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一直掐住自己的脖子在咳:“地上那个老先生……是你们弄死的吧……不晓得他身上有瘟疫吗……现在传给了我……难受死我了……”

柳二在一旁观察着闵安的脸色,大叫:“各位大哥别信他的话,他这人一肚子坏水!”

闵安转头看着柳二,踉跄着倒向他的身子,朝他猛咳:“不信我的话,你避个什么。”

柳二连忙躲到一旁。

梁上君蹲下身查看惨无人色的王怀礼,王怀礼被囚犯们折磨了一天,此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对外界动静没有一点反应。梁上君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惊叫道:“王大人好像也染上了瘟疫!”

闵安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抓身边的囚犯,囚犯们纷纷躲避。他的手腕和脖子露在了衣外,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几处黑青色的溃败伤口,和树底毫无人气的王怀礼的模样一样。此时,囚犯们哪有不信瘟疫这种传言的,都挤着朝院子外跑。

闵安踉跄倒向地上李非格尸身那边,刚要抓住李非格的腰带想将他缚在自己身上,将他完整带出去,突然,远处山林后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李培南调派来的亲信军队终于赶到了。

眼看火把像是游龙一样越来越近,马蹄声潮震天,清泉两千守军的副将被迫做出反应。他在士兵的掩护下朝李培南呼喝道:“两位公子一直阻隔我们救出王大人,又调派其他人马来围堵我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明早邸报传进皇宫里去,王爷脸上也不好看吧?”

李培南沉声道:“就凭你小小的一名副官,进去能镇住场面?”

副将回头观望一下,咬咬牙说:“大家先退吧。”他在军营里求得营生,并非是不懂楚州典法,只要囚犯不逃出牢狱,他就没有借口杀他们。若是冒然带兵进去杀掉囚犯,这主要罪责还在他身上。反过来,他要想赚杀囚犯几条命,只能等他们逃出来才行。

副将想通道理后就退了,指挥着牢狱大门外的两千守军徐徐退向县衙八字墙外。

李培南带着侍卫队走回二院外的栅栏处,听从一直候守的主簿的通告,才知道王怀礼已经快断气了。

主簿转述王怀礼身体状况时声泪俱下,跪求李培南格外开恩救他的长官一命。李培南逡巡一眼院里的动静,问道:“闵安去哪儿了?”

主簿哭得悲戚,一时还没记起闵安就是经他手装扮过的那名奴仆,哽咽道:“闵安……谁?”话一说完他就醒悟过来,擦了眼泪道:“兔儿爷么……不知道。”

李培南听到主簿都唤闵安为兔儿爷,似乎更加坐实了闵安是他专属娈童的传闻,心下有些不喜,眉头轻轻皱了下。主簿领会不了李培南的意思,只管顺溜地跪在他脚边,指着院内诉求救王怀礼一命。

主簿这样恳切地求着,给了二院里的重犯一个提示。他们突然醒悟到,外面人马喧闹吵吵嚷嚷的,世子爷顾不来那么多的变故,眼下抓住王怀礼的命就是他们逃出去的机会,因此他们叫两名送夜宵的奴仆架着王怀礼软答答的身子,一伙人躲在王怀礼后面要挟李培南说,再不让开道路,王怀礼必死无疑。

李培南布置了一天,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他非常利落地唤退侍卫队,带人避到县衙大堂里,任由重犯们涌出,一窝蜂地逃向了夜色中。有些轻监犯也跟着跑出,只有那种因拖欠租税而被抓的老实人还留在了号房里,不去跟风逃跑。

外逃的囚犯们很快就发现他们陷入了罗网之中。李培南如此大方地让他们跑出来,自然是想占住一个越狱捕杀的道理,且能一次清杀干净不留予人口舌。李培南在清泉县城三门都布置了重兵,唯独留下通往黄石郡的那条路。囚犯们被迫逃向黄石郡方向,刚摸进官道旁的林子里,一阵箭雨迎面扑过来,将他们射成了刺猬,无一幸免。

县衙花厅里,李培南坐等各方通传的结果。非衣抬手推开厉群递过来的茶案,问道:“闵安呢?”

李培南朝厉群看了一眼,厉群连忙扣手答道:“属下这就去找。”

非衣站起身:“我随你一起去。”他回头看见李培南仍安然坐着,皱眉问:“你的人一连失了两个,不担心么?”

