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碣石宫传奇》(完)作者:蓝紫青灰TXT下载

传说

传说一

《山海经?海内北经》:蓬莱山在海中,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玉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在渤海中也。

传说二

《史记?秦始皇本记》:於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於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贵阳,祭之必於泽中圜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时主,祠琅邪。琅邪在齐东方,盖岁之所始。皆各用一牢具祠,而巫祝所损益,珪币杂异焉。

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後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於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於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邪,过恆山,从上党归。後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後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

二世元年,东巡碣石,并海南,历泰山,至会稽,皆礼祠之,而刻勒始皇所立石书旁,以章始皇之功德。

传说三

秦始皇东临碣石于驻跸之地,建碣石宫。有左右翼阙楼,呈合抱之势,正对海中碣石。传其间铺有白石甬道,退潮时隐约可见。

引子

鹰嘴礁鸽子窝龙王庙

辽西郡临榆县连峰山,万石罗列,兀立岸边,石骨嶙峋,峭壁如削。有礁似鹰似枭,望之生怖,因名为鹰嘴石。礁石皴皱裂豁,千缝万隙,常年为万千鸽子所据。石上鸽粪盈踵,恶臭薰天,人兽罕至,名为鸽子窝。

鸽子窝上高峰之颠,有一小庙,雕梁画栋,气势非凡,若登临其上,则万顷海波在下,无边天宇在前,茫然四顾,几疑身在仙境。此庙名曰“龙王庙”。

龙王庙建在鸽粪之中,原是污秽之极,但一年一度二月初二,有县吏遣健壮村男打扫净洁,焚香祭告,善祝善祷之后,猪头三牲,面点果品等供奉其上,感激龙王这一年风调雨顺,乡民们五谷丰登。若是旱灾涝汛,赤潮海啸,乡人怨沸,民不聊生,便要请巫师作法,通灵卜筮,以征龙意。

巫师行法之后,全身僵立,面无人色,似三魂出窍,又似龙王附体,怪目半睁,口吐龙语。有时是要童男童女以供驱策,有时是要美貌少女以充宫室。

此语一出,有女者哭,有儿者呼,惶惶终日,唯恐自家儿女中选。县中官吏喧嚷一番,选出村中翘楚,或童子,或少女。县中支出五千钱偿付中选者父母,童子少女装饰一番,灌以酒水,中混迷药,于龙王庙中拜过神灵,置于渔网之中,坠以重石,沉入海中。数日后,或波平浪静,或喜降甘霖,于是失儿父母扬眉吐气,光耀门楣。终身为村中长老,合村奉养,至死方停。

第一章巫师之女

这一年冬天奇暖,初家的屋檐下那两只老燕迟迟没走,转眼开了春,燕儿衔了些新泥修补去年的老窝。

初鹦鹉坐在小院儿里的太阳底下洗着衣服,过一会就把手从水里拿出来,放在嘴边呵会儿热气。早春,水还凉着,鹦鹉的一双手早就冻得又红又肿。鹦鹉呵着气,抬头看着老燕儿笑道:“你今年倒省事了,不用飞来飞去地找个暖和地儿过冬,这窝也缝缝补补就好接着孵小燕,看把你美得。”

听见鹦鹉说话,泥垒的院墙上出现一个年青男子的头来,浓眉大眼方嘴唇,黑黑的四方脸儿,蓬蓬的头发胡乱束着,粗声粗气地问道:“跟谁说话呢?”

鹦鹉撇撇嘴道:“总归不是你。”低下头继续搓衣服,呼哧呼哧地,像是把一身的力气都用上了。

那男子道:“你跟衣服有仇啊,用这么大劲,衣服都要被洗坏了。”

鹦鹉头也不抬,回道:“洗坏也是我家的衣服,关你什么事儿?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男子咬牙道:“等我把你娶过门,坏的可就是我家的衣服了,你敢这样说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鹦鹉冷笑道:“就你这样张嘴就骂抬手就打的人,我会嫁给你吗?我又不是眼睛瞎了,又不是没人可嫁了,又不是老姑娘嫁不出去了,做什么要作践自己偏要嫁给你,受你的气,洗你的衣服,挨你的打?”

