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沐嗣的爹爹朱佑成大人,唯一一个考中了‘书判拔萃科’的进士。”

花翠啧啧嘴:“爹爹是做官的出身,应该攒了不少人脉,小胖子未婚夫读书又聪明,仕途前景一片亨通。你去查一查,如果未婚夫没有参与爹爹的破案子,不如拐来嫁了吧,就当是拯救他出了火坑嘛!”

闵安的脑子虽然时常糊涂,不大懂得他为男为女有什么要紧的分别,但是有关公务事,他还是有主张的。朱家的案子牵扯到彭马党,人脉关系错综复杂,有没有拉朱沐嗣入伙,确实很难得预料。最关键之处在于,世子正在查办这批人,手段雷厉风行,他是属于世子阵营中的卒子,稍稍行差踏错一步,其后果不堪设想。

闵安想起那日在书房里,李培南当面抓起他的头发,将他提到跟前说的那句话:不管你是男是女,不能坏我的事。那双冰冷至极的眼睛,生杀予夺的意味,至今还浮现在他脑子里。

闵安背着竹筐不禁打了个冷颤,玉米悠悠转醒,抓着他的帽子吱吱叫。闵安伸手按住玉米,对花翠说:“这条街里有一家食铺子挺有名,做出的凉果瓜篮口味独特,姑娘们都爱吃,我买来给你尝尝。”说着就带着花翠走进昨天五梅光顾过的店铺。

花翠听后很高兴,腰身笑得一阵轻颤。“哟,要一向穷到底的安子掏银子出来买东西,可是稀奇事啊。有这份心,姐姐就知足了,不劳你破费了。”

闵安脸红道:“我的银子都被老爹搜去了,要不,我买给你的东西会更多。”他伸手摸进腰包,将五两赏金里的碎银子捏得紧紧的,才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交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却不收,只摆手道:“忙着呢,今天的瓜篮要涨价了,你这点银子先放放。”她径直走向堂屋中央,细心去查看什么。闵安这才发现,那边的八仙桌旁还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青纱袍雪白底衣,头顶气窗渗落一丝阳光,撒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株温润的玉芝树,就这样沐浴着华彩,静静地生长在一角古朴的天地里。

年轻人拿着一把小刀雕刻果身,老板娘背对着门口站着,看得入神,根本不理会上门的客人。

花翠见不得这样的待客之道,冷笑一下,准备发作,闵安一把扯住她说道:“别嚷嚷,自我们进门起,说话的声音就大了些,是我们先失礼,再吵下去,会耽搁那边的公子刻花纹。”

闵安走向八仙桌,借着天窗的光亮,将年轻人打量得很清楚。他最先注意到年轻人长了一双干净而稳定的手,指节修长,握住小刀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打磨一方胎玉。嫩黄的葡萄柚在他手里徐徐挪动,经过刀尖镌刻,外皮已经落下几枚兰花草叶纹路。他的刀底似乎能生出花朵,一朵朵落在青纱袖口,将他的砚玉肤色衬得极清美。

闵安抬头去看,被一双柔亮的眼睛所吸引,里面似乎藏着一股清泉,目光流动间,润出了黑曜石眸子的光彩。他无需回望过来,也让闵安感受到了一种宁静的力量。

闵安随即站在一旁,安静等待着年轻人做完手边的活儿。

年轻人雕完花纹,将葡萄柚剖开,用小刀轻轻挑了些陈皮、山楂、蜜桔果酱,涂抹在果肉上,然后交付给老板娘。他细细说道:“先晾干果肉,再垫上一层蜂蜜、麦芽糖皮,刷上果酱,如此三次后便能塞入干果花末,封住顶口做成一颗花盏。将花盏拾出,与其他的甘草茯苓糕搭配,盛放在香橼瓜中,即可完成健胃脆口的凉果瓜篮。”

老板娘高兴地接过瓜果,连声道谢,称赞年轻人手艺绝奇,从钱罐中取出一锭大银子交过去。年轻人却不接,用扇子隔开了老板娘的手,微笑道:“老板可将我这雕花果皮倒个模子出来,方便以后夹取。我不需要酬金,若想偿报,可送一个凉果瓜篮给这位小相公了得。”

擅长烹菜的花翠一听别人有奇门手艺,心痒不过,凑过去瞧了瞧。一闻到葡萄柚里的清甜味道,她就撇了下嘴说道:“果真不错。”

闵安还站在原地怔怔地问:“我见过公子么?何以接受馈赠?”

