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廿七看着她做这些事,问道:“你做什么呢?”

鹦鹉道:“发豆芽菜呀。老吃鱼不吃菜可不行。”收拾好厨房,鹦鹉在船头钓起鱼来。

水廿七跟在她后头,又问:“刚吃完饭,又钓鱼做什么?”

鹦鹉道:“做咸鱼。多添道菜。咸鱼有咸鱼的好吃,鲜鱼有鲜鱼的好吃。”忽又问道:“那些猪肉羊肉,放在家里要坏了吧。”

水廿七道:“坏就坏吧,也不能为了那点肉又回去一趟。”

鹦鹉道:“就怕坏了发臭,又引来老鼠什么的。”

水廿七没好气地道:“你操那么多心干嘛?我巴不得那里给老鼠啃干净,塌了才好。”

鹦鹉看他心情不好,不再多说。挨下来几天她每日忙碌,除了做饭钓鱼,还把大船里外整理得干干净净。水廿七驾船,有风驶几哩,无风就停着。日子过得甚是逍遥。大黑乌鸦不知什么时候又飞走了,两人都没在意。平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都淡淡的。等船有一日又见到姜女石,却看见海面上停了五艘大船。

这些船形状大小都一样,看上去像是一支船队。再看那船的式样,又不像是附近所造的船只。

水廿七远远看着这些船,不安地对鹦鹉道:“你看那些船。”

鹦鹉道:“和我们的打渔船不一样啊。”

水廿七道:“嗯,看起来像是东边一个地方的船。他们来这里做什么?是来打劫的?”

鹦鹉道:“这个时候庄稼刚种下去,家里没多少余粮,抢不着什么东西啊?要不就是他们也没余粮了?抢着什么是什么?”

水廿七道:“是来打鱼的?但现下不是鱼讯期啊?而且停得这么靠岸,比这里出海打鱼的船都近。”

鹦鹉道:“上岸买水的?”

水廿七道:“看看再说。要是有什么歹意,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鹦鹉道:“你一个人,怎么管那么多船?要不通知一下这里的官府?”

水廿七拉下脸道:“我不和官府打交道。你也是,如果官府有用的话,怎么会被活扔下海?巫师害人,还要害到哪一天?当官的为什么从来不过问?白吃禄米不办事,一群废物。”

鹦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水廿七看她一眼道:“你还没明白吗?这世上根本没什么龙王。巫师借着龙王的名头害人,作威作福,你就是个被害的人。”

鹦鹉张口结舌道:“你…你说我爹爹害…害人?”

水廿七道:“不是吗?他不是害了你吗?还有以前被扔下来的娘娘们?”

鹦鹉道:“可是…可是,那不是龙王显灵吗了吗?“

水廿七冷笑道:“我可没显过什么灵,都是巫师们自己瞎编了说的。唬得你们听他的,他好唬弄人。”

鹦鹉道:“巫师们?难道有很多巫师?”

水廿七道:“哪里都有。什么都往海里扔,打着祭龙王的幌子,扔猪头的,扔整只的小牛的,还有就像你们,扔姑娘的。”

鹦鹉听了闷闷不乐,就算爹爹不喜欢自己,但为着全村人,献祭给龙王,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被水廿七这么一说,就成了爹爹为了骗村里人的信任,故意要致女儿于死地了。还有前头那么多娘娘,都是同样的原因吗?想到这个,便问道:“前头的那些娘娘呢?你把她们放哪里了?”

水廿七不乐地道:“我才二十岁,前头的和我都没关系。不过她们在哪里,我倒是知道的。迟早有一日,我会带你去见她们。其实你也是见过一位娘娘的。”

鹦鹉愕道:“什么?在哪里?”

水廿七道:“你们村有个哑姑娘是不是?她就曾是一位娘娘。我救下她后就把她送到了一个老娘的屋前。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七岁。”

鹦鹉跳起来道:“是哑姑姑?原来是你把她送给我太姨婆的?她是什么地方人?”

水廿七道:“很南边一个地方。当时是我和我爹一起坐船经过,救下后,发现她不能说话,就往北走,给放在了你们村。”

鹦鹉没想到哑姑姑也曾是一个娘娘,随口问道:“你爹?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原来你还有爹?”

水廿七怒道:“我当然也会有爹。没爹我是怎么来的?天下当爹的都一样的混蛋。我那个爹是个混蛋,你那个爹也是个混蛋,哑姑娘的爹还是个混蛋。”

鹦鹉回嘴道:“我爹才不是我爹,他混不混蛋跟我没关系。”

水廿七听了这话,额头上筋得暴出来了,骂道:“他要是你爹就好了。他就是够混蛋,才不是你爹。天杀的混蛋,连个爹都做不来。”

鹦鹉看他胡言乱语起来,有点害怕,忙躲进船舱里去了。

水廿七看着那些大船,脸色沉重。

第十章碣石地宫

初音舞坐在程松年家的阳台上,晒着太阳,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一支笔,随手涂些东西。

