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就这样走过去,突然想到这一人一豹似乎睡反了面。他踢了踢笼子问:“你惹他做什么?”

闵安与豹子奋战大半夜,睡得正酣,无奈被踢醒后,就看到华衣美服的非衣负手站在跟前。“谁?”他揉着眼睛问。

非衣不悦地掠了下嘴角:“李培南。”

闵安抱膝坐好:“大概是我把他养的一只肥猫放走了,惹得他没有咕噜肉吃吧。”

非衣踩踩豹子的尾,将豹子唤醒,一扬手,指挥它疾冲出楼道,回石屋去了。他回头又问:“所以他就把你关在笼子里?”

闵安不愿非衣把李培南想得这样坏,忙说道:“是我自己钻进去的。”

非衣冷笑一下,拂袖离开。

闵安见豹子不在笼子边,已经消除了危险,连忙爬出了笼子,整了整衣襟。楼外陆陆续续走进一众侍卫及丫鬟,衣色纷纭,各做各的事,像是没看到闵安似的。闵安靠墙站着,心想世子爷不是还要接见我么,等在这里终归不会错的。

楼上李培南洗漱完毕,用过早点,由着丫鬟服侍,换上了一件玄色窄袖长袍。待她们扎好了紫色金丝蛛纹腰带,他下令摘除身上的配饰,意示轻装出行。

李培南抓过热手巾擦了擦手,对厉群说:“叫他上来。”

厉群下楼请闵安,闵安抚了抚衣角,紧张问道:“就这样上去吗?”

厉群笑道:“小相公还想早上泡个澡么?”

闵安嗫嚅道:“熏熏香也是好的。”

厉群遂了闵安的意,带他去了暖阁。闵安在阁子里熏过香,又低声求着丫鬟姐姐打水来给他梳洗,并偷偷摸来丫鬟姐姐的香汤壶灌了两口。他张了张嘴,溢出一个香香的饱嗝,自顾自地笑了。

乐呵了一阵,他发现长袍和罩衫都染了香气,头发口舌也有香味,就连脸上也热扑扑的,染红了一片。

闵安带着满头的眩晕和满脸的红晕见到了李培南。李培南回头一看到他那已经涣散开来的眸子,就皱了皱眉。

李培南的眉眼本来就生得冷峻,使得他的俊容威严了两分。闵安见他皱眉,知道是自己行为失察了,连忙拢着袖子躬身向他行了个礼。

李培南问:“你又做了什么?脑子这时是清醒的么?”

闵安红脸呵呵笑:“我好像要被您迷倒了。”

李培南冷脸围着闵安转了一圈,他的眼睛和鼻子是极厉害的,走动间,已经察明闵安的衣衫从里到外都换了一套,世子府赠与的中衣、外袍及腰囊都不见了踪影,闵安脸上有猞猁舔出的细小伤痕,身上还有白檀、沉木衣香,鼻端呼出的气息里有曼陀罗花的热劲。

闵安仍在笑着:“知道么,您其实能颠倒众生的,不管男人女人,见您准能迷倒。”

李培南冷冷道:“香汤不能乱喝,兑水才能消除麻味儿。你这么散漫的性子,总得吃次大亏。”

闵安伸手搓着自己的脸,苦恼说道:“您走远点成么?我的心跳得厉害,真的快被您迷晕了。”

李培南在闵安两尺外站定,冷眼看着他。闵安捂住眼睛不敢看李培南,小声说道:“就您家这香汤香气的,迷倒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成问题。”说完后他就不省人事,软倒在李培南脚边。

李培南收了收脚,背手站着,低头看着面前的一团。厉群连忙跑出去拿醒神汤,下楼时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待他取来茶壶,发觉闵安已弓身蹭到了桌椅边,正拉着李培南的衣摆说着胡话:“玲珑的小嘴真香啊……比白檀还香……小手儿也软……比世子爷软……还有阿花……阿花长得最好看……不对……是玲珑比世子爷好看……”

李培南本想叫人把闵安丢出去,突然听到了“玲珑”这个名字,按捺下来脾气,坐在椅子里,任由闵安拽着他的衣摆不放手。

闵安闭眼哼着文人士大夫逛青楼所编的小曲儿,断断续续的,听着不是很清楚。“鼻儿隆隆,口儿小,舌儿香软……奶儿甘甜,腰儿细,脚儿去紧……那些儿,更休要问……”

李培南冷声对厉群说:“灌醒他!”

