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样知道那么多明的暗的事情?”

“我三岁时爹爹就带着我升堂,让我在他暖阁里的桌子底下玩,自小听多了见多了为官之道,必然会知道一些事。后来家里破落了,我辗转去了三座衙门里当差,碰到了不少稀奇事,看多了记下来,就成了我以后吃公门饭的法宝。”

非衣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这些话记在了心底。

当话唠遇见冷性子

闵安见非衣主动开了口与他说话,心里有些惊奇,嘴上不知不觉就说了下去,总想在这寂寥的夜里增添一两丝人气,不至于像他和非衣一样,默不作声朝前赶,咫尺近的距离仿佛隔着一座山。

“官律规定各级官员不得置‘别宅妇’,讲究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前面的清泉县王怀礼大人,年初就把自己的原配休了,理由是原配腋下有狐臭。他纳妾大宴四方,我们东家赶着去送礼,还没走回来又听说王大人的原配在发送的路上遇了灾,王大人伤心忧虑得起不了身,东家就赶紧凑了一方礼品再回去看望王大人,为了舒缓王大人心怀,东家特地将海外带回的挂毯给送了过去。那小妾没见过新鲜玩意儿,将挂毯给王大人裁成了一个披肩。王大人觉得好看,天冷时戴着披肩四处走动,有一次在幕僚前吹嘘,说那小妾多么贤惠,幕僚听得烦了,冷幽幽地说‘不就是一块枕头布么’,唉,这下可不好,我们东家就此遭了殃。”

非衣不接话,像是没听到似的。

闵安叹口气:“你这人太无趣了,难道不好奇下面的事情吗?比如说我那东家为什么遭了殃?”

非衣抿唇不语。

闵安抓抓头:“这个不好听么?那我再给你换一个。王大人的小妾跑了,心急如焚地找到我们东家,要东家给他荐一个小娘子作妾,还提了要求,说是‘樱桃小口杏核眼,月牙眉毛天仙脸,不讲吃喝不讲穿,四门不出少闲言’,东家在郡子里忙上忙下找了几月,终于被他找到了合适的人选——非衣你说说,该是我们郡子里的哪位姑娘?”

“你。”

闵安惊呆:“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男儿身啊,哪能作娘子。”

非衣的嘴角隐在灯影暗处微微一笑:“毕大人好男儿,王知县要娘子,左右都是你,还是认命吧。”

闵安呆了一呆,随后才知道赶上去,叫嚷道:“哎哎我说的例子是想给你解闷啊,你怎么调侃起我来了?再说你真的不好奇我们东家为什么遭遇了吗?那小妾是怎样跑的?还有郡子里的哪位姑娘能合王知县的眼缘?”

非衣还是不答话,就是不顺着闵安的意思问下去。闵安像是挠不到痒处的猴子,急得抓耳顿足,很想抓住非衣给他说清楚原先就编排好的故事。非衣只觉好笑,脸色还是冷淡的,甚至看到山路边有一处坑洞也不出声提醒,任由闵安哎呦一声一脚踏了进去。

山民做的捕猎陷阱可不是闹着玩的,闵安这一跤跌下去,半晌没有回过神,脸上擦破了一块皮,额头撞出一个包,痛得他掉出几滴眼泪。他抬手去捂脸,血迹又蹭上了他的袖子。

非衣站在洞边问:“还能走么?”

闵安咝咝吐气:“脚崴了,你给我劈一段树枝来,我杵着走。”

非衣说:“不如我一人去抓茅十三,快去快回。”

闵安扒拉着倒壁生的树根奋勇地朝外爬:“你去了没用,茅十三不服输,得想个好法降服他。”

非衣折断一根树干递了过去,将闵安拉出了坑洞。闵安就着灯笼亮光在林子底扯来一些野藤,上面还留着一把散发出清藿气的红花,将它们润了润泥巴水,一起缠裹住了崴脚处。他脱下布衫,紧紧扎在自制草药外面,试着动了动脚踝,嘴里咝地呼了声痛。

非衣提起灯笼继续朝前走,闵安无奈地跟在后面,一拐一拐的。身上一旦有了痛处,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脚下,再也没有开口说话。沉默走了一阵,非衣心里想,这下清净多了。他无意回头去看时,看到了闵安皱着眉的脸,像是一个苦枣子似的,脸上的褶子都凑到一块去了。

非衣勉为其难问了句:“很痛么?”

