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道三正正衣冠,站起身来,低声道:“自正月十五元宵后,我就斋戒至今,早起已用净水沐浴。除了清水一杯,尚末进食。此时贸然去请龙王,虽在仓促,也算诚心,想来龙王不致怪罪。”

四老都道:“不会怪罪,不会怪罪。像道师这样心诚的人,世上少有。”

初道三道:“再过一个时辰,蝗子就会飞临本村。事急从权,烦请四老敲钟示警,告戒大家紧闭门窗,所有牲畜,不论大小,全都关在屋内。屋外凡是蝗子可食而不能搬动之物,必用棉被覆盖压紧。村中水井用大石压上,免得落满秽浊之物,人畜饮后生病。”

他说一句,四老应一句,各各分头去布置不提。

初道三一人迳往鹰嘴礁鸽子窝龙王庙而去。

走到一半,已听见村里传来急切钟声,跟着犬吠鸡鸣声此起彼伏。初道三向空中招招手,一团黑影飞了过来,那只嘴里叼了贝壳的大黑乌鸦飘然落在他的肩头。初道三摸出一块肉干喂乌鸦吃了,将那枚磨过的贝壳收了,摸摸乌鸦的背羽,轻声赞道:“好黑子,干得不错,把那个蠢货吓得不轻呢。只是这蝗子们闹灾,该怎么办呢?”

那大黑乌鸦斜睨着初道三“啊”了一声。初道三喃喃地道:“是的是的,咱们去问问龙王吧。”说着一人一鸟到了龙王庙前。

二月初二还没到,龙王庙一年没人打扫,鸽粪又堆满在门前。初道三却对满地的鸽粪视而不见,身周的秽气充鼻不闻。双手搁在门环上,一点一点推开关闭了一年的龙王庙,掏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神位边的两支红烛。借着烛光看见神案上去年的奉上的供品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皮没渣,没有虫鼠咬过的痕迹。

初道三喃喃点道:“龙王啊龙王啊,龙王显灵啊。”

恭身在神案前取了三柱香,在烛火上点燃了,轻晃两下,熄了明火,看着一缕青烟升了起来,朝神位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退后一步,跪在蒲团上,低声祷告。

在初道三祷告时,那大黑乌鸦绕着神案飞了一圈,然后飞出庙去。待三柱香燃完,大黑乌鸦又z飞了回来,落了神案上,嘴上衔着一片灰白的羽毛。

初道三捡起那片灰白色的羽毛,翻来翻去,看了又看,忽然展颜笑道:“小人明白了。龙王爷显灵,派来天兵天将对付蝗子,助小人灭灾降福,小人铭感肺腑。不知龙王爷宫里需要什么,小人竭力奉上。”说完静侯神谕。

过了一会儿,大黑乌鸦也不飞走,歪着头在等着。初道三恍然,又摸出一块肉干喂它吃了。大黑乌鸦嚼着肉干,扑腾了一下翅膀,两支红烛被翅风扇着,一起迸了两个灯花,两支烛芯轻轻“卜”了一下,一起灭了。

初道三见状,又惊又喜,颤声问道:“时候到了吗?小人等这个时候,等了好久了。是的是的,小人明白了。等到了二月初二,小人就献上。”说着连磕了九个头,退出庙去。

烛火已灭,香也燃尽,神谕已达。初道三掩上庙门,仰头寻着了乌鸦,向它招手,要它过来。那大黑乌鸦不理,啊了一声,往礁石深处飞了。初道三点头道:“是我糊涂了。那你等过两天再回来吧。”

和乌鸦说完话,初道三一人回村去了。甫至村口,村中四老已等在一边,见了初道三,先奉上一盏香茶。初道三缓缓饮下,留下半盏洒向空中,纵声道:“龙王神谕:念吾等心诚意虔,长年供奉不断,特遣神兵数万,天降降魔,以为嘉奖。”

四老不解,问道:“数万神兵?怎么…怎么个神兵,怎么个天降法?”

