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心下感动,道:“平望哥,谢谢你。”

平望道:“等事情完了再谢吧。今天已经是三十了,后天就是二月初二,你起来吃点东西,将养些力气,到时好凫水。对了,你和二娘怎么大白天睡做一处?”

鹦鹉想了想,忽然用手捂住了嘴,惊道:“是爹爹。爹爹不知使了什么法,先把二娘做翻了,他叫我把二娘背到屋里来,我刚把二娘放上床,就觉得脑子一晕,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听见有人在叫鹦鹉鹦鹉,脸上一凉,就醒了。”

平望气忿地道:“是我用水弹你才醒的。你那爹爹,也实在不像话,有这么对待亲生女儿的吗?”

鹦鹉道:“爹爹是怕我和二娘再逃走吧?”转头看看初二娘,鼻息沉沉睡得正香,又道:“那等他回来我还得继续装睡,不然他知道了可就糟了。”

平望点点头,道:“趁他不在,你赶紧吃点东西。”

鹦鹉掀开被子下了炕,听听院子外面没什么动静,两人去厨房找东西吃。吃了些冷糜饭,平望从院墙上翻回自己家,准备船去了。鹦鹉躺回炕上,把平望说的法子仔细地想了一遍又一遍。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

睡里乱梦一个接一个,脑子越睡越昏,渐渐梦魇着了,屋角那里像是有个人从墙壁里显出身形来,看着她,说着什么。而身子却越来越沉,翻动不了,心里觉得害怕,拚命想醒来,但手脚像是受缚,胸口又给什么压着,连呼吸都不畅了。

不知过了多久,鹦鹉忽然听见村中狗吠的声音,猛地清醒过来。她闭着眼睛,察觉到父亲就在这屋里,吓得她不敢动弹。放慢呼吸,假装睡得死沉,静听父亲的动静。

初道三看看炕上的妻子和女儿,满意地微微颔首。注视着鹦鹉熟睡的脸,过了一会儿,忽然叹口气道:“芸娘啊芸娘,你的女儿,我帮你养大了,这就给你送回去。”说着走出北房,关上门,回东厢去了。

鹦鹉却被这句话给惊呆了。芸娘是她母亲的小名,父亲忽然唤起死去母亲的小名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鹦鹉马上就要和死去的亲娘团聚,所以说给她送回去?而父亲所说的“你的女儿”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说“我们的女儿?”难道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忽然想起有一次二娘说什么自己不是什么正经的小姐,什么野婆娘勾搭野汉子生下的野丫头。当时以为她是为骂得解恨而胡说八道,现在看来也许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如果真有这样的事,那村子里还不传遍了,怎么没听别的人传过一丝半星?人家要说也顶多说鹦鹉的生母有点疯。

听听东厢那边没有声响,鹦鹉轻轻摇动初二娘,等初二娘转侧皱眉,似睡非醒地,忙低声问道:“二娘,我亲娘是不是外面有人?我不是我爹爹亲生的?”连问了几遍,二娘在睡梦中答道:“唔,你娘有一次不见了好久,回来后就生了你。”

鹦鹉吓得心头直跳,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初二娘答道:“你爹有一回说梦话,被我听见了。”

鹦鹉怕二娘又睡死过去,忙又问:“爹爹怎么说的?”

初二娘道:“芸娘,孩子是谁的?不是谁的?难道是神灵授胎?”学着初道三森冷的语调,一字一字地说出,把鹦鹉吓得额头出汗。

鹦鹉又问道:“那我亲娘是怎么死的?”

初二娘道:“自己把自己的脸埋在海里,憋死的。”

鹦鹉心里一紧,暗道怪不得有人说娘是疯子,原来如此。跟着心头一痛,又暗道:好可怜的娘。跟着初道三这样一个孤僻无趣的人,怪不得要寻死。也怪不得爹爹待我这么冷淡,只是不知我那亲生父亲又是谁呢?爹爹都不知道,看来很是困扰着他,要不怎么会在梦里说出来?想起一事,又问道:“我娘死在哪里?”

