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群再拍拍闵安不堪承受重担的肩:“还有个事别忘了。你对公子说过,要自愿领罚,公子说顺了你的意思,不再免除你那一宿笼子觉。”

灰头土脸的闵安钻进铁笼又睡了一宿。晚上一轮明月挂在榆树上,照亮了软和的草皮。豹子吃过浸了药汁的肉食,睡得正沉,连豹奴都清闲了不少,直坐在屋顶上打盹。

万籁寂静时,闵安十分担心豹子会冲出来,强撑着睡意搂住薄毯看月色,颇有些萧瑟之态。看着看着,月亮躲进云层中,只露出弯弯的一角,竟让他想起了玄序的眉色,也是这般温和而清雅。

“他若在这里,肯定会做一些有趣的事情。”闵安抱着膝盖想,“只有他才能善解人意,知道我其实很厌烦行馆里的训练,如果他是我的主家公子,应该不会勉强我吧?”

越是冷清之时,闵安越是记起玄序往日对他的种种好处,与自身现在的处境一比对,真是让他感受到了天壤之别。他看着榆树叶缝里渗落下来的月华,叹口气:“举头望明月,低头思玄序……我这是怎么了,干嘛想些别的,难道是病了么?”

闵安一阵胡思乱想,最后倒在铁笼里睡了一宿。随后的三天,他根本没时间去想别的,总是马不停蹄地训练马术及体力,累得直不起腰。即使有一次李培南走进校场督查他的成绩,他也站在烈日下张着嘴唇直吐气,说不出一句求饶话来。李培南对着他笑了笑,不发落一句就离开了校场,过后侍卫们照旧一哄而上,将他再次拎上马搏杀。

闵安简直是掰着指头算日子,只求早点脱离苦海。他那白皙的脸晒成了黄麦色,引得来探望的花翠一阵大呼小叫。

先前李培南有令,不准闵安外出和见客,也不准闲杂人等出入行馆。花翠自然被归于闲杂人一类,她拽着一个包袱,站在行馆大门朱柱前苦巴巴地看着闵安。

闵安哀求道:“侍卫大哥行个方便,让我姐姐进来说上几句话吧。”

值守侍卫面有难色:“公子说,小相公身边都是一些随性人,恐怕要坏了府里的规矩。”

花翠柳眉一竖,将包袱丢进门,对闵安说道:“安子等着,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世子还能做出有违法理的事。”她撸了撸袖子,闵安以为她要冲进来,连忙摆手示意,她却转身离开了大门,架起早就准备好的梯子,气昂昂地登上了行馆墙头。

闵安站在院里问:“翠花怎会带着一架梯子?”

花翠拍拍手,撇嘴道:“老爹早就说了行馆门槛高,不放我们进去。所以我先备好了梯子一路拎了过来,果真派上了用场。”

闵安走开四处探了探,觉得不在李培南的眼线内,也架起梯子凑到了花翠面前。两人隔着一堵墙说着小话儿,外人远远地一看,还以为是一对男女在白日青天里骑墙幽会。

花翠告诉闵安,玄序在这几日拜访吴仁老爹,说些新奇的东西,竟然引起了老爹极大的兴趣。老爹也不赌钱,专程跟着玄序在外面跑,去野外放风袋收集风力,等着雨天放纸鸢算计雷电力道,忙得三餐都顾不上。玄序自然好吃好喝地供着老爹,只要老爹提起话头,玄序必然把一切事安置好。比如老爹突发奇想,要试下西疆苗蜡族久负盛名的“蜡尸”绝活儿,玄序也随着老爹的意思,陪他去墓道里挖坟敛尸捣鼓一气。

花翠细细说了许多,最后叹口气道:“总之一句话,玄序现在成了老爹的心头肉,我稍稍劝阻一句,叫老爹不要跟着玄序朝外跑,老爹都要骂上我半天。话说回来,我也不讨厌玄序,因为他总是送我礼品给我赔罪,弄得我也不好意思去说他什么,本来嘛,就是我把他引荐给老爹的。”

闵安低头在包袱里掏了掏,竟然掏出一筒锡封的冰镇冻子酥奶酒,大喜过望。花翠趁机说:“玄序连夜给你买来的,还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再去会会他。”

