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清俊纤瘦的轮廓并未摆脱因为怀孕而起的微微浮肿,眉目却舒扬出 以前所没有的童真。

于直确定,尽管怀孕后的高洁还是有着如从前那般的重重心事和沉沉心机,但她有一些地方改变了。她所掩藏的、或许她自己都未知的本真好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用力地在生活。

高洁发现了她面前的于直眼里浮出的柔软,从未有过,毫不掩盖。她心头跟着浮出一片清凉。他们没有这样对视过,没有了烟雾迷障、得失计较,只是不带任何想法地看着对方。高洁的心乱了起来,她移开了目光,落到于直提在手里的鞋盒上。

而于直还在看着她,又是好一会儿。

在鞋铺遇到的那对夫妻路过他们身边。妻子说:“哎,火锅! ”

丈夫说:“辣的太剌激,现在不能吃,咱回家我改良一下做给你吃。"于直好像得了鼠感,看到高洁摸摸肚子,嘴唇动了一动,不禁想,她是在和孩子说话吗?他不止一次看见她抚摸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炽烈爱意。她对孩子的爱炽烈到绝不割舍也无法掩饰。在孩子这里,她表达了与之从未见过的激烈外露的情绪。他竟然忍不住羡慕,想着就忍不住问她:”你在和他说话?“高洁被他问住,很不好意思。于直没有猜错,她刚才的确在桐肚子里的孩子交流,她在心里对他说:“现在你和我是不能吃火锅的,虽然很想。这件事情要等你长大些才能做。”这些天真的秘语,她很难向他启齿,便岔开话题,“我得快些回去了。”

她伸手过来想要拿走于直手上的拎袋,于直手腕一动,避开髙洁的手:“一起下去吧。”

他迈开步子,快她颁布,领着她下了楼,走到百货公司门口,又问她:“走回去吗?”

高洁再—次伸手想从他手上拿过拎袋:“从这里走回去只要五六分钟,很快的。”

于直换了一只手拿拎袋,又避开高洁的手:“我送你,也就五六分钟。”

高洁望着他,他对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有点央她同意的意思。她心头一软,别过脸,往前走了一步,于直跟了上来。

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并肩走过一段路了。于直还保持着让她走内侧的习惯,将手中物件拿在他的外侧,以前他还会伸过臂膀搂着她的肩膀,现在他们俩保持着一段既亲近又疏离的距离走了一阵。这距离让高洁渐渐莫名安心起来,也轻松起来,但旋即又生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据量几轮,她开口: “于直, 我现在和我的运营商合作的方式挺好的,他们的客服很负责,我也不准备和他们有进一步的工作。市场的工作我这里有人做的。”

于直问:“那个小编剧? ”

高洁诧异地看了看他,他看着前方,又笑了笑,好像早已洞悉酿她会说的话。 她发了点被洞悉的懊恼,总是这样,他总是能把她的行动和想法了若指掌。高洁忍不住辩解道:“我的团队虽然很多新人,但是可以应付现在的工作。”

于直突然又问:“你想过未来一两年的计划吗?等孩子生下来以后。”

高洁下意识的防备又不自禁地生出,她用手摸着肚子,思忖着该怎么回答于直,走了几步,她决定还是选择坦诚:“我想过的,这几个月做了广告,牌子的知名度已经打开了,流量很稳定。”她抬眼朝于直一笑,“要谢谢你们平台。我自己也积累了一些大客户,目前销售额比较稳定。所以孩子生下来以后,我会先经营网络店铺,停一段时间的定制设计,方便带孩子。等孩子大一些, 那时候我有能力的话,再做扩张品牌的事情。总之我一定会让孩子在一个很好的环境里长大的。”

于直转过头来,温和地说:“好,我知道了。”

他看着她依旧不能掩饰发了急的表情,他一直知道她内心最着急的是什 么,她一定还想急于表达她的决心和信心,她心心念念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忧虑还包裹着她,她依旧对他不信任。于直的心被这个因由擒住,隐隐作痛。