初二娘口齿不清地道:“孟姜女石。”说完,任鹦鹉怎么推摇,都不应声了。

第七章龙王娶亲

二月初二一大早,初道三起床后照例提了井水来冲了浴,换上干净中衣,棉袍,在棉袍外面又罩了一件褂衣。家里的女人睡了这几日,换下的衣服也没人洗,半夜里头痒得难受,想用热水洗洗头发,到厨下一看,灶里的火不知什么就灭了。灶火灭了,炕就冷了。洗头发事小,二娘和鹦鹉被冻醒了,跟自己寻死觅活闹将起来吃不消,便又进到北房,往两人鼻下弹了点黑甜散,分量不多,在里面又混了一味让人醒着也昏昏沉沉的药,够两人再熟睡三个时辰,一觉醒来,正好作法。

到厨房又拿根萝卜吃了,一抬头看见鹦鹉挂在窗下的萝卜花正抽出翠绿的叶子,青青翠翠俏生生的甚是可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北国苦寒,冬天原野中再没一点绿色,若是下雪,便是一片雪白,像今年冬暖,一片雪也没下,放眼望去都是黑沉沉的土地,光秃秃的树枝。鹦鹉聪明,把大白萝卜倒挂在厨房的窗户上头,借着灶下煮饭的热气,那萝卜竟有了生机,慢慢抽出叶子来了。鹦鹉管这叫萝卜花,中午煮饭时,还往上洒些水珠。初道三这个时候看着这萝卜花,心头着实有些异样。

正出神里,忽听有人拍门,初道三过去开了,见是堂弟初道陵。初道陵也不进院,说道:“三哥,龙王庙我昨天已经叫人打扫了,我刚去看了,干净得很,烛台神案香炉也擦过灰了,莆团换了新的。我还用红纸剪了两个双喜字贴在庙门上。这是多下的,我也给你贴上吧?”

初道三看看堂弟手里拿着的红纸糨子碗小笤帚,点点头,让开一点。初道陵用小笤帚把院门扫了扫,扫去浮灰,再沾上糨子,刷在门板上,放下糨子碗和笤帚,小心地把喜字展开了,贴了上去,有边角没沾上糨子的,他又拿起笤帚抿了抿,直到贴得平平整整,退后两步,两边打量了一番,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三哥,里面我也帮着贴上吧?”

进到院里,把北房东西两厢的房门都贴上喜字,又在东厢鹦鹉闺房的窗户上也贴了。说也奇怪,不过是贴了几张红纸,小院立时觉得焕然一新,喜气洋洋。

初道陵做完了活,回头对初道三道:“三哥,这些个喜字一贴,还真像是那么回事。我侄女儿还好吧?这工夫了怎么也没见动静?该起来梳洗打扮了。”

初道三不动声色地道:“你侄女儿昨天和内人哭了半宿,大概是累了,是该起来了,我一会儿就去叫醒她们。”

初道陵起先的一团高兴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低声道:“三哥,我那侄女儿可怜呐。三岁死了亲娘,后娘又是这么个德行,好不容易出落得花朵一般了,这又…唉”

初道三喝道:“你说的是什么话?被龙王爷选中,那是无上的尊荣,何来可怜之说?这是她命大福大造化大,天生注定了的。你忘了她是哪一天的生日,八字又是如何的好了?她一生下来,我就给她算过一命,命书上说像这样的生辰八字,是万里无一的娘娘命。这不果然就应验了?可见她不过是托生在我初家,长大后要还回去的。”说着背负双手,眼望苍天,神情肃然。

初道陵吓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拿了糨子碗小笤帚道:“三哥,那我先走了,我去把龙王庙里的香烛点上,向龙王爷禀告一声。”不等初道三回答,赶紧走了。

初道三不理他,自行背着手看天,忽然叹道:“芸娘啊芸娘,孩子到底是谁的,怎么不跟我说呢?”想起前妻芸娘,模样儿和鹦鹉是一个样,但性子却是极为温柔和顺。原是渔家女儿,整天在海上同男人们一样操浆捕鱼,闲时在屋外补网晒鱼,唱唱打渔小调。自己有一年经过姜女村,听见歌声找了过去,一见之下倾心不已,托媒人说合娶了回来,不知怎么疼爱才好。打渔种田这样的重活从不让她做,每天只要在家里洗洗衣服做做饭就行了,外面的三姑六婆多嘴多舌的讨人嫌,也不让她去跟着她们学坏了。日长无事,学着做些针线。她以前只会补网,那缝出衣服的针脚,跟网眼一样大。