李培南淡淡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敢派闵安进去,自然相信他有能力出来。”

非衣冷嗤一下,拂袖离开。一刻钟后,他与厉群走遍了整座牢狱,都不见闵安踪影。女监那边的大锁捆得好好的,动乱发生时,从头到尾不波及她们,闵安自然也不能藏进里面去。非衣站在二院榉树下思索一刻,回想他骑马带回闵安的种种细节,猜想闵安此时一定是筋疲力尽,多会寻个不起眼角落睡着,就运气贯透嗓音唤道:“闵安,你要花翠抱来玉米,他们已经到了。”

院子水缸里随即传来一个声音:“哪里?哪里?”话没落地,一只乌漆墨黑的手就掀开了木板顶盖,冒出来一脸灰的闵安,不断四处张望着。“我家玉米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厉群看见闵安睁大眼灰兮兮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34章 被摆了一道

“玉米呢?”闵安抓着缸沿还在四处找猴子,左右瞄了一阵后,就知道是非衣诳他出来的话。

非衣按捺不住,走过去冷脸弹了闵安一记脑门,低声道:“个个都在寻你,你倒是躲进水缸里睡着了,也不知事情的轻重缓急。”

闵安捂住额头叫道:“我头晕呐,又要守住李先生的尸身,自然要躲起来。”

“出来吧。”非衣抓紧时间说道。

闵安讪笑:“没力气,出不来了。”

非衣没再说什么,唤侍卫将整个干水缸抬到了花厅。李培南看到非衣外出一趟换回圆溜溜的东西进门,脸色还是镇定的,他站起身走到水缸旁边,敲了敲响瓷的缸身,说道:“说吧。”

闵安听厉群简要说过自他进了二院以后狱门外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此刻他面对的是谁。他连忙站起身,踩在缸底朝李培南施了个文士礼,利落说道:“李先生面色青紫,双眼暴突,脚底自脖颈气脉浮肿,血流并未畅行,可见死前是倒立过来的。我从他眼目、鼻孔七窍中挑出几缕棉絮丝,又在他身上拈到一些草荐末,由此来推断,老先生大概是被一种叫做‘盆吊’的阴私法子害死的,世子若是想了解其中内情,我还可以说得更加细致些。”

李培南摆手道:“不用了。我只问你,这推断可有把握?”

闵安恭声道:“牢里的腌脏龌龊事过多,通常不示之外人,我见识过此类案例,因此可向世子保证,这推断绝对是有道理的。”

李培南踱开几步,远离灰败脏污的水缸,回头说道:“由此可见,牢里有人先害了先生,再引起动乱,最后伺机外逃,想一手遮掩过这些曲折。”

一直闲坐饮茶的非衣开口说:“世子想必也提前布置了人手,来堵塞再发的变故?”

李培南的确先考虑了多方面的变故,安排好了人马来杜绝囚犯散逃到外地,因此爽快承认了他即将要下的暗手。闵安深觉精神不济,斜依在缸沿上听得昏昏沉沉。李培南回头看见他的模样,低喝道:“还不出来?”

闵安清醒了一些,嗫嚅道:“水缸太深了,我跳不出来,能搭个梯子么。”

李培南冷眼看着闵安,非衣也是一脸无动于衷的颜色。闵安向厉群投去求援的眼神,厉群倒是明白他家公子的意思,拎了一张梨木墩过去,放在缸身外,小声说:“小相公快出来吧,践踏了先生的尸身就不好了。”

厉群走出花厅外,吩咐门口值守侍卫置办白缟棺椁等物,水缸里的闵安就成了厅里两人目光聚集之所在。闵安更觉窘迫,把手搭在滑溜溜的缸沿上借力,还想翘上脚翻出,又怕不雅观,于是他试着跃跳两下,竟是一滑脚倒在了缸底。

花厅极寂静,徒留闵安愤愤不平的声音:“厉大哥真是的,就不知道把坐墩丢到缸里来吗?”他冒出上半身扒在缸口,朝非衣招手,示意非衣去帮他。

非衣只得走过去将闵安拎出了水缸,闵安一看自己身上黑青灰白各种脏污,连忙跑得极远的地方站着,可是李培南并没有放过他,又冷声说:“洗干净了再来!”