闵安鼓了鼓嘴,不答。非衣回头继续走,闵安看到非衣就随口问了一句,再也没有接下来的体恤话时,兀自愠怒了许久。“心肠这么坏,明明眼力强看得清路,也不提醒我一下脚边有个洞……”他嘀咕了一句,杵着拐杖乖乖地跟了上去。

非衣说:“你包扎伤口的手法很老道。”

闵安没好气地答:“所以呢?”

“你经常受伤。”

闵安不说话。非衣又说道:“大概吴仁也教过你这些本领。”

闵安嗤道:“师父从来不给我医治,只打我。我被逼无奈才自学了这些本领,哪是师父教会的。”

这次换非衣无话可说。闵安走了一阵说:“哎,你是真的不好奇我们东家为什么送礼还遭了殃么?还有那小妾……”

非衣扬手制止:“不用说了。”

“好吧。”

两人再也没有交谈过,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翻完黄石郡后山,来到桃花寨前。桃花寨前没有种桃花,只挑了两个艳红的大灯笼,在门柱子上缠了一根彩绸布,夜风一吹过来就散发出靡靡香气。

非衣即使还漠不关心周遭的事情,也看出了这个地方不大正经。闵安拐着脚走过来说:“妓寨。抓活的。染了绿眉毛,落单的那个。”他言简意赅地说完,也不管非衣听不听得懂,自顾自走到一边的树后躲了起来。

所幸的是非衣听懂了,并且也不好奇闵安躲起来的原因,直接等在了门柱旁。等茅十三粗犷身形一旦在灯笼下显露出来,非衣就出手如风,拍上茅十三双肩,将茅十三拍翻在地。

茅十三倒地大骂:“哪个小兔崽子偷袭爷爷?有种天明再跟爷爷打一架,欺黑算个什么好汉?”

非衣一扇衣袖,袖风将灯笼吹落地,烛火砸在草皮上燃烧了起来。火光越来越大,足够照亮方圆一丈内的景物,跌倒在地的茅十三自然也能看清楚面前站着一道修罗般的人影,那人还有一双墨黑的眼睛,不经意对上,会让人生出一股凉沁气。

茅十三是个粗人,不大明白这股气息就是“积威”的意思。他愣了愣神,嚷着:“瞧你像个公子哥,跑到这寨子外面偷袭爷爷做什么?”

非衣垂下左手,只伸出右手,向茅十三斜摊掌心。这是一招很平常的起手式,却看得茅十三大为光火,因为要对他发招的敌人只给出了半只手,很像是瞧不起他的武功似的。

茅十三一声吼,虎地扑了上去。这次的较量可以称得上是光明正大,而且非衣特意给茅十三照亮了交手的地方,但是茅十三很快就发现,他根本没有看清楚非衣的出手,就再一次被非衣打倒在地。

“他娘的这算什么?哪里来的高手这样奚落爷爷?想当年爷爷在闵州混时,那也是上打华北关外,下踢五湖四海的一条好汉!”

非衣听不得茅十三的聒噪,走过去踢中茅十三的心窝,差点了结了他的性命。茅十三躬身在地上咳嗽,嘴角里吐出了血沫子还是不闭口:“爷爷不服!爷爷刚在那小骚娘们身上泄了精气!是好汉的等爷爷三天后再来!”

非衣眼底戾气一起,就要起脚去踢,树后的闵安看得紧,立刻杵着拐杖跳出来,叫道:“脚下留情!脚下留情!”他快步拐到茅十三身边,蹲下身说:“十三兄,我们又见面了。”

茅十三抱着心口在地上打滚,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马上认出了闵安的脸。他怒叫道:“怎么到处是你?爷爷特地避开了闵州走外州发财,还能碰到你?真是见鬼了!”

闵安笑道:“十三兄一别数年,精神气头一如从前,嗓门还是那么大,寨子还是爱乱钻,口号还是没有变,打不赢就喊非好汉。”

茅十三犟着颈狂吼,大有将吐沫星子喷向闵安一脸的气势:“你他娘的小相公,总是趁着爷爷落单算计爷爷,算个什么男人!”

