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挽起衣袖,拿着手巾替李培南洗刷上身,念叨道:“想当初为了见你一面,我可是洗了两刻钟,里外都洗得香喷喷的,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哪知你家的规矩大,又把我推去熏香,直熏得我头晕脑胀……”

李培南站在浴桶里,平齐伸出手臂,配合闵安的动作,抿住嘴看着她忙前忙后。她捏着花皂球在他身上一阵擦,再说:“鼻底是沉水香,颈上是白渐果香,手腕是白檀香,各有各的位置,还不准我混着用,你说说,哪家能有这样的脾气?”

李培南淡淡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闵安丢了皂球,转到李培南跟前说:“我怕你,以后也要定这么多的规矩。”

“随性难以成事。”需用规矩来约束她。

这正是她头痛的地方。她踮踮脚擦净了他手臂上的水,软着声音说:“做平民小百姓不好吗?一定要拿出王侯世家的气派来约束人?”

李培南突然听懂了闵安真正的话意。他伸出右手捧住了她的脸侧,朝前一带,她便不受控制地来到他面前,隔得非常近,能看到他一双凝肃的眼睛。“出身皇胄,怎能白衣无名过一生。你想嫁我,必须承担相应的难处。”

闵安知道李培南平时总是依着她的,从来不给她脸色看。他现在说得果决,可见他一旦认定了一件事,绝无可能发生更改。她隐约猜得他以后会做什么,最可怕的打算就是倾覆现有皇权,袖手翻转了华朝乾坤。既然他意旨明确,听她才说了一句试探的话就生了这么大的反应,那她还是不要去捋虎须吧,顺着他的心意去做,必要时还得助他一把力。

闵安暗暗忧愁,我喜欢现在的阿循,可他却一心想赚杀到宫里去,谋着世上最危险的生计。若是事成,他能一步登天,那时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阿循了;若事不成,他就会掉命,那我拼死也要跟他在一起……她皱着眉头想心事,李培南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低声说:“傻瓜想那多做什么,一年后诸事已成,你只需乖乖待我一年。”

闵安鼓嘴:“我怎能不想、不担心呢?你连婚书都不愿写。若你真的不写,我填上别人的名字去。”她搂住他的腰身,与他贴得毫无间隔,依然用软法子对付他。

李培南用光洁有力的裸身抱住她,低头在她耳边说:“想我答应很简单,晚上来陪我一宿。”她听后脸上红得渗血,为了一本婚书偏生还得搂住他不动,忍受他的言语轻薄。

他似是醒悟到了什么,转头朝她右耳上啄吻,嘴里轻笑道:“一晚太少么?那两晚也成。”

她继续装作听不见。他又笑道:“再不做声我就当你默许了。”她稍稍推离他的胸膛,从自己怀里摸出那本婚书,顺着他紧搂不放的臂弯处举了上去,含混道:“那你先签了吧,我晚上再来拿。”

李培南接过婚书随手丢在榻上,手掌摸向了软和而香腻的地方。闵安好不容易从他的轻薄中挣脱出来,夺门而逃,却不期然在自己寝居里撞上了吴仁。

吴仁坐在灯下,双目炯然有神,问道:“衫子怎么湿了?”

闵安硬着头皮答:“阿循受了伤,我帮他擦澡,不小心打湿了。”

吴仁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傻丫头,不能太顺着男人的口味了,要吊块萝卜在前面,让他看得见吃不着。”

闵安一愣:“老爹你想错了,不是那样的,再说阿循也不吃萝卜。”

吴仁叹:“傻丫头哪是他对手,要多看多学。”

入夜,李培南在灯下翻看巡检塞给他的军营抄录册子,吴仁背着药箱推开门走进来。“安子说你中了毒,叫我来看看。我原本不是热心肠,是她要我来,我就来了。你莫谢我,把好处算她头上吧。”