闵安摇摇头,交付完花翠一些话,从墙头爬下来,背着满当当的包袱走回了竹屋。他坐在榻上摸摸玄序赠送的各种小玩意儿,一时忘了训练的疲劳,开心地笑了许久。

玉米在旁吱吱叫,闵安从包袱里拎出一袋糖炒玉米粒丢给它,笑着说:“他也没忘记你呢,瞧把你乐得。”

玉米吃着零嘴儿看着闵安,闵安弹了一下它鼻子上的缺口,又说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这样惦记着他,是喜欢上他了吧?”

玉米吱地应了一声,闵安将包袱收好,坐在窗前把玩起玄序赠与他的白绢扇子,心里想着,如果有机会,我也是希望见见他的。

第45章 博弈

窗口掠过一阵凉风,吹动闵安布帽系带,渗出一点洗浴后的香气。他摊开白绢扇面怔怔看着,思绪浮动得较远,浑然不觉竹篱外已转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培南拿到户吏两部的消息,正要通传给闵安,信步走来,远远就见到闵安静坐窗前,似是若有所失。他低垂着眼睫,紧抿着秀气的唇,黑鸦鸦的鬓角下,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玉质肤色恰好与晒黄的脸形成对比,引得李培南笑了笑。可是闵安沉浸在回忆中,侧影显得如此温柔,与平日泼皮无赖的模样大不相同,无端又引得李培南多看了两眼。

李培南这么一看,发现了一点端倪。闵安手中拿着一柄素白的绢扇,和上次他罚跪在书房所摆出的九瓣莲叶小香炉球一样,都是李培南不曾见过的小玩物。由此李培南可断定,这些都是外人转赠给闵安的东西,而绢扇素来是文雅士子附庸风雅的饰物,现在留在闵安手里被他反复把玩,可见送扇子的又是哪一类人。

李培南心里惦记着正事,无意在小处上拿闵安落刀,因此沉着脸踢开了木门,带着一身冷气走进竹屋里。闵安连忙收起了绢扇迎了上去。

李培南将大理寺抄录来的文书丢在闵安脚边,冷淡说道:“几天前由你牵头写的申状已经递到了朝廷里,大理寺收了状子伙同都察院进行联合审查,这是批录的判词,你仔细看看,是否有破绽。”

闵安捡起判词文书细致看了看,里面的内容说到了“驳诘”一项,立刻明白对手已经在朝堂中做出了反应。

几天前,闵安遵从李培南的意思,用他自己一名低级小书吏的身份,向朝廷递交了一份申告楚州上下官员行贪的状纸,他的举动等同于正式发出了楚州举贪案的先声嚆矢。同时,李培南派心腹送出王怀礼账本及毕斯亲笔书写的证词作为佐证,将闵安的状纸一并封在牛皮纸袋中,越过楚州府衙直接送到主持早朝的父王手上,手段不可谓不猛烈。随后,楚南王依照国法将状纸证词等物批放到大理寺进行审核,又钦点了都察院的都御史全程督查此事,当天就确保贪赃案进入了两堂会审的程序中。摄政王如此雷厉风行督办案子,极是威吓了底下的一批官员。自早朝散后,由大理寺主持的堂审就不断传讯楚州官员,引起彭马党派弹劾,朝堂遍起纷议,自发形成三派势力进行政治博弈。

一派即是彭马党,以按察使司彭因新为主,其附庸有中书令马开胜及楚州其他大小官员。他们变被动为主动,一面唆使楚州官员联名上书辞职,一面派老臣鸣鼓闯进中宫面谏祁连皇后,声泪俱下,以不可撼动国库财金之基础——富饶楚州的政务说起,劝得皇后出面干涉楚南王清洗楚州官员的行为。皇后考虑到若是全力查办贪赃案,势必要置换掉楚州现行的一半官员,便于楚南王安插自己的亲信进入这空出的六十个官额中,于是当机立断,授意三省谏议大夫推动朝议,以此来抵制楚南王的谕令。

