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走了,走的是小道,交代我们拿到账本之后,去官府交给王大人。”

非衣再拷问猎户,也问不到进一步的消息,道了声“滚”,让那猎户连滚带爬地走了。

坑底毫无声息,非衣只得走到坑边喝道:“你们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闵安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上面的情况,才费力地搀扶起车夫,在非衣的帮助下将他吊出了坑洞。折了腿的白马也歪倒在一旁低声嘶鸣,非衣于心不忍,将它们一一救出,并包扎好了伤腿。

闵安摸了摸脑后,手上泅出了一大团血。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险些没有站住。他歇息了一阵,趁着非衣诊治马匹时,自己顺着绳子爬了出来。坑外车夫已经横挂在伤马马鞍上,听从非衣的指派,先去了清泉县郊的兵营。

闵安有些吃惊,问非衣:“你怎么叫车夫大哥去兵营?难道是要调动军队么?”

非衣缚紧马鞍皮扣,试了试所留下来的那匹白马的脚程,发觉它的伤无大碍后就翻身坐了上去。闵安扯住了马缰,他才答道:“猎户受谁指派并不重要,难得的是一路上世子竟然没有派哨兵前来接应,可见行馆突发了事端,将他也困在了。能困在世子的事端,肯定不简单,先调动守军来助战,才能万无一失。”

非衣打马就要冲出去,闵安紧巴巴地问:“那我呢,我怎么办?”

非衣用手上的马鞭拨了拨闵安的脑后头发,低眼问他:“你撑得住么?”

闵安觉察到这话很熟悉,正是他玩笑着问车夫大哥的那句,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无大碍。”

非衣淡淡道:“你就顶着这样一副死相,不能度过眼前大关么?何必要跟我一起去?”

闵安讪笑:“瞧你说的,我难道不能顺搭个马回客栈,让师父帮我诊下伤吗?”

非衣用鞭子指指马身:“上来吧。”

闵安费力爬上马背,双手无着力处,干脆嗫嚅说了声“得罪了”,就一把抱住了非衣的腰。非衣皱了皱眉:“拿出一点男人的风骨来。”闵安无奈,将两手反扭到后面去,揪住了马臀皮,一路随着非衣颠簸。

非衣风驰电掣跑了一阵,无奈调转马头,将落在路边的闵安捡起。再跑了一阵,他又得回次头,捡起摔在地面上一蹶不起的闵安。最后,他失去了耐心,对闵安说:“到我前面来,抱住我,再掉下去我就亲自踩死你。”

闵安忙不迭地爬到非衣身前抱住了他的腰,侧坐在马背上,将一颗头塞进非衣的胸口处。非衣催动白马疾驰,在风里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闵安闷声答:“头晕,借我靠靠。”

非衣低眼看看闵安脸上带灰、脑后濡血的模样,暗叹一口气,就没有掀开他。闵安越觉困顿,将非衣抱得更紧,额头的灰尘、帽子上的沙土不可避免要蹭到非衣的衣衫上。非衣忍耐一刻,说道:“每次随你出来,总要落得不干净。”

闵安像是没听到似的,抬头去看非衣:“您就不能跑慢一点么?我的接牙又要颠落了。”说完后,他还轻轻咧嘴笑了笑,给非衣展示他的断牙处即将要脱裂开来。他那模样配上满脸的汗水脏污,实在是惨不忍睹。

非衣默然一下才说道:“你还是把头低着吧。”

两人在清泉县外的官道上疾驰,非衣几乎都记不清闵安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能让他一退再退,任由闵安从身前挪到身后,甚至还用绳索绑住了他的腰,借着他的肩膀及后背囫囵睡了一觉。

第31章 监狱反水

正如非衣所推断的那样,就在他与闵安外出公办的一天里,行馆也发生了变故。

清晨,正当非衣与闵安乘坐的豪华马车借着薄薄雾霭驶出了行馆时,主楼栏杆旁的歌姬照例结束了一整晚的等候,在丫鬟的簇拥下回到自己的房阁。她一直盘桓在李培南的寝居外,并未得到李培南的传唤,始终被他那样不冷不热地晾着,但她依然听从王怀礼的吩咐,等着侍夜的机会。

