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着她走过去,她看见他,露出羞怯而喜悦的表情。

“何必这么客气?”他说。

“我妈厂里的王阿姨,老公也是植物人,就是靠这个偏方,在家里治好了,现在会说话了。所以我就去问了问方子,有几味药城里不好找,我干脆配好带过来了。方子给你!”钟晨有些兴奋,终于能让他看见自己的心意。

顾永平接过单子,低头看。

钟晨凑过去,继续解释:“这不是吃的,是用来擦身体的,记住,要每天中午熬,从11点熬到12点,然后按一比一的比例加冷开水,早中晚擦全身三次,活血去毒提神,一个疗程是三个月,休息一个月,再进入下一个疗程,王阿姨坚持了两年,真的很有效!”

顾永平听着钟晨的解答,他从没见她说这么长的话,然后再看着脚边那几大包中药,想着她小小的个子,拎着东西,挤这么远的长途车,心里颇有些感动,抬头对她笑笑,说:“谢谢你!这么多东西,其实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过去接你。”

“没关系,有位置坐,不挤。”钟晨忙摆手。

“你现在去哪?我送你。”

“不用,这里坐115,到我家门口,你上去忙吧。”钟晨弯腰拿起那几个塑料袋,塞在顾永平手里:“药你拿好,注意别受潮了。用了好的话,下次我再帮你带。”

顾永平突然醒悟到,忙掏钱包:“这些药要多少钱,我还给你。”

“很便宜,不要多少钱的。”钟晨向楼梯下跑去。

顾永平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地站了会儿,拎着药,向楼上走去。

钟晨快步向车站走去,心里高兴,嘴角还挂着笑。她伸手去包里掏IC卡,触到一个小纸袋,突然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把最重要的东西忘了。药引子,端午节那天暴晒过的青蛙皮,王阿姨把自己存的,分了一半给她。

她马上转身,蹬蹬蹬地向住院楼走去。

进了病房,顾永平将塑料袋放在角落里。护工正在为父亲翻身,简繁在一旁看着,也搭把手。

护工走开后,简繁指指角落里的塑料袋问:“那是什么?”

“朋友送来的草药,说是偏方,煮水擦身体,可以令人苏醒。”

简繁笑笑,不屑地说:“这种偏方,为何层出不穷?”

顾永平忽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是谁?”简繁敏感地问。

顾永平不想瞒她,答:“是上次那个小钟。”

“为什么不请她上来?”

“没必要,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还和她在一起?”

“不,只是朋友。”

简繁坐回座位上,拿起书翻了两页,又抬头问:“你准备试试这个偏方吗?”

“既然拿来了,不妨试一下。”

“为什么你还会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许有奇迹。”

“不会有奇迹!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一切顺其自然,该来则来,该去则去,不要刻意挽留。”

“也许你希望快点结束。”顾永平语调有些不悦。

“不然怎样?”简繁站起来:“你以为这样躺在这里,他很愿意吗?”

“也许他什么都知道!也许他有一天会醒过来!”顾永平望着毫无知觉的父亲,黯然道。

“如果他什么都知道,最好,他永远不要醒过来!”简繁紧跟着一句。

这话让顾永平内心刺痛,他的手下意识地抓着病床的栏杆,紧紧地。

“让他走吧,然后,我也走,只有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简繁幽幽地说。

顾永平难过到俯身下去,额头抵着冰冷坚硬的栏杆,他知道,终归是这个结局。

简繁伸手过来,轻轻地,抚摸他的肩头,给他安慰。

所有的秘密,都是这样撞破的吧,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站在门外,听见不该听的话。

钟晨从门缝中,看着简繁将手放在顾永平的肩头,然后,顾永平返手抓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其实,我心里,一直爱着一个人,已经很多年了。”

——“如果我不能爱你,却和你在一起,对你,真的不公平。”

——“她…只是外人!”

