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浪纷纷落下,七里湖恢复了幽静,星光投射、夜风轻携,令狐团圆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湖面上,殷红的鲜血自额头淋漓到脚踝,她身旁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的断肢残体,既有那四位武圣的,亦有先前就死于迷毒的人的,他们都被她的剑境切割,死无全尸。空气里四处弥散着混杂着酴釄香味的血腥,冥冥中似有一段哀伤的旋律,幽然混于湖光夜色中,舍之则悲,从之则乱,青冥剑从她手中滑落,坠落湖中,随即,她如同一片轻薄的羽毛飘落。谁又知她的柔弱呢?谁又知她如此残虐这般凶杀,不过是拒绝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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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微之率先跑出了屋子,另外三人紧随其后,没有人喊得出声来,语言已然潦倒,甚至死亡。

被潘微之打捞上来前,令狐团圆就一直浮在湖面上,睁眼与星空对望。杀人这号事不是头一遭了,杀很多人这号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可杀完了人后总是很空虚,她已感到,这样的空虚还将继续,一直要到生命的终结。无所谓生命的善恶,无所谓命运的嘲弄,她就是青冥剑,是绝世名剑必然血雨一生,区别不过是她有了爱,而剑无情。过去的年华她无法改变,可未来的日子,她要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绝不再逃避,绝不再割舍!

湖水托着她的伤躯,浸痛了她的思绪,生死由命、世俗伦常,原来就是这样的痛!顺着它就是庸碌,逆着它就是痛。她爱,她痛,她还将爱,她还会更痛…

她痛楚的思绪连带着痛楚的身子,被潘微之—把抄起。纳兰颐等三人在岛上屏息看着,她伸出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搭在潘微之肩上,然后发出了类似呻吟又似哼哼的笑,“呵呵…”

无缺哼了一声,查小琮立刻紧张起来,“嘘,你轻点声,宫廷里四处都是隐卫。”

无缺低笑道:“他们早以为我跑出宫廷了,何况雍帝只剩下一口气了,哪有空管后宫妃嫔的闲事?”

査小琮眉宇深锁,却不是担忧自己。她的命是无缺背回来的,她欠他一条命,因此无缺逃到她宫里,她就藏下了他。査小琮担忧的是无缺的伤势,看起来短期内难愈,如何能顺利逃出皇宫?

两人沉默了片刻,无缺勉强动了动蜷缩的四肢,又哼了一声问:“有团圆的消息吗?”

查小琮答:“没有,我父亲只说她去了秦都府,后来又离开了。”

无缺叹了一声。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自己伤成这样,还有心牵挂旁人。”查小琮有些生气,一生气就口无遮拦,“那人和我们这样的寻常女子不同,连藏剑阁都被她劈了,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你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她身边的人…我忘了,你也属于她身边的。”

无缺苦笑,不再言语。

查小琮小声地嘀咕了几句,看他的样子像是要睡了,就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查小琮转身离去。可她才一转身,就僵在原地,西日玄浩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不知来了多久。

回过神的查小琮下意识地扭头看无缺,后者似已睡熟,她再转回头,西日玄浩的面色已改,有些铁青了,冷汗骤然沁出,查小琼惧怕了。但她的恐惧才刚刚开始,皇宫上空突然响彻悲鸣,无数哭泣的声音笼罩盛京。西日玄浩无动于衷, 仿佛早知西日雍此时归西。查小琮双脚发软,往后一步,撞到了无缺的床沿,而无缺还是毫无动静。

“本王有她的消息!”西日玄浩冰凉的话语,却似皇宫中最深痛的哀鸣。

无缺眨了下眼睫。

“她杀了西南侯燕思道,西秦已是她的天下。”

无缺猛地睁开双目,查小琮屏息。

“南越陈留与望舒,倾全力渗透进了西秦。除了两个老头还赖在盛京,余者都过去了!”