果然,高洁没能放下心:“我知道我现在的经济实力肯定是比不上你的, 但我会尽力做好。现在网店每天的流水真的很不错了,我算过的,是足够我和孩子生活所需的。”

于直没有说话。他在提醒自己,他应当谨慎说话,要克制住面对她时的很多冲动,急躁的、不成熟的、带着伤害的,因为孕期的高洁敏感得经不起一点点刺激,只消他轻轻的一个举动,就会引起她巨大的警惕,而他已经给了她很多刺激。

髙洁却因为于直的不回应生出一点儿不安,咬了咬唇,决定还是说出来:“于直,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订单。你们家给我的帮助已经很大了,还给我找了赵阿姨照顾我……这些,我想……”

果然是这样,于直无奈地撇一下嘴角。她依旧在极力撇清和他的关系,心心念念地想把他们之间算个清楚,不愿再有亏欠,也做好偿还打算。他抬起头, 还有十几米就是目的地——他们曾经共居的“家”,他好几个月没有上去过了, 他打断她:“高洁,到了,我送你上去。”

被于直打断的高洁,一时语滞,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太过于喋喋不休。她想,不管怎么说,今天出现的于直是好意的,在她病后这阵子暗地里为她做了一些事的于直也是好意的,她却还是下意识在第一时间生出莫名忧心和负担。这就是夜宴的后遗症,根本无法刹止。

高洁想得有些伤感,一失神间,猛地近旁的弄堂内冲出一人,险险撞到她身上。她踉跄地往后一退,于直展开双臂将她揽在怀内。他提着怜袋的手往前护上她的肚子,另一只手往前迅速握住那人蓄意恶意招呼过来的手,重重一推, 将他屏退三四步。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年。惊魂未定的高洁—眼就认出他来。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还在两年多前,他是个看上去寡言无措的孩子,站在髙海身后,被高海命令着叫高洁“姐姐”。高洁记得他的名字叫 “高浩” .如今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浩,好像髙大了点,但脸上的神情还是有点无措的,是被于直一招屏后的失态和错愕,但更快被愤怒所取代。他的脸涨得通红, 因为近不了髙洁的身,只能伸手指着高洁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抢走我姐姐哪弄鞥有,害的我家破产,气死了我爸!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的心是黑的!你对得起爸爸吗?”

高洁在于直怀内一震,双手下意识环抱住肚子,问高浩:“你说什么?”

高浩大声吼叫:“爸爸去世了!你高兴了吗?你高兴了吗?”

“爸爸——”高洁的声音发颤,“去世了?”

高浩又往前跨上一步,于直狠狠扫他一眼,他看到于直凶狠的眼光,一瞬竟被吓住,但转眼望向高洁时,又气得发狠,伸出手指指着高洁,把眼睛睁得通红:“都是你都是你!”

他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高洁的脸上,高洁恍然未觉,甚至想向着高浩跨上一步,但是被于直牢牢箍在怀内,不得动弹。

她问:“什么时候?”

她头脑里回荡着髙浩刚才声嘶力竭的话语——爸爸去世了!

“你不是就是想我们家破人亡?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们一太不要脸了!我诅咒你们没有善终!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那个人去世了?那个人居然去世了!不可捉摸的凉意,猝不及防的悲伤,各种复杂的情绪席卷而来,让高洁不知所措。她耳畔响着高浩愤怒的咆哮,好像还掺杂了一些围观路人的议论纷纷,但她都听不见了,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心脏负荷着巨大的压力,压着她呼呼地喘息。她听见自己不住在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可是纷乱而嘈杂的世界里,又多了一些人,有些她好像认识的人赶过来, 他们说着话,但她听不到任何人回答她,她被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脏撼击着。

高洁整个人都静下来,怀抱着她的于直感觉到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并不是看着他们面前还在激动控诉的高浩。他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担心起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高浩连声的诅咒虽然翻来覆去就那样几句,却追着着他们越骂越激动。

于直抱紧高洁,揽着她,将她带离人群,带入公寓大门,可髙洁在门前停住,好像突然清醒了一样,在于直怀内挣了挣。于直不敢对她用力,竟被她挣开, 就在这瞬间,她已经疾步到追在他们后面的髙浩面前。

高浩仍在咻咻地喘着气:“你太坏了!你害了我们家!你不会有好下场!”

