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解连环

作者:四木

【文案】

闵小相公什么都好,就是爱脸红。

闵小相公什么都看得清,就是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

【简介】

盗牛案、烤尸案、杀夫案、梦游案……一件比一件离奇,看似毫无关联的案情,最终都拧在一起,打得闵小相公招架不及;装鬼、雷劈、跳大神、夜闯寝居……手段层出不穷,闵小相公的想法强大无比,迫使皇子改变对他的认识;避雷帽、猴子戏、稻草人、鬼影子……百种破案道具齐上阵,闵小相公所经之地,瘟神自发退避三里;是男人?是女人?是断袖?还是神经病?幕后饲养的黑主回答:这都不成问题。一切可能尽在《解连环》,为你讲述“玲珑心解开连环局,腹黑男不敌相思意”的故事。

一句话简介:待他爱恋,她全程围观

内容标签: 乔装改扮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闵安、李培南 ┃ 配角:非衣、朱沐嗣、左轻权等 ┃ 其它:古代官场破案升级流、用喜剧活出悲剧的人生

“媳妇背猪八戒”

夏末深夜,雨下得正酣。非衣依靠在乱坟岗一块墓碑上,伸长了右腿,特意将它搁在了山道上。他又冷又饿,走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索性坐下来不走了。

周遭简直没有一点声气儿,除了雨水像珠子打下来,砸在断石残碑上的那些劈啪作响。不大一会,前面山道隐约传来一些夜里赶路人的声音。

闵安提着灯笼打着油纸伞走在前面探路,回头又殷勤地替后面队伍照亮,对于脚下难免疏忽了一些。非衣伸出来的长腿不偏不巧将他绊倒了一跤。他爬起来将灯笼凑到墓碑前一照,看到非衣那张在雨水冲刷下显得苍白的脸,马上惊叫道:“哎呦,毕大人,这里还躺着个人。”

闵安喊的毕大人就是毕斯,再朝前走就是他的治辖所在地黄石郡。毕斯刚给上级王知县送完了禀帖和贺礼,回来时正好赶上了夜雨,心里堵着一股烦躁劲。再又听到闵安说乱坟岗上躺着个无名氏,他推想着怕是郡外来的流浪汉,要不就是和死人有关的污秽东西,连忙坐在轿子里跺脚:“快走,快走,别管那些了!”

抬轿子的随从也在嘀咕:“这是死人的地界,小相公千万莫整治事儿。”

闵安拎着灯笼又凑近了一些,看清了非衣墨黑的眉峰抿紧的双唇,面相生得极为俊美。他又细心打量了一下非衣的领口袖角,见那些地方是干净的,且隐隐露出了一截内里缎布料子,心里更有底了,回头说道:“大人,这躺着的是个落难公子,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人,不如搭把手救他回去吧。”

毕斯甩开轿帘子说道:“他有手有脚,来历又不明,本官保着一郡的治安,哪能随便捡个人回去?”说完又催促队伍继续朝前走,早些赶回郡衙里。

闵安踌躇一下,随即跑开。

非衣继续靠坐着蓄力,没有动弹。就他坐的那块石碑前面有一截断掉的石基,与碑面形成了一个椅子状,经过雨水一冲刷,座面上干干净净,再挪个地方,他还怕脏了衣服。再就是刚才那个小相公提灯笼来照时,他看见了小相公长得俊俏,杏眼直鼻的,不是他想撞见的人,依照买来的消息来推断,小相公只是那人的徒弟。

等天亮雨停了,再朝前走吧,黄石郡只那么大,总能找到吴仁。非衣打定了主意,开始闭目养神。小睡了一会,山道上传来急促脚步声,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小相公提着灯笼又跑回来了。

闵安抹去满脸的雨水,蹲下身子对非衣说:“我们郡子这段时间兴盗贼,他们老爱半夜打劫,把你一人丢这里,我还是不放心。”他的声音柔和低沉,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非衣,模样极为可亲。非衣听着他又说了两句,语声总是那么温和,听得非衣很想睡着。

非衣这么一想,干脆真的闭上眼睛睡觉了。闵安急得拍他手臂:“喂,我说你,站起来跟我走呀,我好心来收留你,难道还要我背你回去不成?”拍了一阵,非衣不动也不答,眼皮也不抬一下。

闵安非常无奈地转过身子,将非衣扒拉上他的背,背着非衣朝郡衙那条路走去。他边走边说:“我叫闵安,公子怎么称呼?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大半夜的坐在坟前吓人?”