“那你呢? ”无缺问。

西日玄浩沉默了片刻,冷淡地道:“我很好,好到你难以想象。”

无缺凝望着他,慢声道:“恭喜你了,你早入武圣,可笑我今儿才发现。浩帝! ”

查小琼倒吸一口冷气,难怪西日玄浩会神鬼不知地悄然出现。

西日玄浩泠笑一声,轻描淡写地道:“你不明白,最初他为我取名浩,就不打算传我帝位,只是他实在找不到更像样的皇子了,我会遵照他的意愿,在传位诏书上更名为‘灏’。”

灏帝?无缺在心里念了一声,却来不及再问,就被西日玄浩—记掌风劈昏了过去。

査小琼捂紧了嘴,注视着西日玄浩步步走近无缺。

大杲立国-百零三年,雍帝驾崩,四子西日玄灝继承帝位。紧随其后,沛王谋反,死于盛京北门。再之后,雍帝第九子西日玄苠被封为敏王,权倾朝野。同年,西秦纳兰颐携南越氏族之力,割据—隅,震惊四方。

平民百姓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云亦云,反正换了帝皇,日子还照样过,而极少数的敏锐政客,却从种种迹象里嗅出了潜藏已久的血腥味道,即将喷薄。既然用来祭旗的是沛王的头颅,那么接下去的战役必定海啸山崩。当年孤傲骄横、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皇四子,―朝加冕为帝,恰似一把雪藏多年的名剑,重见天日后,天地因之变色,江山为之震荡。

平民百姓仅仅畏惧了一阵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年轻俊美新帝的宮闱秘事。别说没有帝后,连后宫的妃嫔都少得可怜,灝帝就一位妃子、五位贵人,不仅如此,宫廷里还传出了灝帝不近女色的小道消息。

传言往往与真相南辕北辙,岚妃是唯一的知情人,灝帝非但没有变为暴君,甚至冷静得可怕,他也没有不近女色,只是那可怜的五位贵人,从来都是他宣泄压力的工具。实际上灝帝很忙,他每日勤于政务,打造着属于他的新王朝,他的眼中没有任何女人,可他的心里有一个,他那偶尔冰凉的眼神透过彻夜通明的昌华别院,却是刻骨的怨恨,他有多恨,就有多爱。当那五位贵人一位接一位被蹂躏到只能横抬出别院时,令狐海岚只得收拾起自己的伤感,保持她素来的端庄,替他安抚众女。除此之外,她还要照料雍帝留下来的妃嫔,当年九华宫的那场选秀恍然如梦,九位少女三种不同的命运,只令她感叹。或许她在潘亦心、宋佚等女眼里是幸运的,因为她嫁给了灝帝,可谁又知她的不幸呢?灏帝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人就是她的姐姐。往年她在望舒,日日陪伴戚夫人,可戚夫人心里总惦念着的却是时常不在身侧的令狐团圆,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注定是令狐团圆的陪衬、是令狐团圆的影子。这样一想,很容易伤感,所以令狐海岚就不多想了,她做好她自己,那么一生都会平安度过。

在令狐海岚平静的宫廷生活中,盛京在悄然改变着,直到她发现不禁多日没有无缺的消息,甚至连令狐约都没有进宫,她才乱了心。她首次身着贤妃宫服拜见了西日玄灏,可是当她说完了疑惑后,西日玄灏却捏起了她的下巴,这更叫她乱上加乱。

“你是责怪朕冷落了你,所以才寻些琐碎事儿求见朕吗?”

令狐海岚摇着头,竭力控制住自己。他在搪塞她,他对她根本没有兴趣,可她偏偏喜欢他指间的温度,喜欢如此的近距离。

西日玄灏很快就收回了手,拂袖坐回龙椅,“你回吧,那两人的事你不必过问, 做好你的贵妃就行了。对了,把月照宫的那个雅公主安排下,她不配住那个地方!”