那男子急了,气汹汹地质问道:“我几时打过你?不过嘴上说说罢了。再说了,哪一次不是你给气得?你就从来没有一句好言好语好脸色给过我。”

鹦鹉停了手,甩甩手上的水,指着他骂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好脸色?你是我什么人?不过是个隔壁邻居,整天跟我说些疯话,我肯搭理你都不错了,你下次再疯言疯语,看我不告诉我父亲去!”

那男子双手在泥墙上一撑,偏腿儿跨上了墙头,纵身跃下,站在鹦鹉跟前,暴喝道:“初鹦鹉!你个没良心的小丫头。”

鹦鹉像是没听见他的雷霆震怒,或者就当是天上打了个闷雷,眼睛也不眨一下,不慌不忙地把一双手举起来,高过头顶,脸往旁边一偏,看着檐下忙碌的老燕儿,闭嘴不言。

那男子捧起那双手,心里打个哆嗦,俯身往冰凉的手上呵热手,低声道:“手都烂成这样了,你二娘还让你洗衣服,也太狠心了。”

鹦鹉冷冷地哼道:“你刚才不是也让我洗你的衣服?你们都一个样,你有什么脸说别人?”

那男子辩道:“我不是把你去山里采过药了?你涂了不管用,怨我做什么?”

鹦鹉斜着眼睛瞅着他道:“你那意思是将来你可以去帮我采药,但不能帮我洗衣服?哪怕脏衣服是你的?”

那男子怪叫道:“你让我洗衣服?你让男人洗衣服?”

鹦鹉呼地把手从他手里收回来,怒目斥道:“滚!”

那男子也怒道:“滚就滚。你当你好稀罕吗,我一定要娶你?”回头看看那一双又红又肿又有血口子的手,心一下软了,问道:“做什么不用棒槌,要用手洗呢?”

鹦鹉看他一眼,将手伸进凉水里,搓了两下衣服,拎起来抖一抖,抻开了展给他看道:“这是二娘的好衣服,人家特地吩咐过了,不能用棒槌打,要用手搓。”

那男子道:“你那二娘,心也忒狠。你也是,小姐身子丫头命,村里别的女人也成年累月都洗衣服,怎么没见人家烂手?”

鹦鹉忽然没了兴致跟他吵架,叹口气道:“命呗。我命不好,活该受罪。”

那男子听她说话没了底气,瘦瘦弱弱的身子,一张俏脸上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搭着,怜意大起,蹲下身子对鹦鹉道:“你嫁我吧,嫁给我,我保证不让你干一点活儿,衣服我全洗,只是别让村里人知道就行了。”

鹦鹉本来绷着脸,听了这话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还真会说笑,你倒是肯了,你娘也不会依的。你省省吧,把这些好话拿去骗韩家三姐儿去。”拧干衣服,晾在院儿里两棵柿子树上拉着的一根麻绳上,回身把洗衣盆里的水泼在墙根底下。

那男子蹲在地上看她做事,闷闷地道:“鹦鹉,你什么都好,就是一张嘴太厉害了。我娘和韩三姐儿又没惹着你,你提她们做什么呢?本来我一想起你,就想一门心思对你好来着,但哪次不是被你气个半死呢?嗄,我也是天生的贱骨头,哪天不招你骂两句,浑身不痛快。”

鹦鹉把木盆斜倚着墙角晒着,回屋去舀了半笸箩糜子出来,倒在碾子上,拿小笤帚扫拢,推动碾石,碾起糜子来。

那男子又道:“鹦鹉,你倒是给我个爽快话儿,你到底嫁还是不嫁?”

