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梁王担当很好,你不必担心我,我对君王的宝座只有厌倦,没有其他。”

西日雍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可一方面他病体受限,另一方面作为帝皇,很多话是无法说的。

“你并不了解我,我却深刻地了解你,父皇。”无缺的另一只手轻轻覆盖住他的手背,语气由平淡变得温和,“生在皇家,最是无情。可人都是有情的,硬生生逼迫自己无情,无非是为了社稷、为了肩上那沉重的担子。纵然是独霸天下的帝皇,也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你想要的未必是真正所要,你得到的未必真正属于你。”

西日雍微微睁目,而万福已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无缺竟对西日雍说这样的话。

这几乎等同于找死!西日雍是想过取他性命,不过现在时日未到,而西日雍也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他的性命,他毕竟是他的骨血,更是西日雍此生唯一不能把握的女子为他所生的儿子。

“按理说,我不该、更没资格这样与你说话。”无缺的眼神又缥缈起来,“可她叫我懂了一个理,我无法选择出身,但我可以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不想做至尊无上的君王,也不想再假装无忧无虑的优渥公子,我要做我自己。这一生,我是你的骨血,即便你对不住我的生母,你也是我的生父,我不想欺瞒你,我的父皇,由此我对你说了实话。实话总是不中听的,比如我淸楚你为何与梨迦穆一战后,伤病缠身难以治愈,那是你硬要驻颜,不愿以苍老病态的面目示人。”

西日雍从他的双掌中猛地抽出手,却又软软地落回他的掌心。西日雍寻到了答案,答案竟是那般诡异——他竟发自内心地极其欣赏这个儿子。这个儿子就像半截刺天的利刃,从来与他说话都带着洞穿的后手,把他的心刺个透凉,可这透凉又痛快淋漓。难得,难得可惜…

西日雍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是与无缺度过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已离大限不远,仿佛想要抓住生命里最后的阳光般,牢牢捉着看似青春逼人的无缺。还有个别人觉得奇怪,那两人并肩而立的时候,并不像一对父子,更不像君臣,倒像两个陌生人——两人浑不搭界的陌生人。只有万福明白其中缘由,但他绝不会说,他只喜欢远远地听。

“那时,西日迦玢突然将签牌尽数取出,我便知其中有古怪。占卜起卦者精于算计,极尽臆想和编造之能事,谋财谋名,当那些签牌直冲我们几人而来时,我即断定他是谋人。而我们几人又是何身份——皇族与贵胄,所幸团圆和梁王都是意坚志定之人,不会受到他的影响。”

西日雍沉思后道:“世人鲜少明智通达之辈,他影响不了你们几个,却能影响大杲千万之平民百姓。”

无缺微笑道:“还有另一种法子,一人有庆,万民赖之;一人有祸,万民承之。所以帝皇才是最大的施力者,天下安危系他一人之身。”

西日雍也笑了,“那鸿沟呢?”

无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

西日雍心情舒畅地大笑起来,无缺在他的笑声中想起了往事。上一世,死于鸿沟前,他心力交瘁,偶尔沉默发呆,近侍的宦官垂泪叩问,是否服侍得不好?他保持沉默,后来那个宦官就自杀了。

“谁能跨越呢?”西日雍笑完后,问道。

无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只有天才知道。”

西日雍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胸有成竹地道:“朕虽时日不多,但鸿沟还是要填一把土的。”

无缺讶异。

西日雍填土的法子直接而有效,他召集了一干御用文人,下派到各地方,歌功颂德、掉舌鼓唇。对此无缺惑到很失望,西日雍果然不愧为西日昌的后人,只是扯旗呐喊的水准低劣。无缺也不能更不愿再与西日雍说些肺拥之言,因为西日雍确实快死了。

无缺回到原先那种寡言少语的样子,西日雍就知道他是在怜悯自己,而这正是西日雍无法接受的,他宁愿他讥笑、讽刺甚至贬低自己,也不要他保持沉默。

又过了几日,西日雍到底忍不住,冲无缺摔了个茶盅,那意思就是,你就没有话说了?