初道三不悦地道:“天机不可泄漏,再过片刻,立见端睨。我们去观海亭,静侯龙王神兵,一睹天相奇迹。”

第三章天兵天将

观海亭建在村子外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名为乱家坡。这乱家坡虽不甚高,却能东观沧海,西瞰村容,北瞻山岳,南视农田,乃塘后村一个绝佳的闲暇休憩之地。坡上乱石遍布,无法耕种,只野生野长着许多野山茱萸,春天开着些小小的黄色花,颇有些景致。乱石中还有许多杂草,有的可充药用,有的可填饥饱,春夏时节便有村民来采药挖菜。一来二去的,停留的人多了,春日雨水夏日骄阳,村民每有抱怨。村中长老一合计,便拿出钱来修个了草亭子,韩夫子取名为观海亭,泼墨挥毫,写了匾额,让人镌刻了,挂在亭里。这观海亭立时成了山海间之胜景,让邻村他乡艳羡不已。

若是平时,这乱家坡上必有羊儿在吃草,观海亭里也有放羊娃在玩耍,但刚才四老那么一敲钟警示,牲畜和儿童都回家去了,乱家坡上一个人也没有。五人站在亭中向村中望去,只见各家都在乱哄哄地忙出忙进。

韩夫子先叹道:“唉,但愿我塘后村能躲过这一劫。冬天该冷不冷,不下雪,光打雷,这样反常的天气,我一辈子也没见过。”

平钓公摇头道:“我比你大了十来岁,多吃了十多年的饭,不要说你,我也没见过。”

韩耒翁忧心忡忡地道:“就算今天有神兵相助,赶走了蝗虫,那些地里的虫子都还在,再过半个多月,惊蛩一过,都出来了,庄稼还是要遭殃。唉,今年的收成只怕好不了啊。”

初道三也点头称是,说道:“是啊。得想个办法,怎么能把地里的虫子也灭了。”

平斤叟道:“道师,等二月初二祭龙王的时候,再请教一下龙王的意思吧?”

初道三皱眉道:“龙王爷总管天下的雨水,那么繁忙,怎么好老去打扰?一请再请,我怕龙王爷会认为我们贪得无厌,需索无穷。惹恼他老人家,怎么是好?”

平斤叟听了,汗颜道:“是,是,道师说得有理。这种小事,还是我们自己想法子吧。

韩夫子正色道:“非旦不能再去打扰请示,还应该备足祭品,增加供奉,让龙王爷满意才是。”忽然又道:“该不是上年我们的供品不好,龙王爷生气了,才派蝗子们来警示的?”

他本来是脑中这么一闪念,便不加思考地说了出来,一说出口,旁边四人连同他自己都吓得呆了,各自在脑中回想去年的供奉。

过了一会儿,平钓公才讷讷地道:“去年的供奉和前年没什么不同啊。甚至那猪头还比以前的都大都肥。”

朝夫子先前说错了话,引得大家不高兴,生怕大家迁怒到自己身上,忙道:“猪头再大,不能令龙王满意,也是白搭。龙王也许是需要别的东西了?”

平钓公自言自语地道:“别的东西?”转头问初道三道:“道师,你刚才去龙王庙,可看出什么训示吗?”

初道三神色凝重地道:“夫子说得没错,钓公也问得对路,刚才在庙里,神案上的一对红烛一起结了双蕊,又一起灭了。我猜是…”

韩夫子大声地道:“龙王爷要娘娘了!”此话一出,又引得四人侧目。韩夫子自己也吓得目瞪口呆,花白的胡子抖个不停。

这里五人正值惊心之际,忽觉天色变黑,抬头一看,从南边塘前村那方急速飘过一大片暗黄色的云,遮天蔽日般,呼啦一下就罩了过来,跟着耳边嗡嗡声响成一片,眼前如热锅子里炒黄豆,蹦豆似的蝗虫在身边一跳一跃,乌殃乌殃地降落在四周,转眼间石缝里的干草就被啃食得干干净净。

