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被严格遵照执行了,老板还严肃地问她:“你想好没有,这时候搭车可不方便。”

钟晨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毅然决然地拎着大大小小的三个包,下了车,站在了高速路上的加油站里,还对着千恩万谢的民工夫妇潇洒地挥了挥手。

车驶远后,她就开始后悔了,大年三十的加油站,连工作人员都看不到两个,她想在这里拦到回家的车,真还不是件容易的事。

顾永平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低着头,抽烟。

此时,整层楼,只有他父亲一个病人,别的病人,再重的病,都回家过年去了。

简繁从病房里走出来,走到他身边坐下:“我中午要回家吃团年饭,你也一起去吧?”

顾永平摇摇头,没说话。

“没有别人,就是我爸妈,还有简明,一起去吧?”

“不去,我在这里陪我爸。”顾永平低声说,又深深地抽了一口烟。

“你抽烟越来越厉害了,少抽一点。”

“我知道。”

“要不要我带点东西来给你吃?”

“不用了,我待会儿自己出去吃一点。”

简繁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说:“那我先走了。”

顾永平依旧俯着身子,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听见简繁的高跟鞋,脆响着,向走廊那头去。

顾永平回头望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电梯。

十年前,简繁到学校宿舍来看弟弟简明,顾永平见到她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但那时他还是稚嫩的大学生,而她已是小有名气的桥梁设计师,哪有勇气追求,只敢放在心里。

怎知有一天,独居多年的父亲宣布要结婚,带回来的女人,竟然是她!

他于是躲得远远的,甚至在外租了房子独住。直到父亲车祸,他才回到这个家。那些愁苦的岁月,两个人互相安慰支撑,心中的爱意,无从掩饰,不知何时起,就已不再是继母和继子的关系。

但是,快乐有多大,痛苦就有多大,爱上简繁,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这样的爱情,这样难以启齿的爱情,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人都知道,所以,有时候,他们像热恋的情侣,有时候,他们又像冷漠的路人。

顾永平将烟放在脚下踩熄,然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

他打起精神,因为还有事要做。口袋里的手机已不知振动了多少次,这是中国最热闹的一天,不论自己再如何寂寞,回复别人的祝福总还是必须。

手机上的短信已有五十条之多,他一条条看,一条条筛选,重要的人物,他回拨电话去致以问候,一般的朋友,就同样回一条信息去了事。

快处理完的时候,他看到了来自钟晨的短信。内容很普通,同样的信息,他已收到好几条,但是,这个女孩,他总有些心存歉意,毕竟,自己一念之差,伤了她单纯的心。

于是,他决定回拨过去,亲口祝她新年快乐。

钟晨站在加油站的路边,已冻得瑟瑟发抖,她向每一辆路过的客车招手,希望有人会停下来,但此时的长途客车,哪一辆不是人满为患?

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猥琐男人,围在她周围打转,游说她跟他走,保证用摩托车送她去最近的县城。

钟晨不敢搭理他,将包紧抓在手里,只装做没听见,可那男人见四处无人,凑得越来越近。

此时,手机响。

钟晨掏出来一看,上面竟跳着“顾总”两个字,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

“喂?”她接通电话,只说了一个字,鼻子有些发酸。

“你好,收到你的短信,也给你拜年,祝你新的一年一切顺利!”顾永平程式化地说,他今天已经这样说了很多遍了。

“谢谢,谢谢你,你也一样!”到了顾永平面前,钟晨就只会答这种简单的话。

顾永平原本可以道再见,然后挂掉电话,但不知为何,他又加了一句:“回家了吧?家里人都好吗?”

钟晨不想说出自己的窘境,支吾着答道:“都挺好的,谢谢!”

而此时,那个旁边晃悠着的男人,见钟晨分神,突然伸出手来,抢过钟晨脚边的一个包,迅速逃去。

钟晨受到惊吓,大叫一声,下意识地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这头,顾永平被钟晨的叫声吓了一跳,对电话里喊“喂”。

没有回答,只有杂音和脚步声,然后隐隐听到钟晨在说:“那人抢了我的包!那人抢了我的包!…”

顾永平没有挂电话,他意识到钟晨遇到抢劫了,于是,他耐心地等在这头,不时地喊“钟晨”的名字。

钟晨拎着剩下的两个包,追到铁丝围墙边,眼见那人钻进树林里不见了,她转头向加油站的员工求助,但那些人都是一脸漠然的表情,完全不予理会。

她于是想到要打110报警,找手机,才发现手机一直抓在手里,而且,手机里正传出顾永平的声音:“钟晨…出什么事了?…钟晨…”

钟晨颤抖着将手机放在耳边,她吓到又快哭了:“刚才那个人趁我不注意,把我的包抢走了!”

