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喔一声,转过身子,把初二娘负在背上,一步一挪地背进屋去,轻轻放在坑上,抬起脚,脱掉鞋子,移上坑去,把坑桌拿开倚墙靠了,取枕头与她枕好,抖开一床棉被盖在二娘身上,忽觉眼皮一沉,脑中一晕,倒在二娘身上,也昏睡过去了。

初道三弹干净指甲上的药粉,搬动鹦鹉的身子,让她和初二娘躺在一处,拉过二娘身上的棉被,将二人一并盖了。心道:你二人先睡两天,免得坏我的事。

第五章冰释炭火

两日后一大清早,初道三下了床,自己去井里打了一桶水来,抖抖索索地冲了个冷水澡,换上干净的衣袍。这两年初道三总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烧着,烧得他体热干渴,即使大冬天的也想用凉水败火。前日他对村中四老说,至元宵后就斋戒,这话是一点不假。常日饮食,除了喝点糜粥,就是生吃萝卜,看见荤腥就倒胃,提不起一点食欲。

一般农家饭桌上,不年不节的也就是蒸糜饭,蒸面馍,下饭的不过白菜萝卜加咸菜。但这里靠海,春夏有鲜鱼,秋冬有鱼干,海蛎子海瓜子更是随手可得,饭桌上摆上点鱼虾,不算什么。才过了元宵,年前杀的猪羊肉也还有,平常人要斋戒,确实难点,而在初道三却是极容易的事。

初道三戴上帽子,去厨房找了根大白萝卜,用水洗了洗,嘎嘣嘎嘣嚼了起来。冬天的萝卜清甜多汁,甚是爽口去火。初道三咂着萝卜的滋味,心想是不是平时服食的药石有什么不妥?这样想着,走到二娘房里去看二娘和鹦鹉睡得如何。

家里三个人,各有各的房间。这在村里也是没有的。很多人家全家人都睡在一张炕上,冬天好节省些柴火。初家却不同,三间正北房外,还有东西厢房。二娘睡的是夫妻俩原来的正房,盘着一张大坑。西厢是鹦鹉的闺房,也有一张小炕,与正房坑下的烟道相连。这原是初道三的精心妙算,得意之着。烟道设计得巧,不窜烟,不回火,炕头炕尾都热和。这样闺女房间与父母的分开,冬天又不用多烧柴。初道三自己睡东厢。早两年他就说自己体火旺,不敢睡炕,搬出去了。慢慢里头的东西越攒越多,不想别人看见,出门落锁,进房插闩,独来独往。

来至正房,见炕上两人睡得正香,脸红扑扑的,鼻息微微。初道三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黑甜散”配得不错。

吃完了萝卜,擦干手,回东厢自己房里,研上墨,拿张纸,把鹦鹉的生辰八字写了,揣在怀里,带上些应用物什,出去锁了房门,关上院门,一径往明伦堂而去。

挨至晌午,村中十四岁以上的少女庚贴都送到了明伦堂来,共有十二张。初道三掐指一算,村中少女实有十五人,只有十二张贴子,剩下三人却是谁呢?初道三一一翻捡贴子,发现少了四老中的韩夫子的孙女三姐儿,初老娘的三十多岁的老闺女,还有平姓人家的一个大姑娘,而村中一个傻丫儿的贴子倒在其中。

初道三叫上初老娘,直奔韩夫子家。对于初老娘的老闺女没送贴子,大家都不去理论。这老闺女是十来岁被初老娘收养的,脸上有些麻粒,还不会说话。对于这样一个说不清来历的姑娘,自然没什么人家肯来下聘,一来二去的年岁就大了。但这哑女极是聪明,跟着义母初老娘,把她那一手安胎接生的手艺都学会了,除非遇上了疑难杂症,才会由初老娘出马,其他的都是这哑女接手。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干老娘的活,换了别人肯定不行,但搁她身上,就没人觉得奇怪了。渐渐的,大家从管她叫哑姑娘,到称呼她为哑姑姑,到现在只说姑姑了。一说姑姑,肯定是指的她。