钟晨想起顾永平曾对她说过的话,原来是她!竟然是她!怎么可以是她!顾永平疯了吗?疯了吗?钟晨为自己看见这一幕而羞红了脸,恨恨地,转身向电梯走去。电梯还没来,她大力地反复地按键,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顾永平约了朋友吃饭,朋友打电话来催了。他只好放开简繁,向外走去。

电梯口颇站了些人,突然,在人群中,他看见了满脸通红立在那里的钟晨。

他楞了,她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她看见了,刚才的事?

电梯开了,钟晨走进去,转身面向梯门而立。顾永平最后走进来,格外高,正站在她面前,她抬眼,见是他,受到惊吓,无比尴尬。

只看表情,顾永平就知道,她已看见一切。他在心里责备自己,最近,真是太不小心,忘了窥伺的眼睛无处不在。

两人都没说话。

到了一楼,顾永平在前,钟晨在后,分头走出来。

钟晨见顾永平打开车门,准备上车,想起自己手上的药引,还是应该给他。

她快跑几步,走到车前,将纸包递给他:“这是药引,每一次放一点,不多,省着点用。”她的眼睛望着别处,口气生硬,忽然间,她发现自己在他面前不再害怕。

顾永平接过纸包,说声:“谢谢。”

钟晨转身就走。

“钟晨…”忽听他喊她。

她回头,顾永平望着她,只说:“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不等钟晨回话,他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将车驶走了。

钟晨楞楞地站在路边,这个男人,这个阴睛不定,满腹心事的男人,这个曾经走进她的世界,又迅速离去的男人,这个背负着秘密和痛苦,无暇他顾的男人,应该忘了他吧?钟晨,忘了他!再也,再也不要想起!

晚上,钟晨在家擦地,几天不在,到处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她跪在地上,用抹布抹,一边抹一边走神,有的地方,反反复复地擦了很多遍。

突然,桌上的手机响。

她猛地站起来,太快了,有些眩晕。

一看来电显示,是“顾总”,眩晕加剧。他怎么还敢打电话来?如此不知羞耻?

不接是最正确的。但是,她深吸一口气,按通了绿色的键。

那边却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喂!喂!是小钟吗?”

“是,哪位?”

“我是简明啊!”

“…哦,你好,新年好!”钟晨记得他。

“你快过来一下,你们家那位喝多了,赖在包厢里不肯走,我们几个晚上都有事,你过来看着他吧!”

“可是…可是…”钟晨想说,可是我们已经分手了,但是,对外人,她说不出口,或者,从来她都说不出口。

“打的过来!打的过来!老顾喝得挺多的,出了什么事我们可负不起责。”简明大声说,报出了饭店的地址。

钟晨站在桌前,抹布还拎在手里,她的心里,矛盾交织。

终于,她下了决心,穿上大衣,拿起包包,出了门。

坐在出租上,她告诫自己,只是帮朋友一个忙,只是普通朋友,只是帮个忙。

进了饭店,简明迎上来,把车钥匙递给他:“车钥匙你拿着,千万别让他开车!确实喝多了!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我们几个都还约了人,实在不能守着他!”

钟晨只是笑笑,点点头。

简明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强调:“千万别开车啊!带他打的回去好了!”

钟晨走进包厢,看到顾永平坐在桌前,头低低地俯在臂上。年轻的小服务员在旁收拾着碗筷,时不时瞄他一眼。

她没有过去唤他,悄悄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手里握着车钥匙。暗想,自己的职责,只是让他不要开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钟晨担心他的手臂,总这么压着,会不会发麻的时候,顾永平突然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他是那种喝得越多脸越白的人。一张脸,不见血色。

然后,他看见了钟晨,怔了几秒,仿佛不认识她,随后回过神来,问:“你怎么来了?”

“他们有事要先走,所以打电话让我过来。”钟晨答。

“胡扯!”顾永平低低说一句,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在口袋里摸索着。然后,转身,回到酒桌前寻找。“你看见我的车钥匙了吗?”