想起那件四处漏风的衣服,初道三瘦癯的脸上不觉有了一些笑容。这样合合美美的日子过了几年,芸娘一直没有生养,自己也不放在心上,但芸娘却日渐沉默,小曲也不唱了,笑模样也没了,虽然还是轻言细语的,但却看得出她不开心。自己也安慰过她,没有孩子不要紧,咱俩过好就行了。有一年芸娘的爹病重,想要见见女儿,自己心软答应了,不想一去一个多月,回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话不说了,人也瘦了,对自己却更加尽心了,只是一个人的时候,爱呆坐着,一时皱眉一时微笑,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不久,发现她有了身孕。不管怎么逼问怎么恐吓怎么打骂,她都受着。再过一阵,便有了鹦鹉这孩子。鹦鹉这名,也是芸娘取的。问她为什么要取这么个名,她也不说。

想到鹦鹉,不由转眼看了看静悄悄的北房。心想是时候叫醒她了,这么想着,思绪却收不回来,继续想着那沉默不语美丽哀愁的芸娘。有了孩子,芸娘非但没好,更变得有点失魂落魄,有时在海边一站半天,痴痴颠颠的捡了石头往海里扔,有一次在海边找到她,问她干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她忽然号淘大哭,说是要把这海水填平,要把那龙宫砸烂,要让那海龙王不得安宁。她要学那填海的精卫鸟儿,死了也要衔来石头,填满这怨海恨海。

难道这海里有什么东西让她这么仇恨吗?难道是海里的什么东西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的吗?鹦鹉三岁那年的夏天,芸娘精神好了些,带了她回渔村看父亲去了。她一走自己就觉得不安,偷偷跟了去,在姜女村外面的海滩上就看见鹦鹉一个人在沙里捡贝壳玩,问她娘在哪里,她朝海边指指,自己远远望见芸娘坐在海水里,脸朝下伏着,跑过去一看,已经死了。

芸娘就这么坐着把她自己给淹死了。

“芸娘啊芸娘,你遇上了什么,怎么不跟我说呢?你知道我是不会责怪你的。”初道三念着那个娇俏女子的名字,满心的惆怅不已。心想鹦鹉如今长大了,就让她去帮你填那填不完的怨海恨海吧。你在天有灵,当能明白你丈夫疼你爱怜你惜你的一片苦心。

初道三仰天默祷完对亡妻的祭告,打一碗水来走进北房,沾湿了手指,弹了些清水在二娘和鹦鹉的脸上,过了会两人慢慢醒转,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打个呵欠。

初二娘愣愣地看着鹦鹉道:“鹦鹉,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鹦鹉看看四周,失声道:“哟,我怎么睡你炕上了?”

初道三道:“你们两人说了半夜的话,说累了,就一处睡了。”

初二娘不解,道:“我们能有什么话,要说上半夜。”

初道三道:“你忘了?今天是鹦鹉出阁的日子,她舍不得离开家,你不是劝她来的吗?”

初二娘道:“鹦鹉今天出嫁?嫁给谁?我怎么一点没印象?”

初道三道:“鹦鹉今天做娘娘啊?多大的荣宠,你怎么都忘了?快起来收拾一下,帮鹦鹉穿好嫁衣,等着午时花轿来抬。”说完抬脚走了。

初二娘和鹦鹉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这样大的事两人一点都不记得了。过了一会鹦鹉道:“娘,是真的吗?”

初二娘讷讷地道:“你爹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了。”

鹦鹉眨眨眼睛,那眼泪止不住地就流下来了。初二娘道:“别哭别哭,全村这么多闺女,就挑中了你,就是上天安排的。早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不然你的八字为什么生得这么好?”

说着两人相对垂泪。正伤心,门外就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跟着涌进来一群七大姑八大姨,看见这娘儿两个这般模样,纷纷道:“都这时候了,还哭?哭也没用。还是赶紧打扮了,别耽误了好时辰。”说着七手八脚的替鹦鹉开脸梳头。

鹦鹉头晕脑涨地任她们摆弄,忽然问道:“我太姨婆呢?怎么没看见她?我记得好象有事要找她。”

一个婆子道:“去塘前村接生去了,我看见她赶了一辆大车出了村子。哑姑娘也在上头。你找她有什么事?”