因此,被请出宫的皇后形成了政局里的第二方弈主。她的身后自然站着整个祁连家族和先皇重用的老臣们。

与上述两派搏击的就是楚南王这一派势力,内中网罗了朝廷大量的四品以上官员,在轮番的弹劾和政议中起到了稳固重心的作用。他们能与皇后及彭马党派形成分庭抗礼势力,最大原因是手中握有两大筹码:一是世子李培南把持住了西疆精锐骑兵军权,在外围形成强有力的威慑;二是公子非衣出身尊荣,联系起了华朝与北理两座宫廷的亲缘,由他出面能借调来北理国大军,若他与世子西北夹击,势必会夺走华朝半壁江山,从而动摇皇廷的统治。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楚南王父子三人决然不会发动战争,遑论去惊动隐居在海外岛屿授令不能阋墙的太上皇。

彭马党羽正是想通了其中的利弊关系,所以站在法理这一点上,在大理寺的堂审中据理力争。他们首先质疑状纸来历是否可信,待大理寺卿出示了闵安的清白出身,尤其点明闵安是口碑良好的前锦州知府闵昌之子,留在乡野仍思报效朝廷时,就斩断了质疑的声音。李培南考虑得精细,按照以下诉上的惯例,起用了无权无势的闵安做原告,也是为了不授予人话柄。至于他开具给闵安的官照与保状、以示世子府属臣等物品,自然是等贪赃案判结之后才送呈到吏部去,让闵安借着检举之机一跃而上,在吏部铨选中崭露头角。

彭马党眼见驳斥原告的法子行不通,就开始争辩起证物里的谬处。他们一口咬定王怀礼为镇压牢狱叛乱,因公殉职,应被朝廷记为大功,朝廷只能抚恤其家属,不可追问其罪责。楚南王看过李培南传回的奏呈,知道彭马党派所言不虚,只得依循先前故例处置,在大理寺卿递交上来的驳诘申词中圈点“不可追究王知县之责”字样,首肯了彭马党派的第一记反击。

彭马党“趁胜追击”,在第二份证物,即毕斯的证词中找出大量语焉不详的字句,要求毕斯当堂对质。而毕斯已经多日不见了踪影,自然不会在堂审中露面。彭马党不服大理寺卿的审判,哪怕拼着被打板子的危险,也要在大堂上呼天抢地地唾骂,可想而知一场威严的公审最后闹成什么模样。

几番动静下来,落在楚南王手里能处决的结果微乎其微,不外乎判定官员“罔顾朝纪纲法”“当庭无仪”,打几十大板,罚百两银子了事,严重点的贬官,枷号两个月以作惩戒,而大贪大佞之臣还站在文武百官前列好好的。楚南王深深感触到面对这样一座宫廷,在政治博弈上来不得大起大落的捭阖手段,于细处,还需多番用柔力攻克才见成效。他将唯一可列为证据的黄皮账本函封好,连夜写了一封书信传给李培南,谴责李培南办事不力,只给他这个父王一些浮略证据,经不得对手的一番驳斥。不想李培南用加急流星马送回答信,毫不留情地嘲讽父王手段柔软,连证据确凿的贪赃案也判不下来,并授予一条妙计:反间彭马党中第二中坚力量马开胜,就以马灭愚被杀案作为切入契机。若是依照父王孱弱的震慑力,李培南在书信里说,不足以成事的话,还可分化出彭马党中的低级官吏,诱发他们举荐账本上的贪污官员,再督促被举官员另行揭发其他官员,一触二,二触三……直至十人百人,最终能揭起盘吸在官场吏治上的这一块痼疾,将底下藏匿的脏污、脓溃全数除去。楚南王看完书信后气得一宿未睡,又不得不信服长子软硬皆施的对策,思前想后一阵,他向三省官员告假,回到楚州私下接见中书令马开胜家人,并对外打出“督促世子政务”的大旗来混淆彭因新及宫中眼线。

楚南王回到楚州世子府中歇息,朝廷里的举贪案由此落下第一轮言诤硝烟,等待着第二轮新证据呈堂,由都察院再主持审查,若都察院二审无异议,依照国法,楚州贪赃案状自此阖卷,永不得翻查或追责一干官员。