厉群大步走过,扶起闵安的上半身,将壶嘴对着他的嘴一阵子灌。闵安察觉到不适,不断扭动着头,坐在后面的李培南干脆地拉起闵安的头发,将他一把提住,让厉群灌了半壶醒神汤进去。

闵安完全清醒后,用袖口擦净了脸,退到一旁低头站好,不动也不敢吭声了。

李培南冷脸问:“可以好好说话了?”

闵安躬了躬身,忙应道:“是我错了,请世子息怒。”

李培南问:“你与柳玲珑私下有交情?”

“啊?”闵安抬头,不解地看向李培南,觉察到这样直视人家不妥当,又低着头。厉群在对面小声提醒道:“小相公睡着时,不断念着‘玲珑’这个名字,难道是与她很熟么?”

闵安费力想了一下,有些底儿了,偷偷瞅着对面的厉群,问:“我还说了什么……能提示下么……”

厉群咳嗽了一声,却不敢朝下说了,那些浮词艳曲儿怎能在公子面前再提一次。闵安恨不得再生出一个头来理清楚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了半天,还是觉得稳妥地道歉比较明智。“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请世子恕罪。”

“你错在哪里?”

“座前失仪。”

李培南看看闵安局促不安的样子,脸上的冷意消除了一半,相信他不是存心要做出失礼的举止。他想了想问:“除了柳玲珑,你还认得哪个叫做玲珑的女子?”

闵安被点醒了穴位一般,脱口说道:“花街上的柳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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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叫柳玲珑的女子何止千千万万,昌平府花街上劝酒做席纠的娘子,当真有一个叫做柳玲珑的。她与闵安有过一两次恩缘,以嘴香手软而著称。

除去这个柳玲珑,马家小妾柳玲珑也是个厉害人物。

李培南将户籍册子丢到闵安脚边,唤他仔细查看柳玲珑的生平。册子上只标明了柳玲珑来自下庄,嫁与马家做妾,随后的批注上却写明了李非格探来的消息:柳玲珑嫁入马家之前,在昌平府彭因新家做了五年绣娘,专司绣饰衣领襟口的花草,其余压线、抻弹、裁剪、合针等诸多工序由不同的班子完成,她一人干着轻松活儿,拿的酬劳却有上十两。

说起柳玲珑的主家彭因新,在昌平府盘桓过半年的闵安并不陌生。此人是朝中正三品大臣,出任楚州按察使司,家中可谓富极一时。富裕本不是罪过,但超越了皇宫行制就有越矩之嫌,且彭家一天的奢靡生活动辄耗费千万贯钱,相当于五十户小康之家的一年费用总数。钱银居多,源源不断使出,那么他的来路就值得推敲。

闵安拣起户册看完,阖上书皮,将它工整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没说话,心思却像走马灯一样转动,想着世子突然从柳玲珑身上剥出了彭因新的茧丝,大概是想使用移花接木的手法,将那大贪彭因新前去敲打一番。

官场上的事,他这个小书吏应当少搀和。

闵安打定主意,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李培南仍坐在闵安身前两尺远的椅子里,问他:“柳玲珑犯下的案子,你还有什么看法?”

“钢针落地,案情已经很清楚了,我还没有别的看法。”

“依你的意思——”

闵安硬着头皮答:“证据确凿,可以上呈给刑部了。”

李培南突然语风一转,冷冷道:“你帮着破了她的案子,就以为身子骨硬了,可以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了?”

闵安连忙跪下:“这话从何说起,请世子明示。”

李培南却对厉群说:“去将豹子牵来。”

闵安连忙抓住李培南的衣摆,惊叫道:“世子千万别,我知道错了,我现在懂了您的意思了!”

李培南拂开闵安的手:“说!”

闵安老实答道:“柳二和柳玲珑双双犯下凶案,太过于胆大妄为。我曾想,以普通农户家出身的姐弟怎会生得这样心狠,所以就查了查他们的来历。原来他们两人都在彭家打过工,亲眼见着彭家的富贵了,锦衣玉食的熏染了五年,心气儿变得高傲了许多。据说那柳玲珑还曾与彭大人有过私情,被彭夫人发现了,才被撵了出来,柳二生活无着落,才去了黄石郡做盗贼。”

闵安说完,紧巴巴地抬头看李培南:“世子可还有疑问?”