马车毫不声张地离开,歌姬整夜流连在栏杆旁,自然能看到底下的动静。她马上派遣了一名亲信,以外出购买胭脂水粉的名义,将消息送到了王怀礼的耳中。

王怀礼一直在担忧自己做的贪赃枉法之事被李培南拿到把柄,所以才想了个法子,将重金购得的歌姬送到行馆里,一是想讨好李培南,二是想给自己留个眼线。今天天一亮,消息果然传回来了,他听了心一惊,连忙去找新聘的幕僚商议。

幕僚知道王怀礼担忧的是什么,指点他道:“大人现在要做最坏的打算,假设世子已经知道了账本的事。他派二公子和闵安出了县城,极有可能是发现了账本的下落。我们现在去追,已经来不及了,不如等他们回来时再动手抢。”

王怀礼嗫嚅道:“从二公子手里抢账本,不大好办……”他害怕的不仅是非衣的武功,还有非衣背后的权威。

幕僚怎会不懂王怀礼的心思?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妥善处置好王怀礼捅开的娄子。此时,他有自己的打算,想着不能保住王怀礼时,就将王怀礼抛甩出去,任由李培南处置,他自己去掐断中间的关节,让李培南即使拿到了账本,也无法继续追查下去。

他的本领本来就是见机行事、先发制人。

王怀礼极是信服新来的幕僚,是因为他听说过幕僚比先前的典史朱七明更加厉害。见幕僚劝他劫道,他也没有多想,将随后的安排全部交给幕僚打理。

幕僚受命离开,去了山里找猎户帮忙,将时间算得极准。过了不多久,监管牢狱的牢头来向王怀礼报告,吓得王怀礼顿时又慌了神。

司吏李非格暴死在牢房外,尸身还是温热的。

李非格能死在牢狱内,并非离奇之事。在他出任司吏这一职务以来,他曾多次去牢狱里走动,向被收押的泼皮、偷贼打探外面各方面的消息,掌握了不少明的暗的资料。偷子、窃贼多去官员富人的内外宅转悠,往往能发现平常人看不出来的秘密。李非格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有意结交这些底层不起眼的人物,果然被他套到了不少消息。

据传,牢里这两天收押了一个绿眉盗出身的偷贼,那人偷昏了头,竟然摸去了王怀礼的后宅。李非格一听到这个消息,忙备了酒菜饭食,打点好值守的禁卒,连夜来到那偷子的牢房里。

李非格是个老书生,唤那名偷子叫梁上君,觉得好听些。梁上君扯着李非格一顿闲聊,从山里的捕猎说到集市上的赌斗,总之言谈甚健。李非格像往常那样细细听着,从他嘴里搜集到更多消息,时不时地记录下一两句。值守轻监的禁卒只回来探望过一次,见夜深也不催,又悄悄走出牢院。

李非格察觉夜深,起身要走,梁上君就会透露一两句王怀礼内宅的动静,无端引得李非格猜疑。等李非格再追问时,梁上君就顾左右而言他,拉拉杂杂扯上其他闲话。

这一顿酒饭就这样吃了两个时辰,天已透亮,气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尖锐鸟鸣。禁卒连忙走回,提来一壶花雕,殷勤给李非格倒满酒,就着场子感谢他平日的照顾。李非格经不住劝,喝下两杯后就醉倒在地上。此时万物希声,轻重两监的囚犯仍在沉睡,禁卒走进北院,放出因犯了命案而囚禁在内的柳二,让他按计划行事。

柳二天生臂力惊人,先前用一只铁腕就勒死了黄石郡的朱留投,奔逃到姐姐家,姐姐柳玲珑为他犯案,杀死马灭愚,事发后两人双双被关押进重监。

若无随后的典史朱七明的案子,他们两人势必会被判决勾斩。禁卒是典史心腹,正愁上头没保住,没了主意时,朱家又派出了幕僚来处置账本一事。他马上主动投诚,依从幕僚的主张,劝服了柳二参与此事。