令狐海岚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宫的,他不过是耍着她玩,她却无法不心动,他是她的夫、是她的皇,更是她的天,相比眼里只有他的潘亦心,她已属幸运,至少名义上她是他目前唯一的妃。

次日,令狐海岚办完月照宫的事,就去见了潘亦心,后者的身边多了位姑子。令狐海岚没有在意,她在意的是她需要从潘亦心这儿,获取让她继续从容不迫的力量,尽管这样有失厚道,可她必须支撑起她柔弱的双肩无法承担的重压。

令狐海岚与潘亦心的话题,通常由共同的家乡开启,然后谈到共同认识的男人们,主要是无缺、潘微之和西日玄灝三人时,前两者可以无所不谈,而最后的王者,她们两人虽讳莫如深,却彼此清楚,那才是她们最想谈论的人。

“那年我很荒唐,我居然敢跑到他面前丢人现眼。”潘太妃摸着腹部说。

“我连荒唐的勇气都没有,自我懂事起,一言一行都须循规蹈矩,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令狐海岚道。

潘姑子无声无息地旁听了一会儿,便悄然退离。

月照宫里御香缥缈,令人仿佛置身于另个世间,妙龄的贵妇人、奢华的宫殿、无聊的闲谈,都不如某人的一剑。潘姑子走出正殿,面上竟浮现出笑容,倘若潘与令狐两女看见,必然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一种几乎可以将她们虚无的情感击溃的讥笑。

然而潘姑子很快就停下了脚步,额头沁出了冷汗,她只迟疑了片刻,就跪伏于地,一队黑衣隐卫排列成扇形,拱卫着灏帝。西日玄灝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他望着高高在上的未央阁,这是月照宫的象征,更是大杲帝后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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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酹此江月掷闲愁

一抹浅笑,从古色古香的宫殿间,洋溢出清丽的绝代风华。她的衣装并不奢华,仅是一件毫不起眼的青裳,却被她生生穿出了一股子洒脱和灵动。她的容貌并不绝色,寻常清秀的模样,却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她,又萌生可亲不可近的微妙感。或许这就是华丽的真谛,只要拥有最自然最真实的气度,本身就是最华美的。

如今,景元宫已成了她的宫殿,灏景山高皇帝远顾不上西秦。而当日七月部属诛杀了燕思道后打道回府,目睹血色七里湖之惨绝人寰,无不震惊。他们的统领竟以一己之力屠戳尽西南侯的精锐,并且完全掌控了整个西秦,自此,七月上下归心。

她在笑,放开了往年所有的伪装,挥别了手中沉甸甸的青冥,任青春璀璨在笑颜里。她在飞,飞檐走壁、飞云掣电,景元宫上空只见一道青影,飞来蹿去…

“大人在做什么?”新来的杂役孟风问。

“这还看不出来吗?大人在练轻功!”潘迟随口答道。他被潘岳遣至西秦后,就成了景元宫的总管。

孟风没有再追问下去,老老实实干他的活去了,他是厨房杂役,挑水砍柴的粗活每天都很多。景元宫先有七月众人,后有潘与令狐两个家族相继入住,像孟风这样从秦都府招募的杂役不少。

白日的时光很快过去,景元宫华灯初上,孟风停止了忙碌,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独自坐在杂役的小屋里沉思着。景元宫没有人认识这样的孟风,甚至整个秦都府都没有人认识他,但他另外的两个名字,不少人却耳熟能详——西日迦玢、怀梦。

他本依附于西南侯燕思道,燕思道死后,他改名换姓潜入了景元宫。本就不惊人的他,换身衣裳就等同换了个身份,只要留心不与令狐团圆照面,就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如今的杂役孟风就是当初故弄玄虚的怀梦和尚。

孟风,也就是西日迦玢很痛苦地思索着,为何事态会演变到如今的地步?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西方雍伤重而死,西日玄灏顺理成章继承了帝位,那么在改朝换代之际,他就能怂恿燕思道称霸西秦,继而与中原朝廷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燕思道一个雄赳赳的匹夫,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屠了,并且这个黄毛丫头还做到了他想做的事。他不得不重新看待令狐团圆,当年他虽然看出她聪明绝顶,却不能肯定她真的会重返北源寺,取得《天一诀》。而她取得《天一诀》后,他也无法预料她是否会凭借这天地间最神秘的武学,成为武林第一人,最后颠覆大杲王朝。他已然把她的可能性估算到最大,那也要在若干年之后,可令狐团圆却叫他叹为观止,以不足二十岁的年龄臻至武圣,更在此之后以一敌百,杀尽燕思道的精锐。她不仅拥有强悍的武力,还拥有绝不差于他的头脑,更罕见的是,她对政治也有极为敏锐的嗅觉。