高洁站到他面前去,毫无表情地对他说: “那你想怎么样?”

高浩似乎压根没有想到她居然迎面过来这么问, 下一句诅咒的话一下吞在口中, 一时被她问得愣住。

高洁又问: “爸爸去世了,所以你想我怎么样?”

高浩咬紧牙关握紧拳头: “你要负责!”

“好,你想要我怎么负责?”高洁反问,对着高浩冷冷地笑, “我八岁就没有爸爸了,你今年多大了?十六岁了?你至少还比我多享受了八年父爱。”

高浩又语塞了, 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高洁逼近一步,将高浩逼后退一步: “我的心很黑,因为我在八岁时就没有爸爸了,你觉得呢?你八岁就没有爸爸的话,会不会也这样?”

高浩喘着气: “你……你……”他梗着脖子吼道, “你害我姐,害我妈l你干了很多坏事!”

高洁惨然一笑,又往前进一步: “我是做了很多坏事,我会对我做的坏事负责。那么,你说你想要我怎么负责?”

一直紧随在高洁身后的于直开始担忧,唤了一声“高洁”,但她浑然未觉。

她好像一簇被点燃的火苗, “噌”地熊熊而起,气势凌人, 一步步逼近高浩,高浩连连后退,每退一步,他盛怒的气势就被消灭一分, 一点点低矮下去,只能干瞪着高洁: “我……我…你要去爸墓前谢罪! ”

听到这句话,高洁停了下来,仍是面无表情地说: “好,我会的。她转过身, ”我不想见到你,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惯性向前,全凭本能辨别方向,世界又变得只剩她一个,霎时静寂,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于直叫了高洁好几声,高洁恍若未闻,只管发了急一样摁电梯按钮。他开始担心,刚想跟过去,高浩又冲了过来。

于直改变主意,先转过身,格开高浩,这时电梯门开,他看着高洁走了进去。才像揪着小鸡仔一样一手把高浩揪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库。

高浩不住地挣扎,奈何挣不过于直的力气。于直走到一处空地后放开他,也放下手中的鞋盒, 眼睛睛自下而上把他瞅了一遍——十六岁的少年,不可理喻的年少气盛,毫无情理的恩怨计较,自不量力的莽撞行动,不过泡沫般一戳即破。

他冷冷地问: “高洁已经答应你的要求,接下来你还打算怎么样?高浩被于直的力气拖蒙了,反应过来后依旧咬牙切齿: ”我要报仇l“于直嗤地笑了: “皓彩文化是被我们盛丰集团的副总经理在台湾入股的一家公司收购的,高穂是被我甩的,你爸最后一部电影的版权也在我手里。”

高浩被气得咬牙: “你……无耻l”

于直说: “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报仇?”

高浩堵着气: “我……杀……”

“你从台湾来内地,你姐姐和你妈还不知道?你应该不想被内地公安遣送回去吧?”于直逼近高浩一步,高浩被逼退一步, “你爸留下来的遗产足够你们母子三人有不错的生活。 但是如果高洁出一点事, 我保证你们三个人一定会和不错的生活告别。”

高浩目登大眼睛: “你要挟我?”

于直冷冷笑了笑: “你可以回去问问高穂这个可能性。”

他拿起鞋盒转过身,突然耳后生风,他轻巧一侧,伸出一只手一挡,就把暗袭过来的高浩过肩摔在地上 . 这一下摔得极重, 高浩在地上哼哼半天都起不来。于直居高临下冷冷瞧他: “高浩,我建议你回去好好修炼,过几年随时欢迎你再来和我聊报仇这个话题。现在,我限你三天内滚回台湾。”

躺在地上的高浩没法回答他, 只是不住地呻吟着。

于直快步进了电梯,上到三十一楼。是赵阿姨给他开的门, 一见是他,十分惊讶。

于直径直走了进去,把鞋盒递给赵阿姨,问: “高洁呢?”