四老哇哇乱叫,挥舞着衣袖想赶走蝗虫,两脚不停地踩碾,把落在地上蝗虫踩死碾碎。怎奈蝗虫太多太密,挥不走踩不完,四老的脸上手上都被叮啄得一片红肿。赶不了一会儿,四老都累了,叹一口气,伏在地上,用衣袖覆住头脸和手,任蝗虫肆虐。

在四老和蝗虫纠缠之际,初道三早纵出亭去,忍着蝗虫的叮咬,拔了几支山茱萸的枝条来,用火刀火石点燃了,权做火把,举着驱赶蝗虫。山茱萸有浓烈的药味,野生的药性更著,要在平时,这么浓的药味早把虫子薰跑了,此时却是铺天盖地的蝗虫,一只赶走,十只飞来。但虫子怕药,也是天理,火把周围的蝗虫总要少一些。初道三把火把举在五人之间,为众人驱虫。

韩夫子在衣袖底下发出闷声问道:“道师,你说的神兵来了没有啊?再过一会儿,就算来了,也没什么用了。”

初道三脸朝东边,极力辨识,然而数不清蝗虫就在身边上窜下跳,干扰视线,让他怎么也看不见两尺外的地方,反闹得他头晕眼花。他索性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在耳朵上,细细分辨听到的不同声音。除了悉悉刷刷的噬草声和嗡嗡营营的扇翅声,就是四周蝗虫蹦跳的振动感。

再听一下,空中隐隐传来了风声,这风不是掠过山间的自然之风,而像是什么东西鼓动而形成的荡漾之风。初道三惊喜地叫道:“来了!神兵来了!”站起身来,往海面望去。

眼前仍是土黄色的蝗虫,像雪片似的从天到地都是它们的身影,呼吸到的也都是蝗虫的体臭和被蝗虫掀起的土腥气,还有一丝丝的药香。若不是这药香,初道三想,我闷也要被这蝗子臭味闷死了。他正大力地嗅着药香,忽然感觉嗅到的药气中杂着些海水的淡淡咸味。

他跳起来,挥舞着火把跳跃着,大声喊道:“天兵天将来了!天兵天将来!龙王爷显灵了!龙王爷显灵了!”一遍又一遍地叫,叫得声音都哑了,叫得音带哭腔,叫得老泪纵横,而他自己都不觉得。

四老抖开衣袖上的蝗虫,也站起来,跟着初道三向东看。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得傻了。

贴着海面,像潮水般涌上来的连天连海的灰白色的布幔一样的东西,让他们这些在海边生长的几十年的人也说不清是什么。说海雾不像海雾,说海潮不像海潮。是蜃是霾?是神是灵?是天兵天将腾云驾雾而来,还是海族夜叉鼓浪踏波而至?

再过一时,灰白色的海幔卷到了岸边,“呀”“呀”“呀”声响彻天地。平钓公首先省悟道:“是海鸥!”

初道三伸臂在空中一抓,抓住一片翻飞的灰白色羽毛,又从怀中摸出一片同样的羽毛,说道:“我在龙王庙祭告之后,便得到了这片羽毛,我就知道,龙王爷会派天兵来相助。果不其然,果不其然。龙王爷这样爱护吾等蚁民,吾等敢不倾力供奉,顶礼膜拜?”

四老看向他手里的两片羽毛,都道:“原来龙王爷早就安排好了,是吾等愚钝,不明神谕,枉自心急。非是吾等不信龙王爷,实是短见之至。龙王爷勿怪,龙王爷勿怪。等二月初二,你老人家抬头的日子,吾等一定选出处子佳丽,包你老人家欢喜。”

灰雾迫近,果然是海鸥翔集。也不知几千几万只鸥鸟,羽翅上带着海风,一扑一扇,便扫下一片蝗虫。高者扑,低者食,纷扬挥击,遇者披靡。不过一柱香时分,黄沙弥漫,尘暴突袭般的蝗虫被海鸥扑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地上虽有遗留,也是足断身折,非伤即残。