“在这里!”钟晨伸出手晃了一下。

“给我!”顾永平抬手来取。

“你喝多了,不能开车,坐出租车回去吧!”钟晨把手收回去。

“没关系,你给我!”顾永平坚持着说。他走过来,站得离钟晨很近,酒精混杂着烟草的气味,似曾相识。

钟晨不说话,只将钥匙背在身后。

顾永平急了,伸手到她身后去取,他很高,她只到他肩膀,当他俯身过来时,几乎像是罩在了她的身上。她一时慌张,无处闪躲,钥匙被他拿走了。

他转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今天不方便送你,你自己回去吧!”酒意仍浓,出门拐弯时,他与门框狠撞了一下。

钟晨跟在他身后,见他踉踉跄跄,一路走到门外,用遥控器按开车门,尾灯一闪一闪。

钟晨紧走两步,拦住他:“他们说的,你今天喝多了,不能开车!”她固执地说,瞪着他。

“说了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

“今天刚下过雪,路上滑得很!”

“那又怎么样?”

“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出事就出事呗!”顾永平竟然微微地笑起来:“最好出大事,不要系安全带,不要打开气囊,直接插到车子下面,圆满完成任务!”

听他说这样的话,钟晨吓到接不上口。

顾永平用手拨她的肩:“好了,让开,我还有事去。”

“不行,不行,你不能开车!”钟晨更加不敢动,似乎顾永平这一上车会永不回来。

“钟晨,你不要来管我!我们两个已经分手了!”顾永平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钟晨的眼泪又要迸出来,但她忍着,只是不让开,僵僵地站在他面前。

顾永平见无法,绕到另一边,从副驾驶的位置爬过去,终于坐在了驾驶室里。

钟晨看着他一举一动,看他如此不管不顾,不把她的好意放在心上,不把自已的生死放在心上,心里又是恨恨的,恨到极点,突然,就爆发了。

她大力打开车门,伸手去拖他的手臂,嘴里喊道:“你出来!出来!今天不能开车!你出来!只要不开车,随便你干什么?你出来…”

顾永平诧异地望着她,这姑娘,动起蛮来,力气还真不小。

“出来!出来!你给我出来!…”钟晨低着头,只是狠狠地拉。

无法,顾永平被她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即使这样,钟晨还不解气,她指着车内:“钥匙!钥匙!把钥匙给我!”

顾永平本就头脑混乱,被她这样一闹,不由得烦燥起来:“别闹了!我要开车是我的事,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用你来负责!”

钟晨不管,探头进车里,准备拔钥匙,顾永平伸手,一把将她拉出来。

“好了!可以了!别管我!”顾永平低吼道。

钟晨只是恨啊,闷闷地恨,早已恨了很久了。她忽然抬起脚,去踢他,一边踢一边嚷:“你怎么这么傻!出了事,是自己痛苦,死了倒好,没死呢,像你爸那样呢,谁来管你啊!你真是疯了!真是疯了!好好的一个人,干什么不好?和谁谈恋爱不好?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可你也不能喜欢她啊!你疯了吧!你疯了吧!你是不想活了吧?你死了,你爸怎么办啊?…”她把事情都混在一起,一骨脑地全说出来了。

顾永平不做声,任她踢着,踢到裤腿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鞋印,直到钟晨说累了,也踢累了,停下脚,站着,却不敢看他。

又过了许久,顾永平在她头顶,低低地说:“我是疯了!但是还不够疯,真正的疯子不知道自己疯了。”

钟晨抬头看他,他紧皱着眉,满脸痛楚,双眼深深的,深不见底。

“我先认识她的,我先爱上她的,只是我晚了一步告诉她,就算是我的爸爸又怎么样?他已经没办法爱他了,我替他来爱她,难道不行吗?我们又没有妨碍到别人。为什么不行呢?钟晨,为什么不行呢?”顾永平喃喃地说,他从没有这样说过,秘密终于见了天日。

钟晨答不出来,这太深奥了。

此时,已是深夜,身后的饭店打烊了,闪烁的霓虹灯突然熄灭,钟晨眼见顾永平身后,猛地黑下来,竟是触目惊心。

顾永平忽又说:“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害了你,钟晨,你现在应该知道了,我不是个好东西,你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说完后,他伸手去掏烟,发现烟盒里已经空了。于是,他重又坐上车,准备关门,将车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