鹦鹉摇摇头,道:“不记得是什么事了?唉,她去别村了,看来是不能和她道个别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一个大嫂道:“别哭,哭了寒毛都沾在一起,绞起来就痛了。初老娘这样年纪的人,什么事没经历过,她出村去,说不定就是让你别见了亲人又伤心。”

另一个大嫂道:“二娘,你别净坐着,也动动手,把闺女的新娘衣裳拿出来,拿炭火熨斗烫了。”

一个大娘忽然叫道:“哎哟,这炕怎么是冷的。我说二娘,就算是闺女要当娘娘,也要热热火火的,这冷锅冷灶冷炕的,怎么嫁女儿?怎么当的家?我去烧火去。真是,这屋子里连碗热水都没有,冷得像个冰窖子,亏你们一夜是怎么睡过来的。”

初二娘一时要找钥匙开柜子,一时下炕找鞋子,被支使得团团转,也顾不上和鹦鹉说话了。

过不多时,灶里升着了火,炕也热了,水也有了,锅里煮下红枣鸡子汤来,一人一碗吃了。鹦鹉的脸也净了,搽了粉描了眉,换了新娘子的大红衣裙,众姑嫂姨娘一看,啧啧啧地赞不绝口,都道:“仙女下凡似的,就该做娘娘,这世上的男人们哪一个配得上这花容月貌的?你们说这闺女是怎么长的?都是吃这村里的水地里的粮,怎么这闺女就长得这么水灵呢?”

鹦鹉由得她们搓来揉去,忽然又道:“平望呢?怎么不来看我?”

一个大嫂往鹦鹉头上插着红绒花,鄙夷地道:“不在。平望她娘说他赌气,昨夜就没回来睡觉。我说姑娘,别想着他了,平望这小子有他娘管着,不敢有什么花样。哼,这寡母管儿子,就跟管贼似的,生怕儿子被哪个狐狸精给勾走了。”

鹦鹉听了不响了。隐隐觉得平望有什么事交待过她的,但就是想不起来。皱了眉头拼命想拚命想,想得头痛也想不起来,忽然脑中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道:鹦鹉剪刀,鹦鹉剪刀。鹦鹉不及细想,趁人不觉,把炕上那把刚才给自己剪刘海的剪刀抓在手心,藏在了袖子里。

娘们把鹦鹉打扮好了,不知怎么说是上次给龙王娶亲的盛况来。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添油加醋,热闹非凡。

屋子里闹哄哄的七嘴八舌,院子里也的的嗒嗒地响起了锁呐声,迎亲的队伍来了。一听这声,鹦鹉麻木的脑子忽然活动了,眼泪像涌泉似的涌出了眼眶,本来兴高采烈的娘们都沉默了,鹦鹉仿惶无措,看看周围,一个人都不是可求救的,转眼看见初二娘,这是身边唯一的亲人了,哭着扑过去道:“娘,救我,救我!”

初二娘扶着鹦鹉,哭得站不住,只是说道:“命啊,命啊。”

众娘们都红了眼圈,硬起心肠,把红帕子盖在鹦鹉的头上,架着鹦鹉出了房门。门外麻布垫道,两个男人上来夹着鹦鹉的胳膊,脚不沾地的出了院门,院门外一顶大红喜轿停在门口,一人掀开轿帘,转眼鹦鹉被塞进了轿中。八个壮汉俯身抬起轿子,颤颤悠悠地往龙王庙而去。

门口有人点响了炮仗,孩子们窜来窜去,高兴不已。

初二娘早哭得倒在了地上。

喜轿不多时抬上了鹰嘴礁,礁上干净干净,初道陵这个庙祝当得真是没话说。龙王庙前,村中四老侯在那里,旁边放着猪头三牲。一见喜轿来了,又有人点着炮仗,惊得礁上的鸽子扑扑地乱飞,鸽粪星星点点的撒将下来,众人一面躲一面闪,却不舍得不看这二十年才看得到一次的龙王娶亲。