众人正欢欣鼓舞,额手称庆,忽见海鸥们如突然而至般,又倏然而逝。像是有什么神灵在召唤,眨眼之间,鸥鸟们全身而退,留下满地的虫尸和飘落的羽毛。

四老和初道三敬畏不已,俯身捡起散落在地的鸥羽,一步一步朝明伦堂而去。村中道路也如乱家坡上一样,虫尸堆地。村中房屋多有损坏,却不严重。柴薪草堆也凌乱不堪。村民们不及修整房屋,清点家产,都在捡拾羽毛,用软布清水擦净了,默默地送到明伦堂上。

四老频频点头,意示嘉许。五人商量一番,由平钓公再次敲钟,召集村民,让大家把房前屋后角落里旮旯里的虫尸都扫拢了,堆在晒谷场上,一块儿焚烧。这是怕遗下虫卵,又再滋生。

平钓公在向村民宣布之时,初道三忽然又有了个主意,等平钓公说完,他把四老叫来,说道:“刚才我们在亭子里说到地里的虫子该怎么办,还记得吗?”

四老都道:“是,还记得。”

初道三道:“我看了神鸟儿灭蝗,有了主意。咱们现在就去各村各乡收购鸭子,等鸭子购回来了,地里的虫子也出来了,咱们把鸭子往地里一放,就让它们在地里吃个够。”

韩耒翁抚掌道:“这主意好。不过,光要鸭子,鸡不行吗?”

平斤叟摇头道:“鸭子嘴扁而阔,贴地咂食,在草根里寻虫,正是它的长项。鸡嘴尖,一啄一引,费时费力。”

韩夫子赞道:“妙极!道师这个主意好。”

初道三逊谢道:“哪里。我就是从神鸟们那里学来的,其实这也是龙王爷的教导。他派了神鸟们来相助,又演示了灭蝗之法,就看咱们能不能悟到。”

平钓公道:“还得道师这样聪明的人才能领悟啊。”

初道三斜吊着眼睛道:“这和聪明可不相干,这是神谕。”

平钓公点头称是,大声把刚才的商议说了,让每家每户送二十个钱来,作为买鸭子的费用。

村中要钱,村民多半不愿,但这事关系到秋后的收成,这钱收得有理有据,村民倒没什么意见,待听到下一个决定时,村民们又闹开了。

却是初道三在大声说道:“今天这番虫灾,是龙王爷对我们表示的不满。他老人家先小小的惩戒一下,又让天兵天将来显示威力。他的不满,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给龙王娶妻了。再过五天就是二月初二,到时我们要选出一个新娘,献给龙王。”

此语一出,村民中便如炸开了锅。

初道三斥道:“你们不想想,如果这蝗祸晚来一个月会怎样?刚种下的苗全给吃光。这个时候吃光了还能补种,又如果再晚来一个月又能怎样?咱们一春的汗水全都白留了。再如果,这蝗祸再晚来一个月,两个月,你们想想看会怎样?到时我们全村的人都要出去讨饭!龙王爷的谕示敢不听吗?”

一番话吓得村民不敢言语。

初道三又道:“明天起,凡是十四岁以上的处子全都斋戒沐浴,后天一早到这里来,接受筛选。”

有村民问道:“订了亲的呢?”

初道三道:“订了亲没完婚的,也在其中。”

又有村民问:“订了亲没完婚偷吃了的呢?”这话一问,本来肃穆的场面顿时哄笑了起来。

初道三黑着脸道:“这样没有廉耻的东西,沉塘算了。”

一句话吓得这个人不敢吱声。

初道三顿一顿道:“是不是处子,老娘是知道的。别以为自己没脸一下,硬说不是了,就可以躲得过去。至于不是的,也别厚着脸皮充是。是与不是,老娘一验就知道了。”

众村民默不作声。村子里的老娘,就是接生婆。这个接生婆初老娘,是初道三的本家姨婆,接了几十年的生,村里三四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她接生的。端的是经验丰富,要想骗过她,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问道:“那你家的鹦鹉呢?”

初道三看清那人是隔壁家的平望,回答道:“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会留下她?”