直等到今天清早,柳二才发挥了作用。他走进梁上君的牢房,站在土炕上倒提住李非格的双腿,梁上君用棉絮堵住李非格的七窍,用干草荐裹住李非格的身子,不出一个时辰,就让酒肉饭饱的李非格在醉梦中死去,且全身上下不留任何伤痕。

这种在牢狱里阴私置人于死地的方法有个名目,叫做“盆吊”,内行人才知道隐情。禁卒见事已成,将李非格平放到牢房外,唤柳二与梁上君各自归位,送出了消息。

一直等在暗处的幕僚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县衙,去山里招募猎户劫道,避开了随后的事端。王怀礼没了幕僚拿主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半天才知道叫仵作进牢去验尸。仵作查验了酒水饭食等物,证明无毒,向院外的王怀礼报告结果。

王怀礼问:“老先生到底是怎样死的?”

仵作答:“征象表明是肚胀而死。”

王怀礼愠怒道:“胡说个什么呢?老先生吃了五十几年的饭没胀死,这会儿就能死了?”

梁上君等人就是要王怀礼这样想。禁卒正站在一边,听到王怀礼不信仵作查验的结果,心里暗着高兴。此时刚好又碰上衙役们要去各自的厅房点卯应班,他们稀稀拉拉地散开了,禁卒就抓紧机会,殷勤劝着王怀礼进牢房再查看一下。

王怀礼拿着手巾擦擦汗,心里衡量一下,还是害怕上头怪罪他即将卸付这里的长官差事时,横生一道司吏命案,只好跟着禁卒进了轻监房。刚进去不久,牢狱里就发生了动乱。梁上君声称县衙栽赃害人,将李非格故意派遣到他牢房外弄死,“趁机”抢夺了禁卒的钥匙及佩刀。他挟持了禁卒,将轻监房里的其他囚犯放出,叫嚣呼喝,鼓动其他囚犯造反。一伙人跑出南边轻监院落,径直冲向北边重监院子,放出了更为穷凶恶极的重犯们。

梁上君一举成事依赖于熟悉牢狱地形及布置。县衙法制规定,到了晚上不给轻刑囚犯加戒具,加重重监院落的值守。辰时之前,所有禁卒去狱厅点卯,趁机喝喝热粥吃些早点,必然会对牢狱四院里放松管戒。梁上君算好时候,与关押他的禁卒反水,带动整座牢狱里的囚犯鼓噪起来。

于是被请进监房的王怀礼及仵作就变成了人质。衙役们听到动静,抄起家伙纷纷赶往后四院。动乱越变越大,四五十人的捕班不敌两百来人的囚犯,尤其是那些挥舞着枷锁铁链的重犯,他们大多被判处刑斩,只等秋后一并处决。此时能有机会造反,他们觉得异常振奋,见公服模样的人就打砸,已让一半的捕班见了血。

衙役们无奈后退,封锁了大门。

等行馆里的李培南带上所有侍卫队赶到县衙时,囚犯们已经攻占了整座牢狱,正挟持着李非格的尸身、王怀礼并仵作两人,合计三件“法宝”朝外退,堵在了进入大门院落的过道里。

李培南身穿世子礼服手持蚀阳古剑走进门,红光凛冽的剑气着实夺人眼目。稍有眼力价的囚犯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柄削金如泥的宝剑,镌了几枚古朴的徽印,勃发着皇家的威严气象。要挟知县王怀礼或是易事,对付一个满眼寒意的世子就绝非轻松了,光是与他正面对峙,不需说话,也让囚犯们凉了一背的冷汗。

李培南自走进牢狱大门后,将蚀阳杵地,用手压在剑柄上,稳稳站住了,并不说一句话。重犯们堵在过道里,将折磨得衣衫褴褛的仵作推出,用铁叉尖刺对着仵作后背呼喝道:“对面的公子!你胆敢不放我们出去!我们就杀了他!仵作就算是一个贱籍公差,好歹也是个官吧?要是就这样被我们剥了衣服刺了个透心窟窿,传出去对朝廷名声不好啊!”

