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努加得玫瑰 作者:葡萄

【第一卷 索翠里的学徒生涯】

  楔子

  头痛,头痛欲裂…

  口中呻吟了一声,她挣扎着睁开眼睛。

  好痛,受伤了吧?

  这是哪里?哪里的海滩吗?

  为什么睁开眼睛就是漫天血光?

  夕阳吗?

  自己是谁?

  她又晕了过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这次感觉清晰了些,只觉得脸上粘粘腻腻,有什么液体流到嘴边,带着腥味,除了头痛,胸口也感觉到剧烈的痛苦,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压在自己的腿上,鼻子里都是血腥味。

  费劲地睁开眼睛,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脖子后面的血管突突地跳,浑身哪里想动一下都难。

  她大概,是在垂死状态中了吧?

  但是脑子却格外清晰。

  她渐渐看清了周围的环境:金黄色的月亮挂在深宝蓝色的天空上,好像童话一样美丽,但是月光所及的一切,都是血红色的:大地,树木,一切都被鲜血染红了,地上一望无际的,都是尸体,各种各样的模样,穿盔甲的,不穿盔甲的,各种各样的死法…压住自己的腿的,也是尸体。

  做梦吗?

  她也看到了胸口的箭,看来,也快成为这些尸体中的一员了…

  就在她虚弱得又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强振作精神,睁大眼睛:她看到一个走动的人——应该不是鬼魂。

  那个人走来走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她竭尽全力,把手臂抬起来…觉得手臂竟然是一种重如泰山的物质。

  “救…我…”她从咽喉里逼出自己都分辨不出来的细微呻吟。

  手臂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

  力气用完了…意识慢慢模糊,但是求生欲在心中很清晰地懊恼:他到底听到没有啊?

  终于,一张脸俯到自己上方。

  她闭眼之前看到了这张脸,多好看的一张脸啊,这是属于一个年轻男子的脸,深邃端正的五官,像星星一样亮的美丽眼睛,挺拔的鼻子,形状漂亮的嘴唇,浓密的棕色漂亮卷发,虽然漂亮,却充满男人味道的坚毅的一张脸。

  好像神话里美丽的少年猎人。

  然后她就陷入黑暗之中。

  山野生活

  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这是一张宽大结实的松木床,没有漆过,还散发着原木的清香,混合着雪白的亚麻床单上阳光的味道,和她所在的屋子一样讨人喜欢。

  直觉地喜欢这个屋子。

  可是自己到底是谁?

  这么多天,什么也想不出来…

  似乎记忆里有一些厮杀的残破镜头,头还是很痛…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吧,风从窗口轻轻吹进来,她突然觉得愉快起来,反正就算介意一时也没有办法。

  把那些残存的片断埋进意识深处,突然胸口就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忍不住想微笑。

  透过窗户看着在外面劈柴的肯亚,带着一种欣赏的眼光。

  肯亚是附近所有村子里最漂亮最能干的猎人。三个月前,正是他救了她。那天他知道这里有一场大型会战,艺高胆大的他缺一把好刀,就想到了满地死人的战场寻找,结果不但找到了好兵器,还意外找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美丽少女。

  肯亚□着上身,他的皮肤微黑,小小的汗珠从他光溜溜的脊背慢慢滑下,山林清新的微风吹拂着他美丽的棕色长发和形状完美的身体,他背部和手臂的肌肉随着他劈柴的动作起伏不定。

  难怪附近村落的少女都喜欢没事来这里溜达。

  肯亚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停下手中动作,转过来朝她微笑了一下。

  于是她的心神忍不住跟着他的微笑摇晃了一下。

  两双眼睛接触,肯亚眼睛里带着笑意,她微微脸红。

  嗔怪地回视他一眼,她调开目光回避这美丽的年轻人火辣辣的注视,低下头来。

  低下头就能看到胸口缠满的白色布条,但是箭创差不多也已经快痊愈了,肯亚家世世代代都是猎人,熟知各种草药,治疗起来效果还真不错。

  麦芽粥的甜香闯入鼻子。

  她抬起头,穿着清爽干净的蓝细布长裙,系着白色围裙的玛蒂娜大婶端着一碗麦芽粥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

  玛蒂娜大婶是肯亚的妈妈,守寡已经多年,好不容易把肯亚拉扯长大。大婶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肯亚长得很像她。

  “吃吧,迪亚娜宝贝,刚刚做好的麦芽粥,给你加了很多糖,可怜的孩子,今天还疼吗?…头呢?晚上肯亚要给你熬他擅长的鹧鸪肉汤…”玛蒂娜大婶人很好,就是唠叨了一些,她丈夫去世早,只留下肯亚一个儿子,从来没有过女儿,如今见了她,把所有的母爱都泛滥到她身上,而她也很喜欢玛蒂娜婶婶。

  迪亚娜这个名字是他们得知她失忆后肯亚给她暂时取的,他说她是狩猎女神赐给他的礼物。

  她乖乖把一碗香甜的麦芽粥喝光,才问大婶:“玛蒂娜婶婶,我能洗澡了吗?”