年轻人抬手向老板娘施礼,以示告辞,再向闵安微微一笑:“我总听五梅谈及你。”

闵安仔细看着年轻人温润的眉眼,皱眉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年轻人忽而抬袖遮住口鼻,并不说话,只露出一双笑得和善的眼睛。闵安猛然醒悟了过来:“你就是那天补牙的大夫!”

年轻人躬身施礼:“区区正是在下,不敢忝辱‘大夫’二字,小相公可唤在下的表字玄序。”

闵安喃喃道:“玄序……玄序……难道公子也是冬天出生的么?”就如同他的小字玄英一样,带着冬寒的气息。

年轻人玄序微笑点头。老板娘站在一旁,耐心等着他们寒暄完,才将凉果瓜篮交到闵安手上。闵安推辞:“无功受公子两次馈赠,难以还报,礼节尚有往来,这次不能再贪拿东西了。”说什么也不接瓜篮。背后看得眼急的玉米翻过闵安的肩,顺溜地滑到篮子里,伸舌舔了舔它最喜爱的麦芽糖皮,任闵安呵斥也不走。

老板娘笑道:“这小猴子多伶俐,不如送给它吧。”闵安只好收下果篮。待老板娘讨好了座上宾的欢心,就转头索要甘草茯苓糕的配方,玄序却提出条件,若是日后闵安再来铺子,老板娘就要奉送果篮,不得收取任何钱银,以一旬两次为例。老板娘为求得独门秘方,自然会满口答应。

玉米趴在果篮里舔舔麦芽糖皮,再抓起脆瓜啃咬,吃得十分带劲。玄序与老板娘说话时,总会温和地微笑着,手上却拈出一块谷芽糖递给了玉米,玉米尝到熟悉的味道,将瓜果丢在一边,伸舌舔食干净。它抬头眼巴巴地看着玄序,玄序仍在持礼寒暄,没有低头看下来,却能通晓它的心思,手腕在袖子里动了动,用指尖夹着一袋炒熟了的糖衣玉米粒,放在它举起的手掌里。

玉米不客气地抓过来大快朵颐。

花翠看着堂屋里的一切,将闵安拉到一边嘀咕:“他为什么要待你这样好?非亲非故的,赶紧给我仔细想想!”

闵安摇头:“我也不知。话说回来,我还欠他一份回礼呢。”丁缓所制的莲花小香炉球还静静搁在腰包里,渗出一丝隐隐的青梅香气,陪他度过寂静的长夜,他感激这份心意,却又无钱银偿报。

闵安心下一动,在袖囊里掏了掏,准备拿出他上次制作的细漆骨折扇赠送回去,却发现不见扇子踪影。他站着想了一刻,仍然记不起是在哪里遗失了扇子。

玄序走过来向偷偷打量个不停的花翠作揖,笑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他的笑容朗然如秋月,配着一副温和的眉眼,令人有清涤于泉的感觉。花翠连忙侧身蹲了蹲,回道:“翠湖庄花翠,闵安义姐,多谢公子对闵安的照顾。”

玄序微微一笑:“我并非有意来照顾小相公,实在是小相公心肠好,多次施以援手救助五梅,五梅心存感激,托我偿报这份恩情。”说罢他再次向闵安拱拱手,从容走向秋阳下,背影落落,稳重的肩担着一阵明光,极有君子风范。

花翠收回目光,朝闵安轻轻一叹:“又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想起了那个消失不见的非衣,也是这般聪慧,用简短几句就能打消外人的猜疑心。

闵安低头揪揪玉米的耳朵,低声道:“连小崽子都被他收买了,果然和五梅说的一样,他家的公子学识高深,擅长多种手艺,甚至还包括很难学的动物言语。”