李培南看着仵作说:“你选一个。”

众人听他打头第一句竟是这样的一句话,多少有些惊愕。

仵作凄惶开口问:“世子要我选什么?”

李培南不看仵作,只用鹰隼般的眼睛扫向重犯们,那眼光里似乎有刺,刺得躲在人后的柳二微微一低头,将自己身形藏得更深了。李培南只看了一眼,已经让躁动的囚犯纷纷敛了声音,专心去听他那冷彻见骨的话:“体面死去,朝廷补你全家四百贯钱,子孙免除贱籍;落在囚奴手里受辱,死后不得安葬,子孙承你故业。”

仵作看了看身后抖抖索索站着的长官,想想他也被剥了衣衫正在受辱,就咬了咬牙答道:“第一个。”

李培南一招手,厉群站在桩石上挽弓疾射,一箭穿透仵作咽喉。

众人哗然,朝后退了一大步。

李培南看向面如纸色的王怀礼,厉群快速拈弓搭箭,将箭头寒光对准了王怀礼那方,只等一声令下。躲在人后的柳二急忙喊道:“快扯他回来!他死了我们就没人质了!”众囚犯醒悟过来,连忙七手八脚地扯动捆绑王怀礼的绳子,将豁在过道口的王怀礼拖了回来。

王怀礼披头散发,官服被扯碎,后背擦着地面,一路留下血丝。他顾不上为官的体面,在囚犯拳脚下嘶喊:“世子救命哪!救命哪!”

李培南并没有救下王怀礼,倒是指派侍卫抢回了仵作的尸体。衙役能请动他纡尊降贵来一趟县衙,最大原因是本县最高长官被监狱囚犯挟持,传出去有辱朝廷名声。李培南不关心王怀礼的死活,只考虑镇压住场面,封锁消息不得外传。很早前王怀礼送来歌姬作眼线,他既不接受也不推拒,就是不想打草惊蛇,顺便看看王怀礼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今天牢狱暴动一事,牵扯到了李非格,李非格为李家鞍前马后劳役了多年,现在却离奇死去,李培南若是不出面妥善处置好此事,万一被李家那批老亲信们听去了,难免会给父王的辅政道上留下一些骂名。

所以李培南当机立断,派出流星马加急跑回昌平府,从军营调出自己的亲信队伍来,火速赶往清泉县。清泉县郊也有本地两千守军,他却信不过,从王怀礼被卷入牢狱暴动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整个事情背后肯定还有蹊跷,因此多留了一个心眼。

囚犯退进第二道院子里,那是禁卒和守卫的住所,一共有五间大屋。他们把王怀礼捆进椅子里,在他脚边点燃柴火熏烤取乐。李非格的尸体被孤零零地抛到屋角边,脸色还是青紫的。

木栅栏外,县衙的主薄与重犯们交涉,要求放出王怀礼。囚犯趁机要挟到了酒肉饭菜等物,试过毒后,席地而坐,美美大吃了一顿。他们见县衙竟然退让一步,给出一些甜头尝,就鼓噪得更加厉害,又想朝大门口冲击。李培南下令侍卫队见囚犯就杀,硬是将他们逼回了二院。

此后一个下午,囚犯们冲不出去,衙役们投鼠忌器,又不敢硬攻进去,只能唯世子府人手马首是瞻。李培南等着亲信军队的布置,自然不会去挑事端,任由连他在内的三派人互相僵持着。

厉群搬来椅子请李培南坐,李培南杵着剑站了一下午,脸色总是冷漠,让所有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他整个人岿然不动地站着,却勉为其难分心想了想非衣那边的差事,暗暗推断到非衣既然回来得晚了,想必已经遇见了王怀礼设下的埋伏。

