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经历多少人情冷暖,常年一个人照顾姥姥,她努力、单纯, 心无旁骛。在远油的牵领下大小实战百余次, 见多识广,远超同龄的经历让小姑娘被坏人诱骗上当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可是,想起她的自立、坚强非但没让南嘉树的神经有一丝的放松反而绷得更加尖锐:这样的苗苗儿怎么会平白无故地缺席这么重要的国际会议?!

这不是单纯的翘班,即便有B组接替也要提前通知准备,这样不专业地放空, 别说远油不会容忍,一旦大会受到影响就会成为一件有国际影响的事件,整个翻译社都会因此受到责难。

出事了,她一定是出事了!

“南工?”

“你先回去工作, 我去找她。”

“要我通知组长吗?”

“给我点时间。”

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是曾经统领长风大项目的总工程师,他的话很简短,声音非常冷静,有种莫名的震慑力。可是从他紧锁眉头的脸色,简风读得出这个消息对他显然也是意外的。按照工作纪律,简风应该立刻上报领导,可他还是点了头,“好,我先去做今天的开场。”

“嗯。”

两人一道离开接待厅,简风迅速转回后台做准备。

南嘉树一边大步走,一边掏出手机,拨给CNE执行副总,“严栋!你马上到会议中心来接替我,发言稿在我的工作站上,发言时间是九点半。不多解释了,回头再说。”随即又拨给蒋航宇,“赶紧下来找我车,C32,有急事儿!”

那边还没发出声音,南嘉树已经挂断电话进了电梯。脑子里飞速在转:小苗苗儿唯一的缺点就是财迷,而且胆子小、脸皮儿薄,翻译社这次派他们出外勤,她一定是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家近在咫尺还需要住宿舍,所以不得不自己租房。

她能租哪里?不用猜,肯定是在价格很低的老弄堂里、老公房,甚至这个也舍不得,那就是城郊。如果是那样,昨天那么晚才从地处市中心的远油下班,再往城外去,得多危险??苗苗儿那么瘦小,那么漂亮,她…

砰!一拳砸在电梯门上,砸断自己再往下想下去的思绪。

来到地下停车场,南嘉树匆匆上车,看着不远处往这边过来的蒋航宇,发动了车。一看车已经开出来,蒋航宇不得不大步奔过来拽车门,“哎!”

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蒋航宇费力地爬上来,“坐你丫的车还特么得有铁道游击队的身手!”一眼瞥见身边那位的脸色,吓了一跳,“怎么了??”

一句话还没问出个结果,车猛一大转,没来得及系安全带的人立刻被闪了一下,“这特么干嘛去啊??”

“去找你大哥!”

南嘉树闷声答了一声。苗苗儿失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还不符合报案条件;即便警署接受报案,也要超过四十八小时候后才会立案投入警力调查。如果苗苗儿真的有事,那就太晚了!蒋航宇的大哥是尧古区刑侦总队大队长,特殊情况只能走私人关系,至少能引起警局重视,希望能调到昨晚的城市监控查找她的去向。

“找我大哥干嘛??自首啊?不开会啦?”

越野车的发动机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在地下停车场咆哮,蒋航宇徒劳地叫了两声,就闭了嘴,反正以前是跟着他一起旷课,现在一起旷工。

车开出来,雨还在下,比昨夜小一些,可雨丝依然连成片,连得一天一地都是灰蒙蒙的。

会议马上就开始了,会议中心内外已经在井然有序中恢复了安静,黑色越野转过椭圆车道,在花坛边碾过一个小积水坑,车速太快,水花飞溅。

蒋航宇已经放弃问原由,只是握着把手看着路,心里估摸着他们在去刑警队找大哥之前会被交警叔叔先请去喝茶。

果然,车刚到大门口,外面忽然跑进一个打着伞的行人来,不防备,大越野紧急刹车!

那动静儿快把耳膜都撕破了,正要扭头骂司机,车前的伞慢慢抬起,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蒋航宇顿时惊得瞪大了眼,“喲!这不小嫂嫂么?”