所以闵安推断,这位温和而独特的公子,一定是五梅满口推崇的人。看他随身带着诸多小食、艺品,可见经常在外走动,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行家。

玉米望着街外还挪不开眼睛,抓了抓耳朵,吱地叫了一声。花翠笑道:“果真带走了小崽子的心。”

第40章 再遇

清泉县城的格局是东贵、西富、南贫、北尊,玉饰宝石、绢丝香料等买卖就集中在西边商肆里。毕斯喜好男风,时常买些精致的玩意儿送给相好的小倌,玉饰、香粉店铺就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闵安将竹筐里的玉米交给花翠,要她带回客栈,便于他一人利落出行,继续寻找毕斯。花翠却赖着不走,跟在闵安身后走出食铺长街,晃晃悠悠来到西边玉饰楼里。

一进古朴大门,迎面扑来一阵沉水香气。堂屋里站着一道青纱袍身影,如挺拔的玉树,顷刻之间牵引住了玉米的注意力。玉米跳出竹筐,跑到他跟前作了个揖,然后托举起右臂来眼巴巴地等着。

玄序轻轻一笑,拿出一块蜜饯搁在玉米手中,玉米放进嘴里啜了啜,回头看见闵安呲牙,怒狠狠地看着它,在原地转个圈后,它万般不甘愿地回到竹筐中。

闵安躬身施礼:“小崽子嘴馋得紧,叨扰了公子,十分过意不去。”

玄序朝闵安笑了笑:“不碍事的。”回头又与玉饰老板寒暄。他在指尖拈着一块青玉锦结坠,送到秋阳光中照了照,笑道:“这个玉坠儿不错,光泽柔和,手感温润,内质中藏了纹路,可见是天然而成的,做不了假,配这把白绢扇子恰当。”老板回道:“一看公子您就是懂玉的行家,给您包起来吧?”

“不急。”玄序微微一笑,“老板先招呼下这位小相公,我怕他站得久了。”

闵安感激地躬躬身,行了个文士礼,将老板拉到一旁,细细询问他这两天是否见到过毕斯。老板与毕斯打过多次交道,自然是认得毕斯的,当即他就斩钉截铁地说,已经有两月不见毕大人的面儿。

闵安尽管能预计到答案,仍是难掩失望之意,他走回厅堂中,玄序就放下手中的玉坠,将一双柔和的眼睛放在他身上,目光如温风般转了圈,踌躇一下,随后移开。花翠本是扯着玉米,不准它再去讨要零嘴儿吃,因此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玄序说话,见他突然掩落笑容停下来,觉得惊奇,就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瞧,才明白症结出在闵安那张没神采的脸上。

花翠迎上去问:“没找到?”闵安点头,低声道:“再找不到毕大人,我就难得回行馆向公子交差了。”

玄序走过来,将手上的白绢扇面展开,盛托着那块青玉坠子,一并送到闵安眼前:“喜欢么?”

闵安一愣:“我若说喜欢,公子难不成又要送我?”

玄序翘起嘴角微微一笑:“烦劳小相公帮我系个绳结。”

闵安虽不明就里,但在心底存留着对玄序的好印象,因此他也未多推辞,依言在扇骨下绑了一个精致的双结,将碧玉通透的坠子掉在了下面。

玄序笑道:“看看,多简单的法子,找对了洞眼就能穿过去。”

闵安细细思索了一下,有些猜不透,就向玄序作了个揖:“公子似乎意有所指,恕我鲁钝,不能洞悉话意,若方便,还请点拨几句。”

玄序微微一笑,并不答,而是转头向老板看了一眼,说道:“不知老板是否还记得,在玉石上系上绳结,也是有一番道理的?小相公亲手给我系的这个结,唤作‘双梅’,取义为‘双梅不独发,归君系天华’,用行话来说,就是小相公系了这样的绳结,玉饰就应该归属于他,以此来表示我与他相交结的情谊。”

老板端着木案准备进茶给出手阔绰的贵客,听他这样一说,本是愣了一下。过后,他看见客人的眼光一直胶着在他脸上,猛然醒悟了过来,连连笑道:“瞧我这记性,险些把老祖宗的规矩都忘了。客人说得在理,小相公不接受玉坠子可不行。”

闵安看看一旁笑得和善的玄序,从愁思中清醒了神智,嘀咕道:“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我也真是好运气,走到哪里都能遇见公子的馈赠。”他不接扇子,玄序就将扇面合拢,压了压他的手指,说道:“洞眼一事,不听下文么?”