闵安笑而不答,走到茅十三背后,用准备好的牛油绳将茅十三捆了个结实。他拉住绳索的另外一头,示意茅十三跟他走,茅十三站在原地出蛮力与闵安角力,闵安争不过他,险些被他掼到地上去。

站在一旁的非衣没说什么,看着闵安的眼神却实实在在透露出“窝囊废”之意。闵安被绳子带得踉跄一下才站好,讪讪地说:“非衣,我脚痛,还是你来牵他吧。”

非衣看见天色快透白了,没再推辞,拿过绳头在掌心里震了一下,马上就有一股大力顺着绳子传递过去,结结实实地弹了茅十三身子一记。茅十三受痛,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一下,还待不走,这次的绳子震荡得更加厉害,直接刷上了他的脸,像是被人用手扇了一巴掌。

茅十三吃了暗亏,知道非衣的厉害,马上顺着绳子的劲头朝前走,一路上骂骂咧咧不停。非衣用绳子震他,他也不消停,只想着身上受了痛,总得在嘴上过过瘾。

非衣突然停住不走了,闵安暗呼不好,连忙拐到茅十三身边,用自己脚下的外衫布条缚住了茅十三的嘴。茅十三吃到一股清藿泥巴味,又亲眼看见布条是怎样来的,挣扎得更厉害了。“唔……唔……他娘的……小相公……要爷爷吃你脚气……”

闵安杵着拐走在一边,笑着说:“我这‘杂味百草膏药’还是好的,等会让你进了小六的监牢,有你受的。”

茅十三唔唔怒喝,闵安拉高布条,死死堵住了茅十三的嘴,又说道:“三年前你说你家的鸡啊鹅啊还有老娘没人奉养,我好心放了你,你偏生又跑到我的地界撒野。我们忒熟了,这次先跟你知会一声,你犯的案子太多了,惊动了刑部,上头说一定要把你抓拿到案,是死是活不计。死活不计听得懂吧?小六已经把号房给你准备好了,靠里的单间,现成的铺卷,是先前那个吊死的女囚留下来的。半夜要是听到什么动静,别慌,那是女囚吊酸了脖子,出来吐吐气的……”

茅十三听到这里突然跳了起来,眼珠子瞪得极大,苦于口不能言,只能在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闵安看着他笑了笑:“当然,你要是见了我们东家的面,先一口气招了其余的手下在哪里落脚,我们东家自然也不会送你进监牢,更不提进号房之前的那些‘过堂手续’。呶,简单点的有‘湿布衫’,将你按进水塘里睡一宿,落个腿痛腰痛的毛病,轻点就是‘上高楼’,头朝下反吊着你,糊你一鼻子浆面,保准你第二天缓不过气……你这样瞧着我是不是不信呀?咱们走着瞧。”

茅十三双肩急抖,神情变得极为激愤,闵安稍稍拉下他嘴上的布条,他就吼道:“爷爷还怕你们这些毛孙子的阴招吗?哎呦——你他娘的小相公,看到有坑也不叫爷爷,还把爷爷的绳子带到洞边去——”

茅十三落在捕猎用的坑底,脸朝上吼叫个不停。非衣走过来冷脸看了一眼,闵安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茅十三马上收了声音,不喊不叫了。

茅十三费力爬出坑洞,闵安替他绑好了布条,他没有反抗。闵安说:“学乖了吧?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好性子,随着你折腾。”

茅十三听闵安倒打一耙,怒目相视。闵安笑道:“怎么,我说错了么?要是错了,你可以指点出来。”他只顾着查看茅十三的动静,扭头跟茅十三说话,不期然朝前走一步时,一鼻子撞上了非衣的后背。

闵安揉了揉鼻子:“怎么不走了?”

非衣站着不动:“你说完了么?”

闵安摸着红鼻子讪笑,隐隐觉察到了非衣的意图。非衣指了指闵安的嘴,闵安会意,乖乖摸出一条不知是哪个姑娘家塞给他的角帕子,替自己封住了嘴。

天亮后,非衣一人当先走回郡衙,袖子上不沾染一点尘灰。他拂去了肩头的露珠,落落大方走向自己的院子,安稳地睡下。过了一刻钟,闵安用绳子牵着茅十三走进郡衙大门,尽管已经看不见非衣那个大恶人了,他们还是老实地堵着嘴,排在屋檐下,等着毕斯起床发落案子。

负责打点传梆的小六在这个清晨又没做好本职工作,因为整个衙门是被花翠的一阵尖叫惊醒的。“好好地出门崴了脚回来,麻布衫子呢?还有一半在哪里?在他嘴里?你还敢跑?给我死回来!”