当然,他是相信非衣武功及应变能力的,否则也不会顶着被非衣骂的后果派闵安出去做靶子——歌姬既然是王怀礼的眼线,闵安外出的消息迟早会传回王怀礼耳里,王怀礼自然也会有所动作,使出一些绊子祸害闵安。李培南早就想清楚了这些,却不提醒闵安,还任由非衣也跟着去了,显而易见,事后非衣想通了其中的曲折,少不得又来与他斗上一阵。

李培南有所期待地等着非衣回来,仍然将两手交叠放在剑柄上,一派冷淡地杵着。

第32章 明争暗斗

非衣的确先回到了清泉县衙中,跟随他而来的还有郊野驻扎的那两千守兵。

牢狱一发生动乱,主簿就擅自做主将消息送到了军营里。都尉声称没接到上级调令,擅自出营是为叛乱,坚决不肯发兵。主簿只得怏怏而返,根本没有提防到有人先快一步说服了都尉。

王怀礼的幕僚布置完猎户劫道之事后,径直来到军营,向都尉出示相关凭证,表明他是按察使司彭因新与散花县知县朱佑成联合派出的中间人,负责修缮王怀礼捅开的娄子。

那都尉自然也是账本上留过名的一员将领,受获的赃银并不多,约计千两。他听说不需出兵,乐见其成,在主簿跑来报信后,果然按兵不动了。

深夜,继主簿之后来向都尉求助的却是非衣派来的车夫,代表了镇南王府二公子的意思,如果都尉再不出兵,就在台面上与镇南王过不去。都尉觉得左右为难,正在犹疑不定时,幕僚唤都尉来到帐后商议,避开了车夫的耳目。

幕僚说:“账本在二公子手上,他肯定看过里面的名字,知道大人也在上面,却还要车夫来搬救兵,大人想过这其中的牵连吗?”

都尉果然怔住。

幕僚细细哄劝,不计他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实的:“二公子这是在使一招‘借刀杀人’哪,想借着大人的手来给世子下刀子,最后不管事能不能成,他都无需背负责任。大人想想,那二公子又不是个傻人,难道会想不通一旦大人出兵赶到世子那边,将要生出什么样的变乱?——他偏偏还是派人来了,自然是已经打好了主意,铁定心要赚杀世子一次。”

都尉迟疑:“那——现今之计,我该怎么办?”

幕僚踱开几步,考虑片刻,回头说:“不如顺了二公子的心意,趁机杀过去,出了事就推到二公子身上。这次师出有名,杀人杀得正当,刚好可以处置完王怀礼那一批人。即使事后镇南王怪罪下来,大人拿出今晚车夫带来的火漆凭证,向王爷禀明是他们自家兄弟窝里反,这诸多的后果与大人无关。”

都尉被幕僚说动了心,深夜提点两千驻兵倾巢赶往县衙,将整座县衙围得水泄不通,困住了囚犯、衙役、世子府等所有人马。

他并不知道,另有一个人快过他的反应,抢在他之前冲进了县衙,所以从头至尾也没有发生过他所期盼的兄弟反目局面。

亥时末,处置好山道上变故的非衣骑马赶回清泉县,从行馆守卫嘴中得知一切。他没有料想事情竟然发展得如此激烈,考虑一下,最终还是拨转马头,带着昏昏欲睡的闵安跑向了县衙。

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输在“于心不忍”四个字上。山道上拷问过猎户之后,他想通了很多事情,知道暗地里又被李培南摆了一道。他调派清泉驻军作为反击,算是较为厉害的一次游斗方法,在这之前,他向来能避就避,能让就让,从来不与李培南当面起冲突,对李培南的敬重大于手足情。

自从娘亲去世后,非衣的想法改变了许多,不再有意回避李培南的权威,牵扯到闵安的处置时,他甚至还要为闵安出头争斗。

非衣将这一切改变的原因归结于娘亲去世所造成的打击上,不愿朝深处去想,为什么他不忍心看到闵安被他人整治的样子,甚至是李培南的正当管教也不例外。

除了“于心不忍”四个字,非衣拿不出别的理由,想着对闵安这样的准则,对李培南也要一样。非衣自然也知道李培南留有后着,仅凭他调派来的清泉驻军奈何不了李培南,所以思考一刻,他还是赶到了李培南身边。