闵安仍是不动,玄序作揖道:“方才与花翠姑娘闲谈,得知小相公要寻回自己的长官。我并非了解那位大人的行事,只是在想,小相公既然找了如此多的地方都不见他踪影,是否是因为他已经躲起来了,有意不见外人的缘故呢?”

闵安心中一动,抬头看着玄序,玄序笑着将白绢扇子连同玉坠子塞进他手里,继续说道:“小相公可以反其意而推断,去大人最为厌恶的那些地方找找。”

闵安拿着扇子匆匆走出玉饰楼,甚至未安顿好花翠与玉米的去处。他走到花街里探了探,鸨母见他穿着绢衣,眉眼生得干净,知他是大府邸里出来的读书人,且先不计较他的真正身份。后来闵安不挂牌点姑娘名,只问红馆里是否来了清租客,惹得鸨母冷笑,嚷道:“敢情你这雏,儿是来探路子的,来人啊,搜好了茶水钱,给我撵出去!”

闵安连忙推开依在他身上的两位姑娘,将袖中的玉坠子一撸,提出来放到鸨母眼前说道:“这个,包下妈妈家的含笑小娘子,应该足够吧?”

含笑原本落户在桃花寨,是茅十三的老相好,被闵安套走了账本之后,觉得风头不好,因此收拾细软来县城的红馆投靠。她的艳名不算大,只是那爱听闺风部段子的毛病改不掉,一些恩,客将她的趣事儿流散了出去,又被喝茶赌马的五梅听到。五梅昨天拉着闵安闲逛,也是无意一说,向闵安透露了这个消息。

闵安经过玄序的一句话点醒,思前想后,只能找这位与往日案件相牵连的小娘子试试运气了。闵安猜想,毕斯最为厌恶的便是女人的胭脂堆,了解他的人都不会去那些地方找他。若是他恰巧听到茅十三的老相好含笑也来到红馆里,依照他那怕事的性子,十有八九会找到含笑询问账本的下落,再拿着账本作为傍身的筹码。即使找不到账本,躲进女人堆里也不失为一条遮人眼目的方法。

闵安不知毕斯刺探的结果,但是他一试,就试到了不寻常之处。

鸨母抓过玉坠子捻了捻质地,笑着说:“小相公的耳目倒是明得很,知道我们这地儿新进的小娘子叫含笑,只可惜呀,含笑昨晚陪着一位客人去了夜市看皮影子戏,再也没有回来。”

闵安再拐弯抹角地探,也探不出任何后继的消息了。他摸出身上唯一的五两赏银,包了和含笑走得近的姑娘一个钟点,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含笑从不曾与妈妈立下契据,大概与往常一样,借着外出的机会,又投奔到了新地方。

闵安摸到花街一趟查询毕斯下落,仍是无功而返。他摸摸额头,有些发热,抬头看天,才察觉到了垂云密布,东南那半边的县城似乎要下雨。他急步走回玉饰楼,老板告诉他,贵客公子和他的朋友早已离开此处,倒是那只猴儿,还蹲在了二楼栏杆上。

穿着红马褂的玉米极是显眼,左手拿着干瓜啃,右手抓着蜜饯啜,闵安问它话时,它都忙得没空应对。见到闵安要上楼来撵,它才吱吱叫着,跑向了商肆外的街道。

闵安顺着玉米的指引找到了花翠及玄序,他们正坐在茶馆里闲谈,桌上摆了些精致的糕点。花翠手边多出一个锦包,不待闵安问,她就翻出一些熏香、口脂、眉黛盒子,献宝似的说:“玄序真个阔气,这些胭脂水粉都他挑出来的,连他说的唇妆名儿我都没听过,有什么石榴娇、小朱龙、媚花奴……”

闵安压住花翠翻来翻去的手,淡淡道:“也是他送给你的见面礼么?”

