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电梯叮地一响,下来一些人,其中有人在与顾永平打着招呼,顾永平只好回头去应酬,钟晨抬脚向外走去。

然而没走出多远,他就追上来,挡在她面前,很严肃地说:“怎么一个人走了?晚上和我一起去,这事得抓紧,如果命令下来,就不好办了。”

“不用了,总得有人去,我去也没关系。”

“那么远,治安那么差,你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干什么?姓王也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顾永平口气前所未有强硬。

钟晨看着他,依旧是那么地,面容俊朗,眼神温和,如果他真爱她,如果他是因为爱她而这样紧张,那该多好!

她每天都在练习,有朝一日见到他,要如何地冷淡从容,但是事情到了眼前,却还是只能由着他说了算。

钟晨跟着顾永平上了车,觉得自己就是傻啊,被这个男人,随意拉扯着,时远时近。

路上,顾永平话倒是格外地多一些,他介绍着自己与赵区长渊源,原来就是上届下届师兄弟,在学校里就打过交道,后来进了生意场,又如何如何地来来往往。

“我们私交还不错,但我从没找他开过口,所以今天这个事情,他应该会帮忙。”他胸有成竹地说。

果然,那个平时不苟言笑赵区长在桌上表现随和,几杯葡萄酒下肚,顾永平直接提出了请求,赵区长满口答应:“这个事好说,我本来也认为女孩子去那个地方不太合适,不过王部长很坚持,也是对小钟信任,现在既然永平你开了口,那我明天再找他商量一下,反正文件还没下,那就换个条件好地方吧。”

顾永平很高兴,举起酒杯和赵区长碰了一下,转头望着钟晨笑了。

钟晨忙说“谢谢”,能够不去那个偏远角落,固然可喜,更可喜是,身边人,为她出头。

晚餐快结束了,钟晨去上洗手间,回来时候,看见顾永平在与赵区长拉拉扯扯,她连忙躲在饭桌旁高大植物后。

只听见赵区长在推辞:“哎呀,永平,你这是干什么?我们都是这么熟朋友,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不是客气,经常麻烦你,这也是应该。我不知道你喜好,你自己看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这样不好吧。”

“没关系!我又不是别人,拿着吧!”

又是一阵推托,最后,赵区长想必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钟晨有些感动,顾永平为了她,很尽力。她准备稍等片刻,待赵区长将东西收好,再以正常步伐出现。

然而此时,赵区长突然用玩笑口吻,提出了个问题:“永平啊,你是在和小钟谈恋爱吧?”

钟晨躲在层层叠叠绿叶后,看不见顾永平样子,只听见他稍停顿了一下,却笑着答:“不是,我和她只是关系比较好朋友。”

“不会吧,我听别人说,小钟找了个很有钱男朋友,难道不是你?”

依旧有片刻停顿,顾永平再答:“不是我,怎么会是我?”

“那是谁啊?说是天天车进车出。”

“…是简明,也是你师弟,和我同班,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赵区长恍然大悟:“简明,我知道啊,做餐饮做得挺好,好几家连锁店嘛!前段有个项目还找我批了字。是我们学校吗?”

“对,和我是一个班,只是那时候在学校时间少,现在他生意做得挺好。”顾永平语速恢复正常。

钟晨惘惘然,觉得不能老站在那里,听别人谈话,于是,她走回到洗手间,下意识地打开水龙头,冲自己手,冰冷水,从手腕流向指尖,她浑身都感到冷,冷得发抖。

站了许久,她转身,回到了餐桌前。

顾永平和赵区长继续闲聊了几句,起身离开。到了停车场,赵区长回转身,再次表态:“小钟啊,这个事你不要说什么,到时候听正式通知就可以了。”

钟晨低着头,没答。顾永平忙在旁边替她说:“拜托你了,赵区长。”

赵区长呵呵笑着准备上车,钟晨深吸一口气,突然冲到区长面前:“赵区长,我刚才考虑了很久,觉得能够去高岭工作也是对我锻炼,我一直很想到基层去,到最艰苦地方去,所以,还是不用麻烦您了,我就去高岭!”

赵区长极诧异, 望着顾永平。

顾永平也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表情坚决姑娘。

过了片刻,赵区长干笑两声,说:“小钟,你要考虑好哦!如果明天正式下命令了,就不好调整了。”

“我考虑好了,真,我愿意去高岭,谢谢区长关心!”钟晨依旧坚定地回答。

赵区长莫明其妙地点点头,对顾永平说:“那就这样吧,有什么事我们再联系,我先走了。”说完,上车走远了。

停车坪被明亮惨白大灯照耀着,所有情绪都无可遁形。

顾永平绕过来,站在钟晨对面,问:“怎么回事?”