无缺示意随侍的大包子退走,他自己则弯腰缓缓拾起了茶盅的碎片。

西日雍瞪眼看着他,见他还是不肯说话,便靠到榻上长叹一声,“朕知道朕己时日无多,最后的日子只想与你相处,弥补这十多年骨肉分离的亲情,你就如此对待朕吗?”

无缺的动作迟缓了片刻,又继续收拾。他将碎片收入帕中,又将绢帕打结成为包状,提在手中。

西日雍斜看着他,两人视线相撞,竟是说不出的古怪。西日雍眸中的温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果决的凶辣,“你是何时知晓的?”

无缺淡淡道:“换作我是你,大概也会如此安排。”

“你都知晓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动手。”

殿外脚步纷响,却是沛王西日玄钊率众侍卫冲进来,他们很快就围住了无缺,“大胆逆臣贼子,竟敢困帝宫中!儿臣救驾来迟,父皇请稍候片刻,儿臣这就为你诛杀此獠!”

眼见众人就要动手,西日雍却一甩衣袖,西日玄钊不得不制止手下,静候西日雍发话?

无缺很平静,这种权力交接前的杀伐、替新皇消除隐患的屠戮,他并非头一次经历,只是上一次他是旁观者,而这一次他却身在局中。

“你还有什么遗言?”纵然西日雍不复昔日的飞扬跋扈,气势却依旧咄咄逼人。

在西日雍的盯视中,无缺的眸色一直微妙地变化着。西日雍只知道他在思索,却不知他所思的和眼前的险境完全无关——令狐团圆并不是姬月。不知何故,此时此地的无缺竟弄明白了这桩事。

西日雍锁眉,无缺的面上浮现了温暖的笑意,与当日缮滑缺口前令狐团圆的灿烂笑容竟是一模一样。

“我本来想死的,现在却又不那么想死了。”无缺的声音忽高忽低,加上始终那样笑着,令所有看着他的人都觉得极其诡异,“你该一开始就杀了我的,或者在我想死的时候杀了我。”无缺微微侧身,扫了一眼西日玄钊等人,“你自己不想亲自动手,也不叫万福杀我,你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同室操戈便是在适当的时候铲除不适当的人。”

西日玄钊不禁后背发凉,他今日若在此诛杀了无缺,来日西日玄浩必然以此为借口,要他不得好死!

西日雍容不得他再继续说下去,可他还未下令,无缺已动了起来。绢包冲西日雍的面门飞去,任谁都料不到,无缺没有选择从西日玄钊这边突围,而是直取西日雍。区区绢包自然不在西日雍眼中,可绢包在抵达西日雍身前时却突然开裂,绢包中包裹的茶盅碎片如天女散花般向西日雍四射开来。

“护驾!”

西日玄钊及众多侍卫冲上前去,呼喊声、脚步声、拔刀声,都没有盖住一个鬼魅的“咄”音,伴随着“咄”音,昌华别院的一堵墙壁轰然坍塌,跟着又是一记闷响,一片尘埃落定后,西日玄钊驻足四望,哪里还有无缺的踪影?

西日雍沉脸立于墙塌之处,冷冷道:“朕击中他一掌,你还不快追?”

“是,父皇!”