非衣的身子有些沉,压得闵安大口喘气,人却不答一句话。

闵安丢下灯笼,扯了根树干做木杖杵着,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山道上的风夹着雨,有时还飞来一点细碎的石末荆棘枝,刮在脸上可有些痛,非衣大概觉察到了,将头低了一低,躲进了闵安的颈窝处,闵安还得迎着风朝前走,背着一个快睡着的家伙。

“公子既然不做声,以后总得要被人称呼对吧,不如叫三不公子。为什么呢?因为一问三不答啊,不答名姓,不答籍贯,不答原因来这里。前些天我从后山捡回来的小狼狗,还有个名字呢,叫阿瓜。阿瓜之前是阿花,它也是我捡回来的,身上的毛黑一块白一块,像石斑鱼,我把它俩放一起,老打架,最后这个叫阿瓜的狼狗竟然被一头花斑猪给咬死了,你说稀奇不稀奇。哦对了,阿花还在我师父院子里,等会儿我把你也送进去休息下。”

闵安絮絮叨叨说完,非衣就开口了。“我叫非衣,曾定居楚州昌平府,不久前死了娘亲,外出游玩散心,走到山上迷路了,借宿在路边,不巧又被你吵醒。”

闵安一愣:“你是说……你靠在坟前睡觉是在‘借宿’?”

“嗯。”

闵安小声嘀咕:“有这样借宿的吗,从坟包里伸出一只腿,半天又不吭声,吓死个人。”

非衣听得见闵安在说什么,淡淡说道:“贵地方圆二十里只有一家客栈,不收我这样的客人。”

闵安答:“掌柜的怕你是盗贼派来的探子,一般的都不敢收陌生人过夜。”

非衣没说什么,事后才让闵安明白,他之所以流落郡县之间,无饭食无宿处无衣装,最大的原因是他随身带着面额大的银票,所经过的饭庄客舍都没法换散。即使碰上了银铺,见他所持的银票盖的是前代皇帝颁布的印玺模子,不是现有的摄政监国的楚南王颁布的印戳,马上一口回绝了他。

非衣不可避免成了有钱的穷人。

当晚,闵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非衣安顿进了黄石郡衙破落的边院里,烧了一灶热水,送给非衣好好清洗了下。他取来一套师父干净的细布袍子,从窗口递了进去,又去厨房里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馎饦,看见瓦罐在旁,从里面捞出一碗山菌莲藕汤一并送进了非衣房里。

非衣饿了一天,吃到这姗姗来迟的饭食时,举止还是斯文的。他的头发上带着水汽,氤氲在灯彩里,衬得发色如墨。清洗一番后,他的容貌完全显现了出来,象牙白的肌肤像是润了一层玉,将那墨黑的眼淡抿的唇极美地映衬了出来,有如丹青妙手用笔描过一般。

闵安看非衣安静地吃着,心里想,这公子哥生得这么美,像是没经过什么风浪的样子,手指上却长了点细薄的茧子,看来也是会武功的练家子。难怪他一路走过来,也不怕遇上什么盗贼打劫。

非衣放下汤匙问:“在想什么?”

闵安摆手笑:“没什么没什么,我收拾一下就让你早些歇息。”

非衣抓起手巾擦嘴:“上次那个直勾勾看着我的男人,被我挖了眼睛。”

闵安脸红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斜着眼看你就行。”

非衣拈起桌面上散落的一粒瓜子,轻转手腕,朝着闵安的眼皮弹了过去。闵安躲不开,眼皮被弹了个结实,痛得他哎呦叫了一声。他忙不迭地捞起托盘竖在面前,退出了门。

非衣打量了下冷清的厢房、蒙了一层灰的土炕,还有桌上遗留的瓜子花种,皱了皱眉,收拾出干净的一块地,打算应付一宿。临睡前,他将袍子脱下折叠好,放在膝上,才端坐在椅子里闭上眼睛。

门外,闵安看见对面厢房里的油灯亮了,连忙压低了身子,蹑手蹑脚朝外走。那间房里马上传出一道苍老而又激越的声音,在喊着:“死小子半夜不睡觉在瞎捣什么!抢老鼠女儿做娘子么!给我滚进来!”