李培南放下册子卷起衣袖,露出了伤臂。吴仁仔细看了伤势道:“苗蜡族用老法处置尸体,听起来邪乎,其实就是博个名头。那泥蜡放在地底多年,能防止尸体风化、腐烂,自然也会渗出有毒的东西,污败了四处的土坷草木。苗蜡将那些毒水毒草收集起来,炼出尸毒,转嫁到你手臂上,害得你伤口溃散——听起来可怕,但其实你伤得并不重,你想解开它也容易,只要你去放蜡尸的地洞,找一些不怕尸水毒物又长得好的花木,将它们采来,我能帮你炼出解药。”

吴仁的诊断与先前医庐里的郎中说法差不多,听到解毒的法子也有了,李培南对自身伤势更是不以为然。他放下袖子一转身,就看到吴仁急匆匆出了门,连床榻上放置的婚书也不见了,不由得笑了起来。

闵安巴巴守在窗口,等着吴仁递进婚书来。她迫不及待地翻开卷本一看,题头男方的地方还是空着的,就怏怏地坐在了椅子上。吴仁顺势伸手进来敲了敲她的头:“莫叹气,脸皮要厚,把萝卜吊起来,不信他不咬。”

闵安吧嗒关了窗,听着师父晃晃悠悠哼着曲儿走远了,才念叨:“真的要等一年么……横生变故怎么办……小姐比我厉害多了……”她是愁肠百结,从来没想到,喜欢上一个人,并想与他相守终生,竟是如此困难的事情。

夜深,浅寐中的闵安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衣香,清醒了过来。李培南燃灯坐在床前,手上还拿着一封拆了漆印的信。她支起身揉揉眼睛问:“有急事么?”

李培南将信函放进衣袋,简短说道:“兵总发来急件,约我回去商谈事情。”

“现在就走?”

“嗯。”

原来李培南是过来告别的。闵安突然有些心慌:“那你还回么?”

李培南没答,转而看向窗外:“你窗上吊着一串萝卜是何意思?”

闵安低头不语,脸却红了,暗地骂了师父一声。她揣着个娇羞样不作声,撑开的衣领里露出一截抹胸,随着她的呼吸一紧一松,暗暗溢出香气。李培南心下生奇,伸手摸了摸她的红脸,低声问:“怎么了?”

闵安咬了咬唇,显出一道褶来,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扑过去搂住李培南的脖子,嚷道:“不管了,送上门来就决计没有放回去的道理!一定要抓住你!”她暗暗想,还要抓住不放,不能给柔然小姐机会。

李培南隐约听懂了话意,觉得好笑:“处置好了总兵府的事,我就回来,你不用抓得这么紧。”

闵安手脚并用扒住了李培南,吊在他怀里,将嘴送到他耳边小声说:“还有什么事比你写婚书更重要的?不去了行么?”

李培南连忙抱住闵安:“快下来,别摔着。”

“行不行,行不行?”闵安觉察到李培南避而不谈婚书之事,显然是事不可行,那她至少要挽留他在身边。她搂着他不放,听他不答,心里越来越慌张。

李培南只能将闵安拉下来,放在自己膝上。“不行。”

闵安失望透顶,一扭身扑进被褥中,向他的腿踢了踢:“那你走吧。”他伸手想将她转过脸来,叮嘱一声,她却蒙着头,又滚向了床帐旮旯里。

李培南动手再翻她,她依然抗拒,裹着被子滚来滚去,就是不要他碰。最后他说:“我不去总行了吧,快出来。”她才从茧被里伸出头来,欣喜异常地问:“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闵安仔细想了想:“骗我多着了,说是畏血、走不动,还引我闯进房来,坏了你的清誉……”

李培南截口道:“无伤大雅之事,亏你记得这样紧。”

她抱着被子防备地看他:“老爹都说你满肚子坏水,要我放精明些。”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床:“过来。”她不动,他就说:“不放心就过来看住我。”她才依言放开被子爬了过来,将他的腰身抱住,还出力晃了晃。

李培南笑道:“你这是做什么?”闵安把耳朵贴在他胸前,说道:“晃一晃,还能听到坏水响,看你怎么狡辩。”他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嗅到了她的发香,低眼逡过去,看到了白皙的皮肤,心神越发松动了。他低下头问她:“睡一宿,可以不?”她用手抵着他的胸膛,已经感触到了他热切的心跳,偏生还要磨着他说:“你问错了,需问‘行不行’。”

李培南只得从善如流:“行不行?”