赵阿姨接过鞋盒,放入鞋柜,答: “高洁一回来就回屋睡觉了,话都没说。她引着于直走到卧室门口, 于直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看到高洁在床上翻身两次,睡得极不安稳。

“她睡得不好?”于直担心地问。

赵阿姨说:“孩子大了,压迫内脏和骨头。我准备这两天给她买个孕妇枕可以缓解肚子上的压力。”

于直把门合上,走到储物柜前,他没有记错的话, 储物柜内有备用的枕头。

果然找出两只。他拿了出来,重新回到卧室,看着高洁的睡姿研究了下位置,才爬到床上,小心握着她的肩膀,将一只枕头放到她的肚子和胸侧,另一只塞到她膝盖下面。看着她的身体被本能驱动着,自然地靠了上去。她的肚子贴合到了枕上,腰部随之缓缓地放松下来。

迷迷茫茫之间, 高洁好像又回到八岁以前。

台北的冬季总是下着雨,她趴在窗台上,看着雨水击打到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在玻璃上哈出一口气,画了一块凤梨酥。

对了,她小时候就很会画画。她给凤梨酥画了笑眼,在凤梨酥的笑眼里 看到了父亲撑着伞,走到了窗下。她看不到父亲的脸。

那时候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呢?她看不清楚。只看见伞往上一抬,父亲提起了手里拎的凤梨酥, 在雨帘中晃了晃。

她还是没有看到父亲的脸,但她一定是欢呼了,想要跑出门迎接。可是腰肢轻轻一扭, 身体沉重得难以转园 .有人应该是握住了她的肩头, 把她的身体调整了下位置, 她的身体湖公下来,腹部和膝盖有了倚靠,她靠了上去,继续睡过去。

于直还跪在高洁身前,望着她的肚子,他很想伸手摸一摸。高洁的手似有感应,放到了肚子上,护崽的小母猫一样,将她的孩子保护起来。

于直苦笑一下,下了床,走出卧室。

赵阿姨跟过来,于直问: “今天晩饭准备了什么?她最近胃口怎么样?”

赵阿姨汇报道: “今晩蒸了条鱼,炒了蔬菜。她每一顿吃得很少,食量小, 不过一天能保证吃满五顿,营养是够的。最近经常会抽筋,我给她补了些钙和维生素D.”

于直点点头: “你去忙吧。”他走到落地窗前,回过头来,整个屋子和他们住在一起时很不一样了, 他刚才一进门就发现了。

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呢?

于直往回走了几步。

在玄关进来往右转的第_间十二平方米的房间外的白墙, 已经变成了一堵照片墙。那上面是高洁曾经藏得极好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照片。他在那里看到了高洁的母亲,更年轻时候的,抱着丁点大的高洁,也许三岁,也许四岁。那时候的她,还能笑得没心没肺。后来的照片背景变成于直热悉的一些城市,高洁也大点了,和现在的模样很像,乖顺地靠在她的母亲身边,露出浅浅的微笑,整个人收得很紧。高洁和她母亲的最后一张合影,看上去是在病床上。她的母亲和她笑得都有隐衷。十来张照片,高洁开怀大笑的只有两张。

然后,于直看到了那棵萝卜树,茂盛的树冠延伸到屋顶,他看到了树干最下方的几行字,他蹲下来细看,发现那些字写得太低了,但每个字都写得很用力。他用手抚上去。

在不到一厘米高的树干旁: “在妈妈身边两个月,长得很棒,继续继续,,加油加油。”

在五六厘米高的树干旁: “三个月了,妈妈努力开心,球球努力生长。”

在二十厘米高的树干旁: “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在二十五厘米高的树干旁: “妈妈不小心给球球带来一个成长的障碍,但是球球带着妈妈跨过去了。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于直的手指划到“谢谢”两个字上停下来,停了很久。他就蹲在这个“谢谢”跟前,他在想,他之前到底干了些什么?想到眼睛发涩,把目光移到了树干另一边。