闵安立刻唯唯诺诺走进厢房,领教了师父一顿好骂。吴仁骂得口干,要闵安温茶给他喝,又嫌弃水烫,抄起一只布鞋就将闵安砸出了门。闵安捡起布鞋,给师父恭敬地放回了脚踏上。吴仁骂得兴起,伸脚一踢,还好闵安躲得快,才没被蹭下帽子。

吴仁瞪着眼睛吼:“快去烧水洗个澡,凉着了咳着了别指望我给你治!还有对门那小子,来历不清不白的,你也敢捡回来,不怕招着狼了么!”

闵安忙赔上笑脸,一直应着晓得晓得,安抚住了师父,再带上门退了出来。他看了看非衣那边漆黑的窗口,觉得非衣也是异于常人,师父这厢指桑骂槐的嚷了半宿,他那边一句话不吭声,完全沉得住气。

闵安拿了两片白菜梆子,走到墙角的猪圈前,戳了戳没动静的花斑野猪,嘴里说道:“嚯嚯,这么吵,阿花也睡得着嘛!”野猪哼唧了起来,窗口纸屏一抬,吴仁的布鞋又砸了出来,伴随着一句吼声:“滚远些!莫吵着老子睡觉!”

从第二天太阳打头起,就不断有郡衙里的狱卒、随从、捕快走进院子里,借口端详阿花是否产了崽,眼睛瞟到一边厢房里去,将非衣的状况打量了个够。非衣穿着青色细布袍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绫缎里衣,一副清俊淡雅的模样,把一众在乡下行走的男人比了下去。毕斯作为郡衙里最高长官,听说来了外人,生得比小相公还要漂亮时,也不得不来打探两眼,询问非衣的出身来历。

非衣还是那套说辞,娘亲去世,他独自一人外出散心。有武功傍身,所以不怕山贼。毕斯问他是哪家公子时,他顿了顿,才回答说娘亲来自北理国谢家,父亲这一派略过不提。

“北理国么……那倒是个远地方……”毕斯叉着手说,“近四五十年与我们华朝互通贸易经商往来,也落得个友邦的声名。罢了罢了,既然远来是客,就在本官郡子里住下来吧。不过有一点,公子要跟着小相公走,听他的吩咐,千万不能生事。”

非衣点头。

毕斯哈哈一笑:“小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公子接风洗尘的,这顿饭就暂且记在本官名下,等来日本官腾达了,再好好给公子办一场盛宴。”

闵安站在一旁微微笑,没说什么。

非衣从袖口随手扯出一张百两面值的银票,双手递给毕斯,温声道:“银票放在我身上,等同于草纸一张。请大人帮我一个忙,收下这张银票,如能兑换出白银,抵当我的食宿费用,算是大人体恤我的最大恩情。”

毕斯一年官俸不超过四十两,非衣“小露一手”且用词含蓄文雅,极大地装点了毕斯这破落黄石郡的门面。毕斯家里也不是缺银子的,这个低于七品的郡官就是家里捐纳出来的名额,但钱财多总不是坏事,看非衣谈吐大方自身带了财富,想必也不屑于做盗贼那一类的事,毕斯这样考虑着,一天没过,已经完全对非衣放了心。

拿逢迎之财之前,毕斯照例要推辞。非衣诚恳道:“请大人赏我一个薄面。”毕斯哈哈笑着,见左右没有闲人,取了银票塞入袖子里,再迈着方正的步子离开。

半月没过,不多话的非衣灵巧融入黄石郡衙里,以寄宿客身份低敛出入门户,没有生起一点事端,取得多数人的信任。吴仁长期不落脚屋里,对非衣没有一点好奇心,听说非衣富有时,他也只是翻了个白眼,哼了声“与我何干”,再背着百宝箱,匆匆离开郡衙去外地开场子挣银子去了。

不为人知的的身世

黄石郡坐落在乱石堆上,前面是乱坟岗,后面靠着山,官衙残破,办案人手短缺。比它高一级的县衙至少有几十人帮忙决断兼跑腿,那还没算编制册外的。处于华朝最底层的黄石郡衙里,只有闵安一个书吏,兼长官毕斯的幕僚、随侍等多种职务于一身,小心翼翼侍奉着毕斯已经两年多了。

