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南不接话,闵安就跟着解释:“桃花寨是一处妓寨,茅十三喜好到处抢掠,不管走了多远,最后都要回到桃花寨会会他的老相好,所以我想账本极有可能在他老相好手上。”

闵安的猜想是有一番道理的。他曾跟着老东家毕斯出战黄石坡,招抚过茅十三的绿眉盗,随后搜检绿眉盗的落脚村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按照东家与王怀礼是一派党羽的关系,若是毕斯瞒着他搜检到了账本,早就将它呈给了王怀礼,王怀礼也就没有必要再去下暗手杀掉茅十三。所以闵安想来想去,越发觉得账本还流落在外面,极有可能捏在了茅十三信任的人手里。

李培南听完闵安的解释,说道:“我唤厉群随你走一趟。”

“谢世子。”

李培南从桌几上的火漆令大封套里抽出三份文书,一一摆在了闵安眼前。第一份是清泉县衙已故典史朱七明的委任状正本,批示者正是与彭因新有私交的官员,可见背后受到了彭因新的指派。彭因新这样做,恰巧证明了他与派出朱七明的老东家朱佑成有牵连,正是他在帮助朱佑成,促成朱佑成调派亲信至各地。第二份是散花县知县朱佑成的起底资料,详细说明了十一年来朱佑成的仕途动荡,包括他的亲属及随从名姓。文书由于是从吏部及户部档案中抽调出来的,所记载的私事并不丰盈,唯独在朱佑成子嗣一栏里,标明了“其子朱沐嗣已与前锦州知府闵昌之女约定婚配”的字样。

闵安一看这则清晰的文字,头脑里嗡地一声炸大了,不可避免想起了朱家那个胖胖的迂腐的儿子。那人少时总是追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朝他作揖,细细唤着“玄英,玄英”,将软和嗓音深深烙在他脑子里,让他怎么赶都赶不走。

一别数年,他辗转来到楚州任事,这则婚约像是影子一样又追到这里来,再次提醒他不过是一个闺字叫做“玄英”的女子,假以时日之后,他还必须嫁给那个胖书生。

李培南细细看着闵安忽红忽白的脸色,又镇定地出示了第三份文书:闵安的出身来历。上面写明闵安六岁失怙,与兄长闵聪流落民间,后传闵聪被暗巷流氓踢死,闵安就跟着吴仁在外飘荡,一直到十一岁才安定下来,进了荆门县做门子。十三岁时闵安辗转去了蕲水县,发愤苦读考过童试,入县学就读两月,因故退出,吴仁托人情将他送入县衙做门子。十五岁时闵安又在院外试中考中廪生资格,入州学就读半年,因故退出,离开闵州来到楚州,入毕家做幕僚,兼任书吏、长随等职务。

从这份记载文书可看出,闵安一直在衙门打转,积极求得进仕门路,无奈出身低,只能混到“吏生”这一级,离“官员”差得远了,且吏、官界限泾渭分明,不能让他轻易地转任过去。即使他两次考中了官学,也不能作为有利的条件。

因此闵安想做正印官,只剩下最后一条便捷方法:由朝廷破格擢升。准确地说,就是由李培南提携,镇南王批准。至于皇城内阁官员名额,他是不敢去想的。

现在李培南拿出了文书,可见他已经考证过闵安的来历,怎能不让闵安紧张。

李培南问:“你为什么两次考中官学,均要‘因故退出’?”

闵安低头答道:“雷雨天我会犯病,惊吓了其他同窗,教官便劝我离学。”

“什么病?”

“脑子里烧得厉害,犯糊涂,不识人。”

“严重么?”

闵安不敢说真话,只摇了摇头。

李培南半晌不说话,只看着闵安,闵安不敢抬头,在寂静中,他突然听到李培南在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闵安极快应道:“男。”

“据户籍记载,闵家曾育有一对龙凤胎。长子为兄,叫闵聪,次女才叫闵安,一直流落在外。你既是闵安,怎会突然变成男人?”