另外两个韩家三姐儿和平家大姑娘没送贴子,就不能不问了。韩夫子是村里的塾师,家教极严,他的孙女才十五六岁,应该不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而那平家大姑娘就很难说了,已经定了亲下了聘合了八字检了日子,就在年前完婚,谁知她奶奶突然过世,热孝里头不便行礼,这才耽搁下来了。若说这大姑娘和她的未婚丈夫有什么拉拉扯扯,也在所难免。初道三本无意为难她,但话说在了头里,少不得要由老娘出一下面的。

两人到了韩夫子家,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哭声震天。韩家三姐儿那尖细的哭叫声盖过了别的声音。初道三和初老娘站住了细听,只听韩三姐叫道:“不行!不行!我说不让就不让!你们今天谁想出这个门,就要从我身子上踩过去!”

一个妇人的声音哭道:“傻丫头,你不让送去,不是让人说闲话吗?”

又听那韩三姐道:“谁要说让他说去,我才不怕!我和平望哥说好了的,要他娶我,我才不要去做什么鬼娘娘!”

那妇人又哭道:“我的儿,快别这么说,平望那傻小子看中了鹦鹉,全村谁不知道?你这样吵吵嚷嚷的,不怕人笑话你吗?”

韩三姐道:“笑掉他们的牙我也不怕!初鹦鹉算什么?妖里妖气的狐狸精,除了脸白点,那里生得有我好看了?平望哥说过他娘不喜欢初鹦鹉,不许他娶。你们要是把我送给龙王做娘娘,那我和平望哥怎么办?”

那妇人劝道:“全村这么多女孩子,不一定就是你。”

韩三姐尖声道:“不是我还会是谁?她们哪个比得上我?”

初老娘听到这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举手拍门。里面韩三姐警觉道:“是谁?不开!里面没人!”

却听一声咳嗽,韩夫子的声音传出来道:“好了,不要闹了。快让开。”

韩三姐哇地哭道:“爷爷,爷爷,我不要嘛,不要嘛。除非我死,否则今天谁也不许开门!”

韩夫子唉一声,问道:“外面是谁?”

初老娘道:“是我,我来看看你家姑娘。”

韩三姐听了惊叫道:“不开不开,你快走。”

初道三道:“不开也行,把贴子递出来就是了。”

韩三姐一听是巫师的声音,不敢响了,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韩夫子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将一张贴子送出门来,摇头摇得眉毛胡子一起乱飞,惭愧道:“家教不严,让你笑话了。”

初道三一本正经地道:“哪里哪里,都是一样。”接了贴子。

初老娘站在门槛上看了一眼里面的年轻女子。韩三姐这一早上闹得她衣乱发散的,红着脸直着眼,满面泪痕,气势汹汹地瞪着门口两人。她虽然惧怕巫师,不敢对抗,但心里的仇视却是在脸上表露无疑。初老娘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倏地伸出手抓住她手腕,任她挣扎,一只手在老娘手里翻了个遍。初老娘放开手,走到韩三姐她娘身边,附耳低声道:“你家姑娘经血不调,你来拿点药。”

妇人点点头,也低声道:“谢谢老娘。不会是她吧?”

初老娘笑笑不答,和初道三走开几步,刚离了韩家院门,就听见里面“啪”的一下重重地关了院门,韩三姐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啊?你快说呀。”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村中家家闭门关户,除了几声狗叫,没一个人在外面,这种情形在平时是绝无仅有的。过了一会,初老娘问道:“鹦鹉可好?”

初道三道:“好。劳你老人家惦记。”

初老娘道:“初一那天见了一面,倒是生得越来越好看了。”末了又加一句:“比韩家三姐儿好看。唉,可怜见的,从小没娘。”

初道三嗯一声,不说话。初老娘也不再说什么,不多时到了平大姑娘家。初老娘敲敲院门,开门的是个大小伙子,见是老娘,侧身让她进去了。清了清嗓子,像是要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

初老娘心里明白,点头道:“我去看看。”

正要拿脚往屋里走,身后一个声音细声细气地道:“老娘,我在这里。”

初老娘转身,看见平大姑娘藏身在院门后,低了头,拈着衣角不说话,一张脸却是煞白。初老娘抬起她手,摸了摸,又放下了。

平大姑娘轻声道:“老娘…那…那啥…”

初老娘知道她想说啥,看她担心得人都落了形,不免心软,俯耳安慰道:“没那啥。不过别再那样了,啊?”