花翠一怔:“是啊,怎么了?”

闵安转头看着玄序:“每次都好巧不巧遇见公子,身边人又多次受公子恩赐,让我不得不猜忌,公子这样做是不是另有一番深意?”

玄序拈起茶杯浅饮一口茶,明亮的眼神落在闵安面容上,看着十分温文而从容。“你认为呢?”他淡淡笑了笑,“我四处结交朋友,馈赠的礼物极多,难道都是别有他意?”

闵安沉默不语。虽是对玄序有好印象,但不知玄序根底,他始终不能完全放下心。花翠是个伶俐人,见茶桌上的气氛有些冷了,连忙笑着说:“玄序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哪有什么藏私的事儿,我反正是信他的,安子要是忙,就先走吧。”

玄序看着闵安温和笑道:“既是惹得小相公猜疑,不如先让我告辞。日后再是偶遇我,小相公可要看清了,是我先到还是你有未卜先知的神力,知道我在何处,才跟着找过来的?”

玄序起身施礼,甚至还向一旁站着看热闹的玉米作了个揖,才转身落落离去。闵安见他是真的要走,忍了忍,又呼道:“慢!”

玄序回头看着闵安,闵安难为情地吐出两个字:“茶钱。”他的额上又渗出一层汗,花翠看得仔细,用帕子给他擦去,顺手摸了摸他的脸,才恍然道:“原来糊涂病又发作了,我就说吧,安子什么时候会拉着一张脸。”

玄序走回来笑了笑:“钱银买了花粉胭脂,已耗尽。”闵安转头看花翠,花翠瞪眼道:“看我做什么?我的银子不够买下这顿茶点。”她从腰包摸出一点碎银,拍在桌上:“有银子的话,又怎会让玄序破费。”

闵安有些呆愣地看向两人:“我刚喝完花酒回来……通身的银子都交了出去……”

玄序微微一笑:“我来想办法,不用担心。”

花翠拉过闵安的手腕,用极低的声音凑到闵安耳边说:“看好了,玄序有使不尽的聪明法子,你应该找这样的男人做相公——我刚给你打听了,他今年十七,与你同岁,尚未婚娶。”

第41章 自愿

自愿

“可曾被人追着满街跑?”玄序回头问闵安,“如果不抵触这个提议,你要做好这方面的打算。”

闵安一愣,想起以前闯祸后被黄石郡衙的捕快们绕着圈撵的往事,犹豫一下,在嘴里应道:“当然没有,公子想做什么?”简短的一句话保全了他的颜面。

玄序笑了笑:“无银子付茶钱,自然是吃霸王餐。待掌柜的反应过来后,你们要跑快一些。”他的笑容始终温和可亲,即使商议见不得光的勾当,也是大大方方说出来,带着磊落的风骨,断然不会让人看低了他。因此花翠极有兴致地凑过来说:“反正我没试过,不妨今天让我开开眼界。”

玄序正襟而坐,唤来站堂的掌柜,问清该付多少茶水钱。他将花翠先前拍在桌上的一点碎银推出去,抵当了一壶山泉茶水的价钱,便回头对花翠从容说道:“走吧。”

花翠拉着闵安的袖子站起,做好了快步溜出门的准备。掌柜急得伸手拦住玄序说:“客人的糕点钱还没给呐,怎能就这样走了。”

玄序微微一笑:“先前掌柜的送来三盘芙蓉桂花糕,不合我朋友的口味,我便请掌柜换来三盘凉果,这说法可有错?”

掌柜回道:“没错,所以说客人得给凉果钱呐。”

“凉果不是拿糕点换的么?”