闵安看着李培南的眼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之意,平时练得利索的答话就说得吞吐起来:“我……我是为了……记住小妹的恩情……”

李培南低喝:“说真话!”

闵安抿唇不语,只摇摇晃晃跪下了身子,用无声的动作表示了他的乞求和内心的煎熬。他所坚持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懂,更何况他一直背负着兄长将心脏转给他的恩情。此时他也不敢奢求李培南突然能看懂了他。

李培南伸手抓住闵安帽后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拖到自己跟前,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管你是男是女,不能坏我的事,懂了么?”

闵安闭眼答道:“懂。”

他是真的懂。

目前他的主家公子正在着手整治楚州官政,还牵扯到了闵州的朱佑成那一派,而他作为女儿身时,曾与朱家的朱沐嗣有过婚约,这种关系就使他在李培南跟前的地位变得尴尬起来,以后该不该用他,又该怎样用他,已经成了李培南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闵安一连跟了四任东家,最为信服李培南,也最害怕他。就在此时,闵安不急着向李培南表示忠心,只想着怎样度过眼前一关。

好在李培南并没有为难他,径直将他打发出了门。

闵安走出门,才觉察到背上渗了一大片汗,将伤口蛰得生痛。背上虽痛,可他心里亮堂着,知道李培南不为难他,是好事,同时也可表明,无论他是男是女,此时在李培南的心底,是占不了多少分量的,因为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实行计划中的前锋卒,而卒子通常又会阵亡在冲锋陷阵的时候。

除非他像昌平府萧知情一样,努力爬升到一个高度,让李培南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毕竟在世子府里,只要你有用,就可以获得提升机会,和出身来历无关。

闵安想通这个道理,觉得背伤也能忍受了,又摩拳擦掌地准备第二天的出行事务。

第29章 同行

第二天清早,陪闵安出行桃花寨的人是非衣。

非衣早起晨练时,萧宝儿就托人带话过来,叫他去拜见吴仁老爹。非衣去了客栈,吴仁请他随闵安外出办这趟差事,以此来护住闵安的平安。

吴仁对非衣说:“闵安背有伤,打斗起来不方便,你功夫好,去帮帮他。”

非衣几日来已与闵安疏远了许多,听到师父的吩咐后,考虑片刻,最终应了声好。即将走出客栈大门时,萧宝儿悄悄溜过来,跪地请求他帮忙验证一件事。

萧宝儿说:“闵安那个臭小子现在不准我抱他,说是背上有伤。可我觉得他是个女人,因为男人哪有这么精细的面容。二公子你帮我瞧瞧,那臭小子到底是男是女?”

萧宝儿说得语无伦次的,可非衣还是听懂了。他将萧宝儿拨到一边,不说一句话就登上了马车离去。关于闵安的身份,他早就揣摩到一两丝端倪,只是无意去证明而已。

他曾想过,无论闵安是男是女,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和闵安共处一车时,他才发现,若闵安再规矩一点丶再矜持一些,也许会更得他的心意。

闵安顶着出公差的名义向李培南要来一辆豪华马车,备好一切所需物后便和非衣朝县城外驶去。桃花寨处在黄石郡与清泉县中间,两人在上月抓捕茅十三时造访过。一上车,闵安就占据了一侧的软榻闷头睡觉,有时颠簸的马车咯着他的背伤了,他还会揉揉鼻子嘟哝两句,说着将军的坏话。非衣捻开一颗香球,燃起安神香,坐在一旁宁心查阅花草药理图册。看得乏了,他回头去望闵安,却发现一管鼻血正沿着闵安的唇沟淌下。

马车里极安宁,闵安流着细长的鼻血睡得极恬静,但凡路面颠簸一下,他的细长就要涎下几分,非衣只好移开了眼睛。闵安兀自念着花街上的冻子酥奶酒,唤着做席纠娘子柳玲珑的名字,一路上睡得不安稳。

非衣持书将闵安敲醒:“擦擦鼻子。”