“咳咳…”这时,西日雍却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抵挡绢包所裹茶盅碎片尚且吃力,再去追击无缺一掌,更是负荷不起。

“父皇…”

西日雍不言,手指残墙。西日玄钊等人连忙追了出去。他们走后,西日雍才抹去唇边血迹,踉跄着回到了榻上。

第四十一章斜飞关鹫啸声远

潘微之乘船回到七里湖已是入夜,夜风吹拂纱罩,残烛幽光凝然。令狐团圆一身亵衣,蜷缩于床上,轻薄的丝被早被她蹬到了床下。见此情景,潘微之但笑不语,小厮潘平却在门外瞥到一角,少不得又腹议一番。原来潘微之西入秦都府不久,潘平便赶至了主人身边。治水之行他也跟去了,只是他一直在外替潘微之忙于诸务,到了今日才见到新妇,不想那女子依旧异类。

“回来了?”令狐团圆修为精进,潘微之一入房内,她便已醒转。

“有些晚了。”潘徽之上前一步,又回头吩咐门外潘平,“你去厨房看看。”

于是,潘平去了厨房,找了些果子,拿个银盆托上回去交差。他还未进屋,就听见那异类咯咯的笑声,其间夹了—声自家公子的低笑。放轻脚步进屋后,潘平又听出了公子在说治水之行的趣闻,他便跟着乐了。令狐团圆见了潘平面上的表情,便逗他说起话来,没几句后,就变成了潘平主说。潘平说着说着,就说起了一个人。

“我们的马车不小心压到一名路人的脚,那路人口口声声要令狐大人赔他十枚银元,令狐大人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当本官是散财童子啊?你猜那路人接下去说了啥?路人说,谁叫大人把我当蜈蚣了!”

“这人既有胆魄又有辩才。”令狐团圆道。

“可不是嘛!令狐大人也这样说,后来就那人带了回来。他名叫吴问…”

吴问很快被带到了七里湖、令狐团圆等人的面前,没想到吴问见到众人只是怔了一下,随即就恢复了神情,令狐团圆心中狂喜,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了。

得了令狐团圆的嘱托,吴问携潘平深入西秦腹地,一路风尘暂且不提。途中两人聊及令狐团圆,潘平自然是一口一个异类,为他家公子打抱不平,“我家公子喜欢她,我没话说,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一见到她,就唯命是从了?”

吴问骑在马上,笑嘻嘻地答:“平小哥儿,这你就不懂了,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还有什么人在?”

“我家公子、纳兰公子、杜四哥,还有别的几个人。”

“这就对了。你想啊,你家公子何许人?纳兰公子何许人?他俩已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更不用说旁人。统领大人娶了你家公子,又叫纳兰公子三步不离其左右,厉害啊…”

“你说话怎么如此别扭,什么叫娶了我家公子?”

“嘿嘿,口误、口误…”吴问打哈哈糊弄了过去。

两人几日后抵达西南侯府,一入西南侯府,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感。侯府里披坚执锐的军士、冷言冷语的仆从、不屑一顾的侍女,都叫他们觉出此行的艰巨。不过幸好,燕思道没叫他们久等,并且令狐团圆的预言也准了——西南侯燕思道何许人也?统率三万军士,镇守大杲西南边疆之武将,远非只管辖三千军士的花爽和有名无实的潘岳可比。他接见你们必当儿戏,估摸不是在床榻上躺着就是在吃酒玩姑娘。

令狐团圆全说中了,燕思道不仅躺在一个美妇的腿上,并且还在吃酒。吴问的心里有了底,拜见过燕思道后,就照着令狐团圆的嘱咐,以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一条条讲来——雍帝病重,变生肘腋即在眼前;若新帝顺利登基,南越家族便会扶摇直上;现在西秦的地方支持对日后的局势至关重要…

燕思道很快就坐了起来,打发走妇人,满脸的横肉竟也挤出了一堆笑容,“两位小哥请勿见怪,本将久居蛮夷之地,礼数忘了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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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问忙道:“将军豪爽中人,我家小姐也是女中豪杰,行事自然图个痛快。”

燕思道哈哈大笑起来,吴问则看透了他的笑——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丫头,若非仗着出身好,哪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

“前一阵我家小姐与将军的误会,真可谓不打不相识!”吴问几句巧妙的拍马溜须,将话题转到利益问题上来——梁王即位需要西南侯的支持,而令狐团圆肯定会带着七月部属返回盛京,西秦就交给西南侯继续操持了。