鹦鹉吃力地推着石碾子,没好气地说道:“你但凡是个可嫁的人,我就嫁你了。你看你,蹲在地上像只狗,只管看着我碾糜子,才刚说的不让我做一点活儿,转眼就忘了。老实说,我活儿也做得惯了,不做光让我看着,我也看不下去,但好歹你倒是搭把手,显得你不是光嘴上说得好听,也让我想得落去。这样我做你看,等着现成的端到你面前,我嫁你图个那样好呢?”

那男子吃惊地站起来,两步并着一步地跳到她身边,推起碾子来,道:“嗄,你叫一声不就完了吗?说上这么一辘轳废话。”

鹦鹉直起腰,悲凉地道:“要叫才肯动,有什么味道?”

那男子不乐意了,也直起腰,停了步,鄙夷地说道:“你这话让人听了,才叫没味道,我好心好意帮你碾糜子,倒落了不是。”

鹦鹉冷冷地看他一眼,心里懒得再说一句话。

那男子被她的眼神看得火冒三丈,恼道:“初鹦鹉,你别以为我就娶定你了,要受你这样的白眼。你以为你生得好看,就一定会嫁个比我好的男人?老实告诉你,村子里除了我没人会娶你。一个巫师家的老闺女,嘴又利得像刀子,谁敢往家娶?”

鹦鹉不理他,自管自推起碾来。

那男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要发狠不理,看见眼前这俏生生的人儿,又舍不得,忽然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又亲,急切慌乱地道:“鹦鹉,你嫁我吧,咱俩一块好好地过日子,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鹦鹉只觉得他热乎乎的气息扑扑地鼓着她的耳朵,浑身难受起来,扭了几下,想挣开他的胳膊。她这一挣一扭,越发让男子情急,双臂收紧,便如加了一圈铁链。

这里两人不声不响地扭成一团,忽听院门上门锁叮当,两人都吓了一跳,男子倏地松了手,三两步就到了墙下,手在墙头上一搭,人已坐在了墙头上。

跟着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白白净净富富态态,挽着一个花布包袱,笑吟吟地跨了进来。

鹦鹉这时拢好了头发,拉平了衣服,推着碾石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招呼道:“娘,回来了,今儿倒早。糜子磨好了,我马上就去做饭。驴子在外面呢吧,我去牵。”

二娘抬头看见院墙上头的男子,轻声骂道:“平家的小子,你坐在我家院墙头上做什么,快给我滚下去。”

姓平的男子道:“谁说这墙是你家的?墙这边是你家,墙这边可是我家。我坐在我自家墙头上,关你什么事?”

二娘咬牙道:“那你坐在咱们两家的墙头上做什么?我家可只有闺女一人在家,你可别打什么花花主意。”

平家男子笑道:“我家今儿晌午没粮了,想问你家借点,谁知大门上了锁,我又听见你家姐儿在推碾子,便上墙头来问她借。喂,初家妹子,你刚磨的糜子借我两碗。”

二娘扬着脖子道:“没有,有也不借。今儿晌午咱家有客,就这点还不知够吃不够吃呢。”转头对鹦鹉道:“丫头,去换件衣服,梳梳头,有人来相看你了。”

鹦鹉听了这话,吓得呆住了。二娘在她身上拧了一把,低声骂道:“还不快去!”鹦鹉哦一声,偷偷看一眼墙头上的平家小子,不为察觉地暗笑了一下,进屋去了。平家小子在墙头上气得眼里要喷出火来。

二娘把包袱放在碾子上,返身出去,过了一会儿迎进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粗壮男人,满脸的络腮胡子,一身绛色的茧绸棉袍被撑得满满的,左盼右顾地进了小院,将初家房子院子细细看了一番,一抬头看见墙头上有个年青男子,不悦地皱起眉头道:“这是什么人?趴在墙头上干什么?”