本月盗贼兴起,天不亮,又有一名乡农披着露水来报官,说是自家的耕牛被盗了。

黄石郡衙小而破落,执行打点传梆的俗规时难免有些偏差。比如狱卒兼门子的年轻人叫小六,正抱着竹梆窝在门口睡觉,听到乡农推醒他说了案例经过,他连忙把脸一抹,二话不说就冲向了内堂,咋咋呼呼向毕斯转达了案情。

毕斯连忙起身梳洗,吩咐小六去西边吏舍叫醒闵安,唤他外出督办此事。

西边吏舍就夹在两个院落之间,土门矮得不需要小六来推,直接踮脚跨过墙就能进来。小六抱着竹梆一阵敲,嚷着:“头梆响,开大堂。二梆响,吏起床。三梆响,上工房。安子安子听到没有,我都敲过三遍梆。”

吏舍里的闵安抱着粗布被子翻了个身,嘟哝道:“天还没亮啊,小六你来早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门外的小六敲得更急了,把做早点的厨娘花翠给逼了出来。她穿着一套翠绿的湖绸衫裙,腰上系着精致的双丝绦结,款款走过来,像是一阵春风扶着弱柳。小六一看到她,心里也像是吹进了春风,连带着笑容都柔和了不少。

花翠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她甚至不需要问一句话,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径直踢开闵安的房门,那力道可是不轻的,小六常常弄不明白,看似柔若无骨的美娇娘,为什么出手出脚完全端着一个壮汉的风范。他就曾经推过闵安的房门,离奇的是,不管他花了多大力气,那门还是好好的。

小六不知道的是,花翠本来就是翠湖庄前走南闯北的楚州总镖局家的小姐,自幼练得一手功夫防身,家道没落之后才被迫出来卖艺糊口。她从十五岁起辗转奔波在楚州各郡县间,不大习惯在人前抛头露面,只愿意躲在马车里帮忙做些彩绳木梯等器物,因而获得的报酬极少。就在她快饿死时,吴仁在市集跳大神驱邪,看中了她的手艺,向班主交了一大批银子将她赎了出来,再带在身边讨生活。在收留花翠之前,吴仁已经收留了闵安,带着闵安在华朝九州转了个大遍。花翠碰见闵安那会儿,闵安才十三四岁,长得眉清目秀,正在蕲水县县衙做门子。据吴仁所说,这已经是闵安做的第二任门子了,他还是前中书令闵旭大人的嫡孙,父亲官任四品知府,吃了官司被前代皇帝判了斩刑,家里人散的散死的死,他才和花翠一样,被迫流落民间。花翠当时吃了一惊,才知道跟在吴仁吴老爹身边,要想活下去,必须忘记自己的出身,实打实地做事讨生活。

从此后,吴仁、闵安、花翠就凑在一起搭了个三人班子。吴仁向毕斯家投信自荐,声称他能出任仵作,闵安打杂,花翠掌厨食。毕斯上任时需要自己的一班人,看看家里也没有给他准备得那么齐全的,在考查了吴仁三人能力之后,他当即拍板,就带着三人来到黄石郡。吴仁从来不向别人提起他的过去,偶尔喝醉了酒才透露两句。花翠也不在意,想着闯荡江湖的人,哪个没有一两点心酸的往事。只要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她一概不管也不过问。她尽心尽力给这两人做饭食、洗洗补补的,一晃过了三年。她已经十八岁,闵安十七了,老爹的岁数未知。