掌柜一怔:“那糕点客人也没给钱呐。”

“我并未吃一点糕点,何需给钱?”说完后,玄序绕过掌柜的身子,衣袖飘飘从容走出茶楼大门。花翠扯着闵安早已等在了街上,看玄序出来,笑了笑:“没想到竟是这样容易。”

玄序不回头说:“赶紧跑吧。”他伸手拉住闵安的手腕,脚下带风走向前,闵安看着这时候有些紧张,又去拉住花翠,背着竹筐里的玉米跟着他朝前赶。三人像是串钩上挂着的泥鳅,融进人流中,极为麻利地挤出了街口。

花翠回头打量没人撵过来,拍拍胸口:“还好,还好。”她的脸上染了一点红晕,眼里的光仍是带着浓浓的兴味,朝玄序探了探:“生平第一次做亏心事,却没有一点害臊的意思,玄序当真有妙法子,让我不得不服气呐。”

花翠其实是说给闵安听的,闵安却没听出味道,仍然杵着身子站着,擦了擦额头的汗。

玄序拱手作了个揖,又要先行离去,花翠问:“你去哪里?”

玄序抬头看天,笑着说:“东南半城乌云盖顶,马上要下雨了,我得回去放出风筝,算计下雷电的力道有多大。”

花翠一听新鲜玩意儿,眼前又是一亮:“听着很有意思,好玩么?”话一说完她又记起闵安见不得雷雨天气,如果她跟着去看个究竟,那么由谁来照顾他。于是她马上改口说道:“打雷下雨还要跑出门,多险呐,玄序还是做些稳妥的事吧。”

玄序环顾一下四周,回头看着花翠说道:“听花翠姑娘这么一说,我记起了另一件有意思的事,要跟来看看么?”

花翠扯扯闵安的袖子:“怎么样,去么?”

闵安回道:“我想去夜市看看皮影戏。”他一心记挂的毕斯就是随着含笑去了街市,再也没回。

花翠自然是随着闵安的心意做事,哪怕她自己也顾念着稀奇事情。玄序再次笑着施礼辞别,才走开两步,一直受他投喂的玉米从竹筐里跳出,举起左手抓住他的衣摆,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去。

闵安一番呵斥,玉米委屈地围着玄序脚边转圈,之后的结果就是玄序也走不了,只能跟着闵安来到夜市瓦舍里。

湿气沉闷地扣在瓦舍四周,老人孩子挤坐在一起,等待围院里的戏台支上布幕演戏。闵安见人多,额上的汗越发流得多,他擦了一遍又一遍,若不是顾念着必须交付世子爷吩咐下来的差事,他也坚持不来站那么久。

玄序走近他身边,递过几粒糖丸,和声道:“我时常带些清神醒脑的药丸,要不要试试?”闵安不推辞,拈起糖丸塞进嘴里,糖衣化开之后,一股薄荷叶、金盏花的味道冲上鼻腔,让他顿时神清气爽了一些。

脑子里没那么昏沉后,闵安就恢复了原样,笑着对玄序道声谢。玄序看着他亦是微微一笑,眼里似乎掬着一股清流,只专注地洒落在他身上。闵安被男男女女看得多了,不觉有异,转头打量铜锣响彻的戏台。玄序站在他身后,稍稍伸开两臂,替他隔开了两边挤过来的夜人。花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去点破什么,一直嘴角含笑等待戏场开演。

锣鼓声后,戏台上张着红幔白布,乐工们手提皮影画儿,攀越山坡,淌过溪水,上演了一折传统的救母故事。故事演到高潮,孝子手持利斧劈向高山,本要救出备受压迫的母亲,这时候一个大黑影儿径直落在布幔上,遮住了山的轮廓,孝子伸斧去砍,黑影子也伸手去拉,一来二去倒是对抗上了,引得乐工一声大吼:“这是谁家的猴子?扯着线轴不撒手做什么?”

正叫着时,线轴下的孝子皮影画儿乱抖个不停,一折戏演得完全走了形。

花翠低头一看,暗呼不好,赔着笑脸将玉米抱回了竹筐,在一众愠怒的目光中先退了场。玉米吃饱喝足,兀自在竹筐里比划,学着乐工演示的皮影动作。

花翠嗔怒地拍了拍它的耳朵:“小崽子倒是乐得慌,竟然比上了猴子戏。”

细细查看过瓦舍四处的闵安后出门,暗地向花翠摇摇头,意示没找到一点毕斯下落的线索,将玉米抱了起来。

花翠说道:“刚下一场雨,我送你回去吧。”