  已经三个月没洗过澡了,因为浑身是伤,尤其是胸口的箭伤和头上的剑伤,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之前动弹不得,玛蒂娜婶婶偶尔会帮她擦擦身。天气越来越热,她觉得自己都快能闻到身上的异味了。

  玛蒂娜婶婶想了想,终于爽快地答应:“好吧,我去帮你烧水。”

  穷人家和富人家不一样,浪费许多木柴烧一大桶水泡着身体洗澡是一件过于奢侈的事情,肯亚家洗澡是在房间里,一大盆热水,自己站着用毛巾往身上擦洗。

  玛蒂娜婶婶手脚麻利,很快就烧好了水,肯亚帮端了进来,看了她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晕红,衬着缎子一样闪亮的棕色长发,于平日的英武中更显年轻美丽。

  肯亚小心地过来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更加小心地把她放到椅子上,她身子不算太重,肯亚双臂孔武有力,这个动作完成得很轻松,她身上穿着玛蒂娜婶婶帮她做的浅蓝色法兰绒睡袍,柔软地垂在身上,很暖和很舒服。

  玛蒂娜婶婶提出要帮她洗,被拒绝后笑着拉着儿子出去了,又再三叮嘱她小心动作不要过大,碰到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

  同样没有上过漆的原木门关上之后,她,我们姑且称为迪亚娜,舒了口气,她终于自己呆在一个单独的空间了,人还是需要一些自我空间的,这三个月肯亚和他妈妈随时都会出现在自己床前,虽然她喜欢肯亚也喜欢玛蒂娜大婶,但这种感觉和喜欢不喜欢是不相干的。

  小心翼翼挪到款式质朴的旧木盆跟前,往水里看去,迪亚娜呆了一下。

  水中有一张艳丽无暇的脸,是自己吗?

  精致的五官,黑色的长长卷发,黑宝石般的眼睛,因为受伤已经不太鲜艳的嘴唇形状如此完美,再加上虽然小巧却端庄坚毅的下颌。

  和肯亚浑然天成的山林气息的完美不同,这应该是一张贵族少女的脸。

  迪亚娜抚摸着自己的脸,是贵族吗?自己?想不起来呢…

  白色的棉布湿了水柔软地擦拭身体,很舒服。

  如果不是痛了三个月,这样的意外倒像是一次旅游,美丽的古老山村游,绿绿的田野,空气清新的山林,微旧朴素但漂亮的原木小房子,有篱笆有小溪…虽然一切都是在窗口看到的,但是惬意得让人叹息。

  不能了解自己,至少要了解世界,病榻也无聊得很,她央求肯亚去镇上的时候给她买了不少书,关于这个世界的地理,历史,文化等等。

  后来她才知道,书籍是一种奢侈品,肯亚用了两张珍贵的雷猫皮才换了四本书回来,雷猫是一种三阶魔兽,这里的山林是没有的,要越过马耳他山隘,进入到黑暗森林里才能打到,这里的猎人,敢进去黑暗森林的,就只有肯亚和肯亚已经去世的父亲。

  肯亚和玛蒂娜婶婶都是不识字的,突然要买书,还被书店老板取笑了一番。

  而她能看书。

  到底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

  为什么会战死在战场上,又不像战士的模样。

  可是不能回想,一想起来,胸口就隐隐作痛。

  她从书上了解到,这个大陆叫做蒙哈伏,自己现在所在的山村,位于崇信光明的洁努加得帝国和七寡头把持的黑暗联盟边境中,法律上属于洁努加得,实则属于三不管地带,民风彪悍,这个村子深藏在马耳他山脉里,村子里一百多户人家几乎都以打猎为生,离他们最近的小镇叫里斯克。

  几个月前洁努加得和黑暗联盟爆发战争,自己醒来的就是其中一场战役的战场。

  洁努加得那场战败,目前正和黑暗联盟议和。

  和肯亚以及玛蒂娜婶婶生活在一起的时光,好像世外仙境一样。

  肯亚每天去打猎砍柴,玛蒂娜婶婶料理菜园,做家务,迪亚娜身体好了之后,也跟前跟后的帮忙,她倒是很勤快,勉强还算心灵手巧,玛蒂娜婶婶把她带亲闺女一样疼爱,比对肯亚还好。