即使要斗,他也想光明正大地斗,真的出了事,他还是愿意站在李培南那边的,毕竟手足亲情强过一切,尽管李培南目前不重视这一点。

非衣驱马宛若游龙,带着闵安先冲进县衙,将清泉守军一行人丢在身后。李培南下令开了大门,看到闵安一动不动伏靠在非衣后背上,扬眉问:“闹出人命了?”

非衣解开绳带,将闵安拎到马下,闵安才惊醒。他一脸的灰尘血污,衣衫破碎了不少,头上还乱七八糟缠着裹伤布条,模样实在是狼狈。

李培南哪里等得到闵安回过神来,直接问道:“账本呢?”

闵安从地上爬起,扶了扶帽子:“在二公子身上。”

“你没看上一眼?”

闵安小声回道:“我头晕得厉害,看不清一个字,再说了,二公子也不给我看。”

李培南听到这里摆了摆手:“先去清洗下,等会混进院子里。”

闵安虽然头晕,并不意味着他的一双亮眼没看清周遭的变故。李培南一句冷淡的命令刚落地,无疑给闵安丢了个轰天雷,炸得他头皮发紧:“我的头昏昏沉沉的,精神不大利索,恐怕难以完成世子交付的事——”

李培南回头看了闵安一眼,闵安识趣地闭上了嘴巴,随着厉群走向县衙吏舍,打来水简单地清洗了一下。他翻出置办好的医药箱,取出止血化瘀的药膏,将头上的伤口裹好,细细听着厉群给他转述的牢狱诸事。

这时,县衙外突然传来一阵暴雨连珠式的马蹄声,正是都尉带着两千驻兵赶到,将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

整座县衙布满了照明的火笼,李培南留在了大院里,背对黑沉沉的大门站着。他已经听到县衙外的动静,知道非衣走的是哪一步棋,心底稍稍惊异,朝着旁边看了一眼。

“长脑子了,知道借力打力。”李培南面上冷淡,嘴里低声说了一句,刚好让身边的非衣听得见。非衣知道李培南的意思,不去看他,嘴上恬淡回道:“和西疆夷族一比,这两千守军如同蚍蜉,世子不会现在就怕了吧?”

李培南哂笑:“怕不怕总之你先顶着。”

非衣也不推脱:“嗯。”

两人一时没有言语,听着火苗在晚风里呼拉拉地扯着。他们各自有想法,却不屑于对对方明说。非衣的确有调派守军整治李培南的本意,看到事态发展得激烈,他才愿意留下来反助李培南,力求将自己引来的动乱平息掉。李培南想的却是非衣引兵的做法刚好歪打正着了,也可称作为“错有错成”。王怀礼被抓进监房,校尉的名字出现在账本上,彭马党及朱佑成一派人接着有什么动作,看今晚这场混乱怎样发展下去就有眉目了。

大院里的两人沉得住气,二院的躁动却越来越大,声音传到吏舍这边来,无形催促了闵安的动作。闵安不能再磨磨蹭蹭地包扎清洗了,只好放下手巾朝牢狱大院走去。他的步子有些踉跄,厉群连忙伸手去扶,追问道:“小相公你还好吧?”