燕思道虽为武将,但毕竟在官场上混了半生,他心里将信将疑着,面上却一直笑逐颜开。吴问也不把话说死,该交代的全交代完了后,燕思道留住了他。

“听先生一席话,茅塞顿开。本将已有多年未同人如此推心置腹过,与先生真是一见如故,先生不如小住几日,让本将一尽地主之谊。”

吴问应了下来,潘平心底却有些慌,好在他随潘微之多年,总算沉得住气,陪吴问住了几日,在西南侯众多耳目下,倒也没出状况。

两人出七里湖时只有两匹寻常黑马,回来时却是车载而归,燕思道不仅送了吴问马车,另有一千金饼。

令狐团圆把玩着其中―枚金饼,突然掷向了湖畔密林,金饼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吴问疑惑地注视着令狐团圆,只见她明眸闪动、巧笑盈通,随即,密林刷刷冲天而出无数条黑影,奔西而去。

吴问犹在惊诧,令狐团圆已从红袖中取出一把金制飞刀,递到他手心,细声道:“这个给你了。”

吴问当即了然——投金,那是发令。

无缺瞅准西日雍身侧的空隙破墙而逃,可惜还是躲不过西日雍,身中一掌才跌撞而出。他一路逃到阆风湖,又不得不停下来,万福一身灰衣,正背负双手立于湖畔候着他。

“公公在看什么?”

万福没有回头,答道:“看水不是水,看水又是水,唉…无缺公子啊,咱家看到的咱家不相信,咱家又不得不信。”

无缺胸中不畅,头脑却清醒,他不是万福的敌手,而听万福的语气,却似有话要与他说,“公公看到了什么?”

万福沉默了片刻道:“地宫里的壁画,姬天火烧闻剑阁被你涂鸦了,你画上去一只猫。”

“公公想说什么?”无缺没有时间耗在这里。

“前几日我看到秦都府来文,藏剑阁坍塌了!藏剑阁即闻剑阁,巧的是,就是你画猫的那一日,它坍塌了!”

无缺不禁动容。

万福突然转身,盯着他的眼睛道:“公公我知道,阁塌了,那是小团圆干的。”

无缺转而看向阆风湖,夜色下的湖水微澜、倒影摇曳,湖畔长长的栏杆尽头,出现了沛王西日玄钊等人的身影。

“你跑不了的,除非你能打败我。”

“我猜公公并不想杀我,公公想要的是看着我死。”

万福叹了一声,无缺猜中了。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慢悠悠说话的无缺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短笛。

他一亮出短笛,万福便知不妙,大吼一声,“沛王,危险!”同时万福衣袖鼓起,倾力向无缺挥去一掌。

在万福浑厚的掌风里,那短笛还是发出了诡异的恐怖之音,尖利而又钝厚。尖利到刺破耳膜,钝厚至令人胸闷,两种截然不同的音感竟完美地糅合于一体,在阆风湖畔形成了一股无形又有形的气力,无形是它本身没有实体,有形是它竟带动了附近的湖水狂沸——音武!

万福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说什么音武已绝,武圣之上休想音武,全然是无缺的诳词。霎时,万福的衣袖破开,乌黑的手爪狰狞而出,在两股气力的交锋中发出铿锵之声。而无缺的唇角、虎口同时开裂,瞬间溅出弧度诡谲的血滴,血滴游弋在空中,与湖里翻滚的水一样不住地上下颤动着。

两人身后,不远处的西日玄钊等人均匍匐于地,修为稍弱者竟昏死过去。扑通一声落水声后,西日玄钊才抬起头来,却又是一副惊心动魄的场面,所有的栏杆在他面前碎裂入水,扑通声不绝于耳。

万福面无表情地立于水面,修为远不及他的无缺,到底还是仗着音武受重创而逃。最后时刻,万福没有再施掌力,只因无缺吹笛说明了一个实情——西日玄钊还没有资格取之性命!