李培南看到闵安被吓得额头冒汗,嘴角轻轻一动,但是极快的,他就抹去了那道不很明显的笑痕,冷脸说道:“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闵安马上摆头,直挺挺地跪着。

李培南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淡淡道:“我记得昨晚你曾说过,如是不服气,可以让豹子来咬你。”

闵安后背一冷,额上又渗汗。他的话原本就是对着豹子喊的,不服气来咬我啊。

李培南继续说:“它现在可是极不服气的,在石圈里转来转去,不如你去与它打一架,看谁厉害些。”

闵安快要哭了:“带笼子进去可以么?”

李培南站起身:“依了你。”他面向厉群吩咐道:“去把瓦舍空出来。”

闵安听见与豹子打架的场地还要移到夜市上的瓦舍里,看阵势世子是要来真的,心里更加抖得慌,连忙三下两下用膝盖移到李培南跟前,拽住了他的衣袍,哑着嗓子喊:“我错了,我错了,请世子再给我一次机会!”

李培南拂落闵安的手,掀开衣襟坐了下来。“说吧。”

闵安跪在李培南座椅前麻利地说道:“彭大人积贪十余年,与马家二子,当今的中书大人是至交,他们才是柳玲珑背后的人脉姻亲。死了一个柳玲珑,于他们无伤分毫;但是死了一个马老爷,就可以看作是彭马一党决裂的开始。王爷新封楚州三年,人脉亲信势力不够伸展开来,决然撼动不了彭大人的根基。王爷若是想拔掉这伙大贪户,必然要假借马家案入手,层层剥落,抽出最底的主心骨来;王爷若是此时不想动作,也可等这伙人中间再生脓溃,然后操刀斩断首尾两端,使他们一一不能相顾,再将他们收入罗网中——我这样说,不知世子可满意?”

闵安的猜测是根据多年做幕僚的经历来的。由于家里突遭变故,他自从一脚踏进衙门做门子起,就对朝政风向极为敏感。一是为了自保,二是为了更有效地辅助东家们站准地方。好比这次的柳玲珑杀夫案,表面上看只是一桩公案,而实际上牵连的关系人脉深得多了,正如他所提议的那样,要想行之有效地对付这些人脉,就必须一把揪到底,采用层层深入的方法,或者等待时机,从中间查起,朝两边深入,这样坚持下去,总会掐到他们的要害上。

李培南早闵安一步考虑过这些问题,因此默然一刻就答道:“第二种。”

闵安听懂了:“王爷是已经这样做了吗?”按照他所说的第二种方法做的?

李培南没有瞒闵安:“父王主持朝政,我来接管楚州。”

闵安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操刀要整改楚州的人是世子李培南。他擦擦额上吓出的冷汗,突然又想到,世子爷既然已经有动作了,为什么还要叫他来,逼他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很快李培南就揭示了缘由:“你能看得清,必然知道怎样做,很多不便让我出面的场合,现在由你来干预。”

李培南说的理由尤为必要。他的一举一动牵扯到楚州吏治的风向,若出面大张旗鼓地过问官衙事务,会给暗藏的贪官污吏们一个讯号,不等他来审人,人家都已经缩回保护壳里去了,打死不露马脚。只有不着痕迹地刺探,收集各方面的证据,才能在最后一举攻盘,扫掉所有的小棋子和暗帅。

可是闵安不是这样想的。他的心思早就浮动了开来,禁不住垂眼问道:“比如说呢……”希望是些好事情,若能赚些花酒宴大姑娘家的好处尝尝,那是最妙不过,否则枉费了“干预”这词儿的派头了。

李培南看着闵安白皙脸上莫名浮起的红晕,冷不防问:“你想怎样?”