“两声。”

李培南拧了拧闵安的脸:“行不行,行不行?”

“不行!”

他安静搂着她一会儿,心跳清晰有力,代替了他想说的言语。他并未开口,她依然昂头回:“不行!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最后他低着声音在她右耳边说了一句,她红着脸犹豫一下,就回搂住了他的脖子:“好吧。”

李培南未曾唐突过闵安,得到应允后,彻底放开了他的自律力。她躲在他怀里喘息,发觉躲不过那些冲击挞伐的力道时,转头去求助别物,用手抓住了被褥。他的动作越来越急,将她抱了起来,像是横越了溪瀑的长虹,一举喷发,到达巅峰。

闵安只能忍住酸痛不作声,嘴角刚溢出一点细碎的呼叫,就被她自行掐断了。他听不到,只能身体力行地感受。

天亮后,浑身无力的闵安翻过身来,手掌随意朝旁边一搭,扑了个空,突然清醒了。

床边、帐前、桌上理得齐整,没有一点褶子,被角还给她掩得好好的,甚至窗前还开了一道缝隙,为她放进了一些融融冬光。

屋里清静,残余着安神香气。

闵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酸痛处,知道昨晚不是一场春梦,可是枕边人已经不见了。她暗暗觉得不妙,梳洗完毕后,不等花翠过来叫唤,她就出门打探清楚了:李培南已经离开了司衙,驱马赶往总兵府。

第126章 敲竹杠

藏巧若拙,左州显卓。

外界流传的这句话是说左州隐藏了许多人物,平时喜欢装傻充愣,不到特殊时候不会显露他们的才干。如今,闵安到任一月有余,所遇难事不计其数,最紧要的一处就是司衙缺银子。她快把户籍黄册翻烂了,也没找到合适人选去募捐,因为战乱频发,大户们逃的逃,穷的穷,实在没有多余银两来孝敬她了。

她在忙得焦头乱额时,猛然记起了这句话。

她不信偌大的左州没有兜底的人物。她不要才干,只要财富。

一大早,左州军营接到司衙里的传令,派出一队兵士随闵安外出公干。领头的是一名青年公子,穿着黑色底衣束着银白软甲,走起路来气宇轩昂,闵安一见到他,就在车旁抬袖遥遥行了个礼,唤道:“有劳左将军了。”

左轻权连忙屈膝行军礼,低头道:“大人如此称呼小人,折煞小人了。”

简短寒暄两句后,闵安上了马车,左轻权亲自执鞭驾车,两人依礼行事,并未表现得有多热络。一是避嫌,二是小心行得万年船,尤其是在这局势动荡不定的左州地头上。

闵安坐在车厢里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敲打着手里的竹杠。车外左轻权问:“大人今天去哪里?为何带了一支竹杠?”

闵安笑道:“左将军有所不知,有道是,竹杠一响,黄金万两。我手里的这个东西,又不会自己响,自然是要我去敲一敲的。”

左轻权从军营来,知道司衙急需拿出缮银修屋舍,多少能听懂闵安的言下之意。“大人想找谁?”

闵安将竹杠敲得一阵响:“左州与白木州夹界处有座白木山,白木山盛产凝脂梨花蜜,蜜庄前住着一户人家,看似不起眼,其实统领着方圆三十里的生意。户主是一年前搬来左州的,落籍生根,迅速发迹,他在一年里的运势之大,敛财手腕之强,超乎我想象。”

“大人可否告知,这名户主究竟是何来历?”