初道三在庙里听见炮仗响,取了九枝香,在红烛上点了,默祝道:“龙王神灵,请听下禀。驱我虫蝗,佑我乡邻。庇护有加,感念不铭。龙王神灵,请受下敬。有女鹦鹉,二九芳龄。其来也异,其归也幸。龙王神灵,请念下情。巫人道三,心诚意虔。吾妻芸娘,日思夜萦。来携女去,还珠合璧。龙王神灵,请纳下聘。”祷完,将香插进香炉里,退后两步,在崭新的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嗑了三个头。刚站起身来,一只大黑乌鸦就飞进了庙来,嘴里衔着一枝一掌来长的赤红色物事,一松口,掉了下来,初道三合掌接住,一看,却是一枝一掌来长的红色珊瑚。

村中四老在大黑乌鸦飞来时就定睛看着,待看清初道三手里的东西,齐声道:“龙王允了,龙王显灵。”围上去仔细察看,艳羡不已,道:“到底是龙宫里才有的宝贝啊,这么漂亮的珊瑚,红得这般,世上怕是也没有吧。这是龙王给你闺女的聘礼,真是绝世的姻缘啊。”

初道三捧着珊瑚心荡神摇,重又跪倒在神案前,默祷道:“龙王神灵,龙王神灵。不知龙王可否让吾妻芸娘托梦给我,巫人道三感激涕零。”说完,把珊瑚供奉在神案上,出去掀开喜轿的帘子,看着里面的鹦鹉。

鹦鹉坐在轿里,喜帕拉下放在膝上,双眼怒睁。见了初道三,不知该骂还是该忍。到底是养了自己十八年的父亲,威严仍在。

初道三一把抢过喜帕,兜头给她盖上,拉了她的手就往庙里走。到了神案前,一把推倒在蒲团上,托过那枝珊瑚给鹦鹉看。

鹦鹉从喜帕底下看那珊瑚,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以她的见识,这样的宝贝自然只听说过没有见过,这下见过了也叫不出是个什么玩意。

初道三道:“这是刚才龙王爷送来的聘礼,他已经同意纳你做娘娘了。这是你的福气,不要这样不知好歹。老老实实开开心心地去,去了不要忘了生你养你的故乡,记得要时时看顾,虫灾旱灾水灾都不要发生,有什么异象托个梦来告诉一声。见了你娘问她好,说我常常想她。好了,时候到了,你去吧。”手一挥,鹦鹉就倒在了蒲团上。

人间的姑娘做了龙宫的娘娘,到底是怎么一种状况,他也不知道。只是把心里想的,希望发生的,都寄托在了这个人们盼着能沟通两界的女孩子身上。龙王既然接纳了人间的献祭,就该为献出供品的人带来好运,不然,抬了龙王游行,鞭打龙王的事也是会发生的。

初道三从旁边一口箱子里拿出一张渔网,罩在了鹦鹉身上,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白色的石头来,上面有着奇怪的花纹,一并放进了渔网里。这块石头不知哪一年就在了,雪白如玉,纹理清晰,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龙在云雾里飞腾。

缠裹好了龙宫新娘,八个抬轿的壮汉进来,各执一角,抬了鹦鹉往鸽子窝的最边沿走去。这时节炮仗放得震天价响,初道三看看庙前的日昃,做了个手势,表示午时已到,八个壮汉一齐向外一荡,渔网裹着的新娘就丢入了海里。

水花溅起,白浪翻涌。初道三看看日昃,过了一刻,再一挥手,八个壮汉一齐拉网,收了几下,网已出水,里面除了那块白石头,就只有一方红色的喜帕。众人欢呼雀跃,看来龙王已经接去了新娘,今年这里会有个好收成了。

***

医院里,程松年守在昏迷不醒的初音舞的床边,心里想该不该给初家打个电话。医生做了全面检查,说有些轻微的脑震荡,睡醒了就好了,不可频繁搬动。如果只是点小小的脑震荡,睡上一两天好了,那就不要打电话,免得初音舞的父母白担心一场。但就这么睡着不动,还是急人的。

程松年看着初音舞的脸,平静得就像是正常的睡眠。看了一会儿,低下头看手里的书。刚看了一两页,忽听初音舞在喊:“音舞剪刀,音舞剪刀。”程松年扔下书扑过去,叫她:“音舞,音舞,你醒了吗?”