闵安无力摆摆手,心里念叨,世子这是把我朝火坑里推,我怎么好得了。这样想着,他虚晃着身形来到李培南面前,抬起头,露出了汗珠涔涔苍白的脸,嘴唇蠕动两下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一头栽倒在李培南脚边。

非衣脸色微变,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插手为好,看李培南如何处置这种突发情况。

李培南看都不看地上软成的一团,对厉群冷淡说道:“叫吴仁过来。敢说一个不字就杀了他。”

地上的闵安一动不动,依然全无血色。

厉群踌躇:“小相公失血过多,不像作假,公子还是先顾着他吧。”

李培南说得更冷:“吴仁也是仵作,此地再无人能勘查李先生的尸身。”

地上晕迷的闵安马上爬起身,嘀咕道:“我进去就是了,干嘛要拖我师父下水。”

非衣看着直奔二院而去的闵安,心里不得不叹服,还是李培南有手段对付这种人精。闵安走到栅栏旁,等着主簿帮他装扮。火光映着他的背影,将他那瘦削的肩抻得更加单薄了几分。他大概察觉到了冷意,抱着手臂抖索了一下。

非衣想起闵安此时带伤在身,心底终究一软,走到他旁边递过一块光泽鲜润的玉佩说道:“这是太皇太后传给我的寒蝉玉,据说能解百毒,你进去后将它含在嘴里,没人能害到你。”

闵安打量着无暇白玉,脸色不由得一紧。只是他失血过多,肤色苍白,竟是硬生生地遮掩住了他的反应。

非衣仍然提着玉佩问:“好心给你还不要么?”

闵安收下玉佩,将绿丝结挽进脖子里,低声道谢。他不敢去问有关这块寒蝉玉的往事,只盼着非衣当时年幼,并不记得当年的太皇太后说过的玩笑话。

借出传世之宝的非衣也没有异常颜色,只是如往常一样平淡。乔装过的闵安和县衙其他奴仆一起走进二院,给囚犯们分发夜宵。他低着头,糊灰了脸,尽量不引起他人注意。默不作声地服侍着重犯吃丸子、面条时,他抬头偷偷看向院角,将主意打到了那棵绿叶榉树上。

王怀礼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瘫坐在树底。闵安拿着一瓜瓢的面汤搁在王怀礼嘴边,细细喂着他,趁机撸下来几块榉树皮。据草本典籍记载,若在身上罨敷榉树皮,会形成一种浮肿状伤痕,外行人来看,极像是不明症状的溃脓处。闵安蹲在王怀礼跟前,遮住了囚犯的视线,将榉树皮擦在王怀礼手腕上,又在自己的手臂及颈上使劲揉搓。过了大半刻,他和王怀礼的皮肤上就显露出深黑赤青的溃败伤口来。

柳二及梁上君摸到二院来查看动静,发觉一个青衣奴蹲在树下久久不起身,旁边不远地方就搁着李非格已经冷透的尸体。柳二起了疑心,走到树前抓住青衣奴的衣领,提起来一看,不由得喊道:“各位大哥快来,我认得这个人,他原先是毕斯的跟班,现在攀上了镇南王府,成了世子家的兔儿爷!他混进来,肯定是来做奸细的!”

一个重犯丢下面汤,大步走过来,扯着脏袖子擦净了闵安的脸,将他的下巴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狞笑道:“这脸蛋长得白净,果真是个兔儿爷的样子!不如先让我尝尝新鲜劲!”

闵安一口鲜血喷到重犯脸上。

第33章 兔儿爷去哪儿了

子时,清泉县衙火把攒动,马队嘶鸣。都尉指挥着两千守军攻打牢狱大门,叫嚣着口号:“杀退囚徒,解救王大人!”

守军驮着梯子架在门石上,顺着青漆螺钉朝上爬,更有一队弓弩手弹射弩箭,将火油顺风送进牢狱大院里,哪里管得上门后有什么人,他们要解救的王大人又在何处。

大门后突然弹回一个火笼,落地一滚,砸得弓弩手纷纷躲避。他们围聚在一起,正待摆出阵型再弹射火弩,院墙那侧接二连三滚出几枚火笼,声势之浩大,仿似暴雨利箭一般。

一时间,弓弩手奈何不了大门后面的反击,火力一度遭到压制。

爬到高处的士兵伸颈一看,咂舌:“门后边有个人徒手扇动火笼,就这样把火笼砸出来了!”