楚南王等着第二次机会,彭马党派也在积极应对。他们搜罗大批幕僚来想出法子堵塞缺漏关节,还飞信请求闵州散花县知县派出首脑人物来坐镇,极快他们就收到了朱佑成的回信:犬子已出行楚州,若得他一指相助,可保汝等高枕无忧。此后,朱佑成就断了与楚州及宫廷里的联系。

朱佑成为官十几年,以官养商,小心而谨慎,不求上进,只想固本,是以从不会抛头露面收纳一两赃银而授人把柄,更不会让自家本寨人的名字出现在账本上。朝廷万一要追究下来,也只会寻到朱家寨人到州外各地帮役的事实,决计找不到他与彭马党相交往的有力证据,即使朝廷找到先前彭因新曾指派亲信,签发他所派出的役工的委任状,也只能证明他们之间有所牵连,治下一个“处事不当”的私罪,罚处钱银了事,依然撼动不了朱家官商根基。朱佑成之所以藏得这样深,是因为他有远见性,只愿出人力和计策,坚决不肯染指官银及盘剥民生。

朱佑成帮助彭马党落得最大的好处,便是自闵州至京城,使朱家商户一路获得便利的“盐引”,畅通无阻地实行盐铁营运。十一年来,朱家寨人成了盐商巨贾,赫赫声名传于闵州百县。朱佑成见好就收,有意帮彭马党最后堵塞一次娄子后就彻底撒手,因此面对彭因新的请求时,只抛出去请教犬子朱沐嗣的答复。

彭因新火速调派人手四处寻访朱沐嗣的下落,苦于无人见过朱沐嗣的面相,接连几日的查访就遇到了难处。彭因新发飞信已联系不上朱佑成,知道朱佑成撂了担子,暗地里咒骂了多时。这时,心腹传话过来,说是在昌平府的街市上见过五梅,五梅曾是朱沐嗣的同门,应该能识得朱沐嗣的面相。

彭因新顺藤摸瓜找过去,竟然不期然遇到了朱沐嗣,那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公子,手里正拎着一筒冻子酥奶酒,他站在街头缓缓一笑,就给了彭因新莫大的定力。

“已等大人多时。”朱沐嗣淡淡说道。

彭因新在少年郎面前折腰作揖:“公子知道我要来?”

“我来昌平府,便是为了平息此事。若想扳倒楚南王,必先铲除世子势力,如此需听我一切主张。”

“谨诺。”

就在朱沐嗣不动声色地帮助彭因新阻挡楚州贪赃一案再度审核时,宫中下达的驳诘判词也传到了李培南手里。两拨人在角力,在斗争,揣度着对手的心意,再想方设法打探对手的动静。

只是双方人手都足够谨慎,使李培南始终找不到摆了他一道的不知名姓的朱家军师,也使朱沐嗣预测不到李培南下一步的行动。于李培南而言,他已提前布置好对策,鼓动父王出行楚州反间马开胜;于朱沐嗣而言,他只能见招拆招,力求扭转劣势,用一场大案打乱李培南的步调。

两人隔着地界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博弈,都在静静等待着时机。

远在行馆里的闵安捡起驳诘判词细细查看一遍,当即就体会到了棋局中的艰难。李培南看着他,静待他的结论。闵安答道:“判词无破绽,完全遵循了法理,公子要想提交新证据,必须另想他法。”

“嗯。”

闵安忙问:“公子已有对策?”

“有。”李培南随后简短解释了一下他的计划,包括推动父王来到楚州那些。

闵安放下心来,又想起一事,询问先前抹杀王怀礼等三条人命的幕后人物是否找到,他与李培南一样,并不知朱家派出的军师是谁,却一致认为此人较为关键,不找到他,总是一个隐患。

“找不到,与毕斯一起消失了。”李培南的答复也很干脆。

闵安斗胆问:“公子的哨铺也无任何消息?”