初音舞不答应,又睡了过去。程松年按下床边的紧急喊叫按钮,马上医生赶到,量血压测心律,说病人忽然心律不齐。忽然初音舞又叫:“救我,救我。”程松年在床尾挤不过去,直着脖子干着急说:“音舞,医生都在,会救你的,你放心好了。”

医生看了这情况,说这么狂躁,对脑震荡的休养不利,打了一支镇定剂,让她先稳定下来。程松年看着医生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会对初音舞怎么样,心里焦急,说:“我为什么不去学医呢?”

初音舞被打了一支镇定剂,慢慢心跳缓了下来。医生离开后,程松年搬张板凳,坐在床边看着书,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头一点一点的,脖子重得很不舒服,摸到旁边一张空的病床上倒头睡下。这间病房是四张床的房间,正好都没人,初音舞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没人听见,没人奇怪。

安静了一阵,初音舞又开始呓语了。这次说的是“好冷”。但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怎么会冷呢?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是谁?你是谁?让我上去!”声音中尽是恐惧。然后又说:“平望,平望。”虽然声音里满的恐惧和绝望,但音量却弱,嗡嗡的不知是被镇定剂压下去了,还是像隔着什么。

程松年小睡了几分钟,醒了过来,下床过去看看初音舞,看见她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又说起梦话来:“我是音舞。”程松年喜滋滋地说:“音舞,你醒了吗?你知道自己是初音舞了啊,你脑子没事了吧?”

但初音舞说完这句话又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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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龙王”现身

鹦鹉脑中一个激灵,忽然清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泡在海水里,身上穿的是一套新娘子的大红衣裙,湿漉漉地裹在身上。而为什么自己会处在这样的境地,她也全然想起来了。扭了扭身子,感觉胸口下藏在衣服里的剪刀还在,便想掏出来依平望说的剪开渔网。而这时渔网缠着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胸中的气也快吐完,憋得她脸红胸痛,脚下那块石头还带着她往下坠落。

鹦鹉想难道我就要这样憋死了吗?平望在上面等不到我,该急死了吧?那以前的那些龙宫娘娘们,也是这样憋死的吗?原来憋死是这样难受,我亲娘把自己憋死,要花多大的力气,要怎样绝望才会走这一步啊。爹爹不知使了什么法,酒也没让我喝,就让我晕过去了。

就在这生死的一瞬间,鹦鹉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不相干的事情都想了起来,却也不觉得怎么害怕,只是觉得冷。

忽然从旁边游过来一个奇怪的东西,像鱼又不是鱼,有一个人那么大。说这个东西像鱼,那是它外面跟鱼一样,遍生鱼纹,说他不像鱼,因为它好象长着个人的头。鹦鹉看着这怪东西,心想,我是要被它吃了吧?

这个人头鱼身的东西游到鹦鹉旁边来,把头靠近鹦鹉的头,嘴靠近鹦鹉的嘴,贴了上去。鹦鹉吓得拚命要躲开这东西的嘴和脸,胸口里最后一点气也在急切间泄了出去。那东西伸出两支布满鱼纹的手来,抓住挣扎的鹦鹉,将嘴压紧在她嘴上,微微用力迫使她嘴张开,缓缓地往她嘴里吹气。鹦鹉得了气,胸口不那么痛了,忽然省悟这个怪物是在向她度气,是在救她。

那怪物看鹦鹉缓过气来,满意地点点那像是人的头,伸出像是人的手臂来解渔网。不知这怪物使了什么妖术,鹦鹉怎么也挣脱不了的渔网在它的手里两三下就解开了。渔网松脱,那怪物将鹦鹉拉出来,拉着她不让她往上浮。

鹦鹉想着平望在上头说好等她的,这渔网解了,自己只要浮上去,就可以上到平望的船上,划到村外,太姨婆已经赶着大车在那边了。但这怪物拉着她就是不放手,鹦鹉急了,脱口问道:“你是谁?你是谁?让我上去!”