西日迦玢咬了咬牙,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半生将他人视作棋子,如今他却成了令狐团圆棋盘上的棋子,且是微不足道随时都会炮灰掉的棋子。他不甘心,那太不公平了,命运仿佛与他一直开着玩笑,每次给了他希望后,就掐灭了希望的光。他感到了无形的危机感 ,聪明如令狐团圆,肯定洞悉了他的心思。想起来就可恨,他假死离开北源寺后,暂时搁笔不继续丑化西日雍和大杲王朝,就是怕令狐团圆察觉到他的存在,而后联想到怀梦。从某个层面上来看,他放下了他最大的武器,却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败笔——他没有机会了。

夜深了,风无影踪,静悄悄的景元宫一隅,西日迦玢点燃了厨房的干柴,柴火在炉子里跳动、闪耀,噼听到声不时爆出。

“做夜宵啊?”另一位杂役问。

“有点饿。”西日迦玢笑了笑,在他的微笑中,问话的杂役歪倒身子躺到地上。

西日迦玢继续添加柴火,炉膛里很快诡异起来,紫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就算是再平凡无奇的面孔,被那样的紫光照耀也会显现奇彩,何况西日迦玢放下了白日里的伪装,冷酷而轻蔑的表情,与炽热的火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紫色的烟雾冉冉上升,满溢厨房后飘散了出去,它们就像一片片紫色的云,恣意地在景元宫游荡起来。紫烟没有酴醾香那到歹毒,并不掠夺生命,只令人失去抵抗力。西日迦玢站起了身,在炉膛前萌生了高过令狐团圆一等的良好感觉。不,他不要她的命,更不要景元宫里所有人的命,他要的是她的力量、她的权势,借助她的力量和权势,他才能掌握和控制他一生所爱和所恨的大杲帝国。

西日迦玢走出紫烟缭绕的厨房,虎步龙行的姿态出现在五短身材上,令他首次感到了人生的价值。他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他也不是仗剑行侠的武林豪杰,他是西日皇族最特殊的存在,他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西日迦玢所过之处,横倒的人无数,他从容地越过他们、绕过他们、践踏过他们,这就是他该拥有的人生——穿越无数人,绕过不必要的过程,踩踏过蝼蚁们的身体走向他的辉煌。

藏剑阁就在眼前,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里住着这座宫殿的女王。听闻女王曾以宝剑震塌藏剑阁,彰显了她剑技大杲第一的威名,可西日迦玢一直在心底诟病,一个女人,即便是个权力型的女人,也不该陋居残阁。只要是号人物,基本上都是呼风唤雨、风光无限的,何况她又不是平民出身。令狐团圆舍弃了无数奢华宫殿不住,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即,她是虚伪的,她从来都是虚伪的。早年她扮演傻里傻气的少女,而后她假装纯情诱骗了西日玄灏,还有那倒霉的潘微之更是为她豪赌了他自己的人生。她一直伪善着,利用她的伪善欺骗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利用她的伪善装点她锋利的宝剑,戕害了无数人的性命。她有什么了不起?西日迦玢傲然踩踏过潘迟的肩膀,进入了藏剑阁废墟。

迎面就是两个七月的高手,有气无力地躺在在上,西日迦玢微不可察地一笑而过。即便是武圣又如何?除了凶巴巴地看着他趾高气扬地直逼女王的宫殿,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你到底下了什么毒?”这是六月气若游丝的问话。