闵安行过礼,忙不迭地跑出门,去了吏舍又清洗一遍,再给自己包扎好伤口。他忙了一天一夜,背上被军鞭抽出的伤处隐隐作痛,头又昏得厉害,让他生不出任何心思去李培南面前听差了,在吏舍转了一圈后,他草草吃过两个窝头,干脆倒在土炕上睡着了。

花厅里,侍卫队将清剿囚犯的结果传给了李培南。李培南细心听着,问道:“不见柳二?”再过一会儿,另一支消息送到,说是柳二、禁卒、被李非格所称的“梁上君”三人横死在去县郊守军军营的路上,连带王怀礼的尸身也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模样了。

所有越狱的囚犯都朝网开一面的黄石郡那边逃,他们三人倒是好,赶在守军前面跑,好像是不怕守军的追击似的。李培南一听,就知道里面有隐情,凝声说:“这个主意不错,用一场乱战了结所有参与王怀礼保赃案的人物。”

因此除了账本,留在李培南手边的再也没有一个有效的人证物证了。

非衣闲坐一旁,问:“世子怀疑今晚这场动乱,是人为推动的结果?”

“必然是这样。”李培南答道,“我猜朱家又送了军师过来。”

非衣随即想到,只有朱家的人才会趁机将事情闹大,从中赚得便利,不着痕迹地杀掉王怀礼,主动抹杀了王怀礼与账本的联系,让李培南追查下去时,遇到了官场上的惯例,也就是“功大于罪、罪不问死”的难题。

因为今晚王怀礼是被囚犯挟持才惨死在山道上,只能算是因公殉职。既然他已殉职,一切罪责就不能摊派到他头上,按照惯例,朝廷还必须提出嘉奖,优抚官员家属。

李培南放囚犯出逃之前,自然想清楚了这点厉害关系。他的本意就是要按下牢狱的消息,维持朝廷颜面,上奏回去的公文里,也必然不能细致提起今晚事发的过程。

事后他发回的奏呈也的确写成了“清泉县衙囚徒冲突,知县前往镇压,因公殉职”之意,就此揭过王怀礼保赃案一事。

非衣听到李培南说出这个主张时,不禁问道:“世子这样做,岂不是正中朱家人的下怀?你将贪污保赃的事情揭了过去,只会对朱家人有利。”

李培南踱开两步,回道:“朱家这次派了一个有脑子的人过来,我倒是没想到。不过不用心急,我已经安置好了后招。”

“什么后招?”

“王怀礼已死,毕斯还活着,待我前去敲打一番,让他改口做举贪证人,再牵出楚州贪赃的案子。”

“世子用完毕斯后,把他交给我。”

李培南不由得看了非衣一眼:“你要他做什么?”

非衣冷冷答道:“毕斯犯下该死之事,休说我容不得他。”涉及到毕斯对他无礼的旧事,他也不方便提。

李培南是个明眼人,立刻就做出了选择:“依了你。”

非衣得到李培南的保证,至此完全放下心来。肃清楚州贪污一事,他本来也是不在意的,留在李培南身边,他只是看着王爷的面上,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希望王爷能改观对他的印象,生出几分亲近心来。李培南知他心意,挑着大大小小计划里明处的地方说了说,不方便讲的内容也没有多提。非衣想到一个要紧处,特地拎出来问:“世子先前说的‘没想到’,是承认被朱家军师摆了一道吧?”

李培南没否认什么,爽快地应了声是。

非衣淡淡道:“能让世子吃瘪的人,可是不简单的。”

李培南冷冷道:“势必引我亲自去会会他。”

非衣见话已经说到位了,笑了笑,起身离开了花厅。辛劳了一天一夜,身上袍子染上脏污,让他十分不适应。他负手站在院子里,等着李培南下令拔队回转。厉群从他身边走过,他逮着机会问了一句:“他人呢?”

厉群想了想,这次明白家里的二公子是在问谁了,忙应道:“睡下了。”

“还好么?”

厉群斟酌言辞:“等会回到行馆里,我叫军医过来,再好好给小相公检查一下,公子看成么?”

非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让开了进门的路。厉群跑进,向李培南禀告所有事务的后继安排。待处置好一切,李培南下令亲信军队原路回转,侍卫队撤出县衙。

丑时,清泉县衙灯火通明,九架红漆牛皮扁鼓一字排开仪门外,由九名军士统一持棰,咚咚咚地用力敲响了起来。壮阔的声音散布到夜幕中,先是拖长尾调响彻一下,过后似暴雨连珠般,急促地滚荡开来。

扁鼓敲出军令,嫡派士兵自然知道怎么做。只见一列手持火把的银铠骑兵火速跑出,抽出腰间的军刀,用锋利刀尖探向黑沉沉的夜幕,随着他们马匹跑动的身影,那些刀锋在黑色里泛出雪亮,跑得远了,还能灼亮大门处留守的衙役们的眼睛。骑兵当先肃清道路后,侍卫队才从仪门外撤退出来,分列两边守在县衙前。