平望闷闷地答:“没什么。”

众村民同情地看着他。平望喜欢巫师家的女儿,在村里早不是秘密了。要不是平望的娘不喜欢,两人说不定早就成了。这下好了,无端生出这样的事来,平望的心情可想而知。村民虽然忌惮巫师,也痛恨他这个主意,看到他的女儿也在待选其列,免不了有点幸灾乐祸。但一想到自家的女儿,或是自家儿子喜欢的女孩,两天后就要改变命运,成了龙宫娘娘,都不吭声了。这个村子就三个姓,哪家都沾点亲带点故,一家子骨肉说不定就要生离死别,因此谁的心情都好不了。

村民散开后,各人拿了笤帚扫虫尸,有女儿的人家慢慢传出哭声来。晚饭后,晒谷场上焚烧的虫尸堆发出难闻的恶臭。有村民往虫尸堆里浇了酒,火堆烧得旺旺的,还不停地有人畚了虫尸来往火堆里倒。要是平时,这样的热闹边上少不了众人的谈笑吵嚷,这番却人人阴沉着脸。

村里的几对小情人,借扫街之名溜到屋角,又借夜色盖了脸,影影绰绰,叙起衷肠来,哭哭啼啼,到半夜都没停。

第四章继母亲父

巫师家里同样不清静。

鹦鹉得知这个消息是平望跑来告诉她的。平望在明伦堂上听初道三那样一说,就气急败坏地跑进初家,冲着正在扫院子的鹦鹉喊道:“这下好了,你满意了吧?你是不嫁我了,财主家你也别想嫁过去,你就等着嫁给海龙王去吧。”

鹦鹉拄着扫帚把微笑着道:“好啊,我就去嫁给海龙王。听说龙宫里珍珠宝贝多得不得了,吃上八辈子也吃不穷,胡家再有钱,怎么能跟龙王比。”她只当是平家小子还在为胡大官人来相亲的事生气,她也听说胡大官人回自己家去了,估计是父亲拒绝了胡家的提亲。心里正高兴,也不和平望拌嘴了。鹦鹉再是个老姑娘,也还是个黄花闺女,对嫁给胡大官人那样的人做妾,实在是不愿意的,因此耍了个心眼,把胡大官人支到父亲那里去。父亲再对自己怎么冷淡,也不会把独生女儿嫁给一个年龄大出一倍的人做妾吧。

平望看她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跺脚道:“你还不知道呢,你爹说要感谢龙王派出天兵天将灭了虫子,要在你们中间选个娘娘出来,给龙王送去!”

鹦鹉听了张大了嘴,看着平望,说不出话来。

平望咬牙切齿地道:“后天就选,初二就送!你看吧你看吧,我让你嫁我,你就是不肯,就下好了,你就等着去龙宫穿珍珠用宝贝,喂鱼喂虾吧!”说完吓得自己打一嘴巴,连声道:“龙王恕罪,龙王恕罪。”这里的人虽然知道当龙宫娘娘是怎么会事,但害怕龙王降罪,都不敢说破。平望情急之下说了出来,仍是害怕的。

鹦鹉从最初的震惊中醒过神来,低声道:“我爹爹说…我也要去?”

平望哼一声,说道:“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会留下她?”学的正是初道三的声音,连凌厉的口气都学了个八分似。

鹦鹉想了想又道:“爹爹说了只有我一人去吗?”

平望摇头道:“他说是十四岁以上没出嫁的都要去。”

鹦鹉若有所思地道:“也许…”看了平望一眼。

平望也省悟道:“也许你爹只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鹦鹉的眼睛先是一亮,又暗了下去,道:“依我爹的性子,怕不是这样想的。他说了要算在里头,是一定会算在里头的。这事难道只能靠老天爷的意思?”

平望忽然聪明起来,道:“我去找人问一下,上次选娘娘是个什么样的经过,也许可以…”

鹦鹉皱眉道:“你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

平望又道:“不如你去找一下你太姨婆,你爹说要让她先验过,省得有人想混过去。别人不行,你太姨婆是最疼你的,说不定就行了。”

鹦鹉呸一声道:“胡说,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没的找点污水来泼在自己身上。”她都十八了,自然知道平望说的是什么意思。

平望恼道:“你倒是清清白白,可惜清白不了几天了。”忽然诞笑着靠近鹦鹉道:“要不,我俩就不清白一下?”