西日迦玢当然不屑于回答他,这是他几十年里苦心孤诣的唯一成果,他本打算用在盛京皇宫,却不想用到了西秦的景元宫。

四月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情,只是安静的趴在地上,西日迦玢故意踩过他的身体,来到了潘微之身前。潘医师早就人事不省,以他低微的修为,根本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西日迦玢真诚地叹了口气,他若是女人,他若是令狐团圆,就会一心一意对待这个男人。然后,西日迦玢弯下身,异常慎重地扶正潘微之的躺姿,顺便搭了下他的脉搏,证实医师确实昏迷。

在西日迦玢看来,偌大的景元宫,最可怕的敌人只有一位,不是剑技天下第一的令狐团圆,而是脚下这位昏迷的医师。他的紫烟若不能在第一时间熏倒潘微之,那么他之后的计划将尽数付诸东流。

当西日迦玢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月光照亮了他的双眸,景元宫所有的重要人物皆在他的脚下,他一一扫过,最后终于在一处没有坍塌的危墙上寻到了令狐团圆。

令狐团圆依然是一袭青裳,她坐在墙头的样子仿佛随时会跌下来,又或下一刻危墙就将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而坍塌。西日迦玢再一次鉴貌辩色,只见令狐团圆纹丝不动地盘腿打坐于墙头之上,似在运劲逼出紫烟,若不是额间沁出的细珠出卖了她,她几乎从容到完美无缺。

“呵呵!”西日迦玢发出了源自内心的赞叹,他赞叹上天——如果上天真的存在的话——竟将一位年轻美貌的女王拱手相送。

“令狐大人,你还好吗?”清咳一声后,西日迦玢收敛了所有鄙夷,无限地放大出亲切、宽厚等种种与他的本质浑不搭界的气度,问着令狐团圆。比起虚伪,他自信,绝对胜她一筹。

藏剑阁废墟上突然传来几声粗重的呼吸声,而墙头上的女子毫无动静。西日迦玢走回潘微之身旁,继续柔声道:“以大人的智慧,想必已经猜到我是何人,我又想做什么。不用谬赞,我只想提醒大人一声,你只剩下半个时辰的时间了,在半个时辰里,大人你必须做出一个抉择。”

令狐团圆缓缓睁开双目,目光如剑,西日迦玢不禁头皮一麻,纵然是笼中猛虎,看着也令人心悸。可心悸之后,却是由衷的自豪,这世间并非全由武力说话,强如令狐团圆,还不是照样成了他的阶下囚?

两人对视良久,冰冷的目光、华丽的紫烟和安静的废墟,构成一幅神秘的图腾,凝固为藏剑阁有史以来最独特的景致。西日迦玢想等到令狐团圆先开口,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从她毫无焦距的冰冷目光里发现了一个事实——身为顶尖高手的她,完全能游刃有余于任何武技,其中就包括瞳术,而作为一个寻常人,在武功上实为废人的他,凭什么与她对视?

西日迦玢心里一紧,不想她却开口了,“别来无恙,怀梦大师!”

西日迦玢一喜,她到底是在乎的,在乎他脚边的男人——她的男人,她与自己对视那么长时间,却不看潘微之一眼,那正是在乎至极。

“多谢令狐大人关怀。”西日迦玢开始好言劝慰她俯首称臣,将他心里反复默念过无数遍的话语逐一道出。令狐团圆仿佛在认真思索,又似一耳进一耳出,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这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始终保持着不变的淡定。

月光无情艳射又无情黯淡,因为乌云的羁绊。西日迦玢说了那么多好话,却不如一个简单的行动,当他下意识地往潘微之身前一走,令狐团圆顿时改了神色,“你不过想要我听命于你,可我即使给你承诺,你会相信吗?”

西日迦玢随即面若桃花开,答:“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深信。”

令狐团圆转而望空,月亮躲在乌云背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中,并且这一次,目光都不在对方身上。西日迦玢注视着脚下的潘微之,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景元宫少了一个人,纳兰颐不在,大杲氏族四公子之一、此时西秦明面上的主宰、纳兰颐竟然不在!