消息传回都尉耳里时,都尉也有些吃惊,根本没想到县衙里竟然还有如此厉害的高手。他问过衙役,知道李培南守在了二院过道口,没提防住大门后面还有武力堵截。很快,他就明白了事发原委。

非衣运足力气用掌风击出火笼后,扯过一块毡毯甩上大门墙顶,压制住了墙头的荆棘刺槐,再纵身跃向毡毯,居高临下地站着。他抽出软剑,迎风一抖,冷冷喝问都尉:“世子在内镇压暴民,你胆敢乱放火箭掠他阵脚,是想造反么?”

都尉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来的,此时看到非衣反过来质问他的不是,索性冷笑起来:“两位公子镇压了一天,没看到救出王大人,我再不动手,恐怕王大人被啃得连皮都不剩了。”他将手一招,呼喝下属抬来镶铜滚木冲撞大门,再也不听非衣的责问。

牢狱大门及围墙是整座衙门中最沉厚的建筑,又高又重,想强攻下来还真是不容易。过道口的李培南捕捉到身前身后诸多动静,为控制局势,他将整支侍卫队调到了大院里,去协助非衣镇守大门。

前面栅栏后,被纷乱人流遮住的二院角落里,远远还传来重犯的笑声:“兔儿爷气得吐血了,不知道身上的肉还有没有完整的,脱下衣服给我瞧瞧?”

李培南听着皱了皱眉,提着蚀阳向前走了几步,心里考究到大局情势,最终还是站定不动了。此时大院里的厉群爬上墙头将弓箭交给非衣,非衣赶急问了一句:“他还好么?”

厉群猜不准这个他是指谁,含糊应道:“还好,还好。”转头又与非衣一起御敌。

狱门外的厮杀动静变大。

李培南沉吟一下,舍弃了二院里的囚犯们,走回大院狱门处说道:“开门。”

一阵机杼声响过后,沉厚的大门在夜色中徐徐展开。李培南提着寒光凛冽的长剑走出门来,只要遇见不长眼的弓弩长矛的攻击,他必定要狠狠回击过去,将那些人挑伤在剑下。他的长剑光彩夺目,斩落一次,必然抡起半边红霞,气势显得骇人。不过片刻,大门前的厮杀竟然渐渐止息下来。

都尉看了看只身走出的李培南,在他的盛大积威下,翻身下马行了一礼:“参见世子。”

李培南不回礼,只说道:“我在这里你也敢乱来?”

都尉扣手答道:“下官只是担忧王大人的安危——”话没说完,一道红光掠过他的颈脖,斩落了他的头颅。

士兵们哗然,手握弓弩将要抢进一步。李培南环顾四周渐起的骚乱,冷冷说道:“楚州严法明令,冲撞贵族必是死罪,谁敢做下一个?”

四周的士兵犹疑不定,但是没人再敢踏出一步。外围的骑兵不明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提缰催促马匹前进,无形又使得包围的圈子挤紧了几分。门墙上的非衣看得仔细,拈弓就射,一箭洞穿骑兵咽喉。

一波波的骚乱像水潮一般传向了远处,终于将门前的情势都转达到了各队队长耳中。士兵们失了领头将领,在夜色里放低了武器,与门前一上一下的世子府人马沉默对峙。

直到子时一刻,县衙里的各方争斗局势都有些紧张,遗留在二院角落处的闵安也不例外。尽管他在心底也乞求过来个人救他吧,无论是谁,今后一定要肝脑涂地回报,可是当重犯将黑僵僵的大手摸向他时,他的神智突然清醒了起来。

遇见了难处,人还是只能靠自己。

这是闵安唯一的想法,解决困境之前,他必须吐对方一脸血。

所以他准确无误地喷了一嘴血到捏住他下巴的重犯脸上,并且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多摸几下我的嘴巴,我就能把病气过渡给你了。”

重犯看出了闵安的异样,惊吓得甩下了手。闵安额头冒出一片密汗,脸上发热发红,嘴角滚落血沫和黑涎子,淌在他的衣领上,浸湿了脖颈。那些水渍使得先前榉树皮敷出的伤口更显得溃败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