闵安擦净鼻血,无奈说道:“将军现在像个大爷似的,性情极暴烈,动不动啄我,从昨晚到今天,已经把我的鼻子啄破了两次。“

非衣问到李培南已将伤残累累的将军丢给闵安看顾,脸色终究阴沉了一下。闵安瞧得仔细,连忙摆手说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暗地里帮我做了不少事,可是有关将军的这一桩,你千万不能再跟世子爷对着斗气了。因为每次你帮我撒了气,回头我还要受更多的气,夹在你和世子爷中间,左右不是人,像什么呢——”他低头在车厢里找半天,没找到恰当的比方,索性将拇指与食指伸出一夹,做给非衣看:“你们两头一用力,我就变密了。”

“懂了。”非衣淡淡道,“以后不管你死活就行。”

闵安点点头,随后又觉得不对,就支支吾吾说道:“我说的‘变密’与医症无关,不是‘重加升麻而反通’那个……”

非衣皱了皱眉,没再接话。闵安松了口气。提到题外之话,实出他的本意,他原来只是想劝非衣,不要再为了他与世子争斗什么,以免他夹在里头,受两边的气。夹板气的滋味怎么样,他是有深切体会的,目前世子已经收他作“家臣”,而非衣这棵阴凉又有福荫的大树,他只能忍痛放开了……

闵安恋恋不舍地看了非衣一眼,擦了鼻子转头又要睡去。非衣持书卷敲了敲榻边,问道:“我待你的好,你都记得么?”

闵安用袖子捂住嘴,点点头。

非衣继而冷淡说道:“以后都要偿还回来。”

闵安嘀咕:“又在打什么主意……和世子爷一样的……心里总是不安分……待个人不能简单点么……”

非衣放下书,将膝上衣襟整好,端坐着闭目养神,回道:“自小到大,我身边就挤满了求富贵的人,不拿出相应的东西来换,能指望我平白无故待他好么。”

闵安不以为意地耸耸鼻子:“好吧,好吧,都听你的。”

马车距离桃花寨还有两里地时,闵安翻身坐起,扒开包袱开始用借来的珠宝装扮自己。他朝脖子上挂了两道玛瑙项链,在腰上捆上黑色蹀躞带,又将一些金光灿灿的链子系进玉带下方的小勾里。非衣知他一向不按理行事,见他捣腾出个怪模样,也不在意,坐在一边养神。

闵安摸出一柄小铜镜,挪了挪身子,背对着非衣检查上颌新装的假牙。他用舌头抵了抵牙根,马车一个颠簸,将他一头撞上厢壁。他回头不满地看着非衣:“你就不能坐过来点么?我这边很飘,放空了。”

非衣无奈坐过去。闵安跟他说了说进入寨子后的计划,非衣稍皱眉:“那种俗艳之地……我也要进去么?”

闵安抿嘴一笑:“瞧你说的,既然来了,自然要跟我进去见见世面的。”他笑着时,舌头又习惯性地抵上了断牙处,将半截补牙推了出来。他连忙用手去接,托着一点细白的瓷牙光亮,如获至宝的样子,让非衣转过眼睛,不忍直视。

闵安不以为然,唤停了马车,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描金漆花扇,摊开捏在手里,一摇三摆地进了桃花寨。非衣跟在他身后,随他指派,不断拿出银两打点遇见的龟奴及茶水工等人。不多久,他们就不费力地找到了茅十三的老相好,一个叫做含笑的小娘子。

闵安依靠在门边,对了对角度,借着廊道渗进的一些柔月光辉,有意将自己身影轮廓勾描出几分文雅气,才抬眼去看屋子里的红妆小娘子。他笑得和气,把一柄描金扇子摇得极响,扑哧扑哧扇动间,刮得胸前的玛瑙珠子簇簇乱响。他在手上一阵用力,带动腰身也在轻颤,勾带上的金链子自然也要晃起一片明光。如此苦费心思地显露出粗大财气,奈何斜依在胡床上的小娘子没有反应,她只用一根银簪子挑了挑烛心,再将手里的琉璃罩子盖在了烛火上。

非衣一进红绡小木屋就坐得极远,不肯再靠过来了。

闵安依在门口细想:这小娘子倒是个不爱财的人,从宝儿那借来的金银珠宝也打动不了她,看来要想其他法子。

他刷地一声收了扇子,躬身朝含笑作了个揖:“‘含笑胭脂绝芳姿,檀香窗前赋新诗’,小娘子取了如此雅致的名儿,可喜可赞。”

含笑抽出襟口的绢丝手帕,抹了抹嘴,笑道:“小相公的嘴像抹了蜜儿的甜,过来让我瞧瞧,怎么生得与他人不一样?”