平大姑娘点点头,一个头低得都要掉下去了。

初老娘又对那小伙子道:“不许再那样了啊。”小伙子也点点头,红了脸没敢说话。

初老娘出了平家,随手带上了门,摇摇头。两人走出一程,初老娘问道:“一定要这样吗?这些姑娘家多可怜,还有她们的爹娘老人,全都跟着担惊受怕。”

初道三道:“这是神灵的指示,我不过是尊命而行。”

初老娘道:“你说的神灵我不懂,只是这些个孩子都是经我手接来世上的,娘奔死儿奔生的,两下里难呢。没病没灾地长到这么大,花朵似的,说一句抛下,又怎么舍得呢?我做老娘做了一辈子,越来越觉得来一趟世上不容易。天地阴阳,父精母血,这也是神灵在做主。怎么你的神灵和我的神灵就不往一处想呢?”

初道三道:“神灵的威严哪里是我们这些俗人能知道的?”

初老娘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到了岔路口分开,初老娘回自己的家,初道三折返明伦堂。到了堂下,四老都在,彼此拱手见了。

初道三将韩三姐的贴子和先前的贴子混在一起,从怀里摸出一叠黄裱纸,上面画得红色的道道,花里唿梢,谁也看不懂。每一张贴子上粘上一张黄裱纸,这样一来,谁是谁的就分不清了。初道三又取出一只木头匣子来,把这些贴子都放进去,拿把铜锁锁了,连同钥匙一起放进堂中梁上悬下的一只大铜钹里,两片钹合了,拉动绳子,将钹吊在空中。五人抬头望望钹,又互看一眼,出了明伦堂,将大堂的门锁了,各自去干自己的事。

冬日天黑得早,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不过隔了一天,晒谷场上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在前天烧虫尸的地方,又点起了红红的炭火,这次不是火堆,而是一尺宽十尺长的一条火道。铺得足有两寸厚的木炭被烧得旺旺的,不停的噼啪作响,不时地迸出火星,离得稍近就觉得烫脸。

村里大多数人都围到了炭路边。这样的盛况几十年里难得一见,谁都不想错过了。虽然有女儿的人家心里难过焦急,但多数人却都兴奋异常,巴不得仪式快点进行。后面的往前挤,生怕看漏了什么,前面的又怕被挤进炭路里烫着,躬着背不肯相让。你推我挡,又吵又骂,好不热闹。

烧火的是初道三的本家兄弟初道陵,他是村里负责祠堂学堂义庄龙王庙这些村产的打扫维护香火的庙祝,做法事的准备也是归他管。初道陵拿了铁耙子把炭火耙匀了,又拿出一块生猪肉来,丢在炭火上,只听嗤啦一声响,跟着闻到一股焦臭。初道陵耙出肉来,那沾火的一面已经焦不可辩。

站得近的人纷纷掩鼻,惊叹道:“好烫!这人站上去还不给烫死?”

另一人嗤道:“你上去肯定烫死,你以为人人都可当巫师吗?巫师是上天选中的,选中了给了法术,才可以和上天说话。要不为什么你说话如同放屁,人家说话就是神谕呢?”

先一人骂道:“呸!你说话才是放屁。”

后一人道:“好,我说话是放屁,你接我的话,就是接屁。一个臭屁,你接它干啥?”

众人哈哈大笑。先一人恼了,怒道:“你过来,看老子不打死你个放臭屁的臭虫。”

后一人道:“臭虫吗?你家炕席上就有好些,你尽管去打,老子绝不拦你。”

众人又是大笑。眼看就要打起来,忽听“卜”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众人循声找去,只见炭火堆的一角冒起一股青烟,还有一股香味飘来,一个半大男孩子站在角里拿根棍子在拨什么东西。只一眨眼,男孩手里的棍子就燃了起来,男孩忙挥动棍子想熄灭火头。