二娘陪笑道:“隔壁平家的穷小子,想借点粮混过晌午。”朝平小子挥挥手,道:“嘿,下去,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家也没多的。”

络腮男子闻言说道:“原来你家连多余的粮都没有啊。我以为初老大身为塘后村的巫师,怎么着也该有点身家。这么看来,也只是个小门小户,我家可是——”

二娘忙道:“谁能和您家比呢?您是这周围几十里首屈一指的大户啊。我家不是没有,是这穷小子三天两头的借,我给他借得烦了,才说没有。”

平小子在墙头听得清楚,气呼呼地嚷道:“喂,初二娘,我什么时候三天两头的借过了?今天才头一次啊。”

络腮胡子道:“既是头一次,就借给他点。左邻右舍的,谁还没个短什么缺什么的时候。但你从墙头上问人家借东西,就不对了,这不像借,倒像翻墙偷东西的。”

平小子无端被看低,先是让人觉得他家穷,现在又差点成了贼,心头着实不满,辩道:“是她把门锁了,我才从墙头上借的。”他不辩还好,一辩真成了借粮的了。

络腮胡子吃惊地对二娘道:“你家姑娘白天在家,你还锁大门?万一走个火走个水要出个门,这该怎么办?”

二娘不悦道:“好好的走什么水火?家里只有一个大姑娘,当然要锁门了。”

络腮胡子“哦”一声,迟疑地问:“是吗?一定要锁吗?难道你家姑娘的名声?——”

二娘忙道:“我家闺女名声好得很,平时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反正不出门,我锁上了,也省得担心。不不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咳,都是这小子闹的,越说越乱。”指着平小子道:“回头我再找你算帐!”回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对络腮胡子道:“胡大官人,您里边请坐吧。”

胡大官人摇手道:“就在这院儿里坐吧,太阳也好,光线也足。屋子里头黑咕咙咚的,什么也看不清。相看,相看,就要又相又看嘛。把你家姑娘请出来看一看吧。”

二娘无奈,亲自去屋里端了两只杌子出来,请胡大官人坐了,自己也坐在一边,道:“闺女,把胡麻茶端来与胡大官人解解渴。”

鹦鹉早换好了衣服梳好了头,听见院子里三人说来说去越说越岔,不觉好笑,忙忙地点了胡麻茶端了出来,放在碾盘上,低声道:“胡老爷请用。”然后缓缓抬起眼睛,才看一眼,就叹口气,再看一眼,扭转脸,收了茶案,要往里走。

胡大官人先看见一个苗条的人影,皱了一下眉,再看见一双全是血口子的手,又皱一下眉,待这个细瘦女子抬起脸来,猛地看到一张粉红绯绯的鹅蛋脸,细细弯弯的柳叶眉,半开半合的樱桃嘴,雪白细嫩的脖后颈,不觉魂飞天外,赞道:“好好好,就是太瘦了。不要紧不要紧,娶过门去好好养三个月就白白胖胖了,再过一年,我就有一个胖胖白白的儿子了。”

平小子在墙头听了又气又怒又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哈哈笑出声来,得意忘形,一个倒栽葱掉下了墙头,啊地痛叫了起来。

二娘边听边点头,一迭声道:“是的是的,养几个月就白白胖胖了,你家那么多粮,哪里用得着三个月,两个月就行了。别看她瘦,身子可壮,从来都没病没痛。我敢打包票,娶过门去,保你一年见喜,三年生俩,五年抱仨。”

胡大官人听得乐呵,频频点头,忽然说道:“我家里那位快不行了,只要你家姑娘给我生下儿子,我马上就把她扶正,她就是我胡大老爷的正室了。”

二娘乐不可支,拍着手道:“哎哟,这可真是我家闺女的福气,能够嫁到你们胡家,将来还能扶正。你家大娘又没生个一男半女,——哎,可怜。”她本来想说的是胡大官人的正妻没儿没女,鹦鹉将来生了儿子,这家产可不全都是鹦鹉这边的吗,但话不能说明,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胡大官人全当没听见她的话,道:“很好,我很满意,这个银锭是二十两,就权当是我下的定了,过两天我请媒人来合八字,定喜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来,放在二娘手上。