那怪物摇摇头,指指渔网。鹦鹉看那渔网裹着一块石头和她的红喜帕被拉了上去,明白了。上头爹爹和村里的人一定会验过渔网,确定龙王收了娘娘后才会离开。自己刚才若是上去,被他们看见,不知道又会会什么花样。跟平望逃走是不可能的了,说不定还要再扔一次。这么一想,安静了下来,回头看看那怪物,心里疑惑:难道这个怪物就是龙王?

看看它一身的鱼纹,又长着人头人手,还会度气解网,心思又细密,不禁越看越像。一想又不对了,龙王不是有角的吗?那龙王庙里的神像她是看得清清楚楚,跟这怪物可差得太远了。

这么一番折腾,鹦鹉胸里的气不够使了,那“龙王”游过来,又朝她嘴里吹气。这次鹦鹉知道是在救她,没那么惶恐了,但和一个“龙王”这么嘴对嘴,脸贴脸地,还是让她不自在。

等渔网被拉走,“龙王”拉着她向上升,离海面还有几尺,已经看得见明亮了,那“龙王”折而游向黑乎乎的地方。再游几尺,看得出是到了海边的礁石底下,隔着海水,鹦鹉看见一条船的印子。一定是平望的船!这一下她高兴非常,想挣开“龙王”的手,朝船底游去。

“龙王”见状,一臂扣成环,将她的脖子圈在臂弯里,让她双手双脚碰不到自己,慢慢升到船底,握拳一击,船底被捣了个窟窿。船上的人觉察到了,俯下脸来看船里的突然出现的破洞。“龙王”嘬起嘴唇,呼地一吹,一条水柱飞过破洞,打在那朝下看的脸上。那人莫名其妙地被水柱击中,晃了一下,摔倒在船上。

鹦鹉透过船底破洞看得清楚,那人正是平望。

平望被击晕,“龙王”看看礁石下没有别人了,踩了两下水,带着鹦鹉浮出了海面。

鹦鹉探头出水,狠狠地吸了几大口气,抓住船舷叫道:“平望,平望!”平望倒在船舱里,半个身子已经被涌进船舱的海水浸湿了。

忽然身后有人问道:“你是叫鹦鹉吧?”

鹦鹉吓一跳,转身回头看时,却是那“龙王”在说话,只见他笑嘻嘻地又问道:“你是叫鹦鹉吧?”鹦鹉没想到“龙王”也会说人话,惊得张口结舌,过了会儿才应道:“我是鹦鹉。”

“龙王”开心地道:“我给你的珊瑚,你看到没有?”

鹦鹉反问道:“什么是珊瑚?”

“龙王”解释道:“就是那个红色的像树枝一样的东西。那种红色的珊瑚要到很远的温暖海域才采得到,这里没有,你不认得也难怪。你是见到了的,对吗?你收下了?”

鹦鹉警觉地道:“见过了,爹爹拿给我看了,说是龙王下的聘礼。说龙王给了这个,就表示他老人家同意了。”

“龙王”喜道:“是的是的。我当然同意了。原来那个巫师还是你爹爹呀,他把你许配给了我,我聘礼也下了,他嫁妆也送了,上头炮仗也放了,咱们上去拜堂去。只等拜了堂,你就是我媳妇了。”

鹦鹉被搞得头昏脑胀,这么多听不懂的事一齐灌进她耳朵里,让她不知先理清哪个好,便抓了最要紧的问道:“这么说你就是龙王?”

“龙王”哈哈大笑,说道:“这么说也行。”

鹦鹉又问:“你为什么要我做你媳妇?以前那些被扔下来的娘娘们呢?”

“龙王”摇头道:“这你可说错了,是那个巫师――就是你爹把你扔下来的,不是我硬要的;以前那些娘娘嘛,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

鹦鹉不服气道:“这么说跟你全没干系?不是你在我的庚贴上留下了龙爪印吗?不是你闹的蝗灾,又派来了天兵天将吗?”

“龙王”叫了起来,嚷道:“那都是你们上头的人这么说的,跟我是一点干系没有。你们要送个姑娘下来,我当然不敢辜负你们的美意。我说,喂,你可别想耍赖。”转眼看见船舱里躺着的平望,不悦地道:“这是你相好的?你们商量好了要他来把你带走?”