“黄册上表记为温乡绅,其余情况一概不写——待我们去瞧瞧,这藏得深的温绅是何方人士。”

一队人护着马车沿着幽静林道前进。此时已是初冬,万物不耐寒霜,纷纷凋零,唯独白木山前绿树俨然,随风送出一阵阵花香。队伍朝里走去,一道榆木门楼立在篱笆前,正对着三间残破的草屋。从外观来看,决计不像是富裕人家。

闵安将车马安置好,带着一队人进了草屋。屋徒四壁,檩梁漏风,无主家仆从露面接待。她站了一会儿,笑道:“风里有花蜜香,还有女子喧闹声。”她招了招手,心奇不已的兵士们随她悄悄走出后门,踏上了石子路。

又绕了一盏茶时间,闵安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山包前停下了脚步。山前有木门,门后别有洞天。她带人一路闯进去,正逢着黄册上的温乡绅左拥右抱,坐在一众美人怀里,与她们喝酒寻欢。

闵安将竹杠倒立起来,放在地上,细细打量着此处。这间石穴算是温家别宅,布置得富丽堂皇,别的不说,光看石壁上团团悬挂的夜明珠,就知道温乡绅的家底有多厚了。夜明珠发出柔和光彩,被穹窿顶上一大块琉璃石反射下来,将四处照得雪亮。她的目光落在数不清的珍奇古玩上,暗道,果真来对了地方。

温乡绅被人打断了兴头,恼怒不已,喝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扰了小爷的雅兴?”

闵安回道:“司衙署官前来查案,无关人等速速回避!”身后兵士齐齐拉出军刀,发出哗啦一响,惊得羊皮毯里玉体陈横的一众美人们跳起来跑了。

温乡绅瞧着不过十八九年纪,一身装扮却显得老气横秋。他抬起两寸厚的黑布靴底,踏足在琉璃塌上,眯眼看了闵安一下,冷笑:“你这不是小娘皮吗,什么时候又成了司衙里的官儿?”

闵安身旁的左轻权走出两步,轻轻一咳:“温公……温老爷休得无礼,这一位是我们如假包换的臬司大人,还不快过来拜见。”他与眼前的温乡绅有些私交,禁不住先出声提醒一句,以免后面还要生出冲撞之事。

可是势态发展依然超乎他的想象。

“我拜见她?我跟这小娘皮的旧账还没算完呢!”温乡绅低头看看左右,没找到称手的东西,索性捞起一根银筷就飞身扑向闵安。闵安喝道:“温什!你好大的胆子!”并掠向了左轻权身后。

左轻权自然接下了温什的攻招。温什尽力避开左轻权,朝闵安那处刺去,还边打边骂:“你这不正经的小娘皮,忽男忽女的,每次见你总没好事,小爷躲到左州山里来,还是避不开你一身晦气!”

闵安穿着一身秀丽官服而来,气势也摆得足,偏偏被温什口口声声骂作“小娘皮”,颜面差不多掉光了。她瞅了一个空当,喝道:“都让开!我亲自来会会温老爷!”

原本闯进战局的兵士果真齐齐退了下去,只留下左轻权一人掠阵。他那眼睛看得清,知道闵安不能有任何闪失。

闵安抽出左轻权的军刀,挽出一道剑花,说道:“看好了,这是一年前你领教过的‘杀狗三剑’,别说我欺负人,改进了招式。”话还没完,她就一刀劈了过去,严严实实使出了以前与温什打架时的君子三剑。

她在北理曾苦练武功,剑招威力今非昔比。打败温什其实并非易事,温什武功本也不弱,只是他在一年里赚钱享乐去了,遇上拳不离手的闵安,初起的势头就难免差了些。他们斗了一刻,闵安专找贵重处下手,温什看见宝箱玉石被砸,心痛不过,只得大呼着服输。

闵安擦去额上汗,唤左轻权将温什捆绑起来,治他一个冲撞臬司的大罪。等左轻权等人依令外出守住门户时,闵安就拿起案盘里的割肉刀,架在温什的脸上问:“官了还是私了?”