药不能停

毕斯留在简陋偏厅里审查茅十三的案子,没有升堂。茅十三被捆一夜,仍然生龙活虎,大口叫骂闵安不地道,趁他喝花酒的时候来抓他,不是君子行为。毕斯色厉内荏地拍响惊堂木,喝令衙役进门打板子,以此来煞掉茅十三的威风。茅十三挨了两记板子,虎地跃起身,用强壮的胳臂去撞衙役,在偏厅里撞得人仰马翻,嘴里叫骂不停。他骂完闵安骂毕斯,顺带诅咒了整个黄石郡衙的人。毕斯受惊退出了偏厅,下令将门口堵死,先饿上茅十三一天一夜再说。

郡衙里不断有打杂的衙役通通通地跑来跑去,听从毕斯的安排布置木板铁钉封门。非衣被吵醒,洗漱过后,站在窗口的桌案边煮了一壶早茶。一阵浓郁的胭脂香气扑面而来,他也没有抬头看。

花翠穿着水红半臂短衣杏黄曳地长裙,如初秋枝头探出的海棠花,俏生生地立在窗口前。非衣不理会她,她就拈着一根竹枝,戳了戳红泥茶炉,说道:“安子是不是跟你说了,那个毕斯送礼、小妾偷跑的故事?”

非衣知道这个郡衙里的一半人说话做事异于常人,见识到了多次,再看到花翠漫不经心打断他煮茶的行为,也见怪不怪,自己拿着茶夹子将她竹枝打开就当是应对。

花翠软着腰身靠在窗口说:“你是不是没让他讲完?”

非衣没否认,只抬眼问:“怎么了?”

花翠伸着竹枝在沸腾的茶汤水里搅了搅,说道:“你不让他讲完,他的病就犯了,得吃药,老爹又不在郡子里,只能你去治一治了。”

非衣并不知道闵安犯了什么病,需要吃什么药,也不关心这些事的前因后果是怎样联系起来的,他只问最在意的一件事:“吴仁去了哪里?”

“在别地儿跳大神。”

“什么时候回?”

花翠答:“黄石郡是毕斯的地盘,老爹不好腆着老脸在这儿装神弄鬼,所以只能去远点的地方,一去保准上十天来回。”

非衣拍开花翠乱戳的竹枝,低头想着心事,没再答话。花翠把小瓷杯戳得乱响,嘴里说着:“喂,我在跟你说话呢!安子那边你要去一下,听他把故事讲完,否则这一天他像是掉了魂似的,在房里走来走去,头不梳脸不洗,毕斯喊人叫他去应差他也听不进去,伙同一个茅十三把整个郡衙闹得不能安生。以后再碰上这样的事,你长个记性,见他兴致一来要讲故事,你就赶紧撇开,落个后面清净……”

非衣截断花翠的话问:“他得了什么病?”

花翠愣了下才答道:“也没什么毛病,就是爱心烦意乱,没顺着他的意思就爱生闷气。”

非衣持茶夹子搅汤水的手一顿,暗暗想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一种怪毛病,难道是他脑子有问题?可看他谈吐和应对刁难事务,比常人聪慧多了。

花翠有点猜到非衣的想法了,嗤道:“和老爹在一起的都不是正常人,你就省省心吧。”

非衣无语。

花翠转身要走,非衣用茶夹子夹住了花翠的半臂衣角,让她挣脱不得。“喝完这盏茶再走。”他拾起茶杯递过窗子,淡淡说道,“再用力挣扎,花衫子就破了。”

花翠心痛新衣装,无奈接过茶杯,将那一盏茶一饮而尽。茶水里不可避免地飘荡着她在茶汤里搅落的竹枝黄枯叶,看着很败兴致。花翠一喝完茶,就用绢帕抹着嘴角走了,愤愤撂了两句过来:“最多以后你煮茶的时候不来搅乱就行了,有必要这样整治我么……”

非衣将茶汤倒尽,清洗好了茶具,慢慢踱向西边吏舍。院子外还有衙役在连声催着闵安去堂前听令,无奈吏舍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一点反应。

非衣推门,门不动。他想了想,贯力在足尖,果然踢开了门。一旦掌握了开门技巧,那么以后随时来找闵安就落得极方便。闵安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非衣走到桌旁坐下,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病?怎会显得这样焦躁?”