轰隆的马达声熄灭了,一片安静。雨水在她周围,雾蒙蒙的,这么近,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两个硕大的公文包扯着她瘦弱的肩膀上,和努力举着伞的手臂。她的目光看向车里,看着驾驶位,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看到他皱起的眉头,可是,就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

人完完整整地就在眼前,刚才他脑子里不停闪过的可怕念头都在眼前的画面上戛然而止。一切都该雨过天晴,可不知为什么,雨水里,他的心非但没有放下来,竟然揪得疼了一下。

门“怦”地一声打开。

雨那么大,那么密,高大的身型,一身挺括的西服,大步过来,一点遮挡与退缩都没有,耀眼的黑色那么明亮地走进她身边灰色的雨幕里。

苗伊下意识地就往后退,可是,可是,他的名牌西服怎么能淋雨呢?又赶紧踮起脚尖,欠着身把伞给他撑在头顶。

仰起脸,小叔叔的眉头好深,低着头,眼睛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眼中,感觉好沉,好重,不像是生气,可也不是那种可以哄的样子,小时候在一起三年也从来没有见过他有这样的表情,苗伊轻轻咽了一口,“我,我找不到我的水瓶子了。”

不知道是冷,还是怕,她哆哆嗦嗦的。

他抬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接过雨伞,又摘下公文包挎在自己身上,将她拢进手臂一起往会议中心走去。

蒋航宇坐在副驾上看着那大男人举着把小花伞遮着怀里的媳妇儿,自己完全淋在雨中。第一次见他们两个一起,又想起那张十几年前的旧照片,他居然感动了一下。

等他们进了门,蒋航宇这才扭回头,艹!车钥匙带走了,他他妈的怎么把这辆庞然大物弄回车库里去??

十点半。

上午的会议总结了昨天对页岩油技术的讨论,之后由CNE总工南嘉树打开了北美油砂开采和冶炼的议题,接下来就是设计院关于SAGD技术的探讨。

南嘉树从主席台回到座位,台上凌海设计院的首席设计师已经开始发言。

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旁边的蒋航宇就凑过来,“老实交代,昨儿怎么样?”

这货的声音里又腻在嗓子里,一脸淫//笑,南嘉树哪有心思搭理他。

“激战多少回合?”

“你他妈的。”南嘉树轻声骂了一句,拿起水瓶喝水。

“也不悠着点儿,看把小媳妇儿给折腾的,嗓子都哑了。”

“嗯??”

南嘉树立刻拿起耳机,耳机的小声儿一如既往如涓涓流水,只是在句子很长,有唤气转折时才会听到一点点略带沙哑的尾音。这个并不明显,让蒋航宇注意到的应该是声音里明显的气息不足,几乎每一句话结束她的声音就要消失掉的感觉。

这并不影响她的翻译,相反,也许是昨天确实准备充分,几乎很少有落下的字句,包括发言人自己的一些反复。可南嘉树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小丫头可能是感冒了。

雨不大,风大,不知道她在雨中走了多远,等进到大堂,裤子几乎湿透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想抱着她暖暖,叫服务生准备热浴巾来,可是时间来不及,她必须马上换衣服去后台。

等她再出来,人瑟瑟的,手臂都有些僵,一夜之间好像瘦了好多,昨天还撑得很饱满的制服群今天看着特别单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化妆,小脸白得透明,唇有点发青,薄得可怜;沾了雨水的发黏在腮边,遮得脸越发小。

他抬手,轻轻给她抚开,脸颊和她的小手一样,一点热气都没有…

“小叔叔我得走了。”

“嗯,好。”

就这么让她走了,当时简风在做开场,完全有时间给她弄一杯热水暖一暖,或者,抱抱…

戴着耳机,南嘉树眉头越紧。也许是心理作用,怎么觉得她的气息越来越虚?可是,翻译明明还在继续,而且,很流畅。

忍不住看看表,十一点了,还有一个小时。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现意外,会议结束就带她回家…

痛…

湿冷,顽固地淤积在身体每一个角落…

刚才在雨中,冷得没有知觉,也没有痛。现在,中央控暖的房间里,温暖把每一个毛孔都打开,痛像解冻的冰水汹涌而下,丝袜下,毛孔那么敏感,稍有一点点的风都刺骨,好痛…

精神全部集中在耳朵和大脑里,词语一个接一个连成句,每次这个时候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可是这一次,跳动的神经把疼痛一点一点地传在她的声音里,揪扯着她的身体越来越佝偻。

这种痛,她太熟悉了,每个月都要经历,可十天前她明明刚刚经历过,她怎么会又有?