  三个人生活其乐融融。

  夏天就这样慢慢来了。

  月铃草

  “迪亚娜,来试试裙子!”玛蒂娜婶婶带着欢喜叫着她。

  “来了!”正在帮助肯亚硝制兽皮的迪亚娜抬起头,脆生生应着,朝肯亚笑了笑,到井边洗了手,在肯亚的微笑里走回屋里。

  玛蒂娜婶婶年轻时手巧就出了名,自从迪亚娜来了这半年,她便把许多本事都施展在这深得她欢心的美丽少女身上,她给迪亚娜缝了四条裙子,一条羊毛毡的家常裙,杏黄色,朴素但是暖和,质地厚实;一条法兰绒的,红色镶黑丝绒边,有最时兴的安娜结,是给她出客穿的;天气暖和以来又做了两件单薄的夏布裙子,一件是乳白色的,做上了木耳边;还有一件朴素些,是褐色和乳黄色格子的。

  这些衣服都很可爱,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穿过这样的田园风格。

  玛蒂娜大婶觉得很对不住她,她的模样谈吐一看就知道来历不凡,现在忘了往事,住在自己家里,穿着村姑的粗布衣服,实在太委屈了。

  不过现在做的这条裙子玛蒂娜婶婶是很满意的。

  她上次和儿子去镇上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这块料子,犹豫很久,在儿子鼓励下才买下来的。现在拿出来展示给迪亚娜看,玛蒂娜婶婶心里充满了献宝的激动和得意,又有点忐忑。

  美丽的衣裳铺在白床单上,在阳光下褶褶生辉。

  迪亚娜惊叹了一声。

  淡粉红色丝绸做成的短袖长裙,底裙是最好最柔软的白色细布,精心刺绣的领口和袖口,又长又宽的粉色丝带…

  这条裙子离农家的衣服已经很远了。

  她虽然不记得往事,却知道丝绸是昂贵至极的奢侈品,只有贵族才会穿,想不到玛蒂娜婶婶会给自己买丝绸做衣服。

  她被催促着换上,没有一处不合身的,不用看镜子也知道必然是美得难以形容。

  “腰高了些,”玛蒂娜婶婶又挑剔又得意地说,“我是照着上次看到过的卡拉纳鲁男爵小姐的衣服样子做的,还特意问了镇上的缝纫师,她是个好心人,给了我很多好的建议,她说现在不流行用布做玫瑰花镶在腰上了,飘带却是最时兴的…还有低腰,京里的贵妇人们都流行低腰…但是你还小,高腰也很可爱,啊,亲爱的,你穿上真是太美了,黑色的头发多么好啊,什么颜色都可以配…我敢说你穿上比男爵小姐好看一万倍…”

  迪亚娜很感动,她说她认为现在的腰不高不低,恰到好处,“但是玛蒂娜婶婶,你不该给我做这个,丝绸很贵的。”

  “不要紧,肯亚是个好猎人,咱们家不缺钱。”玛蒂娜婶婶遗憾地想,这块料子还是太小了,只能做短袖,另一块大多了,不但能做长袖,连底裙也可以用同色同料做,可惜实在太贵了,她不舍得…现在看来,这样也足够漂亮了,就是天气还太凉,要过几天才能穿…应该能赶上六月祭的。

  肯亚被叫来观赏妈妈的作品,迪亚娜在他美丽的棕色眼眸中看到了惊艳和继而燃烧起来的火光。

  “真漂亮!”他低叹,“但是妈妈,六月祭穿短袖有点冷了,——我不是去年打到了一只银丝狐吗?男爵家派人来买我没卖的那只,你拿那块皮子给迪亚娜做件漂亮的披肩吧。”

  “傻孩子,”玛蒂娜婶婶笑着说,“毛皮披肩是冬天用的,哪有六月裹着的道理,我等到冬天给她配上玫瑰色蕾丝做披肩;至于现在,不是有攒着的那筐雪兔毛吗?我细细纺了给她织一双薄薄的兔毛长手套和薄薄的兔毛大围巾,这附近村子所有女孩都会嫉妒得发疯!”