闵安敲着自己的头,皱眉答道:“天气闷,好像要下雨了,我头里很痛,像要裂开了。”

非衣看看闵安的脸,果然看到他的鬓角已经汗湿了,肌肤透着苍白色。非衣想起花翠说的有关闵安的病情,不由得问:“和你昨晚讲的故事无关?”

闵安一愣,细细问了非衣这样说的理由。当他知道是花翠转告的原委时,忍不住笑了起来:“翠花护着我,不敢跟你说真话。我是真的有病,就在脑子里,时常爱犯糊涂,发作起来谁都不认得。”

闵安一番话依然让非衣听得云里雾里。不过非衣生性不爱过问闲事,能听从花翠的要求来这里一趟,也是因为看重闵安能联系到吴仁的原因。再说每次多与闵安接触,就越发能了解闵安的情况,就像这次来问问闵安的病情,他多少有些相信了,闵安的脑子的确带了点毛病,使他说话做事异于常人。

闵安回头看见非衣慢慢冷下来的脸,又一笑:“唉,既然你来了,我就跟你说一说昨晚那故事的结尾吧!”

花翠的忠告言犹在耳,还特意提到了不要讲故事的细节。非衣立刻站起身朝外走,闵安赶过去拉住非衣的袖子,赶急说道:“你是真的没有兴趣听吗?”

非衣冷冷道:“放手。”

闵安拽着非衣的袖子不放手:“你听完我就放你走。”

非衣在衫子上运了几成力震开了闵安,闵安受痛跌倒在地,脸色涨得通红。非衣见闵安额上不断滴下汗珠,心里软和了一下,走回桌边坐好,却没有说一句话。

闵安一跃而起,极高兴地讲完了山道上三个故事的前因后果。他的口齿很伶俐,向非衣说清了所有。原来是毕斯送的那块挂毯闯了祸,被小妾裁成了披肩给王知县戴上了。幕僚平时里有些瞧不起王知县的为人,借口说披肩像是一块枕头皮,奚落包着披肩的王知县就是一个草包。偏偏小妾听出了言外之意,添油加醋讲给了王知县听,并唆使王知县处置幕僚。王知县大怒,将一众幕僚赶走,自己决断随后的案子及政务事宜,使清泉镇的治安和民生变得更加困顿了。小妾受不了衙门里仆众的白眼,寻了一个下雨的夜晚,卷起细软逃出了衙门。小妾后来碰上了茅十三一伙人,竟然跟着其中的秀才军师看对了眼,又将那人拐走。王知县失了小妾又新戴上一顶绿帽子,迁怒毕斯,要毕斯再举荐一名漂亮娘子。毕斯苦寻不着,想着王知县说的“樱桃小口杏核眼,月牙眉毛天仙脸,不讲吃喝不讲穿,四门不出少闲言”,怕只能是菩萨才能符合要求了,忙不迭地打了一尊金菩萨送了过去,谁知毕斯这一次送礼彻底触发了王知县的火气,王知县将毕斯骂了个狗血淋头,并摊派给黄石郡更多的杂役活计,拒绝调拨公差下来辅助办理盗匪案子……那晚回来,就在乱坟岗前遇见了非衣。

非衣听完,若有所思:“我只听说过楚州吏治混乱,还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有这样大的权力,瞒上欺下,营私舞弊,将底下郡县的治安、民生事务拿捏在手里,威逼下属服从他的一切主张。”

闵安喝了口茶,不以为然地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华朝吏治向来如此,从太上皇帝起就是这样的了,你是官场外的人,不用把这些放在心上,听听就过去了。”

非衣淡淡道:“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怎么可能让我听听就过去了,肯定又有什么事要我做。”

闵安笑:“非衣真是个聪明人,这样都瞒不住你。”

非衣皱眉:“快说吧,少戴高帽子。”

闵安马上来了兴致,摸到非衣桌边坐下说:“前面我也跟你说了,王知县不喜欢我们毕大人,不愿意派人下来办理盗匪案子,毕大人惧怕王知县发威,也怯怯弱弱的,不敢接茅十三的案子。现在我已经帮毕大人把茅十三抓捕到位了,就差茅十三的供词,让他招出其余的盗匪在哪里。但是茅十三的脾气太犟了,不管怎么打都不招,把他关在偏厅里,他还骂人骂得震天响。要整治他,让他心服口服,只能想些奇巧法子。毕大人催我催得紧,我躲着不见毕大人,也是因为整治茅十三的法子还缺关键一步,要非衣搭把手……”

闵安紧巴巴地看着非衣,非衣转头瞥了闵安一眼,问道:“整治茅十三的法子怕是很早就想出来了吧?”