她在医院住了两天后就出院了,没有回家,而是继续住在程家。医生说她没什么大病,脑震荡也是微乎其微,但为什么熟睡上两天,谁也说不上来。

出院后她像是文静了不少,不再那样活泼,爱说爱笑,而是坐着就发呆。问她在想什么,她慢慢回过神来,想一想,才说没在想什么。那情形像是在脑中找什么,没找到,很是失落惶恐的样子。

程松年看了实在心痛。

她自己也发现了,对程松年说:“我脑子里好象突然缺了一大块,雾蒙蒙的,辨不清东南西北。有时会突现个什么一鳞半爪的,拚命想去抓,就是抓不住。睡着后像是在神游八荒,醒后来又记不住去了哪里。”用手撑着头,十分苦恼。

程松年只好安慰她说:“医生说是脑震荡,你多休息一阵就没事了。你说你脑中好象缺了一块,这个好理解,打个比方说,你用笸箩装一箩萝卜干,满满的,我拿过来摇一摇簸一簸,空隙都填满,你再看这一笸箩萝卜,马上少一寸。”

初音舞听了笑,说:“你是说我摔了一跤,把脑缝给格式化了一下,多出来许多空间?”

程松年惊叹,“到底是城里人,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你看像我这样的,只会拿地里的萝卜墙上的笸箩来说事。”

初音舞笑得格格的,忽然说:“笸箩?是这个东西吗?”拿笔在本子上飞快地画了几笔,拿给程松年看。

程松年看了一眼说:“就是这个。画得真像,是照着我家厨房里的画的?这是你的速写本?能不能给我看看?”

初音舞点点头,说:“画得不好,看了不许笑。”

程松年朝前翻,好几页都是大大小小的姜女石,虽然画得简单,但一眼就能看出来。中间有一页画的是几根柱子,中间有个低矮的台子,看不出是个什么,拿着问她说:“这个是什么?”

初音舞歪着头辨认了一下,问道:“我也不知道,你看像什么?”

程松年想了想说:“像是个舞台?”

初音舞摇摇头,“不知道,我胡画的,不知怎么想起画这么个东西。”拿过本子,在柱子边上添上阴影。又问:“我这个样子住在这里,你妈妈会不会有意见?”

程松年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家是开家庭旅馆的,冬天没有游客,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尽管住,不要紧的。怎么现在又问。”

初音舞说:“我现在这样子,不是怕给你妈添麻烦吗?身体好还可以帮点忙,陪着说说话,现在坐着都觉得累,怪不好意思的。要不我给房钱,好不好?”

程松年强笑了一下,说:“我难道是要赚你房钱?那我去你家吃饭,要不要给饭钱?”

初音舞为难地说:“你不就吃了点吗,我还又吃又住,还要你陪着住院,送饭送汤的。”

程松年气白了脸,说:“原来你是这么算的。那我喜欢你多过你喜欢我,你是不是要给钱?”

初音舞冷笑说:“你是怎么秤出多少来的?我倒是不知道,你秤给我看看?”合上本子,说:“我病也好了,该回去了。

程松年急了,大声说:“那我收你房钱行不行?你自己说,我该不该收?我有收的道理没有?是你先说的话没道理,说到后来又变成我错了。是,是我错了,不该说多了少了的,但你先说话伤人嘛。”

初音舞自己也不知道这中间什么地方弄拧了,才会吵这么一架,有心要争个对错出来,却觉得一口气提不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心烦意乱地说:“你先出去,我要睡一下。”跌跌撞撞地往床边走,手里的本子啪地掉在地上。

程松年看她脸色不对,忙扶住了在床上躺好,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说:“你这是还没恢复完全,充什么能呢?你这个样子回去,想吓死你爸妈?说不定以为我怎么虐待你了,马上冲到学校来把我打个半死。到时你就不是欠我房钱,而是欠我半条命了。”

初音舞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别逗我笑了,我连笑的力气都没有,我也不跟你吵。”

程松年说:“难道是我想跟你吵?我对你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正要表白,一看初音舞已经熟睡过去,他叹口气,替她掖好被角。正要离开,看见掉在地上的素描本,过去捡起。那素描本朝上打开的那一页,正是画着几根柱子一个台子的,在初音舞给柱子添上阴影后,看上去不再是个舞台,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个大厅。

***

水廿七把船停在离五艘大船稍远的地方,下了锚,他要看看这些奇怪的船上的人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要干什么。身负着守卫碣石宫这样的职责上千年,二十七代人的心血,纵然厌恶这个地方,恨它禁锢着他家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不得动弹,不知要到哪一天去,但在一日,就要看护好,除非哪一天喝石宫不存在了,水家的责任才算完。

他把这个打算讲给鹦鹉听,鹦鹉也点头道:“是啊,虽然那个地方不好,但怎么说也是你家的房子。入口修得这么古怪,是不是里面有什么秘密呢?你既然说要当心别人对它不利,那咱们就看着好了,看他们有什么举动再说。”

水廿七道:“它不是我家的房子,我家只是守护它的。说白了,就是个看门人。”

鹦鹉“嗯?”了一声,不明白。

水廿七道:“你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这宫的事吧。”心想,待我问过我爹那个老混蛋,搞得不好,你是我妹妹,那是家人了,知道也不妨;搞得好呢,你不是妹妹,那就是我媳妇,更是一家人。“你知道古时候有个皇帝叫秦始皇吗?”