慢慢地,这日子就过得稳定了一些。只是有两件事需要花翠多加操心,那就是闵安的衣装与起居。推究根本原因,是与闵安的来历有关。

据吴仁老爹所说,闵安的来历有些曲折,比她花翠辛苦多了。闵家遭受灭顶之灾时,闵安不过六岁,失了娘亲和家仆,被她龙凤胎哥哥闵聪背在身上外出找吃的。哥哥看她饿得慌,偷了茶楼里的晚点就跑,撞到一伙赌输了钱的泼皮身上,被那伙泼皮打了一顿。哥哥把闵安护在身下,一直抱着不放手,结果被活活打死。闵安个小,也挨了不少拳脚,头壳受到重重一击,当即就昏死了过去。吴仁救活闵安后,闵安的心智就变得糊涂不清了,不断说着胡话,以为她哥哥没有死,她就是她哥哥本身。只要一碰到打雷天,她就尖叫不已,喊着“妹妹快跑”,把自己假想成正在保护妹妹的哥哥,抱着枕头在屋里乱跑。吴仁本是御医出身,也治不了这种臆想症,只能慢慢调教她,多顺着她的心意说话,但是她的病情不见好转,甚至愈变愈烈,最终导致她举起剪子自戕咽喉。吴仁思前想后,替闵安施了一场手术,将她的喉咙补好,用线垫出一个假喉结,告诉她,她其实在替两个人活着,为了救活她,他曾经把她哥哥的心脏移到她胸腔里,将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闵安看到胸口那条若隐若现的浅疤痕线,信以为真,自此安稳了下来,只当自己就是哥哥。吴仁带着她走南闯北,逼着她苦学各朝律法典例、熟悉刑名之学,就是为了日后将她送上官途,替闵家翻案。闵安听从师父安排,进了县衙做门子,一干就是五年。衙门里嫌她年少,本不愿意收,吴仁腆足了老脸求得同乡官员收留了她,还谎称她就是男孩。按照惯例,门子是从当地百姓中征发的,由长官挑选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充任。长官看闵安长相上乘,又低眉顺目的,勉为其难收留了她。从那时起,闵安越发将自己当成男孩,束起头发戴上帽子,穿上束胸行文士礼,想象着哥哥闵聪长大后的样子,她就是哥哥的一个影子,在替哥哥做这些事。习惯一旦养成之后,就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促使着她毫不犹豫地这样活下去。

花翠听完闵安的往事,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更不谈去打破闵安的臆想。华朝律法在四十年前修改过,允许女子做官,但成功跻身官场且行使有效政务裁决权的女人可是凤毛麟角的,到现在也只有楚州昌平府知府萧知情一个。

可见女人想做官,做到能方便翻查旧案的官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这之后,花翠更是顺着闵安的意思来打点她的生活起居,对她对外都认同她是一个男儿。

闵安睡觉时不喜欢被人打扰,特地加固了门栓。花翠掌握了踢门技巧,屡试不爽,用脚尖震开了栓扣,从容进出他的卧室。今早小六敲过梆子后,花翠看见闵安还在死睡,就走过去掀开他的被子,提起他的衣领,将他掼下了凉榻。

闵安弓身在地上打了个滚,来不及咕哝什么,就被花翠一脚踢醒。她拉着他来到水盆旁进行梳洗,提醒他将束胸马甲穿好,从衣柜里取出他外出公干时穿的常服。

华朝书吏着装大同小异,一般穿长衫系儒绦结,足蹬方口黑靴。花翠手巧,学得针线活,亲自收拾闵安的衣装,让他行走出去,看得人眼前一亮。闵安穿着细布白袍,襟袖绣上小朵兰花,外面再套上遮尘的云线纱衫罩,配上他的秀丽五官和修长身姿,一走出来,就带着一股儒生的俊采风流。

花翠丢出撑窗杖将院子里东张西望的小六撵走,替闵安抚平衣衫,又取出一双针线密集的鹿皮靴要闵安穿上。闵安套靴子时,她在一旁说:“今早我看到了非衣替换下来的衣服,摸了摸料子。他那料子是楚州昌平府特供的,别的地方没有。要将加运过来的涪州蚕丝拆开,只挑精韧的,加上老工匠的独门抻弹手艺,织成不断丝的五尺绸子。后面再换绣娘手织裁剪,托上云锦布,两面用针才能制成一只袖子,还得剪开废料,不能见到针脚。你想想,非衣一只袖子就够五品官吃上一年,他的来历怕不是富贵家公子那么简单。”

闵安打着呵欠:“我知道他有钱。”

花翠咬牙提住他耳朵说:“他不止有钱,弄不好还是个官宦人家出来的!你想想,普通富贵家的敢穿着特供的布料满大街走?”

闵安去扯花翠的手腕,痛得跺脚:“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官宦子弟,现在落在我黄石郡,就是我的跟班!”

花翠一掌拍上闵安后脑壳,将他拍出门:“光说得好听,到了人跟前就成了个熊样,半天哼唧不出一句!”