温什的细皮嫩肉搁在锋刃上,是经不得折腾的。他向来不服闵安,此时落入她手,也只能勉强吞下了恨意。“小娘皮又想——”话没说完,闵安的刀子就抖了下,在他的俊脸上拉出一道口子。

温什急:“你他娘的兔崽子——”肩上又拉出一道伤口。他怒不过,起身去撞闵安,闵安却朝旁避开,轻笑道:“我很是好奇,以你这样的猪脑子,是怎样守住万贯家财的?”

温什呸她一口,被躲过,同时额头挨了一记翡翠的砸击。他看到闵安满手去抓玉石,老实多了,回道:“我这万贯家财都是世子送的,哪用我去守。不是看在世子面子上,你一百个闵安也不够我打!”

闵安走回来哂笑:“你是太后的亲外甥,不去太后跟前效力,为什么要讨得世子的赏赠?”

温什闭口不答,遭到了闵安一顿打,只好和盘托出一年前的事情。

那时正值逐鹿赛前夕,李培南找到他,许与他众多便利,要他脱离太后家族的庇护与世子府结盟。温什在家中处处落于义弟温知返下风,正愁没了翻身的机会,就满口答应李培南的提议。李培南先教与他三招剑,取了很文雅的名字,叫作“白首同归”“相见恨晚”“投木报琼”,恰巧就是君子剑反过来施行的三式。他去了逐鹿赛,与闵安结下梁子,私下里缠着闵安一阵打斗时,曾见过闵安使出这三招,只不过她是连贯使出剑招,未曾反过来用而已。等到第三天比试剑术时,世子府宠臣萧知情上场,使出来的仍然是闵安用过的剑招,他就明白了,原来李培南是要借他的手除掉萧知情。

温什硬着头皮反施君子剑三招,封住了萧知情的攻势,不出意外将她杀死。他逃向山谷,随后世子府侍卫队打着搜山的名义,将他转运了出去。随后,衣久岛遇刺受重伤,李培南派一队人送还衣久岛,顺势将他塞进了马车里。他随着衣久岛的护卫队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白木州,衣久岛之父哲使总兵的地盘上。

哲使听说温什是世子府的客人,未曾为难他,将他放走。他拿着李培南赠与的信物与手谕,去了李培南的西疆兵府,将李培南许诺的财物尽数提出,随后他买通文吏,编造了一个新身份,隐姓埋名留在了左州。他之所以选左州落户,是因为白木山前花蜜香浓,可让他重操温家农庄旧业。

一年里,衣久岛时而派出亲随侍卫来助温什放银收租,格龙的总兵府知道他与李培南有些交情,从不曾为难过他,他就慢慢聚集起了财力。安逸日子过了一年,最终闵安找上门来。正如他想的那样,一见闵安他就要倒霉。

闵安拿着刀子在温什脸上比划来比划去,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家财来路不正,现在世子失了势,看你还守不守得住这一方田园。不如倒卖出一些,捐给司衙,以后司衙给你撑伞做福荫,你觉得怎样?”

温什大声呸了一下。闵安板起脸说:“以前你犯的一些案子我先不提,单说今天我来的这桩,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温什喝道:“小娘皮又在含血喷人!我整天吃香喝酒,没出门走一步路,什么时候会犯下案子?”

闵安嗤笑:“白木山前桃花峡可是你的地盘?桃花庄里采蜜场可是你的肆业?今早庄民来告,护庄的武丁又打死了一个偷蜜贼!你敢说与你不相干?”

温什一愣,恨恨道:“这些粗鄙武夫,只知道拿钱不干好事!”

闵安伸手揪住温什领口,将刀子搁在他脸上:“官了还是私了?”