闵安笑着走过去,紧挨着含笑坐下,陪她周旋两句后,就知道她的取名是因为喜欢听故事讲笑话的缘故,并非与诗书文华沾上边。既然知道她喜欢风趣段子,那么随之而来的应对也就简单了。

闵安先说了个闺风部的故事试试含笑的口味:“老年娶妾,想讨她欢心,说他某处有田地若干,房屋若干。妾答,这都不在我心上,从来说家财万贯,不如日进分文的好。”

闵安抿了一口茶,含笑愣了一会儿,突然笑得花枝乱颤,用手指点上闵安的额头:“唉哟你个死相,可真坏,怎能在姐姐面前说这些干的湿的过嘴瘾。”

坐在远处条凳上的非衣朝闵安投过一瞥,闵安脸面大燥,连忙摇起了扇子,又说道:“一武官出战将要败北,突然从天降下神兵助阵,使得他反败为胜。武官叩头请教神灵姓名,神说‘我是箭靶神’。武官说‘小将我有什么功德,竟敢劳驾箭靶尊神前来相救?’箭靶神回答说‘我是感谢你平时在练武场上,从来没有一箭伤着过我。’”

含笑抱着闵安的肩笑歪在胡床上。闵安任由含笑的软手温掌胡乱摸着,又连讲两个笑话。含笑笑得眼角带泪,向闵安讨饶,闵安趁机说:“只剩下最后一个了,你听是不听?”

含笑忍住笑,频频点头:“听,听,小心肝快点说吧。”

闵安开始吊起含笑的胃口:“听说过西疆那边的苗蜡族吗?”

“没有。”

“苗蜡族的人有些独门绝活儿,比如像‘蜡尸’‘赶坟’等,净是新鲜东西,中原这边听都没听说过。他们不喜欢哪个人,直接用蜡封存了,过二十年之后把那人挖出来,一看,嘿,还跟新的一样。再就是兴赌坟,看哪座古坟下面有财宝埋着,送个瘦泥猴进去摸墓道,摸着摸着,扯出一个干尸来,那尸身见了光还能开口说话,咦,你不是二十年前的猴崽子吗……”

含笑朝闵安身边靠近了些,嗔怪道:“你个死相,净说这些吓唬人的东西,就没有新奇点的故事吗?”

闵安笑道:“你且听我说来。有个小娘子夜间去上坟,发现身后有鳏夫尾随,意图不轨。小娘子连忙拍着墓碑说‘爹爹我回来了,快些开门吧’,鳏夫闻言大惊,火速逃走,小娘子自觉得意,想要离开,不料从墓后传来一道阴声,在念着‘闺女怎又忘记带钥匙了啊?’将小娘子吓走——现在我问你,那阴声是谁说的?”

含笑想了想:“小娘子的爹爹?”

“非也非也,那本是一个盗墓人,刚好藏在了墓后。见小娘子逃走,他得意笑道‘耽搁我的活计,吓死你们也是应得的’,话刚落地,旁边走来一老者,用凿子刻墓碑,脸上带着怒容。盗墓人问老者从哪里来,老者回答‘那些田舍翁把我名字刻错了’,一句话将盗墓人吓走——我再问你,老者是什么人?”