闵安应声抬头:“花街上的冻子酥奶酒是极不错的——”对上前面黑得透冷的眼睛后,他又低头说道:“是我错了,世子您继续说吧。”

“茅十三死了。”

突然听到这么简短的一句,闵安惊愕得抬起头来。李培南看都不看他,冷淡说道:“被猞猁咬死了,你去查明事发原委。”

闵安斗胆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他想着,世子调用底下郡县的小吏,名不正言不顺,怎能将得力干将厉群大人闲置在一旁。

李培南回答:“查案子和看豹子,你与厉群各选一个。”

屏风前的厉群一抬手,笑着说道:“小相公先选。”

闵安知道这绝对不是正当理由,可他偏偏无力抗拒。昨晚师父还警告他不可接近李家人,今天他就已经站在这儿了,即将作为世子特派侍从前去清泉县衙查案。他想推脱,可是马家案宗还捏在了李培南手里,上面还有师父的名字,稍有不慎,李培南可翻手覆云,将师父添加到帮凶里去。

闵安在内心挣扎一刻,决定屈从权威。他脚步漂浮地往外走,猛然想起一事,转身朝李培南行了个礼,问道:“猞猁是什么?”

话音未落地,门外楼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厉群让开路,两名侍卫抬着一顶铰金铜锁扣的笼子走进来,半蹲着向李培南行礼,随后极快地退向一旁。非衣最后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穿着窄衣长裤,手上还提着一把捕兽的长枪。他揭开笼子上的黑绸布,向李培南展示了一只油光水亮皮毛的大猞猁,说道:“这只够了么?”

李培南垂眼一想,马上明白了非衣的意思,笑了笑:“够了。”

非衣指向闵安,冷冷道:“他可以走了?”

李培南唇角依然噙着一丝笑:“下次必然礼待你的客人。”

非衣向闵安说:“来。”闵安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似懂非懂非衣与李培南打的机锋,不大明白为什么事情会牵扯到他身上。非衣一刻都不愿意等,直接走过去揪住闵安的耳朵,将他拎出了门。

非衣一走,李培南的笑容就冷透了下来。

厉群看出了一点门道,不做声,也不大喘气。

李培南走到笼子前站定,看了半晌猞猁被长枪射伤的前掌,冷冷道:“猞猁可以再捉,卒子只有一个。你不准我动你的人?我偏生要动。”

厉群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道:“小相公这样的精干人楚州多得很,不紧要的话,公子还是换一个吧。二公子从来不跟公子争,唯独这个他看得比较重,公子不如随了他。”

李培南答道:“只能是他。”

厉群不明缘由,但绝对相信自家公子的主张。公子既然说只能是闵安,那就表明随后的事情别无他法,只能放在闵安的肩上压一压了。

很黄很暴力

非衣将闵安拎出门后就松了手,转身去了后面的宅院,打算照料花草。没想到闵安还跟在了后面,喋喋不休地问:“猞猁是什么?那只飞禽是白鹰吗?是你还是世子的帮手?”

非衣是领教过闵小相公缠功的,你不告诉他,他总有办法从你嘴里问到。在闵安问了第二遍后,非衣就回答说:“白鹰是一只白鹘,名叫‘将军’,它和豹子都是世子豢养的家兽,用来传信或狩猎。世子去了西疆征战,将豹子和白鹘交给我照看。猞猁外形像猫,比猫凶猛,嗜兔肉,被你放走的那只就是猞猁。”

闵安急忙转身离去。到了清泉县衙之后,他找到李非格拿记录茅十三死亡情况的尸单,询问事发经过。李非格眼力高,见两天不到就要跟闵安打多次交道,知道他是世子正在用的人,也不推脱,拣着重要的事情说了说。

闵安根据李非格所说的内容大致推出了前因后果。

闵安因吴仁的案子滞留在清泉县两天,东家毕斯为了邀功,亲自押着茅十三的囚车上县城,连夜赶路,昨天上午巳时抵达县衙监牢大门。那个时候王怀礼带着衙门里的多数人去了马家查案子,没有当场接管囚车。典史当即拍板,把茅十三一捆,塞进了监房里。茅十三骂不绝口,惹恼了典史,典史干脆下令将茅十三的舌头剪了,撒了一大把草木灰在他嘴里给他止血了事。茅十三昏死在地,典史急忙叫人喊郎中过来医治。郎中随后赶到,前脚刚跨进院子里那道沉厚的黑漆大门时,倒在地上的茅十三突然跳起来,冲撞开看守他的三名狱卒,趁着大门敞开的机会逃了出去。典史带人在后面紧追,一直追到了海棠山上。茅十三朝山窝里跑去,突然从石头后跳出一只大猫,将他扑翻在地,径直咬上了他的喉咙。茅十三抗不过,当场就被咬死。典史将茅十三的尸体驮回来时,王怀礼正在升堂审柳玲珑的案子。毕斯一看茅十三已经死了,害怕受到牵连,连忙带着黄石郡的一队人先撤了回去,只将公文留给了司吏。王怀礼动刑审出柳玲珑的供词后,听说茅十三也死了,当场就怒不可遏,将典史打了三十大板削除了公职,收押进牢里。监牢现在全面封锁,没人能进得去。