鹦鹉“啪”一巴掌打在平望脸上,骂道:“作死呢?滚一边去!我宁可被鱼虾吃了,也不会跟你不清不白。”拿起扫帚刷刷地扫起院子里,地上本来已扫做一堆的虫子又被她扫开了。

平望摸着被打过的脸,道:“看你活不了几天了,我不来跟你计较。你总不能就这样等着被送去吧?”

鹦鹉看他挨打不还手,内疚起来,也不愿道歉,嘴硬地道:“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啊?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是不是你巴不得我被送去?你要是个男人,就拿出个主意来,别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话。”

平望道:“我怎么没主意啦?我出了这么多主意,先是让你去找你太姨婆,然后又说我俩…”

鹦鹉扫了两下地,背着平望低声道:“要是我娘在就好了…亲娘嗳,你把我一人扔在世上,冷冷清清,扔得女儿好苦…”

平望听她叫起娘来,不免手足无措。笨拙地拍拍鹦鹉的肩头,安慰道:“你娘没了,还有我呢。”

鹦鹉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掉在地上,心灰意懒地道:“去就去吧,说不定我爹是一番好意,让我和娘在一起,也省得没人喜欢没人疼。”

平望握住她肩头一阵摇晃,喊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有我呢,我喜欢你,我疼你。我早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我要娶你。”

鹦鹉给他摇得头昏脑胀,尖叫道:“说一千遍一万遍有什么用?不是没娶吗?你早两三年就好来提亲了,干嘛要等到现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平望退开一步道:“我不是怕你爹不同意嘛…还有我娘…”

鹦鹉嘿嘿冷笑两声,笑到后来变成了哭音。

平望还待要说些什么,就听院子那边有人道:“望儿啊,还不回来吃饭?吃了饭把院子里的虫子拿去烧。”

平望应道:“是,娘,我听见了,就回来。”看一眼鹦鹉,慢慢地向院外走。刚出院门,一根手指就截在他额头上,抬头一看,却是初二娘。

初二娘低声骂道:“好个没种的软骨头,就这熊样,还想娶我家鹦鹉?人前说得山响,听见你那老娘的声音就不敢动了。就你和你娘那德行,只配一辈子娶不到媳妇。你要是有针尖子那么点骨气,马上带了鹦鹉远走高飞,说这么多废话顶个屁用!”

平望惊道:“二娘,你…”

初二娘竖起眉毛道:“我什么?我这是为鹦鹉好。要搁平时,十个你我也看不上,打断死丫头的腿也不让她跟你。这不火烧眉毛了吗?等她爹一回来,就走不掉了。”

平望迟疑地道:“我走了,那我娘怎么办?”

初二娘啐道:“那你就不走,等着看鹦鹉成龙王爷的娘娘吧。然后四时八节去给她烧香嗑头,让她保佑你早日娶妻早生子,三代同堂,五世其昌!”说完一把推开平家小子,迈进自家院子。

鹦鹉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只叫得一声“娘”,眼泪就流成了线,哽咽地道:“娘,我不知道你是这么疼我…”

初二娘骂道:“死丫头,给你找个财主你不干,非要惹出这么大祸来才高兴?唉,说什么也迟了。”拍拍鹦鹉的手道:“你当我打你骂你就是不疼你?孩子不打不骂就长得大了?你那性子,活人要给你气死,死人也要被你气得在棺材里翻身。我跟你说,平家小子虽然不成材,但总比小命没了强吧?就怕他是个没用的,指望不上啊。”

果然听见隔壁院子里平望他娘在骂道:“好个不害臊的臭娘们,竟教大姑娘家跟人私奔。看来这家人家的坟头选得好,先头一个是个疯子,这个又是个不要脸的,这样子养大的姑娘谁家敢要?…”

初二娘听了怒气冲冲,正要开骂,就听平望“哎哟”一声,叫起痛来。平望他娘一迭声的忙问道:“怎么啦?怎么啦?”