李培南看了闵安一眼:“哨铺连接各州县事务消息,并不负责寻找人证。”

“哦。”

李培南特地多等了一下,以为闵安忍受不住连续几天的强盛训练,会像往日那样抓住他衣袍求饶。可是距他一尺之遥的闵安只低头站着,不知又在想些什么,让他不由得又冷着一张脸走出了门。

再过两天,闵安完成下午的马球训练后,在墙头再次接到了花翠捎来的口信:老爹去了昌平府跟着玄序做生意,据说已经小赚了一笔,可添作闵安出阁的嫁妆。她放心不下老爹,也要跟过去了,叫闵安照顾好自己。

闵安拿着花翠转交的书信,回到竹屋里。拆阅后,他的心思越发起伏不定。师父已在信里指明,将他许配给玄序,一月后即要完婚。

师父向来不考虑父母约定媒妁之言,在他眼里,闵家财散人亡,他就是最后拿主意的家长,连闵安的几任东家都不能撼动他的地位。

第46章 小剧场(慎买)

闵安早起,洗漱完毕后,将蜂蜜、鸡蛋清、花粉调和的药汁涂抹在脸上,刮成薄薄的一层皮状,然后顶着一张黄白夹杂的脸站到了校场上。

侍卫大哥张放跑过来问:“小相公参与了一份子么?赢了还是输了?”

闵安保持着静立的姿势说:“我赌世子爷睡书房,赢了五两。”

张放啧啧嘴:“昨夜那歌姬,生得体态娇柔,直把哥的心也给勾走了,还不能让世子爷破回戒?”

闵安一动不动:“可能大哥没摸清楚门路。”

“什么门路?你倒是说啊!”张放推着闵安的肩,见闵安始终不说也不动,恼了,“就兴你知道个中隐情,也不让哥哥生份财路。”

闵安用手扇扇脸庞,吐舌说:“大哥跟着世子爷那么久,都不见他娶妻纳妾,难道就不动脑子想想原因么。”

张放想了想,突然回头打量四处,见无人,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上次有人说了这么一句闲话,被公子丢到门外亲自结果了,你的嘴巴严实点,别说哥哥没提醒你。”说完他就顾不上所谓的小相公生财的门道,忙不迭地跑了。

闵安在烈日下站马桩,另一个侍卫骑马跑过来。“小相公昨晚参赌了么?输了还是赢了?”

闵安看到蝴蝶飞了过来,动都不敢动,只微微张了张嘴:“输了。”

侍卫问:“那谁赢了?”

闵安报上第一个侍卫大哥的名字张放,还传授机密说,张放有生财的门道,就是嘴硬,死不承认他知道个中内情。

第二个侍卫若有所失:“张放那小子滑头,小相公有法子撬开他的嘴么?”

闵安又微微张了张嘴:“有。”

“赶紧说说。”

“你去跟张放大哥说,若不交出昨晚赌赢的五两银子,就向公子告状去。因为张放大哥在背后四处散播,说公子是断袖癖,喜好男风。”

不大一会儿,第一个侍卫张放火速跑到闵安面前与他对质。闵安依然平举双手一动不动站在马桩上:“张放大哥莫生气,就是讹诈你五两银子而已,谁叫你口风不严实呢?”

闵安是在报着以前的一箭之仇,张放说的无聊话多了,根本不记得犯了哪一桩事。

张放反过来跳脚:“是你说公子坏话吧,却反咬我一口!是我叫你口风要严实吧,你却来倒打一耙!你这人当真不知好歹,算我瞎了眼,竟然还想与你结拜成兄弟,罢罢罢,五两银子认清一个人!”

闵安掀了掀嘴皮子:“张放大哥莫生气,我帮你今晚再赢十两银子。”

张放猛然回转过身子:“当真?”

“你需借我五两银子作本钱。”

“还不还?”

“当然还。”

“成交。”张放摸出五两银子塞进闵安腰包里。

闵安像个稻草人一样站着:“你去告诉歌姬,公子喜欢豹子。叫歌姬穿上豹皮裙堵在书房门口,就可以引起公子的兴致。”

张放抓了抓头:“真的么?我总觉得此法有些不妥。”

“张放大哥不是说过,我是公子专属的兔儿爷么?既是兔儿爷,自然会摸到公子一两点奇特的癖好。”

张放狂笑:“你这兔儿爷是假的!只受罚,不侍寝,我们馆里的人早就知道了!你休要拿这个骗我!”