“小相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非格见闵安杵着不走,拢着袖子就问了一句。

闵安回道:“老先生说得很仔细,我这做下人的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回头就给世子交差去。”

“那就好。”李非格笑了笑,转身慢吞吞地朝吏房里走。

闵安跟上去问:“老先生知道茅十三骂了些什么话吗?惹得典史大哥剪了他的舌头?”

“那些可说不得。”李非格摆摆手,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说出来有恐玷污王大人的清誉。”

闵安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是什么话了。王大人怕的无非就是些说他贪赃枉法的胡话。”

李非格看了闵安一眼:“小相公也晓得公门里的规矩,当说的说一半,不当说的吞到肚里去。刚才那些当我没说,懂了么?”

闵安拱了拱手,目送李非格远去。随后闵安拿出厉群的腰牌,表明代世子来回复王大人的呈文,顺利进入马房查看到了茅十三的尸体。他戴好羊膜手套,仔细查看了茅十三咽喉上的伤口,向一旁督证的刑房书吏点头说:“肉色发黄,牙印窟窿血干,外表有皮层翻卷,是咬死无误。”书吏记录下验尸结果。

王怀礼站得极远用官服捂住袖子说:“马房臭味太大了,小相公还没勘验好么?”

闵安抬头问:“大人怎么不将尸首放进停尸房里?”

王怀礼抬袖扇了扇飞虫,随口答道:“外伤误死的犯人向来丢在这里,由‘马王爷’镇魂,这是衙门几十年的规矩。”马王爷就是公门人供奉的马厩之神,专司怪力乱神之事。闵安熟悉衙门各角落的陋规常例,听到这样的答复,也不得不认为是合理的。他躬身施礼道:“有劳王大人了,我马上就验好。”

王怀礼扇着袖子带人离开。

闵安沿着监狱内院、外墙走了一遍,找到茅十三曾经逃离的那条路,也顺着足迹探了过去。顶着秋阳走了半个时辰,路边杂草丛生,隔着一块块新泅水的秧田,水渠旁有农户耕作。闵安隔着一人高的杂树长草踮着脚朝田里喊:“大叔,这田里的水多明润啊,昨儿个刚抽的吧?”

戴着草帽的农户答道:“是的咧,每到月头,村里就要踩翻车运水出来灌田——小相公莫要朝前走了,前面山里有大猫出来咬人啊。”

闵安抓下帽子擦汗,摆摆手说:“不碍事的,我去看看。”

话虽这样说,闵安走到海棠山前时还是打转回来了。他去驿馆租了一匹马跑到行馆,向厉群禀明案情十分简单,厉群却拦着不要他走,让他自己向世子禀告去。

闵安无奈,又梳洗一番熏了香在底楼候着。轻衣便装的李培南驯完大猞猁,随后也回到行馆。他将系住大猞猁的颈绳朝厉群手里一丢,对迎面走上来施礼的闵安说:“等着。”径直去了偏厅沐浴、更衣。

闵安等了许久,终于见到穿戴一新的李培南走了出来,连忙禀报道:“茅十三外逃被猞猁咬死,案情并无曲折,请世子放心批放王大人的呈文。”

闵安说的呈文是有一番缘由的。

因茅十三是连串几州朝廷钦拿的要犯,现在横死山窝,按例需由当地最高长官呈送一份文书到刑部交代原委,再等刑部的裁决。王怀礼将呈文交给李培南,一是有请李培南定夺之意,二是李培南若不愿出面干涉案情,那请他做一个见证人,来证明自己秉公执法不曾徇私等。

李培南走了两步,正待上楼,见闵安还站在原地,回头问:“完了?”

