令狐团圆被接到了雍帝车上,倒霉地充作了侍女。雍帝熟睡的时候,她与潘微之两人对视无言,却有千言万语在眼神中交流着。若要报梨迦穆的仇,这时候再好不过,只要潘微之动下手脚或者她直接下手,雍帝必死无疑,可是看着这位帝皇更显苍老的面容,她下不去手。再说,如果她真的杀了雍帝,潘微之如何逃跑?她自己的轻功固然佳,但潘微之的轻功不行。所以令狐团圆只能干瞪着潘微之,潘微之也只好默默以眼神抚慰。

抵达盛京的前一晚,西日雍失眠了,他几次翻身后坐了起来。令狐团圆只得揉开迷糊的眼睛为他披上外袍,而潘微之早已坐起了身,沉默地凝视着西日雍。

只见西日雍咳了数声后,狭长的丹凤眼呆滞地望着车内的烛台,好半夭才道:“朕一想到此次回宫,再也见不着纳兰了,就有些伤感。她长年染病,很多人都没见过她初入宫的模样,那真是大杲宫廷前所未有的绝色。若说梨纪美貌,可梨妃太清冷,不易亲近;若说古夫人你也美貌,可你有些孩子气,不够端庄;朕的纳兰呐,品貌、性情,都是极好的…”两人均敛声屏气,不敢打断他的回忆,可他只说了这么一段就不说了,转而却道,“这回多亏了你们夫妇,古医师保住了朕的性命,古夫人替朕挣了脸面。所以朕早已拟旨,回宫后,任古闲云你为太医首辅兼封二等卫国伯,王念夕你,册封为卫国夫人。”

两人谢恩,心头各自七上八下。

“朕已命田守正在盛京为你们置办了一处府宅,往后就在盛京安家吧。”西日雍恢复了平素的神情,斜看了两人一眼,冷冷地道,“青云直上,便是如此简单,切莫辜负了朕。”

两人再次谢恩,他的话就似铁板钉钉,容不得拒绝。

西日雍这才平静地安睡下,令狐团圆则与潘微之在帝车一隅和衣而眠。而这一晚,令狐团圆的手始终被潘微之握着。

车队行经盛京北部的阳囱山,时逢黄昏,夕阳西下,遥遥可见威严的盛京城笼罩于一片红光之中。越靠近盛京就越难抑制激动的心情,不仅令狐团圆如此,西日雍也一样。他下了车,换坐了骏马,潘微之与令狐团圆手拉着手,跟在西日雍的马后,与无数随行的军士一起走在归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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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的北门早就聚集了所有接驾的皇子与大臣,当西日雍一马扬鞭驶入城门时,所有人都跪伏于地。黄澄澄的日头斜挂在城角,只有一人突兀地仁立在城墙之上,以谁都看不透的瞳术俯视着车队。

西日雍抬起头,正视着一身红衣的无缺,那少年比日头还艳,却比夜雾还朦胧。忽然,无缺圆睁双目,只见他的眼中似染上了霞光,散发出惊人的艳丽。西日雍心道,这算是在欢迎他了?

同一时刻,令狐团圆浑身一颤,幸而潘微之依然紧握着她的手,但也正是这紧握,让她无法不震惊。她与潘微之已经扮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连西日雍都被蒙住了,于茫茫人海中,无缺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没有缘由、没有道理,她就是知晓,他看穿了她,哪怕她已改变了面貌。令狐团圆觉得地面在震颠,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而那夕阳似乎凝固,挂在城角令她屏息。

令狐团圆与潘微之入住了卫国公府,成了盛京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每日访客不绝,几欲踏破卫国公府的门槛。但是令狐团圆翘首企盼的人却一个没来,不仅无缺没有来,就连令狐约都未曾来过。

时光仿佛停止,停止在那日无缺转身的红衣背影中。可是日子还是要过,令狐团圆每日不休地练拳习剑,然后安静地等待着。她等的是从宫中当差归来的古医师,等的也是她自己完全恢复修为,等的更是那个、那些该来的人。

盛京的官场就在她的等待中,悄然变化着。潘岳被提为正二品,年迈的潘怡和正式归隐;令狐约成了正三品轻车都尉,其次子令狐无伤任了原先无缺的职位…羽林军卫尉;苏信也扶摇直上,掌权户部;然而令所有人不解的是,梁王依旧是梁王,西日雍依旧没有立储之意;而无缺还是老样子,当着宫廷里特殊的贵公子,西日雍好像也没有打算让他认祖归宗。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眼下最受雍帝恩宠的竟是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古医师,西日雍仿佛异常信赖他,古医师只要身在宫廷,就必定陪伴在西日雍左右。也有少数明白人看懂了,雍帝其实是老了,连他从瑞安带回的雅公主都没有被宠幸,西日雍只是随意地将人丢在了宫里,任其自生自灭。