一个时辰后,闵安带着左轻权一队人回转,坐在马车里将竹杠抖得哗哗响。她的座椅下,全然塞满了装着银两的箱子,粗略一数,有三百两之多。

第127章 栽赃

左轻权将三百白银带回军营修缮房屋,回禀消息给司衙,说是银两仍然短缺,兵士渐生哗噪,待他去请示长官时,却发现营里新任的千户大人不见了。

银两短缺的问题好解决,闵安派人把竹杠再送到温宅一趟,打算再讹诈他一点钱财,可是军营千户失踪之事就显得棘手了,因为里面还牵扯到了“故人”。

故人就是彭因新。

彭因新没处断好宫亲王族被毒一案,做了案犯朱八的帮凶,曾被罢免了官职。成为平民之后,他不断使钱银买通温家门子,终于赶在温知返进宫之前跪倒在他马车前。他向祁连太后跟前的大红人温知返举荐自己,希望温知返能替他说上一两句话。

温知返坐在车里细细思索一下,想着以后确是需要一批卒子去西疆制造麻烦,就首肯了彭因新的请求。他向太后进言,费了一番口舌替彭因新讨来一份官职,将彭因新安插进左州军营里。

他之所以这样做,自然也是知道李培南隐秘盘桓在各个总兵府中,意图联兵行不轨之事的缘由。

彭因新受到温知返的一番耳提面命,最后慨然应允了温知返的要求,连夜走马上任。当他赶到左州军营时,发觉前任千户刚被人害死,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两任军官的衔接,因此不差任何时机。尽管营里已经进驻了一个当地呼声较高的左轻权,他也当看不见,安心做起了千户大人。他来这里不久,想起对温知返的承诺,又一个人摸向了白木山桃花峡前。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以为他只是帮温知返查清李培南谋反一事的线索。

他去了桃花峡,死在另一个温家人温什的肆业前。

温什早起巡视完了采蜜场,正在教训一众帮工、武丁不得滥用武力处置偷蜜贼时,庄民来报,说庄前又死了一名外来人丁,看衣着与腰牌,应是营里的军官。

温什认出仆地侧卧的尸身,竟是朝廷里以前的大官彭因新,心里直叫晦气。他本想逃,可又舍不得到手的肆业及财富,思前想后一阵,他觉得还是走“私了”的路子行贿闵安较为妥当。

毕竟在庄前死了一个朝廷命官,他这个事主哪能很便利地脱开身去。

闵安看见派出的人带着满箱子的白银回来,连温家的管家也跟着一起来了,含笑问了一句:“温绅今日如此爽快捐出银子,难道是又出了什么麻烦事么?”

一语中的,也是一语成谮。

管家请闵安去了僻静处,细细说了温什的烦心事。闵安听后说道:“唔,你家老爷的烦心事恰巧与我是同一桩,都出在彭千户身上,所以少不得要让我去看一看的。”她笑纳了温什进献的白银,依然带着一队人赶去桃花峡,让跟在身后的管家心里恨得痒痒的:“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做官的也是一般黑,看她白拿了老爷的银子,竟不给老爷消灾。”

管家自然不知道,这一场灾害可是大了,先引起了司衙里的惊疑,后又惊动了各路人马。

彭因新的尸身倒在桃花溪前,伸出的右手指向了一处小山包,眼睛也望向了那处,至死都未阖上双目。温什怕吃官司,在未得到司衙的回复之前,很明智地保护住了现场,给仵作的检验提供了便利之机。

竹障外,闵安看着仵作做事,又细心观察了四处的境况。一片浓密的花林内,飘出香甜的蜂蜜味,引得几只体大背高的蜂子扑着翅膀飞了进去。

那些蜂子个头有点大,生得白翅黑背,闵安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唤同行的巡检去抓来了一只。她把蜂子兜在网里细细查看,越发肯定,眼前的这一只就是以前曾在白木郡碰见过的毒蜂子。

那时她去白木郡公干,巧遇朱沐嗣,朱沐嗣向她讲明白翅黑背蜂子的毒狠,替她做了一身护甲,陪她进洞探查毒源。她听到他的提醒,处处小心,不沾上蜂子留下的白灰香粉,由此也避开了蜂子的毒迹。

可是眼下的彭因新好巧不巧倒在这里,难道是被蜂子毒死的?闵安站得远,并不能对彭因新的死因一目了然,趁着仵作检验尸身的间隙,她回头问温什:“温家采蜜场里为何饲养这种毒蜂?”