闵安看着身边的玄序说:“烦劳公子送我义姐先回客栈,我带猴崽子回行馆交付差事。”

玄序笑着应许。花翠揪了揪闵安的袖子,叹口气:“行馆门槛高了些,不让我进去,我很想多留你一会儿,省得以后不好见面。你要是有什么话托我转给老爹的,赶紧说吧。”

闵安摇摇头,带着玉米走向街外。玄序延手请花翠跟上,三人路过废弃的内河桥堤时,玄序说道:“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闵安与花翠站在桥上,看见玄序分开岸边的柳树,一步步走向了河滩。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上稍有湿意,从瓦舍底下延伸过来的旧城墓道一直通到了河边,使得土质里藏了数不清的细碎磷骨。

玄序拿出几张羊膜皮纸,折成灯龛状,轻轻搁放在磷骨上。不大一会儿,蓝蓝绿绿的火光聚在纸里,并没有四处游弋,直至燃烧完毕。玄序在河里放进一些蓑叶状的草舟,看着它们随水飘走,脸色始终虔诚。

桥上的闵安说:“没想到玄序也爱这样拜祭鬼火神灵,我常听师父说,真正敬畏鬼神的人才会相信暗力的约束,才有一颗向善之心。师父如果见到他,估计会有一些闲话可以聊的。”

花翠噗嗤一笑:“神神叨叨的老爹,自然会喜欢上做事有趣的玄序。明天我就将他们凑一堆,试试老爹的反应。老爹有个同伴说话,就不会尽是生出一些外出骗钱的心思,我们也能少操点心。”

闵安倒不是不放心师父的手艺,而是他始终记得清泉县由李培南坐镇,巫医术士很难得出趟场讨口饭吃。他被关在行馆里训练本领,师父和花翠虽然不说什么,实则是来陪护他的。他走到哪儿,他们自然也要跟上。师父整天想着攒钱给他配药,又没了生财的门路,往往要外出转上半天,赌钱也好做工也好,很少安顿下来。花翠提到的建议,实在是可以试一试的。

闵安又仔细看了一眼玄序站在河边的身影,心里暗暗想到,他真的是个聪明人,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得到欢心。花翠喊他玄序,那口气就像是唤着自家人,如果明天师父见了他,也喜欢上他,而他又能给师父解闷的话,那我也要好好待他了,可不能再胡乱猜疑他做事的意思……

闵安背着玉米一路左思右想走回行馆,玄序果真遵守君子之诺,将花翠送回客栈,见她楼上燃起了灯才离开。

东街行馆魏然独立,两旁的街灯不曾熄灭,前后两栋高楼却寂然无声。

闵安醒悟到回来得有些晚了,算是打破了他对李培南应下的早归规矩,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发走向了边院石屋,站在石栏外踌躇。豹子似乎睡着了,不见任何动静,屋洞门口黑魆魆的,沁过来一阵湿气。

坐在屋顶的豹奴见闵安踮脚伸头探了探栏里,摆摆手,意示他不要靠近。闵安撇撇嘴说:“世子爷说了,我再犯错,他就将我丢进石屋里喂豹子。我想着与其等他来动手,不如自己走进去,好歹能抢到一个笼子住着,让豹子咬不到我。”

道理虽然想得很通透,决心也早就下定了,可是待闵安安顿好玉米,走向石栏铁门时,两条腿却抖得有些不得力。豹奴来自西疆,能听懂楚州话,却说不出来一句,只会吚吚呜呜拼命摆手。

闵安紧握双拳,举到胸口前给自己鼓了鼓气,过后说:“阿奴是不是觉得我傻,为什么要自己领罚,可是你不知道,世子爷实在是太吓人了,比这豹子还招人害怕,我宁愿挨着豹子睡一宿,也不愿回头求他饶我一次。”