人老了,就有许多不合常理的行为。纳兰贵妃都死了将近一个月了,西日雍才后知后觉地赐谥号贤庄帝后,恩准葬入皇陵重地,待百年后与他同穴。而应淑妃他似乎彻底忘了,由于他没下任何旨意,应淑妃就一直被关押于地宫中,落在桃夭手上。

在潘微之秘密会晤潘岳后,令狐团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见一下令狐约。雍帝虽然安排了不少人在卫国公府,但她还是避开了所有眼线,悄然溜出了府宅。

只是让令狐团圆没有想到的是,她出卫国公府容易,进郡公府却费了好大的劲。令狐无伤安排的家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她盘旋了小半个时辰,才摸入了令狐约的书房。

进了书房,她方知为何防备如此森严,书房里间,西日玄浩正在与令狐约密谈。令狐团圆早已用上了匿气之术,却仍不敢大意,西日玄浩的修为她很淸楚,当年他就与她相差不远,而她丧失修为有大半年了,必然已落在他之下。

“那日楚长卿话中有话,叫我问你,可你为何推三阻四?”

“这…我也不太明白楚长卿的用意。”

“什么叫渊源?”

令狐约眉梢一颤,想来楚长卿已查得一淸二楚,他再隐瞒下去也无意义了。 长叹一声后,令狐约缓缓道:“我着实是有难言之隐,既然海岚已下嫁于殿下,那我们也算是一家人,我就将这桩家事说与殿下。我的夫人戚氏其实不能生育,我与她成亲后次年便已知悉。随着年月流走,我夫人眼见我膝下无子,心头着急逼我连娶了两房妾室,但妾室各诞下一子后,她又惶恐不安。后来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是谎称她已有身孕,再到他处寻个初生的婴孩来。”

“你说的可是团圆的身世?”西日玄浩有些激动,令狐团圆在外间也听得心头乱跳。

令狐约点点头,“我夫人找到了一个孕妇,待到分娩那日,我与夫人却都没有料到,叶凤瑶生了个男孩,那孕妇却诞下个女婴,团圆与无缺几乎是同一时刻出生的。接下来的事,想必殿下已能猜到,顺理成章地李代桃僵。我与夫人当时都以为皆大欢喜了,可事儿并没有完,那孕妇在诞下团圆后便销声匿迹了,显然不是个寻常妇人。”

“她是谁? ”西日玄浩问。

令狐约又长叹一声,“这事都怨我,我夫人将那妇人接到别院数月,我竟一直没与那妇人碰面,倘若我当时见她一面,绝不会放她轻易离去。”

“她到底是谁?”

“殿下可曾听过南越花叶的传闻?”

令狐团圆无声而颤。

西日玄浩的声音也有些变调,“你说她姓花?”

令狐约感慨,“望舒令狐百年来一直肩负着一个使命,那就是我的先祖曾允诺过花重,照拂他的后人,可我竟然让那个花氏女子孤苦伶仃地走了,花爽并非花重嫡系,那妇人才是。后来我经过多方打听,终于问到了那妇人的来处,而团圆的亲生父亲正是楚长卿。”

西日玄浩顿时沉默了,他与浑球在础海营地的那点风流韵事没遮没掩的,而楚长卿东拉西扯多次提及女儿、女婿,想来就是岳丈看女婿了。

外间的令狐团圆紧紧捂住了嘴,难怪当年她与楚长卿甫一接触,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原来他竟是她的生父。

“南越花叶,同气连枝,极为神秘。殿下你可知团圆和无缺的名字是如何得来的?”令狐约陷入了回忆,“那是他俩百日抓周,他们自己取的。”

“这怎么可能?”

“确实匪夷所思…我—直愁烦如何给他们取名,直到抓周那一日,小团圆什么都不抓,只扑向了一碟百果糕,那糕做得圆圆的,她拿在手里也不吃,只是笑。而无缺更古怪,他也爬向了百果糕的碟子,却是一把掀翻了碟子,百果糕散落在桌面上,他又一个个拾了起来,最后竟在桌面上铺了一个圆形。这不就是团圆、无缺的意思吗?而‘无’字正合了辈分。可那时候他们才出生百日啊,与其说不可思议、倒不如说这是南越最神秘的世家——花叶之词的缘分。”

“纯属荒谬!”西日玄浩绝不相信,那浑球与她的哥哥生来就有神秘的缘分。

“殿下想知道的,我已经全盘托出,至于信不信,老实说,我自己这么多年都不敢相信。”令狐约轻笑出声。

“告辞!”