钟晨梗着脖子,不答。

“都已经说得好好了,你怎么又改变主意?最艰苦地方?那里只是艰苦吗?上个月,那里发了五起命案,你知不知道?你要图表现,在哪里都可以啊!”顾永平口气严厉起来。

钟晨垂着眼,看见远处光投过来,他和她影子,重叠在一起。

顾永平却仍在问:“告诉我,吃饭时还好好,为什么突然又决定要去?为什么这样做?”

“没什么,就是觉得去那里也可以,没必要麻烦别人。”钟晨低声答

“你怎么这么傻?我已经完全安排好了,完全解决了,不存在麻不麻烦,赵区长一句话事,你又来反悔!你这是发傻,知道吗?”

听到这话,钟晨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抬起头,望着顾永平,轻轻地说:“我一直都很傻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突然间,顾永平被她笑容震慑住了,只见她眼中,竟然充满凄凉。

而钟晨,撇下他,独自向停车场外走去。

(三十)

这里,是市郊,钟晨不知哪里有公车站,她朝着离城区较近方向,急急地走。

早春晚风,已不再那样寒冷。环卫工人三两成群地在路中央,擦洗着肮脏马路护栏,路边小吃摊上,男男女女凑成一堆,谈笑风生,偶尔驶过汽车里,隐约听到情歌一掠而过,世界如此喧嚣,完全不顾及,有个女孩,满心卑微和绝望。

脚踝依旧有些疼痛,但她忍着,忍着,快步前行。从来没有这样勇敢,背弃他,远离他,气宇轩昂,她终于在他面前,扳回了一局,即使因此赔上了自己前途和初恋,也在所不惜。

可是,顾永平不放过她,银灰色捷豹安静无声地刹在她前方。他下了车,迎着她走过来。

“钟晨,别这样。”他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是现在不是发脾气时候。”

她不敢和他对峙,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

但他追上来,直接拦在她面前,逼她停下了脚步。

“我没有别意思,你听我一次话,好吗?我打个电话给区长,请他明天还是帮你协调一下,好不好?”少见,他开口请求她,接受这份好意。

但钟晨偏着头,望着前方,倔强地闭着嘴。

顾永平只好站着,等她回答。很少这样正面地看着这个女孩,忽然发现,她眼睛,似水晶般清澈。

两个人,僵在那里,谁先松懈,谁就输。

钟晨知道,所以她不看他,只望着他肩后,不远处,一个电话亭里,有个年轻女人,在哭泣,对着话筒大声咒骂。钟晨心里想,也是为了心爱人吧?为什么女人总是这样,连痛苦,都要竭尽全力。

她不由地走神,所以,她赢了。

顾永平忍不住,开口问:“刚才,你听见了我说话?”

钟晨被问话惊醒,触到伤心之处,眼神恍惚,却已泄露答案。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别人不必知道,这样…对你不好。”顾永平有些口拙地解释。

钟晨更心寒,在她听来,这无疑是说,与她在一起,是不能见人丑事。

顾永平见她面色依旧难看,只能继续:“区长毕竟是你上级,以后总还是要常打交道,省了很多口舌,而且…简明其实挺好,我觉得…你们俩…”

钟晨打断了他,凛凛地道:“好…我以后,也会注意。”

说完,她侧身,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顾永平今天是乱了阵脚,见她走开,忽感不忍,伸手想去拦,手伸到半道,改了姿势,只在她衣袖上轻轻扯了扯,口里说:“我送你吧。”

钟晨没有理会她,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顾永平不好强求,站在她身后半尺,只说:“你生我气也行,但是,高岭,还是不要去了。”

远方,一辆洒水车唱着歌,欢快地驶来,大力水柱射下地面,打在路肩上,溅起水花。

钟晨楞楞地站着,没有要躲闪意思。

眼看那水声哗啦啦地越来越近,顾永平替她着急,在身后喊:“让一让,会打湿。”

钟晨只是不理,依旧杵着。

顾永平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拉她,她却猛地将手甩开,忽然转身,大声地说:“不用你管我!你不要管我!别以为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去高岭又怎么样?我一样可以过得好好。以前没有你,我过得好得很,以后没有你,我一样过得好得很!顾永平,我们不是关系比较好朋友,我们以后,连朋友都不是!”