裙子太短,腿不能动,紧紧地并着,可是,好想蜷缩起来,抱着腿…

设计院的报告按着大纲还有小叔叔的批注,没有任何意外和难点,让她有能精神感受痛,感受额头的汗珠一颗一颗挣出来…

好冷,腿一直在颤,忽然,身下一热,整个人头晕目眩…

上午的会议结束了。

简风赶紧俯身看身边,她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他小心地给她摘掉耳麦,“苗伊,苗伊,你怎么了?”

师兄的声音…

苗伊想抬头,可是没力气,“我,我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告诉组长,带你去医院?”

“哦,不用…”苗伊抬起头,努力笑一下,“没事的。”

简风皱了眉,“脸色这么难看,真的没事?”

“有点头疼…很快,就好。”

刚才她翻译得很好,现在像累虚脱一样。简风看了看,“哦,那到休息室去吧,那里舒服一点。”

“嗯…我…不想动…”

身下已经一片狼藉,黏湿,阴冷,痛一点都没有减轻,苗伊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想该怎么办,她只想,不要动…

“那我去给你拿吃的?

“热水…”

“想喝热水?”

“嗯。”

“好,我去给你倒。”

后台一片安静,静得只剩下她和痛…

趴在桌上,头顶着手臂,全身…都痛…脚尖发颤,腿抬不起来,好想坐到地上,蜷缩起来…

“苗儿?苗苗儿??”

痛已经把神经都吃掉了,这个声音听到,可是她不会反应…

“苗苗儿!“

好温暖的大手,抚过她的头,轻轻拨开她的发,她慢慢地扭过头,这么近,这张脸皱着眉,眼睛里那么深,那么沉,像雨里那个样子,她喃喃的,“小叔叔…”

第38章

小脸白得像纸, 几个小时不见, 又瘦了,口中明明叫着小叔叔,可那双眼睛却有点发呆,映着他的脸不认得一样, 翻译室的灯光映在眸中,亮闪闪的,不知道是泪还是水, 不会眨。

“苗苗儿, 不舒服是不是?”

“…嗯。”

她像是努力屏着气,只“嗯”了一声,气息就颤颤的。

“感冒了?”

他这么高大,蹲在她面前不得不单膝点着地,大手抚着她的发, 没有碰到都能感觉他的温度, 好暖和,苗伊忍不住往他手心凑,“嗯。”

肌肤轻微的一触碰,他赶紧捧住,小脸那么细嫩、冰凉, 像握着软软的玉,他都不敢动,只看着她的额头,“怎么出汗?”

“…嗯, 疼呢。”

“疼?哪儿疼?”

苗伊抿了下发干的嘴唇,“…嗯,不是,就是感冒了。冷。”

“冷?那是要发烧了。”南嘉树这才注意她身上只有一件衬衣,制服已经脱下来盖在腰间,“怎么把上衣脱了?”

痛,正是一身虚汗,苗伊轻声说,“不冷,就是…出汗,热。”

“撒谎,还哆嗦着呢。”

嗔了一句,南嘉树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和小时候一样,一个小黑点都没有,没有化妆,干净清透,雪白的脖子趁着宽领口的白衬衣,瑟瑟的,像一只刚刚抬头的小天鹅。

很想一把抱在怀里,可是这么近,淡淡清香的女孩儿味道再不是小时候香喷喷的儿童霜,他只好忍了忍,握了她的手臂,“后台这么阴,会着凉的,来,把衣服穿上。小叔叔在楼上开了房间,带你上去好好休息。”

她摇摇头,“不要。”

“听话,不好好休息,下午怎么工作?”