闵安僵硬着一张脸问:“你去不去?”

“去什么?”

“告诉歌姬。”

“我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去!反正到了晚上,没人能摸进公子的门。”

“那你赌哪边?”

“不告诉你。”

闵安挥手赶走一只嗡嗡飞的蜜蜂:“我知道,你赌书房。”

张放咄了一声,转身走了。

厉群走过来检查成果,问闵安:“站得住么?”

闵安不动:“站得住,就是晒人。”

一只蜜蜂飞过来,被闵安赶走。一只秋蝶飞过来,落在闵安鬓角,扑扇着翅膀,闵安不动。玉米呼地一声爬到他肩上,将蝴蝶赶走。蝴蝶飞回,玉米再赶,忙个不停。

李培南路过校场时,看到玉米忙着护住闵安头脸的样子,心里想,莫非这只小猴子独占心太强了,竟然看不得一只蝴蝶落在他头上?看来要想个办法教导一下。

傍晚,闵安洗净了脸上自制的防晒药汁,坐在院子里休息。张放等人如约而至,手里拿着赌钱的铁盒子。他们看到闵安并未接触歌姬,且歌姬仍做平常装扮的模样,一口气将银子压在“书房”这个点上。

其余人纷纷下注,并询问闵安是否参与一份子。闵安拿出赌赢的五两与张放借他的五两,一共十两银子压在了“客房”那个格子里。

侍卫大哥们哗然:“你一人赌偏门?我们至少知道公子睡不成书房,也会回寝居里去。”

闵安点头:“我还敢赌公子与歌姬留在客房一宿,只要你们加银子。”

侍卫大哥们一阵哄笑,决然不信一向不近女色的公子忽然转了性,纷纷在“书房”及“寝居”里加了银子。

闵安问:“今夜谁值守?”

张放答:“我。”

“可要看仔细了。”

张放带着另一名侍卫走向主楼二层。过了不久,他看见李培南穿着雪白底衣外罩青纱袍走进了歌姬留宿的客房,还听见传来歌姬娇滴滴的声音:“奴家等公子许久了。”

张狂看直了眼,打起精神一宿,果然在天亮时才看到李培南走出了客房,后面照例传出歌姬娇滴滴的声音:“奴家恭送公子。”

张放等交了值,跑到校场询问缘由,闵安涂着蜂蜜蛋清护脸膏,依然不说原因,只拿出十两银子递过去:“这是我帮大哥赢的银子,我不曾食言,保证大哥拿到了十两。”

书房里,李培南对着趴睡在椅子上的玉米仔细端详,心里猜想,他是不是被一只猴子给骗了。玉米昨晚摸到李培南的寝居去,摘走了李培南的玉佩,一阵风跑到歌姬客房里。李培南跟了过去,歌姬趁机用猴子话劝止住了玉米,并成功引得李培南的注意力。李培南学了一宿的猴子话,还来不及对玉米说上两句,一宿蹦跳个不停的玉米已经累趴在椅子上,唤都唤不醒。

它的主人也不找来,留着它霸占了李培南的座椅。李培南只能将会议地点迁到偏厅里。日暮时,他试着对玉米说了说指令,却发现玉米根本不听他的。他拿出玉米粒来哄,玉米才回头瞧了瞧。

李培南发现,若用食物做引诱,玉米会配合着做上一些动作,也会喜欢围着他身边,若是想指派它做事,它就会逃得远远的。

“这是什么道理?”李培南将歌姬提到偏厅询问。

歌姬说了实话:“玉米并非是普通山猴,有特定的训练方法,从而使它养成只听一种指令的习惯。早先训练它的人肯定是个女人,因此它对周遭环境形成固有的反应,只会听从女人的指令。”

李培南站着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赏给歌姬一笔银子就打发她出了行馆。他径直走到校场里,果然看到闵安站在马桩上一动不动,脸色僵硬得很,只骨碌碌转动着两个眼珠子。

李培南将所有人支走,回头问闵安:“你串通歌姬合伙骗钱?”