有人忽然叫道:“老二,是你家的小崽子偷了鸡蛋在烤。”众人一愣,哈哈大笑,果然是熟鸡蛋的香味。那老二讪讪地骂道:“好个小兔崽子,居然知道烤鸡蛋吃。你娘收着的鸡蛋怎么给你偷出来的?啊?你看你看,这不是遭踏了吗。”夺过男孩手里的棍子,三扒两扒把烤得爆裂的鸡蛋扒拉出来,一看果然全成了焦炭。男孩见势不好,怕被父亲责打,一矮身钻进人缝里跑了。

那老二把焦炭鸡蛋拨回火路里,美滋滋地道:“好小子,还晓得借别人的火烤吃的,聪明,像我。”

有人道:“喂,老二,原来你一惯借别人的火?上次我家的柴堆矮了一大截,是不是你借去的?”

众人又是笑得前仰后合。那老二回应道:“你奶奶的借的。”

那人道:“哦,是你奶奶借的。难怪,原来是家传的。”

众人笑得越发的止不住了,笑骂声一浪高过一浪,比过年还开心。

正闹哄哄的,却听有人道:“让开了让开了。”众人闻言一惊,都道:“终于来了。”霎时静了下来,自动让开一条道来。

初道三站在人群的后面,看着众人闪开的道,慢慢走了进去。到了火路的一头,停下步,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众人屏息凝,却听不清说些什么。念完一大篇,初道三睁开眼来,弯腰除下鞋袜。初道陵捧上一只木盆,里面装着半盆清水,放在他身边。初道三赤足踏进水盆里,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脚,缓缓地放在了炭火上,“嗤”的一声,焦臭气又起,跟先前烫猪肉的味道一个样。

年轻的从没见过的瞠目结舌,年老的一脸郑重以示见多识广,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睁大了眼睛看着巫师赤脚走在火红的炭火道上,一步一步,到后来“嗤啦”声不闻,只闻到皮焦的臭味。

十尺长的路可说极短,平常人两三步就跨过了。这时人人都觉得这路太长了,该死的初道陵为什么要耙得这么长?眼前这瘦弱的巫师像是随时会被烧化,一阵风就会吹走,众人心里打起鼓,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快!快!快!哦~~完啦!”

欢呼声中,初道三走完了火道。初道陵早捧着水盆候在了火道的另一头,初道三把双脚浸在盆中,回身向火道上一挥手,火道上空“腾”地飞起一条火星闪烁的火龙,张牙舞爪的,围得近的人感觉像是爪子快摸到自己的头上了,唬得众人纷纷矮身躲藏。火龙升至空中,“霍”地一下爆开,不见了。

众人亲眼目睹这奇迹,七嘴八舌莫衷一是。但对龙王显灵却是深信不疑,而巫师神技也是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初道陵服侍初道三擦干脚,众人看时,那双脚完好如初,一点没有烧过烫过的痕迹。初道三神色自若地穿好鞋袜,众人对他的敬佩又更加深一重。有人忍不住问道:“道师,这是什么仙术?”

初道陵代答道:“这叫冰释炭火法,只有神灵附体的巫师才会有这样的能力。”

“哦,是冰释炭火法。”众人恍然大悟道,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时村中传来“咣”一声巨响,众人知道是村中四老看见了空中的火龙,放下了绳子,然后击钹示意。众人默不作声,静候四老揭晓。

过了一会,四老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到了初道三面前,四老之首平钓公打开两片铜钹,四老之二平斤叟捧出木匣,四老之三韩耒翁拿起那枚钥匙打开匣子,捧出一叠庚贴。四老之末韩夫子像打开折扇一样展开庚贴,举起其中一张,那上面的黄裱纸上清楚地现出一只火烙出龙爪印。而中午五人封存庚贴时还不曾有过。

韩夫子掀开黄裱纸,借着炭火的亮光,高声宣布道:“初鹦鹉!”