令狐团圆只往回走了一步,就定住了。吴问也停止了脚步,他看令狐团圆投金发令,就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被派去西南侯府当说客,其实只是令狐团圆的虚晃一枪,她最终还是要在雍帝驾崩前拿下西南侯。

“统领大人在想何事?”

令狐团圆却望天而问:“你信这世间有神明吗?”

“大人信不信呢?”

令狐团圆笑了笑,“本是我问你,却被你反问。”

“那也是大人先反问的。”

令狐团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跟我去焚香。”

焚香祈愿?打死吴问,他都不信令狐团圆会去求神明保佑七月顺利诛杀西南侯,可令狐团圆就是那么做了。她一本正经地在湖心岛四处安放了香炉,燃起了片海的酴醾香,而潘微之也不理会,只顾与纳兰颐说话。

夜色降临,于水波粼粼、幽光朦耽中,氤氳的湖心岛竟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神秘高贵感来。吴问紧随令狐圆其后,突然眼—花,就失去了她的踪影。再仔细一搜寻,竟看到一身红衣的统领大人,亭亨玉立在屋脊上,神态安详。吴问早知她会武,却不知身手竟高到如此地步,前一刻还在他的身前,后一刻便已上了屋顶。吴问愈加肃然起敬,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七月一干顶尖高手都愿听之号令,能统摔一群武者的必是武者中的翘楚。令狐团圆的修为有多高,吴问不清楚,但他的推断不久就得到了证实。

月落星沉、香氛渐散,吴问半宿难眠,令狐团圆在他头上杵着,更在他心里悬着。之前潘微之还弹了—曲,意思是问她下不下屋顶来,她没动静,那就是不下来了。她到底在做什么,在等七月众人凯旋吗?一来一去,没那么快的,还是在担心出师不利?一声箭响中断了吴问的猜疑,他急忙翻身而起跃在窗前,亲眼目睹了之后发生的血腥杀戮。

满目的夜雾并不能掩盖空气中透出的强大气场,早在弩箭突破水面之前,令狐团圆就己警觉到了敌袭。她能行缓兵之计遣吴问出使西南侯府,燕思道同样可以反施缓兵之计以重金利诱。倘若燕思道的野心不只西秦侯之位,那么在西日雍驾崩前,迅速掌握整个西秦才是他的心愿。想通此节后,令狐团圆就知道,七月必能诛杀燕思道,只是这场胜仗的关键,竟成了她与潘微之等人能不能存活下来的依据。

西南侯府同样髙手尽出,湖面上下都充斥着或重叠或交错的危险气息,远超过匿气之术能解析的范围,但令狐团圆还是感知到了,在众多来敌中,有七个人的气场特别强悍,那必然是七位武圣。

第一支箭被令狐团圆一剑斩落,而更多的弩箭漫天而来,令狐团圆放弃了徒劳的挡箭,果决地飞身冲入湖中——若不杀干净水底的敌人,她的屋里人就会死。

令狐团圆一入湖中,周遭的劲弩强弓就都掉转了方向,齐齐朝她射来。水下射箭之人的修为大都在她之下,令狐团圆先是剑灭左右两人,又以两人的尸体为挡箭牌,迅速接近下一个目标。水中几无光线,而她也不需要光线,将匿气之术控制在小范围内,以气场锁定目标即可,然后斩杀、截杀、刺杀,干净利落地屠宰着。

湖面上血水翻滚,不时弹出一具半截的尸体,复又沉入湖中。吴问目瞪口呆地看着,竟连潘微之等人进屋也没察觉到。他的这间屋子正对着湖中战场,可将湖景一览无余。潘微之也来对了时候,他一进屋,便将吴问往后一拉,―支黑黝黝的短小铁箭斜射而人,钉在屋梁上,吴问吓出了一身冷汗,潘微之只要迟来一步,或没有当机立断地拉开他,他的小命就丢了。

他正想答谢,却见潘微之面色发白,纳兰颐的脸色更是惨白,再望向窗外,令狐团圆己跃出湖面,正执剑与三人在水上对打,情况不容乐观,不懂剑术的吴问也看得出来,她已捉襟见肘。对方忽地一刀砍中了她的右肩,鲜血飞溅,吴问 只听一声轻响,身旁的纳兰颐竟腿脚发软撞倒了桌子。

“不能让统领大人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吴问急问,“我们该怎么办?”