鹦鹉怒道:“你倒是推得干干净净,我们供奉你这么多年,你香火也受了,供品也拿了,怎么说没有干系?”

“龙王”急道:“嗳,我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楚,以后再告诉你。你穿着这湿衣服,冷吧?我们上去,找衣服换了,赶紧拜堂要紧。”

鹦鹉抱紧双臂,摇头道:“我不要你管,我也不跟你拜堂,等平望哥醒了,我跟他走,我太姨婆还在村外等我呢?”忽然想起又问道:“你刚才使的什么妖法,一下子就把平望哥弄晕过去了?”心想龙王法力大,我可不能把他惹火了,要是他发起怒来,指不定会弄出什么灾啊难的。

“龙王”也怒道:“我说他是你相好的吧。这可不成,你们这么唬弄我,我才不干。这桩婚事是你父亲同意了的,你也嫁过来了,我盖头也掀了,就算不拜堂,你也是我媳妇了。你还能逃到哪里去?你当我是好被你们骗的吗?哼哼,你要是耍赖,我可不依。”

鹦鹉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怕了,马上闭上嘴不说话。心里也奇怪,为什么面对这个怪模怪样的“龙王”,自己竟然敢这个样子和他说话?是不是他和自己想像中的龙王差得太远的原因呢?这么一想,又把“龙王”打量一番,这番是仔细地看,看出这“龙王”年纪也不大,说话的腔调也不像有个几百岁的样子,更兼眉清目秀,身体纤长,要不是浑身都是鱼纹,还真是像是个年青漂亮的小伙子。心中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忙对自己说:龙王嘛,长生不老,说不定还会变幻人身,指不定原形是个什么凶神恶煞的样子呢。

“龙王”见她不话说,便认定她是同意了,马上又开心起来,拉了她手便要走。鹦鹉忙道:“你就这样把他给扔这里了?不多会儿水就要把船给沉了,他会被淹死的。”

“龙王”道:“不会的,再过一会儿他就要醒了,你放心,我不会把他弄死的。”

鹦鹉咕哝道:“你法术大,谁不知道呢。”跟着走了。

龙王拉着鹦鹉左一钻右一钻,钻进了礁石的里面,踏着石头再往上爬了一段后,“龙王”停下来,转头朝她“嘘”了一下,示意她噤声,像是听了听有没有动静,然后伸臂托起一块什么东西,钻了上去,又伸下手臂把鹦鹉也拉了上去。

鹦鹉爬上去一看,正是龙王庙的里面。只见庙门已关,庙外也没有声音,看来送亲的人都走了,供桌上放着猪头三牲,神案上还供着那枝红色的树枝样的东西。

“龙王”把珊瑚拿了,交给鹦鹉,道:“这个你收着。”

鹦鹉依言收下,拿在手里细看。

“龙王”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叠鱼纹样的东西给她,道:“快把这个换了,你那些湿衣服穿在身上,就要冷出病来了。”

鹦鹉早觉得浑身冻得打颤,但这东西又是什么呢?

“龙王”看出她意思,说道:“这是鱼皮衣,穿着在水里不湿不冷。”

鹦鹉恍然道:“你也是穿了这个吧?”“龙王”点点头,拿起供桌上的肉来吃。鹦鹉拿了鱼皮衣,看看四周,躲到神案后面去把衣服换了,出来也拿了肉来吃。她自从那天被初道三药倒,这么多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这时吃着冷肉冻羊,顿觉肥香满口。

坐在蒲团上吃了几口,鹦鹉道:“要是有碗热汤热粥就好了。”

一旁坐着的“龙王”嗯一声,递给她一个瓶子,道:“喝下这个,你就热了。”

鹦鹉接过喝一口,笑道:“是酒啊。”仰起脖子又喝了几口,慢慢一股热流从喉咙直达肚腹,跟着四肢也热了,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又想起问道:“每年这里的祭品,都是你来吃了吧?”

“龙王”点点头,道:“不吃干嘛?白搁着浪费?”接过她手里的酒瓶也喝一口。

鹦鹉渐渐有点酒意上涌,笑着点头道:“还说和你没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