第六章孟姜女石

“初音舞!”一个二十岁左右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手里端着两杯滚烫的珍珠奶茶,在东张西望地大声喊叫。“初音舞!”他又喊,眼前是黑云密布的海滩,寒风呼呼地吹着,他把纸杯贴着脸,暖和一下冰冷的面颊。

海滩上礁石林立,一个人也没有,男孩子不免担心了,使尽喊道:“初音舞!”远处的海蓝得发黑,与厚厚的黑云连在一起,给他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

过了一会,不远处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身后一块大礁石后传过来,“我在这里,你鬼哭狼嚎一样的干什么?”说着站了起来,是一个和男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女学生,穿着一件白色的长羽绒服,戴着帽子,帽子边上有一圈白色的皮毛,风一吹,柔软的毛毛在她面孔周围飞舞着,映得一张小脸红朴朴的。

男孩子被他骂一句,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走过去,把一杯奶茶递给她,问:“这么大声叫你,都没听见?干什么呢?”看一看她的脸,又问:“又睡着了?”

女孩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接过奶茶,点点头,喝一口,说:“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一坐下,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你离开了几分钟?”

男孩子说:“从这里到那边的售货亭,一来一回,顶多十五分钟。”喝一口茶,吸上一粒珍珠嚼着,说:“你这么能睡,是不是有病啊?”

女孩子佯怒,呸道:“你才有病。”

男孩子笑着说:“我是有病啊,这么大冷的天,硬是陪你到这冻死人的地方来,不是有病还是什么?”

女孩子说:“什么你陪我?是我陪你。我放着自己的家不回去,陪你回这冻死人的地方,我有病啊。”

男孩子笑说:“啊,你承认你有病了?”

女孩子竖起眉毛,握起拳头,在男孩的肩膀上轻击了一下,笑骂道:“找打呢?”

男孩子笑一笑,说:“看好了没有?回去了吧。你看那云,像是要下雨。”

女孩子不答,转身看着海里的三块大礁石。

男孩子说:“就这三块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我从小看到大,夏天游泳还游到那里去,没觉得有什么神奇的。”

女孩子像是没听见他在说话,瞧着海里那三块石头,梦幻似说道:“姜女石,传说最前面那块高的石头是孟姜女,后面那两块小的是孟姜女的包袱,里面装着她给万喜良做的棉衣。其实呢,这三块石头原是两块,有一年电闪雷鸣,把其中一块给劈成了两段,慢慢地就有了孟姜女和棉袄的故事。但是,千百年来人们不知道的是,这两块石头后面另有故事,这不是寻常石块,也不是天然礁石,而是人工雕琢出的两根石柱,叫做天阙。天阙,皇宫前面的望石,只要看到这高大的石阙,就表示皇宫到了。也就是说,正对着这两根石阙,有一座皇宫。”

女孩子转身背海面山,用手指着前面一片坡地农田说:“这里应该有一座皇宫。谁的皇宫?秦皇还是魏武?传说秦始皇东海求仙,在碣石边修建了一座行宫,名叫碣石宫,规模宏大。又说是秦始皇建有三座宫殿,地上是阿房宫,地下是秦皇陵,水边就是碣石宫。有专家说:在五十年代,海边发现有整齐的石条步道,一直通到姜女石前,修人民公社的时候,就把石条撬起来拿去用了。唉,可惜。”

转身又看看海里的姜女石,自言自语地说:“姜女石里藏着碣石宫的秘密,岂不是非常神奇?千百年来姜女石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人们被表面的东西迷惑了这么久,没有人去追究一下深层的原因。我们现在离秦始皇的时候是远了,那曹操呢?当年他到碣石来,宫殿应该还在吧?石阙也应该还没被雷劈断,怎么就没有一点提到秦皇宫阙?他只说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他只看到了自然景观,一点没提到有什么宫殿建筑。就算是废弃了很久,也不会完全湮没了吧?”说完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了。

男孩子静静地听她说着这么大篇的故事,也不插嘴,只一颗一颗嚼着珍珠。这个话题女孩子已经说过多次了,自从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碣石宫的一星半点消息,就着了迷似的,成天研究这个。知道自己是这个地方的人,趁着放寒假,就缠着跟着来了。自己不止一次跟她说,夏天来,放了暑假再来,那时好玩,又凉快,还可以游泳,吃海鲜,去鸽子窝看日出,滑沙。但她却等不了了,硬是寒天冻地的到这海边来,春节也不回家过。

女孩子忽然问道:“你说你游泳到过石阙,摸过石头没有?有人凿过的痕迹没有?”

