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将水龙头关上。水声骤停,满屋寂寂。

只听得简繁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走下楼去。

钟晨早上去上班,出门时很小心,生怕看见有矮矮白色车子,趴在路边,还好,没有。

下了公共汽车,向办事处走去。忽然路边有人叫:“干部!干部!”

钟晨返头,看见路边蹲着几个乞丐,其中一个朝她笑着,露出雪白牙齿,是那个三叔。

钟晨心里总有点怕,不敢过去,站在原处,向他点头打招呼。

三叔想必是知道他顾虑,并没有走拢来,而是蹲在原处,继续大声招呼:“干部,麻烦你跟方书记说一声,现在佳景园那边工地上,要拆我兄弟们棚子,可不可以请方书记去做做工作,缓一缓,等天气暖和一点再拆?”

钟晨赶忙应承:“好。”

“谢谢你啊!美女!”三叔朝她做着敬礼手势,旁边几个乞丐突然发出“吃吃”笑声。

钟晨忽然觉得有趣,她第一次发现,乞丐除了博人同情以外,还有着与平常人一样小趣味。

她于是笑着挥挥手,继续向办事处走去。笑容还挂在脸上,眼睛却已瞄见办事处前停着一台车,矮矮地,趴在前坪里,心里不由地一沉。

回想起昨晚他郑重告白,以及自己粗暴恶劣回答,她真不知道今天该怎么面对这个人。

硬着头皮,她向楼上走去。

还在楼梯上,就听见简明声音:“方书记,你相信我,股市现在大牛,此时入市,还赶得上好时机。”

“我哪有钱炒股哦,下半年小孩读高中还要准备择校费呢!”方书记大声回答。

“所以啊,把钱拿出来炒一把,下半年去美国读高中都可以了!”

钟晨蹑手蹑脚,想悄无声息地从书记办公室门口闪过。

她失败了,方书记高声喊住她:“小钟,快进来,快进来!”

钟晨硬着头皮走进去,眼神刻意回避着坐在沙发上简明。

方书记将一叠钱递给她,嘱咐道:“你看,简总一早就亲自把一万块钱送过来了,你赶快收好,再打张收据给他。”然后,他转头对简明:“不好意思,我们只有收据,没有正式发票。”

简明在旁答:“没关系,我这个反正是私房钱。”

钟晨接过钱,一刻不停留,马上转身往自己办公室走去,将钱收好,找出收据本,趴在桌上写起来。

正写着,突然脑后有声音:“字写得不错嘛!”

钟晨吓一跳,回头一看,简明正站在她身后,双手交互抱在胸前,带着他招牌笑容,昨天不愉快似乎完全没有影响他心情。

钟晨毕竟没有经验,完全不知道如何对待这种男人,只好又回过头去,继续写她收据。有人在背后盯着,运笔变得生涩,填数字时,不小心填成了元,改又改不得,只好撕了重来。

简明可不放过她,笑嘻嘻地在身后说:“别着急,慢慢写,我有是耐心。”

钟晨脸红起来,格外认真地写,终于做到没有错误。

写完后,她站起来,将收据递过去,礼貌地说:“谢谢!”眼睛却一直盯着地板。

“你对我鞋子说谢谢吗?”简明打趣道。

“谢谢你,简总。”钟晨只好补充道。

“哈哈哈…喊我简总?!有没有搞错?!你也太夸张了吧?!”简明发出更夸张笑声:“我不过是想追你,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吧?”

听到这个事,钟晨头有些痛,她讨厌简明这种轻佻态度,或者,她讨厌简明站在她面前,果然一切如某人所愿。

“简明,你去找别人好不好?”

“你当我是卖房子,每个人都是潜在客户?”

“总之不要来找我。”

“找你是肯定会,你不喜欢,就当我不存在好了。”简明说话永远都有自己逻辑。

这样说下去,会变得纠缠不清,钟晨理智,不再接话。

突然楼下传来车子警笛尖叫声,简明冲出去,站在走廊上对着下面大叫:“嗨!走开!小心我揍你!”

大家都走出来看热闹,方书记分开众人,问:“怎么了?”

简明用遥控器关掉警报,解释道:“那几个叫花子,老是来动我车,轮胎已经被他们扎坏过好几次了。”

方书记探头看了看,奇怪地说:“是三叔他们?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三叔?是你亲戚?”简明问。

“不是,但他是这里丐帮头儿,你最好别惹他。”

“切!”简明显然没当回事:“我会怕他们?过两天照样把他们窝棚给拆了!”