含笑听得入神:“鬼怪么?又不像——”

闵安笑:“还有下文。老者见盗墓人跑远,回头得意一笑‘小子胆敢与我抢生意,不要命了么’,就要捡起掉在脚边的凿子。这时,从草丛里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凿子,喊道‘哪个不长眼的畜牲,乱改我的门户号’,话没说完,老者已跪倒在地上。”

闵安闭上嘴,故意掐了尾巴不说,引得含笑揪住衣襟口,紧巴巴地看过来:“又来了什么人,你倒是快说呀!”

闵安面向含笑,背着手指了指琉璃灯盏,收到讯号的非衣只得在指间扣上两枚铁针,以极快的速度弹射了出去。

闵安抓住机会低低说道:“捏凿子的是一个骷髅人,长得枯骨瘦脸的,从草泥爬出来,身上还带着蛆虫。他伸手去抓老者,掐住他的脖子,就像这样的——”

琉璃灯罩波的一声碎了,烛火随即熄灭,另一盏挂灯也被打熄了火,顷刻将一片黑暗灌入木屋里。闵安两手搭上含笑的脖子,稍一用力,就掐住了含笑的呼叫。他阴沉沉地说:“骷髅人追着老者问——那账本在哪里?”

含笑咝咝吐气:“什么账本?”

闵安阴恻恻地说:“我从阴间爬到阳间,就是为了账本而来!”他的手上沾着奶酥茶水,还特地握过镇过冰的瓷壶身子,掐住含笑脖子时,必然会传过去一阵湿漉漉的冰凉感。

含笑着实被吓得不轻,嘶喊道:“在枕头面皮里!”

闵安朝含笑嘴里倒入一瓷壶世子府特产的香汤,将她放倒,回头问非衣:“拿到了么?”

非衣将绿绸缎布包住的账本举起来晃了晃,随后又妥善收好。

闵安说道:“赶紧撤了吧。”

第30章 死相

回程之上,闵安抱着软枕倒头又要睡。非衣将他提起来问:“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下作手段的?”

闵安用手去拍非衣的手臂,无奈那手臂像是铁铸似的,纹丝不动。他嚷着:“什么下作不下作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是好手段,这话还是你前头告诉我的呢。”

非衣紧抿住唇一会儿不说话,过后才松开了皱起的眉,说道:“可是这件事,我不喜欢。”

闵安回头去看非衣的面容,觉察到非衣的不怒而威,不说话。

非衣低声说道:“你不用降低自己的格调去迎合周围的人,那些浪荡话龌龊事以后我不想听到或看到,明白了么?”

非衣眼睛极黑亮,一动不动紧盯着闵安,闵安被动地点头:“明白的。”等非衣甩开他的身子,像是甩开一块脏了自己手的抹布那样,他才真切体会到,非衣是在嫌弃他。

非衣在嫌弃他什么呢?闵安细细地回想,突然醒悟到,所谓的“浪荡话”是指他在含笑跟前说的那些闺风部的段子。他再扭头看看非衣不动声色的脸,忍不住暗自嘀咕:瞧他也是权贵人家出来的公子,我不信他如此清白,没去过那些烟花软红之地。

寂静的车厢里非衣突然开口说道:“别乱想,我只提醒你一句,再这样混下去,恐怕就真的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了。”

闵安不顾背伤翻身坐起,瓮声瓮气地答道:“我怎么不是男人了,你以后少拿这话来挤兑我!”

非衣淡淡道:“我挤兑你做什么,你既然认了世子做主家,自然要经受他的考验。”

闵安怔忡:“什么考验?”

非衣依然坐得恬淡:“世子每次提起亲信属从,都要从骑、射、御、战各方面进行考查,合格者会被送到好地方去,淘汰下来的必死。”

闵安更加怔忡:“真的假的?”

“和你假牙一样真。”

闵安嚷道:“到底真的假的?”

非衣淡淡道:“不信去问问厉群。”

闵安随即沉默下来,用手杵着下巴颏,出神地望着车窗外。关于考验一事,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世子头号扈从厉群的手臂上就显露出了几道刀戟伤痕,这些伤痕据说是从西疆战场带回来的。还有萧知情,据萧宝儿透露,曾经也被世子历练了一番,最后才送进了昌平府做文臣。

闵安心里想道,无论文臣武将还是蝼蚁般的小人物,想攀附李培南求得一份安定、富贵,势必是要先吃一些苦头的。

这时,非衣又理了理衣襟,将它放平,状似无意说道:“不如跟了我做一个小马童,也不会有这么多苦吃。”

闵安回过神来,惊异道:“你是在挖世子家的墙角么?”