闵安险些一头栽下来:“公子不要乱说话,被侍卫大哥们听见,可要让我讨一顿打。”

“说实话,我自然会帮你。”

闵安老实答道:“我写了一封小信叫玉米带过去,要她配合我骗过公子,留公子在客房一宿。”

“你怎知她会猴子话?”

“她本来就是翠花那戏班里的歌姬,训过猴子,后来才被主簿大人买去。”

闵安见厉群已不在周围,放下了手臂,扇了扇自己的脸,赶走一只蜜蜂。李培南默不作声看着他,突然又问:“你脸上涂了蜂蜜?”

闵安讪笑不出来,连点头也困难,就嗯了声。

李培南问:“你觉得该怎样,才不会让我说出你串通的事情?”

“不知。”

“站着别动。”

闵安不明就里,果然站着不动了,李培南走近他,更加真切地闻到一股淡淡的蜂蜜味道,忍不住抬袖抹净了他的一块脸,并在上面亲了亲。

闵安如遭雷击,李培南已扬长而去。此后李培南不提,闵安就当没有这一回事,继续将他当做喜怒不定的世子爷看待。李培南见闵安如此害怕他靠近,内心又是淡淡一哂,恢复了如常的冷待。

闵安为了早日摆脱兔儿爷的名声而努力训练,吃下一次次的苦也不喊累,身子骨练得结实了一些,本领也见长了一截。唯独不变的就是他对李培南恭顺不减的态度,还有不再去拉住李培南的衣衫求饶,更不提那些当面讨价还价的肆意之事。

闵安有时会想起玄序的笑容,就扎了一个天青色的孔明灯,点燃后看它缓缓飘入夜空,念叨着,愿早日与你相见。他一连放了两次,又过于虔诚地对着夜空祈誓,终于引得莲叶过来问:“小相公在做什么呐?”

闵安缓缓道:“想念一位朋友。”

“谁呢?”

“一个温暖的人。”

第47章 请君入瓮

十月二十五秋阳高照,消失了近半月的毕斯突然浮出水面。

闵安正在校场里站马桩,李培南示意厉群朝他脚上加两个沙袋,一名通信兵找过来,向李培南禀告:“已经找到毕大人了,在城外的乱坟岗。”

闵安一听这话,一头从木头桩子上栽了下来。老东家毕斯待他虽说不上优渥,但也有两三年的知遇之恩,现在听到东家不明不白地被撂在乱坟岗里,怎能不让他心急。他爬起身,顾不上拍去衣袍上的沙土,对李培南说了句“公子容我去看看”,就跑出了校场大门。

李培南在行馆里等了十多天,就是在等一个结果,至于当事人的死活,他原本就不关心。看到闵安心急火燎地跑出去,他考虑一下,还是转头吩咐厉群说:“跟过去,只要不坏事,尽可能帮他查出死因。”

厉群连忙追了上去。

乱坟岗在清泉县东头十里远的地方,每隔一段日子,就有老役夫赶着驴车,将县衙里瘐毙的犯人或无家属认领的受刑尸身拖到这里埋掉,前不久横死的要犯茅十三自然也在里面。

乱坟岗除了阴湿气重了些,偶尔飘飘鬼火,大小坟头一直都很平静,不远处的山坡还开出了一面紫色的山花。今天的坟坡上,却多了一道尸身,并非是老役夫拖来的,穿着又很富贵,所以老役夫很快就报了官。

清泉县衙一连失了知县、典史两名官员,朝廷里下派的新任知县又未到达,因此主簿就代管着钱粮、民生治安。闵安赶到乱坟岗时,主簿已吩咐衙役们拉起了竹障阻挡外人靠近,并在尸首周边撒好了石灰粉,将初期勘察事务准备妥当。

县里的仵作在先前的牢狱动乱中被射杀,编外又未招置人手,主簿看着地上摊着的尸身有点着急。回头看见人群里露出闵安一张焦急的脸,他连忙招手唤道:“小相公过来看看。”

闵安若是凭借厉群的腰牌,完全可以走进这块案发地。但他熟悉刑名律法学,知道案件牵引到自身决计没有好处,因此只站在竹障外观望。听到主簿叫唤,他也不过去,只摆手说闲杂人不便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