那儿也有十几张照片。有两张是他看到过的她的驻足自拍,在老石库门的牌坊下的,在霍山路大饼摊位前的,但她不止在这两个地方拍过照片。他还看到了她在常德公寓门口的、 在他们曾逛马路时停留过的外滩的、 在他带去看过话剧的话剧艺术中心所在的安福路林荫道边的、 在他们去过的华山路深处的咖啡馆院子内的。她似乎是把他们去过的地方又去了一遍,他的心潮跟着照片的镜头怀念、起伏、感慨——她竟然又去了这些地方。

最后, 他的目光停在了这些照片里的其中四张上。

那四张照片的前三张里,高洁应该就在家里,面对着镜头,努力地微笑着。在照片里,于直看到了他的孩子在她身体里成长的样子——新的生命在她身体中慢慢地发芽、勃发、长大。他盯住了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高洁的脸,只有她已经鼓起的肚子,肚子并不圆润,肚脐下的一处鼓了出来,有如生命的岛屿,正在茁壮,正在莲勃。于直怔怔地盯着看了好一阵,才明白原来他的孩子动起来是这样的。

于直抚摸着这张照片,想象着将手覆在高洁腹上的感受,想象着孩子在他的掌下起伏。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应当是自己的父亲那样,也不应当是 髙洁的父亲那样。他抽开了手,紧握成拳。

“那间房间就是婴儿房。”赵阿姨提醒于直。

于直看见了这堵墙尽头的那个房门。在他还是是此间的主人时,那间房间一直是闲置的。他推开了不曾了解过的房间的大门。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好像重新走入了亚马听孙深处的丛林,置身在树海之中,仿佛闻到了丛林 里潮湿的空气,仿佛听到了来自丛林深处的虫鸣鸟叫。于直盘腿坐了下来,仰 头是漫天星空,身边是藤蔓一样的摇篮和小床。他看着摇篮,看到了当年回游 在阿贝特河上的驳船。

不太久远但是异常深刻的记忆卷土重来,他躺下来,任由记忆淹没他。他 闭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但在黑暗里好像有一线光明的牵引,他知道那个 方向,却不断迂回浮沉。他说过—些自己听不到的心声,走着不由心证的路途, 内心深处沉睡的渴望,脑海里呼之欲出的念头,被催动着又浮现出来,就像这 几个月的每一夜一样。他的行动早就一步步为他做出了决定。

于直霍然起身,走出口,问赵阿姨,“你刚才说的孕妇枕,什么牌子什么 型号 ? ”

阿姨没有听清:“什么?”

于直又问了一遍。

赵阿姨随即说了一个牌子和型号。

于直说:“如果她醒了给我发个消息他说罢走出门去,先给言楷打了电话交代些事情。才挂上手机响起来,卫辙在那头嚷:”我说你人去哪儿 了啊?今晚的局你不会忘了吧?高盛那几位都等着呢!咱的上市大计啊!“于直说:“高海死了。”

“什么? ”卫辙一顿,,‘你……在高洁那儿?“于直说:“你先顶着,我晚点儿到。"“算了,你留下陪陪她吧,今晚这儿有我盯着。”卫辙说。

于直忽然苦笑:“我留着怕会继续剌激她。她怕我,这时候她大概只想一 个人静静。”卫撤叹息一声,问:“我看你也怕她吧?”

于直听见自己也在叹息气 卫撤的一语中的,让他的内心翻腾不止。终于明白高洁的自律自省拘束克 己,于是更加进退两难,进一步,怕惊动她的平静;退一步,又不舍离她太远。 也许这就是——情深情怯。

他对卫辙说:“是啊。我怕我一不小心又剌激到她。 ”

卫辙呵呵一笑:“你人在局中,自己都糊涂了吧?我看你一路小动作暗暗 地帮了高洁不少,应该是不准备等孩子生下来跟她离婚的。那事情就更简单了。 女人嘛,在感情里最缺的是什么?安全感喽。你直接证明给她看不就结了?” 于直依旧苦笑:“行了,我开车呢,先不和你说了。回头办完手上这事儿, 我会过去的。”

卫辙怕他没有听进去似的,在挂电话前又着重一句,“我这可是诚意提醒 你仔细琢磨琢磨纲!”