闵安点了点头,仍然热切地看着非衣。非衣又说:“所以很早也想好了要我出手帮你了?”

闵安讪笑:“我就说非衣聪明吧,还没什么事能瞒得住……”非衣抬眼看过去,黑黑眸子透着点警示意味,闵安马上掐断语声,免除了恭维之意。

“免谈。”非衣起身朝门外走,“我说了只帮你一次。”

闵安当然记得非衣先前说过只帮一次下不为例的话,所以才大费周章对付他。见非衣要走,闵安惊慌失措地扑上去,又要想拉住非衣袖子。非衣故意顿了顿步子让闵安感觉到似乎能抓住他,随后又极快地闪躲到一边,闵安收不住脚,径直撞上了门框,砰咚一声撞得脑门发红。

闵安顾不上揉痛处,伸手死死拉住非衣衣服,嚷着:“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好说话呢,既然留宿在郡衙里,总得看看毕大人的佛面嘛,处置好了茅十三,等于帮了毕大人一件大事啊。”

非衣拂开闵安的手说道:“你办好了茅十三的案子,是叫毕斯拿去讨好上级的,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帮你?”

闵安情知非衣说得不错,一时之间没有拿话出来应对他,只能干用手抓住他的袖子。非衣伸手揪住闵安耳朵,将闵安拎出了门,正好送到了等候在外催促闵安去应差事的衙役面前。

衙役忍住笑说:“小相公请吧,大人等得急了。”

闵安正正衣襟,咳嗽了一声,背着手慢慢踱开,迈着极为方正的步子。

吓死人不偿命

毕斯在宅院里走来走去,见闵安进门,连声说:“你总算来了,赶快说说,拿这茅十三怎么办。”

闵安交合双袖压在衣襟下,微微躬身,先拜了文士礼,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茅十三之所以能从别的州县安然无恙逃到黄石郡来,多次干起盗贼的老本行,就是因为他好义气,底下的贼卒心齐向着他。我们打他,他肯定不服,所以我们只能使计诱捕他,让他心服口服,乖乖招出其他人在哪里。到时候大人前去招安,先平定底下的贼寇,再将茅十三用枷车一锁,送到清泉镇王知县面前,不就是大功一件吗?”

毕斯眯了眯眼,想着能借这个案子讨好上司王怀礼、缓和与他之间的紧张关系,嘴角的小胡子不由得翘了起来。闵安看他笑了,自己心底也松了口气。可是毕斯转念一想,如果茅十三像今天在偏厅里那样发横,一直不配合他审查案子,更说不上随后的招安和投降了,那他会不会又被上级怪罪一个“办事不力”呢?这样想着,他的笑容先垮了一边。

闵安细细看着毕斯,知道毕斯又开始在天人交战,默不作声等在了一旁。果然,毕斯开口说道:“本官觉得这法子有些惊险,不如就依本官先前想的,要茅十三立下保状不再来本郡生事,将他逐出去了事,那些底下的贼兵贼卒也就会跟着他转移地盘了,省得我们麻烦。”

闵安佯装想了会毕斯的提议,才回道:“大人,官理上有明训,消弭盗贼与抵御敌寇不同,御寇之法,驱逐境外就行。但是弥盗也驱逐出境外的话,是嫁祸给邻近郡县。一方有警,不行扑灭,致蔓延至他境者,会被重惩。”

毕斯伸着颈愣了会,闵安趁机又说道:“大人不必过于忧虑,可先试下我的法子,若是不行,我们再从长计议……”

闵安深谙官场之道,自然不会去提以前的长官也是这样怕事,放走茅十三,结果导致茅十三流窜数州犯案的例子。他不说,就是在毕斯面前维护前任长官的名声,顺带保存了毕斯的颜面。