男孩子说:“没有,你看它在海里,被海水冲刷了两千多年,什么痕迹也被冲没了。我说,初音舞,你是不是入魔了?还是孟姜女转世投胎?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看你不该学什么商务英语,应该去学考古。”

这个名叫初音舞的女孩子说:“要是两年前我知道这个故事,我肯定不学这个破专业,考古多有意思啊,每一块石头下面都有故事。”

男孩子说:“故事故事,你几岁了,还听故事?要不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这话一说,暗叫不好,本来只是随口那么一句,若是深究起来,就有点说不清楚了。偷偷地看了一眼初音舞的脸色,看她生没生气。

哪知初音舞却高兴地说:“对,我们快回去,找你妈妈或是奶奶,听她们讲一讲人民公社撬石阙步道的事,说不定她们会知道点什么?”

男孩子说:“我从小到大,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我看你是瞎起劲。”话虽这么说,却跟着她在礁石间寻找踏脚的石头,慢慢向上走。

初音舞边走边说:“你知道吗?程松年,好奇怪哦,我刚才睡着的时候做梦了。”

男孩子程松年说:“你睡那么多觉,不做梦才奇怪,做梦有什么奇怪的?”

初音舞跳上一块大石头,回头说:“不是说做梦奇怪,是我做的梦奇怪。我梦见一个女人,跟我差不多大吧,她在水里划船,是什么水呢?应该是海水吧。她划船,后来又下水游泳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一个男人来跟她一块儿游泳。再后来,再后来这女的就把脸埋在水里淹死了!我记得很清楚,我在梦里知道她要去死,就跟她说别死别死,但她像是听不见,就这么坐在海边,慢慢地把头放进水里,就死了。”

程松年老老实实地说:“那就不是淹死的,是闭气闭死的。”

初音舞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这么一说。我记得我看着她死,着急得不得了,拚命想去拉她,就是够不着。后来我听见你叫我,就醒了。啊,我想起来了,她坐在海边的时候,是看着这里的姜女石的。没错,就是姜女石,一块高的,两块小的。”初音舞又回身看了看姜女石,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程松年看她又要陷进去了,便说:“我来给你解梦吧。你一定是怕冷,把脸埋在臂弯里睡过去了,这样脑子里开始缺氧,潜意识就来提醒你,快醒来快醒来。至于看见姜女石,这就对了,你睡着之前不正在看着吗?看得久了,就存在大脑皮层里了。”

初音舞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以后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就去摆个测字摊,帮人解梦去。”

程松年说:“我要摆也到网上去摆,还风吹雨打都不怕的。域名就叫‘周公解梦.om’解一条梦收费十块,解满五十条的,就可以进VIP室,打七折。像你这样梦多的,一天一个梦,还不让我赚翻?”

说得两个人都笑。初音舞笑着说:“我都VIP了,你还收七块?心真黑。我提供这么多梦让你练习,等于是钻到我大脑里去了,你是不是应该先付给我十块八块的?哎哟!”嘴里说着话,脚下没看仔细,一个不当心,摔倒在礁石上,头重重地撞了上去。

程松年吓得脸都白了,忙跳过去,扶起晕倒的初音舞,拍拍她脸,掐掐人中,在她耳边大声喊:“初音舞!音舞!”不见她回答。程松年看她样子,像是脑震荡,不敢挪动,从她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将她抱在怀里,等着救护车来。低头看初音舞裹在雪白毛毛帽子里的脸,不知怎么眼睛就红了,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掉在音舞的脸上。

***

“鹦鹉,醒醒。鹦鹉。怎么大白天的睡得这么沉?”平望推推熟睡的鹦鹉,嘴里咕哝着。这鹦鹉大白天的和初二娘睡在坑上,怎么叫都不应,真叫人急坏了。初二娘就在边上,平望不敢大声,想一想,去厨房舀了一碗水,用手指沾湿了,轻轻弹在鹦鹉脸上。过了一会,鹦鹉慢慢醒来,看见平望在眼前,吓了一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平望看她醒来,松了口气,喜道:“你醒了?怎么大白天的就睡下了?还和二娘睡在一起?”

鹦鹉脑子昏昏沉沉地,问道:“是吗?那我们睡觉,你进我家来做什么?”