平望道:“扭着脚了。哎哟,痛死了。”

平望他娘道:“来来来,慢点,快回屋躺下。你靠着我,这条腿别用力,对,就这样,慢慢的啊,慢慢的。”

初二娘冷笑道:“好一个滑脚的东西。现如今只好这样了,你先到我娘家去躲一下,能拖过一时是一时吧。”

鹦鹉素来只知二娘行事泼辣,要强好胜,得理不饶人,对自己是非打即骂,很少有过疼爱的时候,却不知她这样敢作敢为有担当。估计也是受爹爹的气受得狠了,借机闹一场,出一口胸中恶气。她这样回护自己,自己一走了之,留下她面对爹爹的责难,这又怎么能心安呢?因道:“娘,我要是走了,爹爹是不会饶过你的。”

初二娘鄙夷地道:“他能把我怎样?把我也扔进海里?我倒是肯了,龙王爷还不要呢。大不了跟他干一架,他那身板,我一巴掌就把他打趴下了。”

正说着,猛听见门口咳嗽声响,两人一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是初道三回来了。也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听了多少,两人都心虚地站着不敢动。

初道三踏进两步,看看女儿又看看妻子,气得发抖,森然道:“好得很哪,你们两个,如今合着伙来蒙我来了?”

鹦鹉见了爹,一语不发,只是拿眼睛斜睨着,眼丝儿带着一带。心想是你不念父女情分在先,又怎能怪我?我都要死了,还怕你何来?这一刻,鹦鹉把自己的爹恨得牙痒痒。

初二娘向来在家里说一不二,为所欲为。丈夫虽然有些古怪,对自己是爱搭不理的,却也因此对她管家里的事不加干涉,由得自己性子来。天长日久,初二娘自认是家里的霸主,丈夫是个摆设,供她吃喝闲磕牙的;继女是个受气包,供她使唤使性子的。一来二去,丈夫越看越生厌,继女越使越好使,待龙王庙献祭之事一出,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豪气,自觉一身的侠肝义胆,要替鹦鹉出个头。也算是日久生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闺女葬身鱼腹之中。因此见丈夫发怒,却也不惧,只是两眼冒火地瞪着他。

初道三见两人都是一付古怪的神情,看自己就象在看一个怪物,愈加愤怒,阴沉地道:“你们这一走,把我置于何地?”

初二娘回讽道:“你出这么个妖蛾子,把亲闺女置于何地?”

初道三心里最恨人家在他面前提这个妖字,初二娘虽不是在骂他,但在他听来,却是直截心窝子,当下冷冰冰地道:“自古以来,凡是龙王降恩,咱们就要献上祭品,这是惯例,你又不是不知。今日你亲眼见到天兵禳灾,还敢对龙王无礼?不献上礼品,龙王降罪,谁担得起?”

别人对巫师也许敬畏有加,但初二娘和他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实在也没瞧出他有多大能耐,嗤道:“龙王爷有通天神灵,可以使唤天兵天将来吃虫子,那他也能自己找娘娘。天下那么大,女子那么多,他尽可以自己选。你怎么知道你选的就合他的意?你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能和龙王爷通话,你倒是请他老人家现一现身,自己伸出龙爪子来挑一个姑娘去,那样我也无话可说。要是你选的不合他的意,白白扔进海里,他老人家不纳,不是白害闺女一条命吗?”

初道三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挥动袍袖在她面前一拂。初二娘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动手打人,冷笑一声,伸臂来挡,嘴里还道:“就凭你那三两力气…”话没说完,人已瘫软在地。

鹦鹉惊呼道:“娘,娘,怎么啦?”抢上几步俯下身去想扶起二娘。但初二娘的身子像没了骨头似的又软又重,鼻息沉沉,闭目不应。鹦鹉抬头问初道三道:“爹,你快来看娘是怎么了?”

初道三浑不在意地道:“没什么,昏睡过去了。你把她背进去屋去,放在坑上,睡上一会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