令狐团圆望了会儿夜空,轻叹一声道:“我有件事一直没有弄懂,或许天意下只有你能回答我。”

西日迦玢做洗耳恭听状。

“推翻西日皇族的统治、摧毁大杲的基业,你就会满足了吗?”

西日迦玢沉思道:“与其将命运交由他人掌控,不如由自己把握。我虽然也姓西日,可我并不相信雍帝或灏帝。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西日皇族是多么残酷的血统,所谓的盛世,不过是愚民的表面浮华,而大杲的本质就是血腥与杀戮,它更擅长的是进攻而非利民。历代西日皇族的帝皇无一不如此,没有战争也会制造战争,只有战争才能维系它的命脉。”

令狐团圆俯视着他,清澈的眸光却令他感到没有比这更通透的穿刺。

“难道不是吗…”

令狐团圆打断了他的反问,清冷地吐出两字,“愚昧!”西日迦玢一怒,却听她又道,“我问的不过是你满足与否?而听到你的回答,我已经知道,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真正的愚蠢!在你看来,大杲的子民都是愚昧无知的,都可以被巧言偏辞所蒙蔽,只要你有足够的笔力。你其实只是个文人,仅仅是个文人,凭什么决定一个帝国的兴衰?即使被你左右了一位皇帝,你也不过是站在帝皇高大身影下的一个傀儡,起决定作用的绝对不可能是你,可惜你不懂!”

西日迦玢震怒,一把提起潘微之,令狐团圆当即住嘴,冰冷地凝视着他。

“令狐大人,愚不可及的该是大人你吧?眼下,景元宫除了大人你还能理直气壮,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能挺直腰板与我对话!”

令狐团圆眸光一闪,随即又紧紧盯住了他,确切地说,是盯住了他手上的潘微之。颂歌荷华,纳兰昳丽,潘郎如玉,令狐优渥,没有人能比令狐团圆更透彻地理解玉的品质。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玉,就是君子之贵!

潘微之昏睡的样子静美至极,忽明忽暗的月光无法夺其温润、遮其精华,而捉住他的西日迦玢则像一个小丑。小丑得意地张牙舞爪、口若悬河,令狐团圆都忽略了,人生有时如戏,扮什么不好,非要演丑角,而且还是面目可憎的丑角。

“其实令狐大人,你的人生已然圆满,作为女人,你早就做到了这世间绝大多数男人都做不到的事、达不到的巅峰。可你总归是个女人,心再大,也需要一个能容纳你、值得你托付终身的男人,你总要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和睦美满的家庭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宿。帝位皇权不适合女人,‘惜令狐不后’,到了你这里,没准会改变。”

西日迦玢说了半天,不见令狐团圆搭腔,心中恼怒,正欲掐潘微之的脖子,却觉手脚发软,竟再无力气揪扯住潘微之,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出手掌,而且动作飘逸至极。夜风轻拂潘微之的长发,略显凌乱,却更添沉静庄稳,他头也不回地轻声道了一句:“白白打晕了纳兰颐!”

令狐团圆微微一笑,随着她的笑颜展开,藏剑阁躺了一地的高手逐一起身,西日迦玢只觉浑身发凉,眼前发黑,更可怕的是,这些七月的高手、烽烟与令狐两族人,竟无一人投目于他,没有讥笑、没有嘲讽,只有无边的轻蔑,他们都当他不存在。

潘微之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与此同时,令狐团圆宛如一只青鸟,轻巧地扑入他的臂弯,“这不是怕纳兰藏不住表情吗?”

潘微之挽起她的一条手臂,略带调侃地道:“那也不至于要你把他敲晕啊?”

令狐团圆反搂住他的手臂,坦然道:“敲都已经敲了,我还想敲你呢,都装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呢?”

潘微之忍俊不禁。

四月上前道:“那没意义了,只有西日迦玢一人,我们并未发现他的同伙。”

“只有一人啊!”令狐团圆叹息道,“还真是高估他了!”