毕斯踱开两步,叹气说道:“没想到小小一个茅十三,竟能生出这么大的事端,就先用用你的法子吧。”

晚膳过后,大家坐在厨房外的大通间里喝着花翠泡的大补茶,一个衙役外出扯了几根草再回来,捏在手心里,要众人一一抽草签决定今晚值守重犯房的人手。除去郡衙长官、仵作吴仁、厨娘花翠及食客非衣外,所有人都被列入抽签当值名单中。

狱卒小六抽到了最短的草签,急得把身子朝前一扑,想伸手去抢离他最近的闵安手里的平安签。闵安有所提防,将草签护好,笑眯眯地走了。花翠燃起一根白蜡烛,用烟气绕着小六周身转了圈,简单做了一下驱邪的法事,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自求多福,有去有回,平安度过。”

小六紧了紧裤腰带,带着壮士断腕的气概走向了监牢大门。门前正好撞上合七人之力才被制服的茅十三,依然风采不减,吐沫星子喷得众衙役纷纷躲避。小六伙同其他人将茅十三推进大门,回头拿起毕斯亲笔画押的封条封住了门口,再对着门头上的狴犴铜像拜了拜。茅十三仍在骂骂咧咧,小六跳过去赏了他一栗暴,叫道:“狱神面前也敢不恭敬,找死了么!”茅十三把眼一瞪,见两手被捆得紧紧的,干脆伸嘴去咬小六。小六又跳过去赏了一栗暴,说道:“不拜狱神,小心鬼上身!”

当晚冷风大作,乌云压顶,重犯号房的气窗外渗进来一点惨淡的光芒。茅十三睡在匣床上,头发缠绕在木板铁环上,脖子、胸口都被铁索锁住,手脚半分动弹不得。距他身体五寸的地方卡着一块钉满了三寸长钉的号天板,小六正睡在上面。

夜里死静,气味潮湿。不多时,小雨滴滴答答砸在了屋檐下,一道幽怨的女声飘了进来,在念着:“我死得好冤哪……你个狠心肠的,怎能不来陪我……”

茅十三最先醒,听着阴森森的声音,汗毛倒竖了起来。他不能动,光抖着嗓子呼喝:“牢头大哥……你去看看……是哪个在哭……”

小六被吵醒,揉了揉眼睛,抬头去看气窗外。等他看清了是什么东西时,马上大喊一声“我的亲娘唉”,然后咕咚一声滚下号天板,躲到了茅十三匣床底下。“不拜狱神真的有鬼吧,这回惨大了……”

气窗距离号房地面少说也有一丈高,可那上面却飘荡着一道白衣影子。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衫子上滴着水,嘴唇从乱发底下突出来,青乌乌的,每开口念一个字,就吐出一截血红的舌头。她的身影前后飘忽不定,所以声音也是时断时续地传进来,像是被雨点打碎,拉长成一道凄凄离离的曲子。

“茅十三休要不讲理,听小女子与你说端提,当年你签了保状堂约,应了外出闵州不犯事。我观你三年买卖成大富贵,忘了前约背弃信义,还待不收手犯我黄石郡,惊动底下石棺遍地开。石棺开,魂魄飞,小女子唤你来作陪哎——”

茅十三听到女鬼唤他名字,手脚抖得咯咯响。“爷爷……爷爷……哪知道鬼大人的府邸……是建在……建在乱坟岗上……大人……大人放了爷爷……不不,是放了我……我再也不回……”

黄石郡的官衙本来就建在乱石堆上,据说下面埋着萧萧白骨,所以一旦发生闹鬼祈神之事也不足为奇。小六当了快三年的狱卒,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女鬼显灵,吓得比茅十三更厉害。茅十三听到女鬼还在索命般地唱着,急喊小六打鬼。小六从匣床栏边冒出一点脑门,战战兢兢地对着女鬼身影磕头,喊着:“冤有头债有主,女鬼大人找他的晦气去,千万别拿眼看住我。”