非衣不以为意:“受我折磨也好过在他手上寻死觅活。”

闵安撇了撇嘴:“你说折磨我倒是真的,前面这些天里,你待我忽冷忽热的,让我琢磨不透心思,所以吧,我觉得你也不是好人。”

“那你想我怎样待你?”

闵安抬手作了个揖:“朋友相交,自然要肝胆相照。”

“朋友么——”非衣在嘴边轻滑出一丝讥讽的笑,“你还不够资格。”

闵安被非衣提起来说了一番令他觉得诧异的话,最后又被非衣丢出去驱赶马车。他坐在车座上,仔细看着车夫的驭马技巧,心里暗暗叫苦:如此困难的事,那李培南不会真的要考查我吧……

一旁坐着的车夫说道:“西疆蛮夷人喜欢列车作战,一旦被我军冲散,他们搦起一匹马便能再战,武斗力可见一斑。小相公万一真的去了西疆,首先要在满天沙尘里紧抓马匹,不让自己掉下来,再次想着怎样保命——只要不死,那也是战功一件。”

闵安咋舌:“西疆那边……竟然杀得如此激烈么……”

车夫瞥了闵安一眼,脸上露出淡淡笑容:“所以跟着二公子,还是稳妥一些。”

闵安像是扎破了皮囊的气球,迅速委顿在一旁,半天才迸出一句:“你们故意将世子说得这样可怕,是想我打退堂鼓么?”

车夫笑了笑:“我看小相公生了一副柔弱身骨,和二公子一样,是好心来提点一下的。”

闵安参透不了这些真真假假的话,总觉得一团雾水罩在他头上。他不知道车夫来自遥远的北理国,是非衣的亲信,自然也会随着非衣的心意说话做事。非衣念在同门之谊,不想他在李培南手上落得太过辛苦,所以先行出言提醒他。只是非衣心性较为淡漠,不喜欢将话说透说净,才会让闵安生出一种难以捉摸之感。前面他向李培南举荐了闵安,又因吴仁的托付,曾向李培南讨要闵安回来,未获成功,这些事都被他按下了不提,而闵安本人也是不知道的。

夜幕愈加浓重,大颗露水砸落在树叶上。

闵安靠在车门上昏昏欲睡,车厢里的非衣了无声息,似乎已经睡着了。一道曲折的山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的动静,在夜响里格外清晰。走了不久,拉车的两匹白马突然一声嘶鸣,双双折腿,带动着车厢栽进一道豁开的陷阱里。

这道陷阱设置得较为隐秘,横亘在马车必经之路上,专程挑了一处狭隘地下手,使车轱辘不能避开。为了以假乱真,下暗手的人还在挖出的阱口堆上与地面一样颜色的沙土,在夜色里让人区分不了真假。

车夫带着马车与闵安轰隆坠地,惊叫道:“公子——”

非衣的应变惊人。就在马车趔趄了一下时,他已经一脚踢开车窗,似一支弹出的箭般掠出了车厢,身子不停,直接落在了山道旁的松树上。他并不分心去看陷阱里的境况,只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迎风一抖,将手上的四尺寒铁抖得笔直。

“王怀礼派你们来的么?”树上的非衣冷淡问道。

山道上无人应答,从两旁树后涌现出一批黑褐色短装的汉子,手持钢叉、铁弩等,朝着非衣站立的松树跃跃欲试。非衣仔细观察他们的身形,见他们手臂粗壮两腿短小,背上还负着用来捆绑猎物的绳索,心里有底儿了。“你们是一批猎户,较为熟悉地形。我就说以王怀礼那样的脑子,怎敢公然派出官差来劫道。”