二娘抟着那银锭,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道:“好好好,没问题。我家闺女八字生得好,正月初五午时生的,这样的好日子,算命的先生曾说过这是皇后娘娘才有的八字。”

胡大官人惊奇地道:“真的?这可真是好命好运好时辰,岂止是皇后娘娘,龙王娘娘也做得,哈哈,哈哈。”

两人一说一和说得高兴,鹦鹉轻轻走了出来,对二娘道:“这事娘与我做主,自然是好,但恐怕还要听听父亲的意思。”

二娘随口道:“攀上这么好的亲事,你父亲还能有什么不乐意?”

哪知胡大官人却点头道:“你家姑娘说得是,是该和初先生商量。这样吧,他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他先前管鹦鹉的父亲叫初老大,这会儿一心想做人家女婿,改口叫初先生了。

鹦鹉道:“我父亲在明伦堂和本县知事商议初二那天祭拜龙王的事,胡大官人一去便可见着。”又对二娘说道:“这件事还没定下,娘你将银子先还给胡大官人吧。”

二娘虽然恨得牙直痒痒,还是将手上那锭攥得温热的银锭送了出来。胡大官人打个哈哈,将银锭袖了,起身出门往村中祠堂明伦堂而去。

二娘等胡大官人一走远,回身就是一巴掌扇在鹦鹉的脸上,鹦鹉侧脸避开,还是被指尖划着,半边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二娘又是一把掐住她的上臂,使劲一扭,骂道:“不知死活的野丫头,敢在我面前耍心眼?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当你是什么正经的小姐千金?野婆娘勾搭野汉子生下的野丫头,只配给人当小老婆的命。瘦得跟个小鸡仔似的,人家肯要你就不错了,还轮不到你嫌三嫌四!你在我家吃了十八年的闲饭,还想我养你的老送你的终?人家胡家,塘后村一半的地都是他的,家里有九进的院子,跟秦始皇帝的皇宫都有得比。要不是看我的面子,人家胡老爷会来相看你?好不容易看上你这么个小鸡仔,定也下了,银子都摸热和了,要你来横插这么一杠子?到手的钱都被你退了回去,你个讨债鬼。我打死你个死丫头!”抡起拳头便在鹦鹉的背上重重地捶打。

鹦鹉任她打了几下,说道:“你骂得口也干了,打得手也酸了,我去给你做饭吃吧。”拿起小笤帚把碾盘上的糜子扫进笸箩里,端进厨房去蒸糜饭。

第二章巫师神鸦

塘后村的祠堂,修得着实的气派。老榆木的柱子,又高又粗,显得明伦堂十分敞亮。堂里有五个老人箕坐在蒲席上,神色凝重的不知在谈论什么。

胡大官人看了祠堂心里想,嗯,这还像点样,整个村子就这间屋子可以和我胡家的房子比上一比。再看看坐着的五个人,四个须发皆白,一个博带高冠,相貌古怪,估计这就是初家女子的父亲,塘后村的巫师了,便上前大喇喇地也不行个礼,道个诺,开口就道:“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才正月里,倒走出我一身的汗。你是这里的巫师吗?”

那个戴着高帽子,系着长带子,脸上瘦骨棱棱,留着五咎长黑胡须的中年男子冷冷地看了眼前这个黑胖粗壮的土财主,只不说话。

胡大官人被他一双白多黑少的狭长眼睛看得微微有点发毛,不知怎地心里打个突,不由自主地揖了一下,放低声音道:“初先生见礼。咱是塘前村的胡大,刚才去你家见过你家太太,你家太太有意把你家闺女许给胡某,胡某也有这个意思,便来请初先生点个头。”

那男子正是初鹦鹉的父亲,塘后村的巫师,初道三。初道三当了几十年的巫师,村子里谁不对他恭恭敬敬,谁在他面前不胆怯畏惧?连德高望重,辈份超然的村中四老都对他的话言听计从,这个外村的什么胡老大居然敢这样和他说话?初道三捻了捻长须,将胡大官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过了会儿才道:“你家是你女人做主的吗?”