潘微之紧盯前方,口中却道:“她之前烧酴醾香,就是为了不叫我们出去,更不叫对方进来。”

纳兰颐颤声问:“那是迷香吗?”

潘微之点头,他身后的潘平突然道:“好,太好了!她刺死一个,我就知道她厉害着。”

吴问赶紧再回首,见到令狐团圆刺死一人后,手中宝剑情光和着血光四射, 迅疾地又结果了剩下的两人,可吴问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就又更高地提了起来。

令狐团圆之所以硬受了那一刀,为的就是换取短暂的优势,以最快的速度诛杀三个武圣,因为后面来的四位更强。

他们缓步包围了她,其中首领面无表情地道:“七月统领,果然了得。”随着四人的出现,潜伏在湖底的西南侯手下全都浮出了水面。他们虽被令狐团圆杀了不少,可存活的更多。

令狐团圆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侯爷府里全部的高手了?如果你们的侯爷此刻已经死了呢?”

除了首领,其余人均变了脸色。他们围攻七月营地,却只与一个小女子游斗,七月的众多高手难道正在刺杀侯爷?

“我们只有任务,没有顾忌。”首领依旧面无表情地说话稳住了人心,多年追随燕思道的众高手瞬间镇定了下来,一些离湖心岛较近者也开始摸了上来。

令狐团圆又是哂然一笑,血水并着湖水淌落,将她全身洗了个赤红,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我的岛,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压着她的话音,那些跑近岛屿的人纷纷落水。

首领皱眉,“迷毒?”

酴釄香雾早已消散,可它的毒性却遍布了整个七里湖,此毒虽有时效性,却易溶于水,而燕思道的手下全都涉水而来,自然毫无例外地全都中了酴釄香。更多钻出水面的人开始倒下、落水、死亡,场面惨不忍睹,仿佛冥冥中有只无形的手,轻而易举夺去了人的性命,

首领显然是冷酷之辈,他只盯着令狐团圆,毫不在意手下的损亡,“你要知道,迷毒对有防范的武圣来说是无用的。”

令狐团圆当然淸楚,打通了浑身经脉的武圣,气脉归一后,将酴釄香之毒逼出体外,只需须臾工夫。

“而你己经受伤,一个人怎么是我们四人的对手?”首领冷笑一声后,又道,“连气力内敛你都做得很勉强,若非那三人没提防迷毒,死的就不是他们,而是你。你该后悔,没早点死,现在你就算想死,也不会那么容易了。你已欠下了血债,我们那么多兄弟死在你手里,你—条小命如何偿还?”令狐团圆皱了皱眉,首领却认定她心生怯弱,阴森森地道,“你虽是女人,但我们兄弟还没有那么龌蹉,最多把你废了后,拔去舌头、砍断指头,丢到荒野之地,那种地方只要是女人,都会有男人要的。”令狐团圆眉头紧锁,听他又训斥道,“女人就该安分守己、在家相夫教子,以你的姿色和出身,本可坐享荣华富贵,你却偏偏学了剑,学了剑也就罢了,还要兴风作浪。依我看,你被逐出盛京,那是活该,可笑你不仅不吸取教训、痛改前非,还想在西秦大展手脚,嘿嘿…”

压着他的冷笑,令狐团圆却舒展眉头大笑了起来,直至笑弯了腰。血色的水滴因她的动作晃落湖中,首领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位负伤的年轻女子,竟然也是一位武圣。