闵安恭顺答道:“是的。”

“那你来批示呈辞。”

李培南淡淡的一句,就将闵安请到书房里,坐在桌前半天落不了笔。

李培南站在一旁问:“怎么了?”

闵安提着小杆羊毫笔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他抹去鼻尖的一滴汗,放笔说道:“小人位微言轻,恐怕不能勾批上司的呈文,更不能将小人名讳落在正典官印后。”

李培南踱开两步,坐在椅子里,冷不防说了一句:“你是怕承担责任吧?”

呈文一批,以示无误,刑部审核,若不出差错,茅十三横死一案就此阖卷;若验出了差错,公文上的一众签押官员及文吏都得受责,轻则罚处俸银,重则免职流徙。

闵安听李培南已经说到一些苗头了,连忙赔笑:“这是决计没有的事。”

李培南放下手里的茶,说道:“你过来。”

闵安慢慢蹭到李培南椅子前,躬身站着。李培南点点自己膝前的地砖,闵安本想装傻,做出一副迷茫的样子,但他抬头看到李培南的眼光越来越冷时,只得心惊胆战地又走近了一步。等他杵到李培南跟前,与他的膝盖仅仅半尺距离时,他猛然醒悟到不能站得比世子爷还要高,所以无奈地跪了下来。

李培南伸手虚掐住闵安的脖子,慢慢说道:“这么细的脖子,洗得又干净,想必猞猁是愿意吃的。”

闵安心里大呼不好,想退一步挣脱开来,可是李培南出手如电,已经扣住了他颈上的动脉,若他挣扎,很难保证此时正冷着脸的世子爷会做出什么事来。

闵安跪着不敢动,就张了张嘴吸气。李培南看着他的眼睛冷冷说:“我说过什么?你还敢再打马虎眼?”

闵安急叫:“冤枉啊世子——”李培南手上一用力,掐断了闵安随后的话。闵安喘不过气,用手拉李培南的手腕,憋红了脸说:“求您——求您放过我——”

李培南问:“说不说实话?”

闵安艰难点头。

李培南一松手,闵安就倒在地上大口喘气。他扒开衣领,露出了一截白皙而柔软的脖颈,和帽底乌漆漆的发丝一比,简直像裁了一块冰玉缝在肤色上,显得十分秀丽。李培南皱了皱眉,心底惊异混小子怎会生得如此秀气的骨架和软脂一样的皮肤,还曾稍稍摊开手看了看掌心,以此来检查是不是他的触感出了问题。

闵安调好了呼吸,跪在地上说道:“茅十三好骂人,整座黄石郡衙皆知。他占山为王多年,喜欢挑拣山石堆耸处落脚,一口气奔逃到海棠山上,实在是自寻死路。谁又知道那山上饿着几只猞猁呢?见到茅十三嘴边淌着血水,自然闻到腥味儿了,赶急跳出来,一扑就把他扑倒了——这就是我向世子说掉的细节,因为觉得无关紧要,请世子明察。”

“是么?”李培南放下举到嘴边的茶,在嘴角挑了一点笑,看着闵安说,“你的‘无关紧要’难得打听出来,让我试试对不对。”

闵安根本来不及转变心思,李培南就出手扣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掼到了冰冷的地砖上。闵安挣扎不脱,闭上了眼睛。李培南就势蹲了下来,用强韧的手臂压得闵安再也动不了,转头朝书房外面喝了声:“牵进来!”

厉群牵着油光发亮卷着舌头的大猞猁走了进来。李培南抬手,厉群将一盏温热的猪血递到他手上。李培南将一盏血尽数泼到闵安脖子上,见闵安挣扎,冷冷说道:“不动死得舒坦些。”

闵安喊叫:“世子爷何必为难我这个小人!”

大猞猁一步步走近,呼出的气息尽在咫尺。闵安察觉到李培南没有放手的意思,大叫:“世子爷!我的命还贱也是一条命!怎能就这样整治死人!”

李培南低头在闵安耳边说:“你是临死也不肯说实话了?”

眼见大猞猁的舌头已经卷下来了,闵安彻底豁出去了,嚷道:“当说的说一半,不当说的烂在肚子里面!你就放猞猁咬死我吧!”

李培南当真放手,大猞猁连忙低头舔上了闵安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