车夫将世子府御用的紫檀白玉车停在空地上,等着李培南出来。按照衙门历来的规矩,六扇正门很少会全部打开,今晚李培南平息了动乱,剿灭所有出逃的囚犯,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因此县衙里的主簿做主,将所有大门全部打开,自己领着衙门里的人等在了门屋后的屏墙前,席地而跪,在世子府的严整声威中抬不起头来。

扁鼓持续敲响,声音急促而激烈,罩在整座县衙上空,牢狱里未出逃的轻犯们听见偌大的声威,心觉侥幸没有跟风跑出,这才拣回了一条性命。正在吏舍里睡囫囵觉的闵安被敲醒,他抹着眼睛走出来一看,知道要打道回府了,连忙走到白马前站住,眼巴巴地看着非衣。

非衣自然要骑着来时的白马回行馆,看到一旁的闵安热切的模样,醒悟过来他的意思。闵安负伤在身,一人骑马难免会跌落下来,他是希望非衣能像先前那样,将他提住放在身后,让他紧紧扒住腰。

非衣想着当场有几百双眼睛看着他们,此时不同来时,他不能不避嫌。正当他稍一迟疑时,一身利落的李培南从大门走出,看了闵安一眼就说道:“你随我坐车回去。”

闵安朝李培南躬身施了个半礼,回头又朝衙门里的一众公差作了个揖,苦着脸爬上了李培南的马车。

扁鼓声停,火把一路蜿蜒而去,县衙众人起身恭送世子府全部人马离去,半晌都不敢议论上一句李培南今晚的处置,包括那些杀人放火的手段。

第35章 教导

回程途中只听闻车马辘辘之响,整支侍卫队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摆出了行军赶路的态势。

车厢里垂帘沉沉,鎏金吊球里渗出淡淡雅香。李培南坐在紫檀锦缎椅正中,一身紫色礼服铺散开来,不染纤尘,也不起一丝皱褶。挤在车门边小马扎上的闵安可就没有这副利落的光景了,他团着一身灰乌乌的袍子,正缩着手脚靠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李培南在心里盘算一遍随后的安排,转过眼睛去看时,闵安已要睡着。马车走得平稳,他将脸侧放到一边,随着微微的颠簸而吐出一两声绵长的呼吸。直到马车转弯,厢壁磕着他头后的伤口了,他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李培南低眼看着闵安白皙的脸庞,细致看了一刻,才扫了一遍他那污败的全身。他想起今晚二院里闹出极大的动乱,也不知闵安使了什么法子逃出来的,不仅带出了李非格的尸身,还帮着他查清了李非格的死因。

由此看来,眼前的闵安立了一件大功,也应该受到一些礼待了。

李培南正想将闵安唤醒,叮嘱他从明天起就要加强武力训练,车轮碾上石子稍一转辙,小马扎晃悠了一下,将左右睡得都不如意的闵安甩醒,他嘟哝一声,用手摸上伤口,还没来得及睁眼。

车夫立即停车,朗声道:“公子稍等片刻,我添点油。”

“嗯。”车里的李培南应了声,稍稍收拣了双腿,任由摸不清光景的闵安擦过他膝前的绯色蔽罩,一股脑地从小马扎上冲了出去。

闵安没提防住马车突然停了,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对面厢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回过头,愠怒地看着李培南,对上李培南的一双墨色眸子后,突然又清醒过来,他面对的是谁,又该摆上什么样的脸色来候着,因此他抿了抿嘴,默不作声地坐回马扎上。

李培南问:“醒了?”闵安点点头。

李培南又说:“今晚看来,你的体能、武力、骑术落后常人一截,从明天起,我亲自训练你。”

闵安的神识彻底归位,他如丧考妣地看着李培南,哭丧着脸:“不劳世子大驾……再说我底子不差啊,和侍卫大哥比起来,也不掉世子的价儿……”

正说着,添完油的车夫扬起鞭子,轻抽马臀催促马车上路。车厢里的闵安身子一趔趄,又朝对面冲去。李培南扬起左手,按住了闵安的额头,使他免受一次撞击。闵安心怀感激要道谢,谁知道李培南的手像是生出一股粘力,吸得闵安摆不脱额头,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被他拿在了手掌间。

“这叫不差?”李培南冷脸问闵安。

闵安干脆拨开李培南的手回答:“你用了内劲,我自然挣不开。”