飘荡的白衣女鬼从嘴里幽幽吐出一口烟,迷离了她那张惨白的脸。另有一只烟筒从气窗角递入,悄悄拂散出安神助眠的香气。女鬼等了一会,看见茅十三还在匣床上抖,没有昏睡过去,忍不住低头去吸一大口烟气,再待吹送出去。可她没料到那烟气竟是那样辣,呛得她差点咳嗽出声音,她为了不露出破绽,索性一口强吞下烟气,结果又被迷香气味迷软了身子,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墙外的花翠连忙收了滑竿,蹲下来拍着女鬼的脸,低声道:“说了让我来,又要逞强,真是个猪脑子。”

女鬼喝了花翠喂的米汤,悠悠清醒过来,她扒开头发,抹去嘴边的水渍,冲着花翠感激地一笑。花翠将她的脸别到一边,嫌恶说道:“鬼样子就别笑了吧,寒碜死人。”

一道闪电直劈下来,照亮了女鬼惨白的脸。花翠看到她的眼神起了变化,瞳孔都变大了一轮,暗呼不好。花翠按住女鬼挣扎的身子,捂着女鬼的嘴低声说:“安子别怕,这儿不是闵州的巷子,没那些打你的坏人在,你回回神,别害怕,啊?”

被捂住嘴的闵安在花翠手下拼命挣扎,她的眼前看不到闪亮的天、漆黑的夜、珠子般的雨串,只能感觉到从地底渗透过来的冷气。又一道闪电撕过夜幕,雨水从屋檐瓦头冲刷下来,砸在她的脸上。这一切与十一年前的夜景完全重合,那一晚有很多人在踢她和哥哥,哥哥的血大片洒在她的脸上和手上,就连雨水都冲不走那些刺眼的红色。

花翠看着闵安的神智慢慢陷入疯迷中,暗暗叫苦。她使出大力按住闵安一刻,累得气喘吁吁。闵安双腿不断挣扎,与花翠斗了一会蛮力,一个闪电再劈下来,惊得闵安怪叫一声,趁着花翠分神一下,她掀开花翠的身子,像是弹起的兔子般,一阵风地跑远了。

花翠想喊又不敢喊,顺了顺气,再追了过去。

偏院里的非衣合上讲解花草的医书,用冷水净了面,回身打算挥袖扇熄灯烛就寝。一道冷风横吹过来,撞开了窗子,送进一阵奇怪的声音。非衣用手遮挡风向,看见了外面有一道模糊的白衣影子连奔带跑闪跃过矮院门,径直扑向他这里。那团影子跑得太快,挟着冷风夜雨,顶着一头惨白的闪电,在光亮下露出一张黑炭白灰粉饰的脸,看起来既恐怖又眼熟。

非衣哪有时间去细细思量来的是谁,又是谁长了这么个鬼样子。所谓以不变应万变说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突见奇异之事,他倒是极为镇定地运气震动衣袖,双手一推,用气流砰砰关上了窗子。外面那道白影突遭变故,没有反应过来,径直撞上了窗台,再砰咚一声掉在了屋角边。

非衣走过去加固窗栓和门栓,脱下外袍安然入睡。牛皮纸糊住的窗台上,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爪子,映着闪电光亮在不断刨着木窗棂,还伴随着一道细密的呼声:“妹妹快跑,妹妹快跑。”

雨夜乍一听这种瘆人的鬼声音,自然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可是非衣艺高人胆大,听在耳里,只当是迷路的松树在无奈地刨着树干找果子吃。他平躺不动,静心静气地吐纳几下,逐渐有了睡过去的意思。

屋角半掉着的闵安迷乱地喊了一刻,开始砰砰地敲窗:“放我进来!放我进来!”

非衣被吵醒,走到窗边问:“你又想干什么?”听了那么久,他自然知道外面是谁的声音。

闵安敲着窗:“放我进来!我很怕!”

非衣默然一下,应道:“放你进来,就要换成我害怕了。”

闵安低低地说:“求求你,我真的很怕……”

非衣开了窗,闵安捏着白衫子衣角爬进窗来。她虽是女鬼装扮,中衣和长裤倒是男儿装,还穿着束胸甲衣,在非衣面前自然还是平常的样子。

非衣拈起一张湿手巾朝闵安脸上丢了过去,说道:“擦净了脸再说话。”

闵安走到水盆边洗干净了脸,露出本来的样子,将俊秀清丽的少年郎又送到非衣眼前。闵安摸了摸披散下来的头发,将头发捋到耳后,看到非衣打量着自己,禁不住红了红脸,低头说:“今晚,我们挤着睡一宿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