捏着钢叉的汉子们仍不敢答话,左右看了看身旁之人,脚步越发疑迟。就在凝滞的一刻间,打头的汉子招了招手,向捏着铁弩的同伴说道:“坑里面找找。”

“找账本么?在我身上。”非衣稳稳站在松枝上,借着模糊的月色俯瞰底下的人,如同居高临下的天神一般倨傲,“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

非衣说得恬淡,并不意味着他不关心坑底的情况。他站得高,眼力强,已经看出闵安与车夫无大碍,故而将劫道猎户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当然,他也看得出来,即使不用这样做,闵安对付起这批人来也是绰绰有余——

就在白马拖着车厢栽进陷阱里的一刹那,车夫扑过去护住了闵安,将闵安挤出座位压在了身下,他本人却无法逃脱出来,被沉重的车厢压住了后腿。闵安掉出来被阱壁上的山石磕伤了头,布帽系带下濡出一片血。他缓了缓神,先轻声问车夫大哥还撑不撑得住,听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毫不犹豫地用手从伤口处摸出一把血,抹在嘴边和脖子上,再两眼一闭,歪倒在坑底假装断了气。

车夫看得有些傻眼,试着将伤腿从车厢底抽出来,向闵安爬去。闵安突然睁开一道眼缝儿,朝车夫努了努嘴:“大哥你快装死呀,死了他们就不会用弩弓射我们了。”

由于情况紧急,闵安也就不能解释在他做书吏时期,与民众广泛打交道后,所了解的猎户痛惜弓弩成本,不会贸然发射铁箭的事实。

车夫想着不能给树上的公子拖后腿,尽管他后腿已经被压伤,正在拖着了。他索性拉过车座上的软毡护在胸口,也歪倒在闵安身旁。

没想到闵安又发话了:“大哥你那死相不对。”

车夫低声应道:“该怎么一个死相法?”

闵安听到树上的非衣正在吸引猎户们的注意,抓紧时机说道:“公子都说了来的是猎户,与他们对答数句都没有打斗起来,可见来的这批人无多大武力。但他们手上弓箭厉害啊,并且又看多了猎物的死相,我们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关键就在嘴边泅出的血丝和脑壳软下来的角度,像我这样才是正确的。您还拿个软毡紧紧护在胸口,难道是在指望着人家去猜想,那账本正好藏在里面么?”

车夫恍然大悟,丢开了软毡,闵安趁机勾过来,将它垫在了脑后止血。

坑底两人一动不动保持着死相。

坑外的猎户们果然没有去射杀两人的“尸体”,只是围聚在一起,向非衣发动攻击。非衣武功高于所有人,不大费力就打退了众人的进攻,手上的软剑也如灵蛇一般,直取他们的肩井穴,迫使他们松开武器,却没有伤害他们的性命。

游斗一刻之后,负伤的猎户们纷纷逃进山林遁去。非衣纵身一跃,抓住最后的一个,将他掼到地上,踩住他的肩,喝问:“谁派你们来的?来干什么?”

被抓的猎户痛得龇牙咧嘴,哪里受过这种阵势,不消非衣脚上再用力,就痛快地招了:“山里来了一个相公,拿着文书,招募猎人去道上劫马车,上面有官府的印,所以我们信了。他要我们截住马车,不准我们伤人,只说你们身上有财宝,他只要一个黄皮的账本,我们一想这买卖成啊,就挖坑等着了。”

非衣倒持软剑剑柄,将剑尖对准猎户已被刺伤的肩井穴,一点点下滑寒气森森的光泽,引得猎户惊喘:“公子手下留情哪,我说的都是实话。”

非衣冷笑:“实话?那我来问你,官府的人是怎样知道我们去了桃花寨?”

猎户道:“我们不知你去了桃花寨啊,那相公指点我们,只要等在你们回来的路上就行了。”

非衣想了想,知道猎户所言不假。他又问:“你说的相公是什么人?”

猎户急道:“不知道他叫什么,说是王大人派来的书童,穿着一件青布衫子,手上拿着官府的文书,瞧着蛮斯文的。”

“那人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