温什一听毒字,心知麻烦大了,忙不迭跑过来细细看了闵安手里网住的蜂子,说道:“小娘……大人可不能信口开河吓煞本绅的,本绅的庄子从来不养外来品种。”

闵安掠他一眼:“好好说话!”

温什站直了身子利索说道:“不是我家的,只能是外面飞来的野种,一月前我巡庄时,还没见过它。”他冲着闵安抬抬手:“大人听明白了吧?”

闵安向他摆摆手:“走远些,身上甜香味儿太冲,我自然听得懂你的话。”

不就是摆脱他自己坑害人的嫌疑么,他的算盘倒是打得响,就要看她是否乐意成全了。

温什实则是不愿意靠近闵安身的,因为一见她面,他总要倒霉。可他看见闵安嘴边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心下觉得不妥,又认命地走了过去,扯住她的衣袖在一旁低语:“看在世子面上,你要帮我这一回。”

闵安也低声:“事关官员性命,我帮不了。”

“你想要多少银子,开个价。”

“今天这桩案子跟前面偷蜜的那桩不一样,官员暴毙需上报,哪能随便瞒下。”

“一千两。”

闵安冷嗤:“我只是代行左州,还得听上面的,做不了主呐。”

“两千两。”

“表章上奏回去,朝廷才能再派一名千户下来,当真做不得半分假。”

“三千两。”

闵安还待开口,温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咬牙说:“只有三千两了,要不要?小娘皮再推挡,小爷我就不奉陪了,大不了撕开脸闹到太后跟前去!”

闵安从容一笑:“成交。”

温什满手触到闵安官服料子的轻软,又闻到一阵清淡衣香,嘀咕着说:“小娘皮真是个女人么,穿上一身狗皮倒是像模像样了,以前下手那样狠,差点踢断了小爷的命根。”他丢下闵安的手腕,还在她的肩衣处擦了擦,想擦去满手的软腻感。

巡检喝道:“大胆!竟敢对臬司大人无礼!想吃棒子么!”

温什冷笑:“你又算哪根葱,小爷由得你呼喝?”

闵安走回巡检那方人圈子里,笑着说:“温绅可是本州的财神爷,捐的银子多了,头脸自然长到了天上去,我们这些穷当家的,千万不可和他一般见识。”

温什悻悻退下,留在一边,继续等着死尸案的发落。仵作勘验完了,向闵安拱手禀告:“小人查看了彭千户各遍身细处,可检验出彭千户是中毒而死,起因就在蜂毒上。”

闵安走近彭因新尸身旁,低头细看,知道仵作所说不假。彭因新尸身呈青黑色,口眼大开,皮肉未曾溃烂,正是初期毒发的症状。仵作看见闵安弯腰按了按尸身面部,从嘴角流放出一丝脓血,他猛然醒悟到新任的臬司也懂得验尸,更是不敢含糊,接着说道:“尸斑集中落在彭千户的右脸及右侧身上,已出现尸僵现象,小人可查出彭千户死于辰时,尸身仆倒之后再无移动,这里就是案发现场。”

闵安点点头,笑道:“先生辛苦了,可向温老爷讨要赏银。”

仵作听见闵安说得客气,觉得她应是好通融的主儿,又抬手说:“多谢大人赏识,只是还有一事,让小人想不明白,不知方不方便讲。”

闵安立刻接道:“人多口杂之处,自然不必细讲,先生且放在肚里。”

仵作抬抬手,默不作声走向温什讨要赏银。温什把眼一瞪:“怎么一个两个都问我要银子。”仵作低声说:“臬司大人免除了老爷一场官司,小人又证明了老爷的清白,按照惯例,是要讨得一两分‘开检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