“你不是回家了吗?”

“没有,我还在路上,在等车,等不到,那个人一直跟着我,还抢了我的包!”钟晨有些颠三倒四,只记得那个被抢的包。

“告诉我,你在哪里?”

钟晨报上了加油站的名称。

顾永平站起身,向电梯走去,边走边说:“你就待在那里,我马上过来接你!”

大年三十的高速公路,出奇地冷清,除了偶尔超越过的一台台大巴。顾永平开得很快,变道,超车,变道,超车…

但是,再如何快,也不可能飞起来。

当他将车刹在钟晨的面前时,已有大半个小时,那个女孩子,因为寒冷,因为惊吓,脸都快绿了。

他下车,走过去,问:“没事吧?没有丢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钟晨摇摇头,只知惘惘地望着他。他像是她的救星,总是会在她需要的时候,适时地出现,拉她一把。她真想爱他,和被他爱,那样,人生该是多么完满。

顾永平打开后厢盖,把她的行李放进去,然后打开车门,转头对她说:“上车吧。”

钟晨乖乖地上了车。车内的暖气,让她僵硬的四肢松动下来。一瞄时间,已近中午。

“麻烦你送我回汽车西站。”钟晨小声建议,大过年的,她不好意思耽搁他。

“高速公路上怎么调头?我送你回家好了。”顾永平答着,将车驶出加油站。

“不用了,快中午了,家里人在等你吃饭呢。”钟晨认真地推辞

“我们家人丁不兴旺,除了我和我爸,没什么直系亲属。”顾永平带着自嘲说。

“那…你继…”钟晨疑惑地问。

没等她把“继母”两个字说完,顾永平马上打断她:“她…只是外人!”

这么说也没有错,钟晨点了点头。以她的想象力,又如何听得出这句话中暗藏的玄机。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找出新的话题。这种车,隔音效果极好,如果没有人说话,车内就是一片死寂,只看见车窗外,萧索的田野,静静地掠过。

钟晨不敢转头看他,一昧地盯着他开车的手,盯着,盯着,想起那个夜里,他曾经用这双手,拉过她,在他的怀中。而从那以后,她没有一刻忘记过他。

过了一会儿,钟晨的手机响。父亲在电话里问她为何还没到家,钟晨用家乡话解释着自己今天的遭遇,父亲问得很详细,钟晨也一句一句地答。等到说完,挂了机,顾永平在旁边说:“你倒是很有同情心。”

“我是想着,他们又没有手机什么的,大包小包的,还带个那么小的小孩,如果走散了,怎么找?我反正是一个人,好办!”钟晨说起这个,话稍微能长一点。

顾永平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手机?”

“没看见啊,也没听他们说要打手机联系。”钟晨努力回忆。

“也许只是不需要交待而已。”

“不管怎么样,如果那个男的下了车,像我一样,等这么久,那她老婆岂不是也得在车站等他这么久,况且…”钟晨说着,又不说了。

顾永平接过话:“况且他又不认识我?!”

心里的话总被他言中,钟晨忍不住望他一眼,此时顾永平眼中微带笑意,余光见钟晨转头,竟也回眼相望。

两人目光相撞,内心里都有些震荡。

下午一点多,车进了县城,在钟晨的指点下,顾永平一直开到了她家楼下。

妈妈不放心女儿,站在楼下等着。见钟晨下车,马上迎上来,笑眯眯地与顾永平打起招呼:“师傅,谢谢了啊,到家里坐会儿,吃个中饭吧?”

钟晨忙拉她一把:“妈,人家不是师傅,是顾总。”

“哦、哦,顾总,来吧,坐一会儿,休息一下。”妈妈继续热情的招呼。心里想,多帅的小伙,这时送小晨回来,关系应该不一般。

顾永平客气地笑笑,走到车后,打开后厢盖,取出行李。钟晨忙过去接,无意间触到了他的手,抬眼见他就在面前,心里一阵悸动,低低地挽留:“到我们家吃点东西吧,你还没吃中饭呢!”