在放声大笑中,令狐团圆放开了匿气之术。这世间确实极其可笑,女子只能做男人的附属,女子就该恭良贤淑,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夫命是从,女子生来就得为了男人。若违逆了这条“天理” ,连最恶毒的处置也是丢给男人玩弄。

令狐团圆慢慢地直了身子,育冥剑在她手中折射出—道青光,无数的血珠儿纷纷溅落,在湖面上荡起无数涟漪。她气力内敛,而后逼水干衣,于夜色光华下,淡淡的水汽蒸腾,令她宛如一位神秘的仙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优雅的霞蔚。 此情景不仅叫岛上的人屏息,也令围困她的四人暗自心惊。

首领冰冷的面孔流露出一抹极淡的惋惜,如此年轻的武圣、如此美丽的武圣,七里湖的夜光水色仿佛都因她而璀燦,可她却是敌人。然而首领的惋惜转瞬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脸震惊,四位武圣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名剑青冥在令狐团圆手中光芒流动,强悍凌厉的气场从剑身上喷薄而出,轻光越来越惊心魄,直至照亮了她周遭方圆近一丈的范围,此一丈范围正是她的剑境气场。

从四位武圣的表情里,令狐团圆更淸醒地体会到一个亊理,即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力量、足够的力量,就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她的剑就是她的力量,她的剑就是她的言语,或锋发韵流,或三尺寒光,又或石破天惊,剑锋所指只要所向披靡,天下就没有不能到达的彼岸。

在靑光大作中,青冥剑发出了龙吟虎啸般的一道长声,令狐团圆持剑之手随音轻颤起来,颤动就像湖面的涟漪,迅速扩散到全身,她的整个身子微微摇曳起来,摇曳出一种危险的韵律。

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侠客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名士之剑,水静犹明,通达豁然;而帝王之剑,横扫千军,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此刻的令狐团圆竟令四位武圣感受到了帝王之剑般的剑气,一个年轻女子居然叫他们前所未有地心悸。

四人被震慑住了,却不知令狐团圆也难控制住手中的靑冥剑,她浑身的血液似沸腾,体内经脉奔腾着千军万马,难以遏制的兴奋从尾椎骨一路直冲脑海灵台。狂热的是剑境更是身体,冷酷的却是杀机。这世间没有界限分明的善恶,亦没有绝对的生存与死亡,这世间顽固的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世俗约束,顺应众人、迎合世俗就被接受、被肯定,违逆众所认定的行为准则,就是离经叛道!贵人、贱人,汝命有所制乎?

青冥剑在危险的颤动中划破夜空,四位武圣回过神来,纷纷运起内力抵挡,五人强焊的气场在七里湖上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炸雷巨响,霎时水浪激爆,场面异常壮观。潘微之等人在岛上看得提心吊胆,夜色笼罩下的七里湖,只见水浪激荡和着一道青光水中凌乱,却不见五人的身影。

吴问几次想夺门而出,却被潘平死死拉住,“去不得,外面到处是迷毒,人一碰到水就完蛋了!”

“你去了又有何用?”

“我们谁不急?可我们要相信她,她能行的,她必然行的!”

纳兰颐的面色已惨白如鬼,可他幽幽的目光却说服了吴问。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吴问本就聪颖过人,这下全想明白了。他的心已乱,而屋外湖面上的那个女子正是他心乱的源头——她是他的王,他此生唯一的王。

吴问镇定了下来,潘平咬紧了下唇,纳兰颐扶着震颤的墙壁,唯有潘微之始终冷静。多少次令狐团圆身陷险境,他无可奈何、无力改变,事到如今,他只有安之若素,也唯有安之若素。等待,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他体会到的早已不是度日如年永无尽头的无望,而是光阴飞逝驀然回首的热爱。这就是命,他的命,他命中注定的热爱,他爱那个人,无论生死、不管圆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