钟晨这才知道,三叔说那个“佳景园”原来就是指他工程,忙在旁说:“方书记,刚才三叔让我告诉您,请您做做工作,缓一缓,等天气暖和点,再拆他们住地方。”

方书记忙对简明说:“是啊,别把矛盾太激化了,你也稍等两天,我再去和他们说说。”

“我二期马上要开工了,不可能为了他们,延误工期。方书记,你放心,这种小事,我能摆平。”简明说着,快步下楼去了。

方书记望着他背影,忧虑地说:“讨饭,也惹不起啊!”

钟晨没有做声,低头望着楼下。见到简明走到车边,打开车门准备上车,忽然,他抬头向楼上望过来,钟晨躲闪不及,被他撞见。他朝她露出灿烂笑容,挥挥手,钻入车中,车子贴着地面呼啸而去,掀去一阵尘埃。

如果没有顾永平,如果没有晓珂,如果最开始时候,先遇见是他,何尝不是值得欣喜相遇,可惜,现在,一切皆无可能。钟晨望着那阵渐渐消散尘埃,暗自慨叹。

(三十五)

过了两天,宣传橱窗做好了,广告公司用个小卡车装着,钟晨带路,选了几个显眼的路口安装。

拆下来的包装材料扔在车厢里,一个女叫化像是发现宝贝,一路跟着。

钟晨见状,招手喊她过来,对她说:“你把这些都拿走吧!”

那女叫化好像听不懂,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处,钟晨又大声地说了一次,还把包装箱从车上拖下来,向她打手势。

她这才弄懂了,笑嘻嘻地跑过来,将包装箱一骨脑抱在怀里,转头走开。

钟晨盯着她的背影,见她时不时被脚下的土坑绊到,怀里的纸箱也掉了好几个,但似乎全然不知。

“哎——掉了!掉了!”钟晨大声地喊,可那女的完全没有反应。

钟晨无法,一发善心,跟上去,将那些掉落的纸箱捡起来,送到了她住的窝棚前。

那女人钻进窝棚不知在鼓捣些什么,钟晨放下纸箱准备离去,突然听见窝棚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仔细一看,窝棚里的一堆烂絮当中,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将小手小脚举得老高,似乎在表示抗议。那女人直起腰,发现了孩子的哭闹,连忙将孩子抱入怀中,开始哺乳。的9461cce28ebe

钟晨看傻了,她没有想到,在这散发着恶臭的地方,人类居然也照旧生生不息。

“她头脑不清楚,又是聋哑,搞不清楚什么时候肚子就大了,孩子的爸爸是谁,没有人知道。”

旁边突然有人说话,钟晨吓一跳,回头,竟是三叔站在旁边。

三叔继续说:“孩子就这么生下来了,全靠兄弟们帮忙接济,才勉强生活下来。所以,如果佳景园的老板现在把这里拆了,她们可真不知往哪里去?”

“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小孩子怎么能在这样环境下长大?”钟晨忧虑地说:“你知道这女人是哪里的吗?不如我们联系一下她的家人。”

三叔摇摇头:“我们怎么知道啊?她又不会说话。”

“不如…”钟晨想说什么,又停了嘴。

“送福利院?”三叔知道她的想法:“大人孩子一起去还差不多,可是大人谁会收?只送小孩,这女人会和我们拼命!”

窝棚里,女人将孩子揽入怀中,孩子一边吸奶,一边将小手举到母亲面前,那女人露出憨傻的笑容,将嘴凑上前去亲吻孩子的小手。

“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长大后当个叫花子。唉…”三叔长叹一口气。

钟晨看着,满心怜悯。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喧哗声。两人一同转头,看见不远处,数十个民工拿着铁锹、锄头、铁棍,还跟着一台铲车,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

“说起这事,他们还真的来了。”三叔说着,迎上去。旁边也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乞丐聚集而来。

钟晨也跟着走了过去。

领头的是一个牛高马大的壮汉,走到窝棚前,挥挥手,示意民工上前。

三叔连忙拦住他们,说:“老板,能不能再等一段,现在天气还很冷,你们把这里拆了,我们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啊。”

“这我不管,我也是打工的,老板让我拆我就得拆,你们让开点,出了什么事,我们可不负责。”壮汉答道。

“那不行,无论如何不能拆,请和你们老板说一下,再通融几天,让我们找到地方再搬家。”三叔话虽然说得客气,语气却很强硬。

旁边聚集的乞丐也越来越多,壮汉有些胆怯,但在手下人面前又不能显现出来,外强中干地嘲笑道:“搬家?讨饭也能发财吧?还有家可以搬?”