胡大官人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了一声。

初道三又道:“你听你女人的?”

胡大官人忽然聪明起来,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忙道:“是你家太太先来我家提起这事的,胡某以为——”

初道三不等他说完,又道:“你既然以为一个女人做得了这种事的主,怎么又来这里?”

胡大官人道:“是你家小姐说婚事要听父亲的——”

初道三点头道:“不错。连小女都知道要请父亲的示下,你一个大男人却去与妇人论嫁娶之事,岂不荒唐?”

胡大官人一辈子没被人这么训斥过,登时紫涨了面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便要开骂。

初道三又道:“看你的年龄,不像是没有娶过妻房的。已经死了吗?”

胡大官人愣头愣脑地答道:“没有。快了。”答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眼前这男人瘦得跟个晾衣杆子似的,自己一个可抵他三个,他怎么就这么盛气凛人,凭的什么?自己还被他压了一大头,他仗着什么?哼,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有。

初道三又道:“还没死?那是要等死了再娶过去,做个填房?还是没死就娶过去,做个二房?”

胡大官人本来只想娶个小妾,连二房都算不上,待见了初家姑娘,小妾的想法飞到天边去了,似乎做填房都有些委屈了人家姑娘,这回被这么一喝斥,忽然觉得元配正室还差不多。但家里的元配夫人还没死,这叫他怎么回答?

初道三冷笑道:“我家姑娘是皇后娘娘的命,岂是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米蛀虫能想娶得到的?给我滚!”

胡大官人忍了半天的气,这时忍不住骂道:“你家姑娘都十八了,老姑娘一个,还想做皇后娘娘?我看做海龙王的娘娘还差不多。”

初道三铁青了脸,怒斥道:“还敢在这里胡说?离这里过去三里地,就是龙王庙,你敢胡说八道,看龙王爷不淹了你的房子烧了你的地!还不快滚?”

胡大官人见嘴上讨不了好,呸了一声,吐一口唾沫在地上,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什么阿物儿,倒看得像块宝!风吹灯似的,娶过门去,还不知道要吃掉我多少粮食!瘦得像只鬼,谁知道养不养得出儿子!老姑娘一个,留着自己养老送终驮坟碑好了,谁稀罕呢。…”看似自言自语,却大声地说,唯恐人家听不见。

村中四老和初道三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人脸上都不怎么好看。初道三还没发话,四老之一的平钓公就说道:“这样没规矩没礼数的粗人,道师还不教训教训?”四老之二的平斤叟心里道:这胡的要糟了。四老之三的韩耒翁摇头道:“跟这些粗人不要一般见识,由得他去好了。”四老之末的韩夫子却道:“一个外村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出言无状,他知不知道这是明伦堂?圣人的地盘,敢不谨言慎行?道兄,出手吧。”

初道三点点头,从拢着的大袖管里伸出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来,两指间捏着一片薄薄的东西,指尖一弹,这片东西朝胡大官人的后颈飞去,阳光下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胡大官人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脖子上,用手一摸,拿在眼前一看,这东西铜钱大小,边上薄,中间厚,还带着忽蓝忽绿的颜色,仔细看,像是用贝壳磨成的。他正奇怪怎么脖子上忽然有这么个东西,就见眼前一团黑影扑来,冲着他的头脸就是一阵猛啄。

胡大官人吓得哇哇乱叫,又跳又蹦,挥着手臂,想把这黑家伙赶走。那团黑影嘎嘎地叫着,冲着他的手啄了又啄,啄得手上血迹斑斑。胡大官人死命的挥赶,看清原来是一只乌鸦在袭击自己。