西日迦玢听着听着,身体越来越冷,冰寒刺骨,冰寒入髓。原来掌控局面的人从来就不是他,原来他先前的骄横恣意被他们当做了看戏,并且还很配合地陪他跑了龙套,他的智慧在她面前不过是孩子的把戏,可她为什么还要陪他玩呢?答案不久揭晓。

那个在厨房里问他饿不饿,第一个被紫烟熏倒的杂役,施施然地来到令狐团圆跟前,而令狐团圆开口就是“秋叔”,叫西日迦玢品尝到了苦涩的滋味,景元宫藏龙卧虎,秋叔应该是令狐家族的武圣、外管令狐立秋吧?西日迦玢无奈地认清现实,他们是一群猛兽,狮子、老虎和豺狼,而他却是一只小兔子。

令狐立秋不亢不挺进地娓娓道来。原来令狐团圆放任西日迦玢混入景元宫,就是要借此事,一测景元宫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而西日迦玢引以为傲的紫烟毒,景元宫众人根本不屑一顾,无他,只因潘微之早就发现了他身藏紫烟毒。能被雍帝、鸿贤名医赏识,更身怀迷毒绝技的潘微之,仅凭西日迦玢周身散发的些微异味,就推断出了其所携之毒。

西日迦玢麻木了,他年轻时逃离盛京皇宫,无非是认定他这一生都难以战胜西日雍,可好不容易熬到西日雍归西了,他却连一个女人都赢不了,并且还是完败。眼见令狐团圆携手潘微之,就近在咫尺,他手够得着的距离,却永远抓不住。耳闻令狐团圆冷冷如水的声音,流水多情,流水又是这世间的最无情。

“怀梦大师,今晚我玩得很高兴。”

西日迦玢仿佛失去了所有感官,目无焦距,面若死灰,整个身子僵直。

令狐团圆轻轻一笑,拥着潘微之与他擦肩而过。西日迦玢已然生不如死,机关算尽不过如此。实际上她一直在找他,哪怕他本身微不足道,可到底也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这个棋盘名为“天下”。天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决定天下的,其实也不是帝皇,而是天下人。

如出一辙,就在令狐团圆掌控全局之后,状若木鸡的西日迦玢突然绝地反击。令狐团圆的反应也算神速。他一动弹,她就拉开了潘微之,并且以身挡在了潘微之身前。距离三人较近的令狐立秋冲上前来,四月、六月随后而至,但所有人都没料到,西日迦玢没有攻击令狐团圆,他自残了。令狐团圆扭头,只见西日迦玢竟然恐怖地用手指挖出了自己的眼珠子,带着血丝的眼珠子捧在掌心,看得众人头皮发麻。

“哈哈哈…”西日迦玢仰天狂笑。

所有人都被他震慑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捏碎了自己的眼珠子,一道妖艳的紫血从指缝间喷射,那血飞溅到令狐团圆的脸上,一股甜腻的腥味,令她干呕。但西日迦玢还没有完,他又脱起了衣服,裸露的上身,一身紫红,肌肉膨胀,血脉贲张。

令狐立秋欲毙西日迦玢于掌下,令狐团圆却拦住了他,“你们都退下!”

潘微之第一个就退后了,令狐立秋等人虽心存疑问,但都跟了潘微之。

“你完了,令狐大人,哈哈…”西日迦玢身上的经脉逐一爆血,血肉横飞,无论是血还是肉,都呈艳紫色,显然他早已把自己炼成了毒人。

令狐团圆抹去面上的血,叹道:“难怪一直搜不到你的毒藏在哪里,原来竟在你的身体里。”

鬼怪模样的西日迦玢大笑道:“我身上的毒才是人间至毒,也算你聪明,叫你的男人和手下躲过一劫,可是有你陪我一起上黄泉路,我也值了!”