挂上电话后,言楷的短信发了过来:“已经安排高洁明早回台湾,他不敢 再惹事了。和那家租户也谈妥了,帮他们在隔壁楼租了一间,补贴了租金,他 们同意后天搬,我会安排人打扫一下,保证后天能搬进去。”

于直放下手机,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专心致志想着一个人一他心头的人。

第九章 还好,有你在身边

高洁在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下多了一个形似豆荚的长枕,垫在自己的胸腹下,隆起的腹部正好贴牢枕头凹进去的部分,腿搁在枕尾。整个身体因为枕头的支撑,轻松了不少。

她翻身下床,听见赵阿姨好像在外面说话,但是她推门出去时,赵阿姨又好像并没有说过话一样,在厨房忙碌着。看见她走出来,笑着说:“醒了啊?这一觉睡得真长。你昨晚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看你懒得睡得熟,我就没忍心叫醒你。难得孩子晚上也没闹醒你。精神是不是好多了?饿了吗?”

高洁摸摸肚子,昨日的回忆又涌出来,是她无法逃离的现实——她的父亲去世了。她黯然地走到临床的榻榻米上,坐下来,靠在于直送给她的那只八卦懒人沙发上,抬头任晨起的阳光扑向她的面孔,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她在心里对孩子说:“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怔怔地,泪已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赵阿姨吓坏了,连忙问:“不舒服吗?”

高洁把泪擦去:“没事,我一会儿去工作室。”

她站起来,也必须站起来,一次次地站起来,全因为世界上仍有她最大的牵连在,她已在静安寺内祈过愿,她会握好生命中的每一瞬时光。

高洁回到卧室内准备换衣服,看到床上的豆荚形状的枕头,问道:“这枕头——”

赵阿姨笑着说:“于先生昨晚送过来的。看样子应该是他亲自去买的,晚上十来点才送过来。”她想起什么似的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高洁:“这是于先生留下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是于直的字迹,写着:“三月十五日晚七时,于台大医院,肝癌。”

高洁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算了算,现在已经是第十四天了。她走到照片墙前,拿下一张儿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时候她才五岁,她记得拍下照片的那个男人一她的父亲 .她说: “爸比一起拍!”

她的父亲只是揺手。母亲将被风吹到额前的发撩到而后,过来抱起她:“只要我们俩就可以。”

高洁抚着母亲年轻的面庞: “妈咪。”喃喃好几声,“妈味。”

年轻的母亲温柔地看着她,仿佛正在鼓励着她。高洁长长叹息,将所有心伤和彷徨收拾起来,她不能停留了,也不能够退缩。她看向生命树旁一月比一月高的刻度——这是她现在需要负担的新的人生。

死死生生,是生命的循环,而她所握的有限,现在的每个瞬间都要拼命珍惜。

生活就是如此,每一个结束终将连接起每一个开始,起起伏伏间,更长久的是每一刻平淡的时光。高洁鞭策自己一定要再度平静下来,从她的心情到她的生活再到她的工作。她藏好忧伤,回到她的工作室继续她的工作和生活。

第四集广告片成片已经拍完,司澄如期将片子剪辑好快递过来。高洁和电商网站的业务主管一通联系,约定好第四集在其旗下视频网站的上线时间,对方还大度恭喜高洁在“路客”第二季创意广告大赛上拿下冠军。

“路客” 第二季广告创意大赛掲晓名次了 . 这一次经过网友投票和专业评委综合评分后,拿下第一名的是“清净的慧眼”,亚军是第一季的冠军“寻途网” .名次首先在“路客”的首页公布。高洁第一一时间看到首页上榜単的更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第一季比赛,票数落后“寻途网”拿了亚军时,高洁虽能理解,但确实心有不甘。这一季比赛,她拿到了冠车,却是又徒生了不安和感怀。

高洁明白自己的忧伤并没有藏得太好,还有一些其他情绪,她也还是没有藏好——那天以后,于直虽然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但他给她买的孕妇枕,他给她买的鞋都在她身边,她也用着,都非常舒适。她总有一种他就在她附近的错觉。