平望道:“你睡了多久了?这么大事你不知道啊?你被选中了!”

鹦鹉眨眨眼睛,道:“我被选中什么了?还有,我们睡觉,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快出去!你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女孩儿家的闺房,是你好随随便便进来的?”

平望嗤道:“我是不懂规矩,你就要做龙王爷的娘娘了,规矩自然是大得很。”

鹦鹉一听,忽然想起要给龙王献祭的事,以及初二娘要她出去躲一躲,还有平望假装扭了脚,不敢出逃的事,便冷笑道:“你的脚好了?这么快?是不是你娘给你擦了什么灵丹妙药?灵得很嘛,不但可以走路,还可以翻墙。”她猜父亲是不会让平望来看她的,只能是他自己偷偷跳墙进来的。

平望红了脸道:“你二娘的主意太出格,任谁也不会这么做的。要像她这么说的一跑,我俩的名声就完了。再说,跑了出去,我俩吃什么,用什么?到哪里去?住在哪里?事先都没想好,怎么能就这么跑了?”

鹦鹉道:“那你来干什么?你快出去呀,我们娘俩这么睡着,你在旁边站着,这算怎么回事嘛?”

平望急道:“你还没听明白是不是?我说你被选中了。”

鹦鹉听了,霎时脑中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地说道:“周公解梦。”说完自己也不明白说了些什么。猛地一醒神,道:“是我?选中的是我?”

平望看她终于明白了,垂气丧气地道:“是,你爹昨天做了法,请下火龙来,在所有人的贴子中,只有你的贴子上有龙爪印,因此是你被选中了。”忽然道:“你刚才说什么周公解梦?是不是你睡着了做了什么梦?”

鹦鹉煞白了脸道:“啊,做了好多梦。乱梦,一个又一个。先是梦见我娘,后来又梦见她死了。”仰脸看着平望,道:“平望,我也要死了,是不是?”又直勾勾地瞪着眼睛道:“死便死吧,死了去找我娘,就不会受这么多罪了。呜呜呜。”说着哭了起来。

平望道:“快别哭,把二娘吵醒了就不好了。我这里有一个法子,咱们依计而行,说不定你就不用死了。”

鹦鹉止住哭泣,看着平望,看他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平望低声道:“我早上去问过初老娘了,她偷偷告诉我,二月初二那天,你会被喂一瓶药酒,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了午时,你会被放在一张渔网中,里面再加上一块大石头,从龙王庙那里给放进海里。龙王庙里会放炮仗,告诉龙王娘娘送下去了。过了一柱香,庙里的人会把渔网拉上来,那网里就只剩下一块石头,送下去的娘娘就不见了。”

鹦鹉听了浑身打颤,问道:“哪里去了?”

平望道:“龙王爷接去了呗。”

鹦鹉道:“那你的办法是什么呢?”

平望道:“到了那天我划一艘小船,躲在龙王庙的下面。你随身带把剪刀,给你喝的药酒千万别喝,喝了也要吐出来,假装昏过去,等放到水里,就拿出剪刀来把渔网剪破,浮上水来,我就在旁边,到时就把你拉上船,送到岸边。岸上有你太姨婆赶了车等着,你往车上一躺,盖上被子,太姨婆和姑姑会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

鹦鹉听了,觉得似乎可行,问道:“这是太姨婆的主意吧?难得她老人家疼我,连龙王爷也不顾了。还有你,平望哥,我往日对你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平望道:“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不然怎么会去请你太姨婆想办法呢。”

鹦鹉忽又哭道:“龙王爷法力那么大,我这么一逃,他发起怒来,怎么是好?谁能犟得过龙王爷去呢?”

平望道:“死马当作活马医,管他呢。说不定龙王爷好心,就不追究了呢?他既然能帮我们灭虫子,干什么又要害人家姑娘不开心呢?”

鹦鹉怔怔地看着平望道:“平望哥,你怎么忽然像变了个人,变得这么有担当了呢?”

平望不好意思地道:“我去找你太姨婆,被她骂了一顿,说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不是白活一世?鹦鹉妹妹,你骂得对,是我欠你的,要是早两年我就来提亲,不管别人同不同意,先把你娶回去,就没有这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