钟晨惊讶于自己勇气,惊讶于自己能这样强悍地向他说再见。

她声音,合着洒水车高亢旋律,合着那飞溅水声,在两人夜空下,回旋…

而此时,她鞋,她袜子,她裤脚,统统都湿了。

顾永平也一样,他就站在她身边,鞋、袜、裤脚,也在滴着水。

但两个人,只是互望着,互望着,久久没有动静。不知情路人,一定以为这是一对深爱情侣,何尝知道,他们是在作着最后告别。

最后,是钟晨先闪开,她拦下一部空驶出租车,湿嗒嗒地上了车,暖气烘烘地,只觉得身上格外寒冷。

忍不住地,在车子驶开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路边,顾永平站着,眼睛看向虚空前方,他穿着那件黑色中褛,仿佛即将隐入到夜色之中。

(三十一)

第二天,钟晨照旧去上班,一进办公室,主任马上迎上来,说:“区长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他脸上带着笑,想是以为顾永平运作成功,钟晨不必去那个鬼地方。

钟晨没有解释,放下包,向区长办公室走去。

区长见到她,直入主题:“小钟,关于去高岭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愿意到高岭去。”钟晨答。

“那里条件确实很艰苦,而且,按照我们区里惯例,起码要干满两年才能流动,你要考虑清楚哦。”

“是,区长,没关系。我不去,别人也要去。”钟晨清脆地答,高昂着头。她突然有种无畏心态。

区长赞赏地点点头:“那好!年轻人就该有这种勇气,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钟晨点点头,转身出门。

区长想起什么,说:“对了…顾总可能没和你商量,他昨天后来又打电话给我,让我把你调去别处,你看,要不你回个话给他?不然,我也不好交待。”

钟晨正在开门,动作迟疑一下,轻轻地点点头,然后,侧身出去了。

走在走廊上,她脚步格外响亮,心中暗暗地想,她不会给他打电话,再也不会了。如果有可能,她也希望再也不要看见他。她要去高岭,让一切重新开始。那里是蛮荒之地,没有人知道顾永平,没有人知道她和他曾经事,没有人会提起他、谈论他,这样最好,这样足够她把一切忘掉!

主任是极失望,他是个好人,失望之余,还不忘喊了个车,亲自陪着钟晨去报到。

车子沿着公路开到头,路边建筑物由高变矮,由矮变无,最后只剩下零乱搭建窝棚、撂荒土地、新开工工地和路边游走乞丐。

高岭街道工委书记姓方,是一个四十出头转业军官,高大魁梧,站在门口热情地欢迎钟晨一行。

主任握着方书记手,再三请他多多照顾,用心之真,令钟晨感动。当主任坐上车,从窗户处向钟晨挥手道别时,钟晨竟有些眼眶热热感觉。她一直在主任关心照顾下工作,失了庇护,顿感张惶。

方书记带着钟晨四处参观,在他介绍下,钟晨才知道,这一片土地,市政府已规划作为高档住宅区,如今百分之八十土地早被房地产开发商瓜分,各种项目都在筹划和建设之中。方书记站在一个巨大土坑前,满心豪迈地说:“别看这里现在是贫民窟,再过三年,这里就是真正富人区了。小钟,我们一定要有信心。”

“好!”钟晨被他感染,也大声地答了一句。

“不过…”书记忽然又严肃地说:“你还是要注意安全,下班早点回去,天黑以后,这一带很不安全。身上不要带太多钱,如果有人抢劫,也不要反抗,直接把包给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方书记表情格外郑重,钟晨虽然早知必会如此,但听到他这样说,依旧有些心虚。她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是否安全。

方书记在旁安慰:“白天基本上没事,那些人,晚上才出来活动。”

正说着,有一个蓬头垢面男人从旁边窝棚里钻了出来,吓了钟晨一跳。

那人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满是污垢脸上突然闪现出洁白牙齿,其状颇为怪异。他高声对方书记说:“书记,带女朋友出来玩啊?”

方书记忙道:“别瞎说,这是我们办事处新来干部,小钟。”

“是干部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朝钟晨点头哈腰。

“你今天这么出来得这么早?”方书记问。

“唉…真是没办法,有个小兄弟出了点事,我得去处理一下。失陪了。”说着,那人快步离开,钟晨发现他光脚走在瓦砾上,居然完全不知寒冷,健步如飞。

方书记也望着他背影,介绍道:“他是这里丐帮头目,叫三叔,是个人物,和他打交道要注意点,这种人可得罪不起。”

丐帮?洪七公?黄蓉?打狗棒…钟晨脑中瞬间冒出无数个名词,她好奇心刹那高涨,正想与方书记问个究竟,方书记已转身向路边走去。

钟晨转身跟上,方书记大声说:“注意脚下,春天已经有蛇出洞了。”

真惊悚!蛇,安静蜿蜒软体动物,远比乞丐更令人恐惧,钟晨全神贯注,赶忙跟紧方书记,好奇心早被吓得无影无踪。

过得两日,区里下来文件,“﹒”国际家庭日在即,要求各个街道制作五个以上固定宣传栏,开展“平安家庭”创建活动宣传周活动。

方书记接到文件,颇为不满,打电话与区里交涉良久,再三强调街道经费紧张,加之住户极少,要求免此任务。但区里统一行动,要就是整齐划一,声势浩大,哪里管你做得做不得,有用还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