“就在这里…师兄…去给我带吃的了。”

“在这儿怎么能休息好?你这是冻着了,得好好暖暖。去楼上捂在被子里,再点个热汤,休息好了再开始工作。”

小叔叔说的像天堂一样…苗伊喘了口气,“我,我不去…”

小声儿有气无力的,他起身,握着她的手,“房间都订好了,客房服务我也已经叫了,说不定都要送来了,来,起来。”

“不要,啊…我不去。”

感觉小手在挣,南嘉树用力握了一把,“别惹我生气啊。”

“我…就在这里就好…”

小声儿哑哑的,一句话说不完就没力气,可还要跟他犟,南嘉树心里一股火!“非得这么挺病了,是不是?!”

小叔叔的大手好有力,被他拉着,身子都有点斜,感觉座位下又一股热流,苗伊又羞又怕,“我,我真的没事,小叔叔你去…”

“不肯站起来是不是,那我抱了啊…”

“啊!!不要!!”

突然乍起的声音那么大,苍白的小脸一下子涨红。南嘉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不防备,握着的小手也抽了回去,搂在腰间的制服上,紧紧的。

看她忽然坐得直直的,南嘉树皱了眉,不对,他进来后就见她桌子上趴着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掩在制服下,这半天,姿势一直没变。

他重蹲下//身。

“小叔叔,谢谢你。午休时间很短,我,我就不去了。”

他靠得太近,她忍不住推他,手那么软,他一把握住。

“把那只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干嘛?”

“我看看。”

南嘉树说着已经伸过去握了她露在制服外的手腕。

“放开,你弄疼我了…”

他皱着眉,没再吭声,别着她的挣扎慢慢地把那只手从制服下拉了出来。细嫩白皙的手上居然满是乌红的血迹,简直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

“不,不是…”

“快让我瞧瞧!”

“啊,不要…”

哪里还挡得住,他力气那么大,一下就把遮盖的制服掀开…

深海蓝的制服裙下,肉色的丝袜一片暗红,衬在黑色皮椅上那么明显,再往下开,腿上甚至有血流的痕迹,不知道淤积了多久,洇湿了好大一片。

“你这是…咳,”南嘉树不得不咳了一声,虽然有过女朋友,可也从来没有贴近到这种地步,忽然想起她吸着颤颤的气息说疼,额头上都是冒的汗,这是痛经吧?

“苗苗儿…”

“你走开,你走开呀…”

她低着头,特别低,口中再也硬气不起来,小声儿羞得都听不清。南嘉树心里一热,欠起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对不起,小叔叔不知道,啊?”

他好用力,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扣在肩头。那个时候他是嫌她哭得动静太烦,扣着不让她哭,可现在,这一扣,扣得苗伊鼻子一酸,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苗儿不哭,是不是疼了一个上午,啊?”

他是男人,不知道那种疼痛,却清晰地记得今天耳机那每一句结尾都飘渺到几乎要消失的声音,她是怎么坚持的?整整两个多小时,经血都流了这么多,他就那么在耳机里听着她,听着她疼,心突然像被什么攥住,特别憋得慌…

紧紧抱着她瘦弱的身子,薄薄的衬衣贴在他身上,她的味道贴了满怀,可还是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粗壮的手臂不由得把她后背全部捂住,一点空隙都不留…

“苗苗儿疼坏了吧,嗯?”

不问还好,本来苗伊已经在怪自己怎么会哭,以前都发誓再也不在别人面前哭的,为什么又哭了?可是小叔叔浑厚的声音就在耳边,比很多年前哄她的时候还要热,还要好听,泪像开了闸,死死咬着唇她还是哭出了声,呜呜的…

南嘉树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女人的眼泪,因为总会让他觉得莫名,不知道怎么哄。现在才记起来,有一个小女人的泪他早就习惯,习惯听她哭,习惯哄她。这么多年,这种记忆从来没想起,居然也没忘记过…

昨晚,他怎么就因为三条赌气的小短信没有去接她?连个电话都没打给她?雨那么大,天那么黑,想起她早晨背着沉重的公文包站在雨里的样子,南嘉树咬了牙,手臂越发勒紧怀中,扭头唇轻轻贴在她耳边,叫“苗苗儿”,听她哭…

疼,需要力气,哭,也需要力气,早饭没吃,又疼又饿,苗伊很快哭不动了,泪酸得眼睛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