令狐团圆连忙闪身而退,却被西日玄浩察觉到轻微的风声追了出去。令狐团圆情知不妙,一溜烟地逃窜,也顾不上郡公府到处都是侍卫。待令狐约奔至门外,只见西日玄浩与一干侍卫滞留门前,显然没能追上。

“殿下可看清是谁?”令狐约问,

西日玄浩恨恨地道:“还有哪个?你那滚得跟球似的女儿。”

令狐约略放宽了心,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并不会宣扬。

“她即便化作了灰,我也认得!”西日玄浩忽然放声笑了起来。那家伙果然祸害遗千年,跌落缮滑缺口那样的鬼地方,都没能死成。

令狐团圆徘徊在盛京街头,头脑中一片混乱。她竟和无缺于同一时刻出生,而非以前所知的无缺早她几日出生;她和无缺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可她拿个圆圆的糕点并不稀奇,无缺的行为却太难以解释了。

忆及少时种种,十六年的共同岁月一一浮现脑海,令狐团圆恍然惊觉,恐怕无缺早就知晓他们的身世了。他待任何人都很好,却并不亲近,唯独待她亲昵无间。他儿时的言行总比她迟缓,当年连令狐约都以为他没她机敏,可事实上,他非但不愚钝,更是聪明早熟得可怕。令狐团圆不敢往深里想了,她只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无缺身上藏着世人难以理解的秘密,音武在无缺手里重现,绝不是偶然。

当令狐团圆回过神来,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临近青丝台的小巷,而她身后跟着三个地痞,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地痞的下场自然慘不忍睹,令狐团圆胖揍了三个人后,顿感神清气爽,却听身后有人拍掌道:“卫国夫人身手果然了得,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呢。”

令狐团圆回身一看,苏信又是那副欠揍的模样,她正摩拳擦掌,巷外却传来了人声,“苏大人,苏大人,你跑哪儿去了?”

“此地不宜说话,跟我走。”苏信敛笑,轻身而起。

令狐团圆紧随其后,跃过数间房梁,与他一起落在了一处僻静小院中。

苏信落定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他打量着令狐团圆的脸道:“微之真是好手艺,青出于蓝胜过了我,难怪连陛下都被蒙骗了过去,真是好一张美人脸呀!”

令狐团圆心知易容术本就是他教潘微之的,必然瞒不了他,只是这厮每日于朝堂之上与潘微之碰面,却始终没有拆穿,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听他满嘴胡言,她沉下脸道:“我没空和你打哈哈,有事快说,无事我回去了。”

苏信叹道:“你这人怎和梁王一样凶呢?”

令狐团圆被戳中软穴,沉默了下来。她适才窥见西日玄浩,还不知他有没有看到她的正面。

苏信转而又笑,“我看你是烦恼着吧?你既有古医师,又招惹过梁王,这些烂事除了跟我说,还能跟谁说?”

“说你个大头鬼!”

令狐团圆不想再与他废话,转身便走,却听他在身后悠悠地道:“听说无缺被陛下毒打,正在月照宫养伤呢。”

令狐团圆不禁止步,回身厉声问:“他为何打他?”

“我骗你的。”

令狐团圆一踩脚,再不理他,飞身而走。

苏信目送她青色的身影消失,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明远郡主、卫国夫人,你会如何抉择呢?”

苏信想得很远。无缺凭着—群嫔妃就智擒了身手远高于他的应淑妃,显示了他高人一等的领导能力。梁王看似在平定秦王叛乱中毫无作为,实则稳持了大局,他拆墙死守王府,还有闲暇对侧妃交代私事,当然那种交代绝对是故意的,因为那样的时机难得。各种迹象都预示着,大杲的来日之帝将会在这两个人里出一个,西日雍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立储君,也不为无缺正名。两个儿子都太出色了,难以抉择,虽然梁王的胜算更大,但西日雍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了。而在这两人之间的令狐团圆,若不能妥善地处置与他们的关系,不仅他们中的一个会重蹈秦王的覆辙,而且绝对会撼动大杲百年的安定基业,原因无他,只因这两人远比秦王优秀得多。

且不提苏信的想法,那边令狐团圆溜回了卫国公府,换了衣裳,对着铜镜拍了拍双颊,自言自语地道:“别管别人那么多,做自己该做的就对了。”

经此一事,令狐团圆越发觉得,修为若不够,做任何事都不便利。郡公府里,西日玄浩只差一点就捉到她了,若非她机灵,在拐弯处匿气藏了片刻,这会儿早就被那恶人提在手里了。于是,令狐团圆在屋中盘腿修炼了一下午,直至潘微之归来。

用完晚膳后,令狐团圆将白日前去令狐郡公府的事一说,潘微之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那日他私下去见潘岳,被老爷子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通,而潘岳说的话句句刺痛他的心。

“他家养的全是狐狸精,水深得不能再深。你倒好,被那只小狐狸精迷得七荤八素,还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你叫我死后怎么去见你爹?”

“我现在也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企盼上天能垂怜我潘家,保住你一条小命!”

“别跟我说她的好,我只知道,她跟梁王不淸不楚的…你是瞎子、你想当瞎子,不要把所有人都当瞎子!”

“你怎么不说话了?”

听她轻声问道,他收回了思绪,微笑道:“我只是吃惊,你竟是楚长卿的女儿,难怪当日他放了我们离去,可能那时候他已然有所察觉。对了,我今日见到了无缺,趁陛下不在,与他说了会儿话。他要我转告你,如今不便与你我多亲近,唯恐陛下看出破绽,且等些时日,会与你相见长谈。”

“哦。”她长长的拖音,令他不禁探出手来抚了下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