令狐团圆怜悯地凝望着他,看着他的身体飞速崩离、肢解,看到他再也笑不出声,喊不动唇。那些肉块纷纷落地,堆积得多的地面冒出了紫烟,连砖石都被腐蚀的毒素,令狐团圆却丝毫不受影响。

西日迦玢最后睁大了毒眼,扑倒在地,只听她叹息着道:“我曾误饮幽欢,世间最毒之迷毒,痊愈之后,我再不惧任何毒物。”

西日迦玢闻言,死不瞑目。他自残伤敌,敌无恙,他却身亡,他的毒,他的命,原来只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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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颐一醒来就生闷气,无论他的亲信还是令狐团圆来劝慰,他都充耳不闻,他生了半天的气后,房间内就只剩下闭目养神的潘微之了,纳兰颐憋了半天后,到底忍不住对潘微之诉起苦来,“我算什么呢?一个傀儡?还是无能的傀儡!”

潘微之轻叹一声,不搭腔,听纳兰颐将苦水一一倒出。自从纳兰颐掌管西秦以来,不仅内忧外患,还总被人看做是令狐团圆的男人。内忧倒也罢了,七月和氏族力量能妥善解决,外患毕竟远在盛京,顾不上西秦的地方势力。纳兰颐其实最受不了的是那些流言蜚语,西秦四处谣传,他以色相诱惑令狐团圆。

纳兰颐说到痛苦之处,不禁抱起头来,“微之,我受不了了,我想逃离目前这一切。”

潘微之睁开眼睛,低声问:“你离开这儿,又想去哪儿呢?”

纳兰颐道:“只要没有她的地方都行。”

潘微之长叹一声:“你真的能离开吗?”

纳兰颐沉默下来,他尽管垂头丧气,容貌却更添一分忧郁之美,过了好一会儿,他幽幽地道:“我宁愿从来都不认识她,我想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

“你忘得了吗?”

“想忘是一回事,做不到又是另一回事。”然后纳兰颐就没有再言语,因为他都已经说明白了。

潘微之深思了很久,才低沉地道:“一生很短暂,能邂逅是一种缘分,怕被伤害的人,永远抓不到幸福。回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鼓起勇气往前,或许机缘就在下一刻。”

纳兰颐吃惊地望着他,潘微之苦笑了一下,告辞离去。

潘微之很清楚,他的话有毛病,然而他不清楚的是,他刚出门就看见了令狐团圆。于是,纳兰颐在房间里呆若木鸡,而房间外还有两只木鸡。

破晓的晨光带着醺醉的清凉,楼台轩榭薄雾萦绕,时光就在景元宫的如梦似幻中流走。对于努力辛勤的人而言,韶光似箭,而对于耽溺情感难以自拔的人来讲,就是度日如年,令狐团圆无疑是前者。

西秦已牢固地掌握在她的手中,七月也淡忘了曾经有一位将军令他们肃然起敬。西秦的民生和军事日趋稳固,七月的武圣越来越多,只是众高手越来越吃不准他们的大人剑技到了何种境界。

自从七里湖一战,青冥葬身湖底,令狐团圆竟再也没有持剑,更不提去打捞那把绝世宝剑。她每日必练的都是基本功,轻功和一套古怪的拳法。轻功也就罢了,可那套拳法却着实古怪,六月和令狐立秋都跟着她学打了几招,却怎么打都不自在。她的拳法虽然并非花拳绣腿,却也不属于精妙,似乎仅起到了强身健体的作用,对于武圣级的高手来说,强身健体的拳法就好比饱学诗书的鸿仁厚重回幼学琼林。可令狐团圆练的拳,岂会没有独到之处?坚持跟她打拳的人,若干年后都体会到了其中好处,暂且不提。

灏帝二年初,令狐团圆完全掌握了西秦,逼迫盛京朝廷封侯纳兰颐。而实际上,天下人皆知,西秦真正的主人是她令狐团圆,无论西日玄灏封不封纳兰颐,也只是个形式上的承认。

远在盛京皇宫的西日玄灏面无表情地看完文书,随手搁置,他沉静的样子令苏信心惊。令狐团圆威逼朝廷封纳兰颐为侯,已经不是头一遭了,之前西日玄灏都勃然大怒,而这一次他却太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