闵安摸着头委屈地说:“我又不是阿花,干吗要哼唧什么。”转身见花翠要锁门,他又扑上去说:“好翠花,我肚子饿,好歹赏我一个馒头半张大饼什么的,让我垫垫底儿啊。”

花翠看都不看他一眼,摆着腰走了:“光吃不长脑子,还说不是阿花。”

闵安摸到非衣住的小院里一看,师父那边的厢房照旧锁着门,从窗口看进去,里面冷冷清清的。非衣正在木架前翻晒花草,穿着一身素袍,黑发如墨,直披下来,映得他的眼睛也是冷冷清清的。

闵安站在院子门口说:“非衣你随我外出走一趟吧,有乡民报官遭了贼匪劫舍。”

非衣不应话,也不动。

闵安抓了抓头,摸到帽子抽带,想着不能乱了衣冠,又把手放下。他知道非衣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那地方挺远的,你大概嫌脏不愿意去,这样吧,晚上等我回来替我守夜,就当偿了这次的公差。”

毕斯在前堂等得心急,半天不见闵安来应签,干脆找到了后院来了。非衣拿着一株山草仔细辨认,背对晨阳,像是从头到尾没听到闵安在说什么。闵安悄悄走近,伸头去看他的袖角衣料,想看看是不是像花翠说的那么名贵。

毕斯咳嗽了一声,说道:“小相公拿着我的朱签令去现场查查,快去快回。”

闵安看到自己探头探脑的样子被东家抓到了,羞红了脸,抓过签令就快步走了出去。毕斯在后面笑着说:“调匹马跑得快些!见到保长佃户先问话,问好了再红脸,回来还来得及探望到非衣公子!”

闵安听得耳朵也红了,忙不迭地跑远。陪着乡农到达他的农舍后,闵安查看了现场地形及失牛痕迹,可确定是一伙人盗走了耕牛,犯案手段还挺熟悉的。他问了保长的口讯,拿出自己的工俸交给乡农,安抚了乡农急作一团的家人。

保长问:“小相公心里有底儿了?”小相公是南方地界对书吏的尊称,大家看闵安长得高挑而清秀,年龄不大为人和气,都乐意这样称呼他。

闵安点头:“这次一定能抓到茅十三,大叔放心吧。”

非衣的心事

闵安风尘仆仆赶回郡衙,向毕斯通报了情况,断定这桩案子是早些年出入在外州的盗贼茅十三一伙人所为。

毕斯敲着额头说:“听说茅十三那批人极粗勇,本官郡子里没有健壮的捕快可以制服他,这该怎么办?”

闵安回道:“大人可以再上书向县衙求援,本郡经制内的捕快还不足十名,茅十三连串几州,抢了百户人家,已经算得上是要案。按例这样的大案也不是我们小小的郡子能办得成的。”

毕斯皱眉:“茅十三流动各州犯案,通常不会在小地方停留多久,不如等他自己满足了离开郡子……”回头看见闵安没表态,他又马上改口道:“要本官再上书给王知县,惊扰到王知县,本官怕随后的任期考语会得个下等……”话没说完,他就拿眼看着闵安。

官员三年任期满了之后,上级官员会给下级写考语,查看守、政、才、年四个方面,这就是俗称的四格考核。其中行政方面就是考查官员直辖地的治安情况,包括风化、人命、强盗窃贼等案发率。毕斯任期快满,所治政绩平平,又得罪过上级,最后还不凑巧碰上名声在外的茅十三来黄石郡犯案,实在是件倒霉的事情。他看着闵安,不是因为闵安听不懂内中的联系,而是希望闵安顺着他的心意,将烫手山芋丢出去,替他合理处置好此事。

闵安懂得毕斯的心意,到口的官场法则被他咽了下去,没有顺溜地说出来。东家的脾气他自然知道,那是打个雷都会把脑门缩进背壳里的主儿,千万条法子,万千的困难,都必须先由他小相公来扛着。

毕斯只需要撂担子就可以了,闵安却要去统领随后的布置,最大的困难就是要说服非衣出手,将茅十三抓捕归案。闵安与茅十三打过交道,知道茅十三的为人和功底。

傍晚闵安去郡衙后门转了一趟,抓来一把紫色野花,土根上还带着泥巴。走去非衣院子里,非衣正背手站在木架一旁,在夕阳下静静看着满匾的干花干草,似乎在欣赏着一幅稀世画卷。他的周身润了一层花香,盖过了本来的熏衣香,微风拂过,送给闵安满鼻的清凉感。

闵安将满手泥的野花递过去,讨好地说:“你瞧瞧,这种花草用得上吗?”