在高烧之前,高洁一直坚定认为孤身的自己已经变得很强大,强大到足以摒弃那些情感上的欲望和奢想。但她的心涧深处有一处软弱着,有温流自其间汩汩而来。

或许因种种情绪波动终还是影响到了她的身体,这些天一到晩上她的右小腿就会抽筋,开始的两天只是发作一小阵,她稍稍站立伸展腿部便缓解。所以她没有惊动留夜的赵阿姨。

赵阿姨留夜后,对高洁照顾得更加谨慎,只要高洁夜里一起身,她就会跟着出来瞧动静。 高洁从来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由赵阿姨陪伴自己左右,本就是承了林雪的情,于她本心,是不愿意增添额外的麻烦的。所以,两三回起夜被赵阿姨嘘寒问暖紧张不已后,只要不是很大的问题,她就忍着不去打搅。

只是第三回抽筋发作的时候,情况严重了点。彼时,她正在浴室内洗澡,才淋浴完毕,右腿又是一阵抽搐,她立刻关了淋浴器,扶着浴缸边沿坐了下来,不住揉按小腿,拼命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却不得法,抽痛反而发作得愈加厉害。

她不得已只得开口呼唤赵阿姨 .赵阿姨闻声推开浴室的门,见高洁蹙紧眉头扶在浴缸边沿,咬着牙齿忍着气唤道: “赵阿姨,赵阿姨,我抽筋了。”

她先是帮高洁按摩小腿,但并没起什么效果,高洁疼得咬住下唇,她就不免慌张了,又想抬住高洁的胳膊,帮她先从浴缸内出来。只是努力几回,两人都是累得气喘吁吁却不得其法。赵阿姨急得拍腿说道: “你坚持一下,我去找人。”

高洁心里想,有谁可找呢?忙叫道: “不用了。” 但赵阿姨已经匆匆跑了出去。

只一会儿工夫,浴室的门再次被大力推开,进来的却是高洁想也想不到的于直,她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愣住了 .于直两步并一步跨到她跟前,蹲下来皱眉问道: “哪条腿?”

高洁咬着牙,双手本能地先环抱住赤裸的胸脯,整个身体往下缩,结结巴巴地反问: “你怎么会……”一下牵力到腿上,痛得又屏住一口气。

这一下于直看清楚了,他弯腰探手握住高洁的右小腿,不容她再退缩。他一手往下摸到她的足跟,手掌翻平,压到她的足掌上,另一手握牢她的踝关节,双掌一使力,迫得高洁的足跟下蹬,踝关节屈起。高洁只觉得急痛瞬间就随着于直使上的力道缓解了,只余下阵阵酸胀之感。

她屏住的气松懈下来,身体也随之放松。于直的手还在她的小腿上按压揉捏着,扫除着她腿部的酸胀。

抽痛慢慢缓解,高洁屏住的气嘘了出来。然后她开始慌张了,于直的脑袋就凑在她的胸前,可以将她赤裸的身体一览无遗。 她很久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袒露身体,也不再习惯。

高洁的羞渐心生出: “我好了。接下来我自己可以。”

她缩着身体,想要躲闪,想要藏匿,却又无奈地发现,她根本藏无可藏,避无可避,尤其是她突兀地隆起的肚子。

于直并没有松开手上的动作,但高洁松懈的身体,让他绷紧的注意力跟着松懈。然后,他能看清楚了——他心之所期的,高洁孕育生命后变化了的身体。

一旦注意,就没有办法移开目光。那样的变化,颤动着他的神经末梢,进而进入内心。原来他所熟悉所爱恋的身体,孕育着生命时是这个样子的,原本纤细的肢体,因为必须负担起生命的重负,变得曲张、浮肿,但也因而圆润、光辉。特别是——他的目光放在水面浮出的那个部分,是她用生命哺育的部分,是他存有一半血脉的部分,是他们的生命再也牵扯不开的部分。

有如生命的岛屿。此念又起,于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勉力自持着,松开高洁的腿,缓缓抬起手,放在那浮出的“岛屿”上方,像要落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