  迪亚娜心里不安,连忙要求玛蒂娜婶婶不要再为自己费心,但是从年轻时就梦想要生个女孩好好打扮的玛蒂娜婶婶哪里听得进去。

  看着固执的玛蒂娜婶婶,她微笑了,这算是母爱么?从身体到灵魂都泡在和暖的物质中,何况还有英武,美丽,勇敢,能干,善良,质朴的肯亚在身边,失忆也无所谓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美梦没有尽头。

  迪亚娜身体完全好了之后,逐渐离开肯亚家在村子附近散散步。

  已经夕阳西下了,金红色光芒洒在山路上,也洒在一旁绿色的田野上,不时有谁家牛在路旁“哞”的一声叫,也有谁家小狗突然冲到路上来吓她一跳。

  美景令人心情迷醉,这时肯亚来接她,棕色长发在山风中飘扬,颀长健美的身体披着夕阳的金光走下来,仿佛神坻一样。

  “迪亚娜。”他微笑着唤她,“今晚我们去山上采月铃草吧,今天是满月,月铃草都会盛开,采回来可以泡茶喝还可以给你做香粉。”

  迪亚娜点点头,开始询问月铃草和别的植物的事,这些是她感兴趣的内容,聊起来饶有兴致。

  回到家吃完玛蒂娜婶婶美味大份十分利于增肥的香草煎小羊排,苹果泥,蜂蜜黑麦面包,两人就出发了 ,只留下玛蒂娜婶婶在门口大叫要他们小心。

  迪亚娜对山林一直很好奇,但是肯亚和玛蒂娜婶婶担心她的安全,不准她上山,这次还是晚上,就更加神秘值得期待了。

  山林在月光下朦胧而美丽,静静卧着如沉睡的女神,或恬静入睡的少女,由于是满月,月光明亮,如水如纱般倾泻而下,树叶都仿佛变成了银的,微风吹动,轻轻颤动,好像被拨动的琴弦。

  肯亚怕她冷,把上衣脱下来给她披上,自己里面只有一件米色的粗布小坎,光着两条胳膊,光滑健康,没有一丝褶皱,虽然手臂肌肉隆起得很有雄性魅力,整个手臂还是显得很修长的。

  肯亚带她去的是一个少有人迹的山谷,满山谷都是淡紫色的月铃草。

  一进山谷,迪亚娜就被震撼了:月色下无数的美丽小紫花,争先恐后的开放,吸收着月光的精华,香气怡人,既香得温柔恬淡又令人有些醉意。那么多的月铃草,远远看去仿佛一块巨大的泛着银光的紫色地毯。

  她说不出话来,怔怔的任凭肯亚牵着她的手带她到一块月白色的石头上坐下。

  “听,马上就会响起来了。”肯亚的声音温柔得好像催眠。

  什么会响起来了?

  她不解地抬头望着他,这时微风吹过,“叮叮咚咚”的悦耳声音响起来了。

  月铃花。

  不但形似铃铛而得名,还有在月下盛开时能在风里作响,虽然声音微弱,比不上真正的铃铛,但是千千万万汇在一起,也足以被人的耳朵听到。

  这就是天籁啊。

  雪融枝落,小溪潺潺,虽然意境绝高,毕竟比不上这是真的乐章啊。

  天地造化,神妙至斯。

  肯亚在这月铃花的乐声中,也轻轻哼起了一首什么曲子,歌词古老,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是旋律竟和这些月铃花的声音配合得丝丝入扣,古老,婉转,宁静,但直撼人心,悠久不息。

  迪亚娜入了神。

  直到肯亚早已不再哼唱,嘴唇轻轻贴在她额头上,才回过神来,红了脸。

  “你…”

  肯亚脸色很平静,只有一丝可疑的微红。

  “我知道你可能是贵族,你那天穿的衣服,你说话的口气,你还识字…妈妈让我不要痴心妄想,但是,我…”他娓娓说着,转过脸来看她,“我还是喜欢上你了。”

  他的脸认真,诚恳,热烈,长长的眼睫毛扇动着银色月光,好像银和水晶的蝴蝶…

  她惘然了。

  她知道肯亚喜欢她,但却没料到会看到这样认真热烈的脸,毫不回避。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肯亚的。

  肯亚就像希腊神话里只围了常春藤在腰下,从山林里走出来的神一样美丽,没有女人能不着迷。

  和他在一起很幸福,一切都很美好。

  可是她惘然了。

  心里有什么在催促她说,答应他吧,可是她却无法点头,无法开口回应。

  “不要紧,”肯亚说,“我不要你现在回答,过了六月祭好了,过了六月祭再告诉我。”他紧张得偷偷握起拳头。

  她点点头。

  两人互视,都不好意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