一阵急促脚步声在背后响起,闵安回头看到一队锦衣侍卫手持灯笼,正小步快跑过来。他们本是军旅出身,早应熟悉在夜色里稳当地走路,这时跑动间,手上的灯笼都有些打晃,可见是赶得多么急切。闵安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不会为他而来,所以再调头四处细心地找了找,果然看到树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培南仍是穿着就寝之前的惯用衣装,在雪白底衣外拢着一层青纱袍,如同夜色里的一抹惊鸿,披月走来,身子就悄然无声划开了沉沉黑幕。他显然比侍卫队先行一步,深厚的内力也足以让背对着他的闵安听不见任何动静,所以闵安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自己的唠叨。

不过有一点闵安很肯定,那就是世子爷一旦说出的话、下达的命令,绝对不会更改。

眼见人已经到了跟前,闵安还哪有其他的念头可以盼的,他给自己鼓足了最后一口气,拨开铁门插销,一阵风地冲向了石栏里的铁笼子,弯腰钻了进去,整个动作利索无比。

加固好铁栓,闵安就放下心来,他抱膝团坐在铁笼里面,隔着石栏说:“公子请回吧,我已经领罚。”心里想着,受过罚就不会再挨他的打了,毕竟他还是要遵守他曾经说过的话。

闵安却没想到,李培南也走进了石栏里,脸色隐隐有些冷清。

 

第42章 理难胜情

夜静,铁笼冷。

厉群是第三批赶到石屋前的人,只有他了解场面突然变得肃冷的原因。白日里被花翠撇开后,他连忙赶回行馆向李培南禀告,有意隐瞒了花翠造成他跟不上闵安的过错,只说小相公与家内女眷采制私衣,他不方便跟进去,所以就先行撤了回来。

“什么女眷?”李培南问。

厉群沉吟道:“一名被唤作为‘翠花’的姑娘,健谈,似乎与小相公不分辈分。”他亲眼目睹过闵安与花翠的举止亲昵,涉及到姑娘家的名声时,他还是说得较为慎重,只用辈分不明遮掩过去。

李培南通过加急调回的档案,与李非格先前过透露的消息,早就摸清闵安落足在黄石郡时,身边围着哪些人。

“是花翠。”李培南了然回道,“镖局小姐出身,流落艺班多年,现在辞了厨娘差务,专程赶到闵安身边来照顾他。”

厉群暗想,这姑娘讲义气,为人挺不错,看来先前瞒着公子,不说她坏了事的决定也是对的。

李培南显然是知道厉群根底的,冷不防说了一句:“你提前退回来也是因为她?”

厉群只好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包括花翠那些挽住闵安不避嫌的举止,以此来证明不是他失责,而实在是不便于继续跟进的原因。

李培南听后沉了脸:“身边都是些随性人,难怪养出他散漫的性子,没个规矩。”

厉群醒悟到这是在说小相公呢,和公子以前待人不称心就剥层皮的脾气不大一样,马上闭上嘴稳当站着就不说话了。至于公子为什么严厉管教起小相公来,甚至超出了一般亲随的限度,他理解为“恨不成器”的主君心思使然,也断然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去。

只因厉群牢牢记得,先前公子说过,只能是小相公完成楚州举贪案的任务才能获得提携,对他稍微严苛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李培南不说话坐了一刻,在想着对闵安的处置,以及怎样防微杜渐,避免行馆众人也出现不守规矩的局面。令行禁止是他需要的结果,但是从目前来看,这条法则似乎要绕过闵安才能实现。他想得眉眼俱冷,没有心思撂下任何怪罪厉群办事不力的话,候在一旁的厉群见机问道:“公子还要我去找回小相公么?”

“依了他,放他逍遥快活一次。”李培南许久才答。

厉群依照往日的惯例,在人力布置上专注于紧要事务,将行馆里的侍卫散了出去,去城郊哨铺接传各地消息。

整个下午,李培南如常处理传递回来的消息,对起伏不定的西疆局势做了一番新的布置,决策、调度、指令方面如往常一样雷厉风行,没有半句闲话。直到傍晚时乌云压顶,沉沉雨气透进书房窗口送了进来,李培南突然推开面前的邸报地图,抬头问了一句:“他还没回么?”

静待指令的厉群怔了一怔,没有立即想起“他”是谁。就在静寂的这个当口,李培南走到一旁的条案前捻熄了安神香,回头对厉群说:“将他找回来,省得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