非衣转头看了看闵安手指软软滴下的泥巴水,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闵安低声道:“你来郡子里十三天,每天就是采花种草,侍弄着纱布香囊,也不见你做些别的事。我现在遇上了一件棘手案子,你能帮帮我么?”见非衣像往常一样不答,他又跟着说:“你可是答应了毕大人,留在这里要听从我吩咐的。”

非衣仍然不说什么,只抬起墨黑的眼睛看过来,直看得闵安脸面大窘。闵安本来就是低级小吏,没有资格指派非衣做任何事,更何况非衣已经交了“食宿费”,算得上是长官毕斯的客人。

闵安等了一会儿,见非衣像往常一样不爱搭理他,把心一横说道:“你的性子一向冷淡,留在我们郡子里不走,想必是要做什么要紧的事情。别指望我会相信你对大人说的那套话,你越是低调行事不引人注意,我越是猜想你另有图谋,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再不痛快说出来,我就报告给大人去。”

非衣淡淡道:“我想拜吴仁为师。”

闵安一怔:“就这样?”枉费他先前猜了许久非衣的“图谋”。

“你想我怎样?”

闵安不答,认真想了想,有些恍然。“难怪你天天站在院子里,原来是守着师父的门,看他回来没有。”

非衣淡然道:“你帮我劝动吴仁,我就帮你办案。”

闵安一口应道:“成交。”

非衣凝声道:“只帮你这一次,下不为例。”

闵安想都没想就应了:“好。”回头他又觉得稀奇,问:“你拜师做什么?”

非衣拿起一株干花,拈在指间看了看,说道:“家人患上头痛症,需要吴仁的银针手法治疗。吴仁治病有规矩,不医官员及家属。我想求他出手,又不能打破他的规矩,只能拜他为师,学得扎针技巧。”

闵安笑道:“你连师父的来历都打探好了,可见是有些门路的人。师父那些陈年往事密封在刑部的案卷之中,非高官及特使才能见到。你能找到这里来,实在是令我惊奇,‘非衣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非衣脸色更加冷淡了不少:“娘亲过世,父亲不爱,能有什么来头。”

闵安识趣,不再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他转眼看了看屋檐下吊着的纱囊干花,温声说道:“非衣整治这些花草,倒是有门道。每次看你晒花、翻压,都显得很熟练的样子,难道是有可人的姑娘教给你的?”

非衣的眼色柔和了下来,语气也不知不觉地温和了起来:“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

闵安轻轻嗟叹一下,又微微笑了起来,听非衣答非所问,他也大致猜得出来非衣的意思了。他顺着语意说下去:“那位姑娘很有福气,当然你若能让我师父点头收你做徒弟的话,也会是一件有福气的事。想我师父收下你,自然要好好帮我办理这个案子,你说是不是?”

非衣瞥了闵安一眼,没说什么,指了指院门。

闵安诧异:“怎么了?”难道是当面撵他走的意思么?

非衣看着闵安衫罩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桃红脂粉,说道:“你先去洗洗。”

闵安低头一看,在他外出一趟办公后,衫子角沾了草灰木叶,袖口和纱罩有姑娘家抻过的手印子,上面还染着脂粉。他从袖角扯出一块帕子擦手,说道:“唉,我下次乡可受欢迎了,姑娘家都围着我,追着要看我衣服上的花样子。看完了还要摸,摸完了再塞一些帕子胭脂盒什么的,把我的袖子都塞满了,顺手还拍几个掌印在我衣服上。回头翠花看见了,又要骂我不干净……”

他低头嘟囔着朝外面走,正碰着挎着一篮子地菜路过的花翠。他转头就想跑回非衣院子里,花翠眼尖,两步赶上去扯住他的耳朵,大吼道:“早上才给你穿的干净衣服,还没过一天就脏成这样了?脱下来!穿麻布衫出去!”