“不用了,回去还有事。”顾永平简短地答,扬声对钟晨的母亲说:“伯母,谢谢,下次再来!”说完,上车,发动引擎。

楼下的坪很小,无法调头,顾永平只能将车从巷子里倒出去。在注意路况的同时,他能够看见,钟晨偎在妈妈身边,望着他的车,满眼依依不舍。

这个女孩,只要他伸出手去,就会走过来吧?但是,他又怎么能够这样做!

车开走了,钟晨挽着母亲,转身上楼。母亲不停地打听,他是谁啊?多大年纪?住在哪里?干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结婚了吗?家里有些什么人?性格怎么样?…

钟晨勉强地答着,每多答一句,仿佛就离他远一点,因为,越答越发现,对于他,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倒是母亲,听说顾永平的父亲是植物人,很兴奋地说:“我们厂里的王阿姨,丈夫也是被车撞,植物人了五六年,后来硬是被她救过来,现在已经会说话了。据说是有什么偏方,你可以去问一下。”

钟晨记在了心里,想着有时间,一定要去问一问。

顾永平急匆匆地赶回医院,虽然有护工,但毕竟是过年,他离开父亲,丢下他一人,心里很歉疚。

走进病房,简繁已经回来了,坐在父亲身边,看书。见他进来,问:“去哪里吃东西?这么久?”

“一个朋友有点事,去帮了下忙。”

“吃中饭了吗?”

“没有。”

“我带了点饺子过来,去帮你热一下。”

说着,简繁拿出一个保鲜盒,起身向护士值班室走去。

顾永平在父亲身边坐下,帮他掖了掖被子。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简繁回来,顾永平循着走廊寻过去,听见护士值班室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探头看去,简繁倚在桌边,正和父亲的主治医生朱教授讨论着什么。从顾永平的角度,只能看见简繁的背影,年轻的朱教授望着她,眼神中有无法掩饰的沉醉。

顾永平忽然感到颓丧,他转过身,回到病房。

过了许久,简繁端着饭盒回来,进门就喊:“快接一下,烫得很。”

顾永平迟疑了一下,从她手中接过饭盒放在桌上,返头走出病房,来到了走廊尽头,将窗户打开一丝缝隙,掏出烟,点燃。

简繁跟出来,站在旁边,轻轻地问:“怎么又开始抽了?空腹抽烟,对身体不好。”

顾永平回头看她,她今日将头发挽在脑后,穿着淡紫色的毛衣,衬得明眸皓齿。一时间,视线凝滞在她脸上,久久无法移开。

“今天过年,要高兴一点。”简繁伸手过来,握握他的手,他返手将她的手抓住,放在掌心,轻轻地捏,轻轻地捏,那么柔软而单薄的手,每一个指节,他都熟悉。

简繁也没再说话。

两人并排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走廊里,空空如也。

初七,钟晨再次拎着大包小包,坐上了返程的大巴,这次,她搭的是公家的车,以防再有插曲。坐在车上,她将背包抱在胸口,那几个塑料袋,塞在座位下面。每当有人从旁边经过下车,她都要看看有没有人错拿了她的东西。

塑料袋里,装的是全是中草药,钟晨去了妈妈说的王阿姨家,果然见到了已苏醒的叔叔,虽然口齿不清,智力低下,但终归重回人间。王阿姨很热情地拿出了自己的偏方,其中有好几味药,很少见,要拜托民间郎中去山里淘,钟晨为这事,奔波了好几天,终于弄妥了。

妈妈也很赞成,帮她拎着送上车:“爸爸是这样,怪可怜的,你去医院看看,如果药用完了,我在这边再帮他弄。告诉他,西医可比不上中医好。”

在车子的摇晃中,钟晨强压着睡意,她要看护好这些药,因为,这是她为顾永平做的第一件事。

到了西站后,她直接打的来到医院。停车坪里,看见了顾永平的车,心里一喜,知道他一定在。

站在楼下,她拨通了他的电话,那头一声声地响着,她紧张到心跳加速。

“喂,你好!”顾永平接通了。

“是我。我有点东西想送给你,现在方便吗?”

“…送给我?是什么?”

“是一点药,说是治你爸爸的病很有用。”

“哦…谢谢,你在哪里?”

“我到了医院。”

“那你等一下,我下来取。”

电话挂断了,钟晨深呼吸,深呼吸,望着住院楼的门口,做好准备要看见他。

顾永平和简繁在病房里坐着,一人拿着一本书。不知为何,他不想让这两个人见面,于是挂了电话,对简繁打了个招呼,下了楼。

走出门口,看见钟晨站在阶梯边,背着个双肩包,脚旁还放在好几个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