这轻蔑的口气让旁观的乞丐不满起来,有人往前踏了两步,将包围圈又缩小了一些。

钟晨在旁看着,极着急,突然想起老板就是简明,赶忙打电话给他。

简明接到钟晨的电话,开始还挺高兴,后来听说她在窝棚区,急起来了:“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这些事,你们办事处不要插手!”

钟晨无法详细解释来龙去脉,只得恳请他暂缓行动。

旁边不知又有什么变故,乞丐中开始爆发出咒骂,甚至有人喊出了:“打啊!”

简明在电话那头听到,焦燥起来:“怎么搞的?再三交待他们速战速决!”

“可能会打起来,你还是让他们今天别拆了。”钟晨一昧恳求。

“你站远一点,我马上过来。”简明答道,挂了电话。

此时局面十分紧张,双方手中都操了家伙,相互对峙谩骂。

钟晨赶紧打电话向方书记汇报情况,然后将抱着孩子的傻女人领到了较远些的地方。

等她回到原处,简明正带着几十个民工气势汹汹地赶到。

钟晨忙分开人群迎过去,大声地说:“简明,今天别拆了,这样会出事的!”

“那不行,二期过几天要开工,这些人不能住在我的工地上,今天无论如何要拆掉!”简明很坚决地回答。

“再缓两天,再做做工作!现在这样,万一打起来就不好了。”钟晨言词恳切。

“几个讨饭的,还怕他们?你站远点。”简明说完,对着身后的人,手一挥:“给我拆!”

钟晨还想再说什么,那些民工已经冲向窝棚,乞丐也举着手中的铁棍、木棒迎了上来,双方打将起来。

简明硬拉着钟晨的胳膊,将她拖到人群外。钟晨也反手抓住他,继续说:“赶快让你的人走吧,这样下去会收拾不了局面了。等两天再拆也没有关系啊!”

“你不要管,先回去!”简明只是答,返身想回去指挥战斗。

钟晨不放手,依旧拉着他,正在这当口,突然有一个乞丐,挥着一根长长的木棒,来到了近前,照着简明的头猛挥下去,口里还说:“就是要打你这个有钱人!”

只听得“嗡”的一声闷响,简明便蹲在地上,头顶开始涌出鲜血。

钟晨慌了,赶忙上去阻拦,那叫化打得兴起,第二棒跟着又来了,正正打在钟晨的肩头,钟晨疼到低声叫起来,叫化见打错了人,这才离去,寻找新的目标。

红色的液体从简明捂着伤口的指缝中渗了出来,钟晨惊慌地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报警,却发现混乱中,口袋里的手机已不见踪影。

她蹲下来,徒劳地用手去捂简明的头,口里不停地问道:“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幸好,方书记带着公安,很快地抵达,控制住了局势。120将简明和一干伤者送到医院治疗,钟晨也跟了过去。

伤者众多,轮候着医生处理,加之公安也在医院找当事人做笔录。等到简明被急诊医生带去缝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简明出来时,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脸上的血迹还没有完全擦干净。

钟晨从座位上站起来,感到肩膀隐隐作痛。她忍着,关切地问:“没事吧?”

“嗯…”简明只点了点头,然后看看她:“你也没事吧?我好像看到那人也打了你。”

“哦,我没事。”钟晨答。

此时,有人唤简明的名字,两人扭头一看,简繁满脸焦急从走廊那头奔过来。

“怎么搞成这样?痛不痛?”她拿手在简明的伤口处摩挲着,看得出十分心疼这个弟弟。

简明却不当回事,头一偏,避开她的手,淡淡地答:“没事。”

“缝了几针?”

“七针吧,好像是。”简明答,接着又说:“别让老爸老妈知道,会被他们烦死,这几天我住老顾那里去。”

简繁看来对这个弟弟是百依百顺,忙答道:“好!只是我家里人也挺多的,不如住酒店去。”

钟晨在旁,看着这个女人,听到他们谈论的那个人,有些无所适从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