闵安像一条泥鳅在花翠手里扭,没挣脱花翠的掌控,耷拉个头随她走远。非衣在后面看见闵安斗败了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

当晚,闵安收拾停当,穿着麻布短衫黑裤子,提着灯笼来找非衣。非衣换上青布袍子,扎紧头发,已经稳稳地侯在那里了。

闵安左看右看:“我不是叫了几名捕快大哥辅助你么?怎么不见人?”

非衣当先走向了郡衙大门:“用不着,走吧。”

闵安追上去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非衣再不答话,抿起了嘴角。

闵安识趣地在前面打着灯笼照亮。山路蜿蜒,星光惨淡,夜枭躲在林子里呱呱乱叫,不时有些荆棘枝石子夹在一阵风里,吹打到闵安脸上。闵安扯了一张皮纸罩在灯笼外面,给烛火挡风,小心看着路。他闷头走了一会儿,只觉夜里太静了,非衣跟在后面,简直像是幽浮一样的,气儿也不喘一下。

闵安开始找话说,随口问了问非衣家里的情况,非衣自然像往常一样不回答。夜枭呱地一声拖着翅膀飞过,吓了闵安一跳。他站着定了定神,回头看,非衣留在树下,气定神闲的样子,始终与他保持着一点距离。

“走吧。”闵安招呼一声,继续摸黑爬山。走得大汗淋漓时,后面传来一句声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闵安拉着衣袖擦了擦汗:“谢天谢地,你总算开口说话了。”

“我是想提醒你,刚才你已经绕过了这棵松树。”

“……是么?”闵安翻出羊皮纸地图看了看,讪笑道,“难怪我觉得好像走过这条路。”

非衣接过闵安手中的灯笼,走在了前面带路,闵安赶紧跟了上去。非衣的脚步不快不疾,灯笼在他手上稳稳的,没有晃荡出一点散光。闵安追着他并肩走了一阵,汗珠又冒了出来,他擦汗时去看非衣的脸,柔和的灯辉映着非衣秀挺的轮廓,将他的冷淡气息无形降低了几分,只是他的唇,仍然抿得紧,隐隐显露出他的不耐。

闵安寻思着,非衣只怕以前没做过这些烦琐事,将一个极有可能是富贵家子弟的人半夜拉到山林里赶路,而那个人竟然也答应了,可见先前和他谈好的拜师条件该是有多大的吸引力。否则他也不会按下他的不耐,在今夜随人驱使。

山道上死静,闵安掉在非衣身后,闷头走了一阵,开口说道:“你知道吧,我们郡子坐落在乱坟堆上,在外行走时经常会踩到死人的骸骨。毕大人觉得晦气,专程找了我师父请神镇邪,师父好奇门杂学,请神是颇有些手段的,又能顺带看些小病,这样名声传出去,外面郡子就会请他过去做一趟法事,所以这也是你大半月见不到我师父的原因。”

“嗯。”

非衣丢下一个嗯字再也不接话,闵安听见夜风里夹杂着夜兽悉悉索索弄出来的声响,朝非衣后背靠了靠,继续说着:“我跟毕大人说设个厉坛镇鬼就可以了,毕大人又不听。他倒是修了一座皂隶庙,将一个黑脸红衣服的差公当真神,每到初一十五就去上香,对着差公泥塑身子说小话……”

闵安说到这里,故意掐断了话尾巴,看了非衣一眼。非衣似乎并不懂这些话里的意思,表情仍是淡淡的。闵安咬了下唇,干脆将话挑明:“你大概还不知道,皂隶神在衙门里就是‘龙阳之媒’,拜祭者对着神像耳朵说话,就是想神像显灵,将念叨里的美男子送到他们身边来。”

非衣持着灯笼稳稳朝前走,侧脸淡然,许久才回道:“你的意思我懂。放眼这天下,没人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所以毕斯完全成不了气候,你放心吧。”

闵安落在后,长吁一口气。他毕竟也要靠毕斯这个东家赏半碗饭吃,知他喜好男风,也不能太拆他的台面,只能在暗处稍微点醒非衣一下。

大概是闵安卖了非衣一个人情,随后的半山路,非衣不紧不慢与闵安闲聊了几句。

非衣说:“衙门里的事务,我看你知道得许多。”

闵安挺直了腰身,颇有些自得地说道:“大小衙门里的陋规常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