李培南沉沉看住闵安:“留在我身边的人,至少能自保。”

闵安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一路坐在马扎上杵着下巴颏,转头抑郁地看着车门缝儿外。李培南从他乱糟糟的头顶看过去,只能看到他那一点白亮的鼻子尖,团起来皱了皱,最终在嘴角边掀开了一点笑容。

侍卫队候着马车回到行馆,闵安直奔自己栖身的竹屋倒头就睡。眯了一会儿眼,竹窗外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闵安。”

闵安连忙起身,将衣衫拉平,擦净了脸,打开了屋门。

穿着雪白底衣外罩青丝纱袍的李培南正负手站在竹篱旁,身后还有一个背着医药箱的军医,闵安立刻受宠若惊地迎出门去,问道:“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李培南转头对军医说:“仔细瞧好他的伤,确保他明天来训练。”

闵安垂头丧气地走回屋里,任由军医给他脑后的伤口敷了上好的药膏。军医听说过他的后背也有鞭伤,要解开他的衣服,他就躲得远远的,皱眉叫:“谢谢大叔,就这样好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屋外的李培南听到声音走了进来,看了闵安一眼,闵安苦着脸说:“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后背上的伤,已经由我师父上过药。世子再唤大叔揭开我的裹伤布,免不得让我再痛上一次,不如行行好,就此放过我吧。”

李培南摆摆手,军医会意先退出门,离开了竹屋。

李培南环视一遍竹屋里的简陋布置,站不住脚,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要走。闵安跟上去小声说:“世子爷,世子爷,和我打个商量可好?”

“不打商量。”李培南一口回绝。

闵安矢志不渝推开厉群阻挡他前进的双手,跟着李培南一路走到了主楼二层的寝居里。他低着声音说:“我自小读书多,骑马少,当个文吏已经足够,实在是不能拿来做武将。世子爷要训导我武力,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请世子爷三思哪。”

李培南突然转过身,险些让闵安一头栽进他怀里。闵安站住脚,看到满屋石青色的帘幕及泼墨山水字画,醒悟到他这是到人家寝居内宅门口了,再跟着走进去,就会有伤大雅。

他盯着李培南雪白底衣的衣领,声如蚊蚋:“再考虑下,怎么样?”

李培南多次领教过闵安的口舌,知道他这是应事之前的垂死挣扎功课,一路上也不做声,任由他念叨。可见他跟到寝居前也没个回转的意思,还想抗命不从,李培南不由得冷下了脸说道:“明早应我三招不出事,我就随你去。”

闵安一听更紧张了,将手扒住门框探进半个身子问:“是剑术还是拳法?”

“剑术。”

闵安暗想我这一辈子还没摸过剑呢,怎么接你三招。他有些怅然地退出了身子,左手还是无知觉地扶在了门框上。李培南关不了门,抬眼看着闵安的手指,闵安兀自神伤兼叹气,没去看主家公子的脸色。

“进来么?”李培南突然问。

闵安无精打采地抬起头:“进来做什么?”

“歌姬已被我辞退,秋凉深夜无人暖被。”

闵安连忙退开一步,讪讪道:“世子向来是威严之人,怎会对我这个末流下属开起了玩笑。”

李培南淡淡道:“我不开玩笑,外面已指明,你是世子府专属的兔儿爷。”

闵安回想起了重犯的那些风流话,脸色羞得通红:“连累世子声名受辱,十分对不住。深夜又来叨扰世子,罪孽加重一层。我这就走,世子好好歇息吧。”

李培南不等闵安转身,就当着他的面关上门,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下次再闯进来就别想出去,你要记住一点,我从不计男女之分。”

闵安捂住发红的耳朵头也不抬地逃走了。

第二日一早,竹筐里被缚住脚的将军拍动翅膀惊醒了闵安。闵安拖着剧痛的身子爬起来给将军换了鸟食和清水,将自己收拾干净了,打开门外出找早膳吃。

一丛翠绿的竹子旁,站着李培南修罗般的身影。他穿着箭袖玄衣,眉目凝淡如山,右手拎着一把竹剑,整个人显得气定神闲。闵安一走出来就看见他了,躲也躲不过,硬着头皮上去问好。

李培南点了点头应道:“去选一件武器接我三招。”

院子外的厉群早已备好两列兵器架,闵安磨磨蹭蹭走过去选了一个皮手护套在左臂上,又持起一把泛着冷光的军刀试了试手感,最后还朝自己左臂砍了砍,看皮手护是否牢固。

他慢慢走回李培南面前躬身施礼:“请世子手下留情。”