好端端的,怎么一只乌鸦会来叮啄呢?胡大官人弄不明白,只是甩手跳脚。无意之间,把手上拿着的那片磨制过贝壳扔了出去。那只乌鸦眼神凌厉,瞧得准准的,双爪在胡大官人手腕上一蹬,飞去将贝壳衔在嘴里,扑扇着翅膀飞走,停在明伦堂的黑屋顶上,嘴间的贝壳迎着阳光一闪一闪地,晃着胡大官人的眼睛。

胡大官人看着神兵天降般的乌鸦,捧着布满血丝爪印的手不知所措,连痛都忘了叫。

忽然一个人气喘吁吁地骑着头驴跑来,口里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老爷!”胡大官人定睛一看,却是家里的下人胡四,当即喝道:“什么叫老爷不好了?老爷我不过是手被这畜生抓了几下。对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胡四跳下驴背停了脚,双手叉在腰间,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大气,嘴里嚷道:“不是的,老爷,是家里出事了!”

胡大官人一把揪住胡四的衣襟,忙问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夫人过世了?”

胡四一个劲地摇头道:“不是不是,是地里闹蝗虫了!”

胡大官人惊得呆了,过一会子才醒悟过来,连声追问道:“蝗…蝗虫!厉害不厉害?啊,厉害不厉害?”

胡四咽着唾沫道:“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地里有一些了,估计到这个时候…”

胡大官人“啊”地哀嚎一声,顿足道:“天啊,你让不让人活啊!”猛想起身后明伦堂里有个巫师在,转身奔进堂去,扑通一下跪在初道三面前,伸出血迹已经凝结了的一双手抓住初道三的袍角,急切地道:“先生啊先生啊,你一定要救我啊。先前是我不知轻重,得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让老天爷这样惩罚我啊。你家小姐是天上王母娘娘的小姐,是我这个粗坯糊涂油蒙了心,才敢不知天高地厚的瞎说,那全是瞎说的,你老人家不要当真啊。你老人家快使个法念个咒,让那些蝗虫飞走吧。”

初道三拉过袍角,抖一抖道:“你家的地已经开了犁,播了种,出了苗了吗?”

胡大官人一听喜道:“还没有还没有,万幸啊。要是再晚一个月,那就…”

初道三不理他,转头对四老道:“我先头说的没错,这天气这么反常,一定会出异相。今年冬天热,一场雪都没下,地也没冻上,前几天还打雷,这不是提前惊了蛩吗?地里虽说是没有庄稼,但山上的树,堆着的柴草,囤着的粮食也难免遭殃。这些蝗子饿得疯了,还会钻进屋里,把被褥衣服都咬个稀烂。牛啊羊啊,骡子啊也会被蝗子们咬死,到那时,怕什么也留不下了。”

四老频频点头,都是一脸惶惶,不安地道:“是啊,你早上说会有异相,我们还有点不信呢,谁知这么快就灵验了。”

胡大官人被他这么一说,又焦急起来,问道:“那怎么办呢?”

初道三回头道:“你回去多叫些人,点了火把在蝗子密集的地方烧。在火把里多加畜粪,用烟把它们薰走。”

胡大官人点头应道:“是,我马上就去。等蝗灾过了,我一定送上一头牛做谢礼。”未了又加一句:“要是还有牛的话。”站起来叫上胡四,骑上驴背,重重拍一下驴臀。那驴叫了一声,撒蹄就跑。

等胡大官人走了,平钓公道:“蝗虫不会只在前村不过来,我们怎么办?也点起火把来薰赶?”

初道三摇头道:“我们村前面已是海,蝗子们没有吃的,不会过去的。”

平斤叟疑惑道:“前村有火,后面是海,这蝗虫是要在咱们村里为害了吗?道师,你有什么办法?”

初道三凝重地道:“蝗子为害,只驱不灭,遗祸旁人,非良计也。我要向龙王爷禀明,看他有什么良策。”

四老肃然,起身穆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