“嗯。”

随着简短的一字落地,李培南抬起了眉目。他的双眼立刻焕发出一种秋水冷冽的色彩,全身气度与先前不同,像是霜天过后,寒力折服了百草。

闵安忙抿住嘴凝神对敌。

李培南起手攻向闵安手腕处,闵安抬手防护,竹剑半路一转,有如迎空掠过一道闪电,刺向了他的肘关节。闵安只觉左手发麻举不起来,忍不住呼痛道:“停,停,停,我撑不住了。”

李培南没有停,只是在剑尖上撤了一半内力,反手掠上了闵安的额头,敲了他脑门一记。“这是第一招,叫做‘投木报琼’。”

闵安只觉头皮也发麻了,趁李培南还没转过身形,就极快抬袖抹去汗,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脸上异样的神情。“杀气腾腾的剑招还取了个雅致的名儿,最要命的是,它这样待我,还要我报答世子的深情厚谊。”

李培南的神色不见波动,又说道:“第二招叫‘相见恨晚’,注意看我的起手动作。”

闵安瞪大了眼也没看清李培南是怎样动的,只觉得青色剑尖搅动一层风障,密密重重地将自己围住了。他刚费了很大力气去挣脱剑上的撞击,下一刻转头去找人影子时,却发现李培南已经贴近了他的身边,一张冷峻的脸也逼近眼前。

闵安忍住了惊呼,默默后退一大步,心里恨恨地想:好一个相见恨晚,简直是逼到眼前送来一身冷汗。

李培南不待闵安缓口气,身影如鬼魅一般无声贴近,嘴里淡淡说道:“第二招还没使完,好好学着。”

闵安连忙摆手,遮住了眼前,无论如何也不愿去面对李培南的动作了。李培南照样撤了一半力道,用竹剑敲上皮手护,又将闵安的左手震得发麻抬不起来。

“最后一招‘白首同归’。”

即使闵安心思不专,李培南也要将剑招教完。他说出第三招的名字,竹剑反手一转,连人带身子径直朝闵安掠了过去。取这个剑名本就是喻示着朋友相识相交笃深的情谊,直至最后两人互相背援对敌。闵安哪里知道这里面层层深入的关系,他还震惊在世子爷教给他的怎么听着怪异的臆测中,又联想到昨晚那句“不计男女”,身子更像是一只呆头鹅般站着不动了。

李培南及时撤了剑招,看了看闵安呆若木鸡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敲了敲他的手臂。见他不动,又戳了一下他的耳角:“想到哪里去了?都学会了么?”

闵安回过神应道:“差不多吧。”

李培南下令:“你来使一遍。”

闵安举起皮手护和军刀,左右比划都觉不对,李培南就站在竹子边冷淡瞧着他,最后他抛下武器嚷道:“将军在拍翅膀,好像饿了,我去看看。”他头也不回地跑进竹屋关上门再也不出来了。

第36章 护得紧

闵安躲在竹屋里不敢出来,坐在榻上愁眉苦脸地看着将军。将军不断在竹筐里拍着翅膀,扇起一股风,闵安伸手去摸它的背羽,想安抚住它,它却趁机昂起头啄了闵安一下。

过后,闵安捂着鼻子望着将军诉苦:“大爷动作轻些成不?惹得你主子进来,又要罚我一顿。”

一人一鸟对峙了半个上午,丫鬟送来饭食,将宝塔食盒隔在了窗台上,笑着说:“这是公子吩咐下来的午膳,方方面面想给小相公进补,快趁热吃了吧。”

闵安走过去一看,食盒上下三层摆满了汤食糕点,都是依照他平时喜欢的口味整治的。除了煲得适宜的养胃汤、鸭肉羹、小米粥等,底下还捎来一碗温热的桂圆红枣茶。他闻到甜腻味道,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道:“补血的么?”

丫鬟笑着点头。闵安也不计较进食次序,取过茶盏一饮而尽,并抬袖抹了抹嘴。

丫鬟噗嗤一笑:“小相公又流鼻血了,不知情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大补茶见效得很,片刻工夫就让小相公脾健血升了呢。”

闵安嘀咕道:“将军老啄我,又坏我一次颜面,尤其在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前……”他说的又字,是因为先前在李培南跟前受训时,他已经不知不觉流过一次鼻血,滴在了李培南的袖子上,好在他的世子爷当场没有变脸色,也没有拂袖而去,而是教导完了三招剑法,才放任他逃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