鹦鹉点头,道:“知道啊。秦始皇修长城,孟姜女哭长城,这不就是姜女石吗?高的是孟姜女,小的是她给万喜良做的棉袄。”指着前面海边的三块石头道,“那边就是姜女村,我妈就是姜女村的人,听二娘说我妈就是在姜女石这里把自己淹死的。不知我妈死的时候想到我没有?她要是顾着我,怎么会去死呢?”这么说着,心里不免有些苦涩。虽然知道爹性子古怪,亲娘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但把亲生女儿扔下不管,自顾自死了,还是对亲娘颇有怨怼。但亲娘还是要维护,又道:“听二娘说我亲娘有点疯癫,她要是清醒的,不会不管我吧?”疯子的名声虽然不好听,总比抛弃亲生女儿要让她好受一些。

水廿七看她这么语无伦次地说话,痛惜之情由然而起。心想这个可怜的鹦鹉,爹不亲娘不爱的,好不容易长大了,跟朵花似的,又被狠心的爹扔进海里祭了龙王。自己有心要疼爱她,是妻是妹又弄不清楚。把妹妹当做妻子,那是万万不可,把妻子当做妹妹,心里又割舍不下,真是让他两难。他自小和人少打交道,一下子把这个天难地难的难题扔给他,叫他如何是好?

鹦鹉看他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又提起娘来让他不高兴,忙道:“你接着说秦始皇的故事吧。”

水廿七回过神来道:“啊,好。秦始皇当年听方士说海上有仙山,山上住着仙人,仙人有长生不老的仙药,就想派人去海上求仙。”

鹦鹉道:“这个我也听人讲过,还派了五百童男童女一起去。你说他们怎么都要童男童女呢?求仙也要,祭龙王也要。”说着悻悻不已。

水廿七开玩笑道:“大概是肉嫩,吃着不塞牙。”做势要拿起鹦鹉的手来咬一下,鹦鹉笑着躲开,水廿七接着道:“秦始皇一心想长生不老,对求仙这事很看重,自己就到海边来看了究竟。他是古往今来最最了不起的皇帝,扫六国成一统,这么大的功绩,到海上求仙这么大的事自然是不能马虎了,就命人在海边修了一座宫殿,让他来了好住。因为在碣石边上,就命名为碣石宫。他銮驾停跸的山坡,就是銮驾坡,你们叫乱家坡是不是?”

鹦鹉道:“是,乱家坡,上面有个望海亭。我常去采药的。我们都奇怪,咱们这里又没人姓乱,怎么叫个乱家坡,原来是銮驾坡。这銮驾是什么东西?”

水廿七笑道:“銮驾就是皇帝的马车。”

鹦鹉道:“唔,你接着讲。”

水廿七道:“求仙的海船开走了,秦始皇也不能老呆在这儿等着,他就回去了,留了武士宫女看守碣石宫,又任命了一个人总管这里。后来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宫女武士们有的老了,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只剩下总管和不多人的还守着。有一年海底地震,引得海水还有泥沙冲上岸去,把碣石宫给埋在了下面。”

鹦鹉听了吓得倒抽一口气,问道:“那里面的人呢?”

水廿七黯然道:“有的人当时就死了,有的人还活着。活着的人不甘心被活埋在里头,就开始在地下找出路,等到找到出来的路时,活着的那些人有的累死有的饿死,只剩下那个总管还有一口气。他出来后养了一段日子,身体好了后,到有人的地方一打听,天下已经不是大秦的了,而是成了刘姓皇帝的大汉天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始皇帝陛下任命的看管碣石宫的官儿,皇帝没了,同来的人也没了,连碣石宫也被埋了,那他又能去哪里呢?姓刘的皇帝抢了始皇帝的天下,他也不认这个皇帝,碣石宫埋了,也好,那刘姓皇帝也不会找到这个地方,就没有人来打扰他,于是他又回到碣石宫去了。柱石那么坚固,只有外面的几间大殿毁了,里面的都还完好着,至于床榻橱柜陈设什么的,也都没坏。住在下面冬暖夏凉的,除了没亮光,也没什么不好。他就这么一个人住着,有时出来打打鱼,买点米面。有一次在海上救了一个落水的女人,就和她做了夫妻,生了儿子。”

鹦鹉道:“他就是你的远祖吧?”

水廿七点点头,道:“是。从他开始,到我,如今是二十七代了。我们水家,一直守着这碣石宫,秦始皇的宫殿,里面有好多那个时候的东西。过了几百年后,这些东西都是宝贝了。有一些人,从书上看到了有这么一座宫殿,猜到里面有宝贝,就不断有人想找到这个地方,偷走这些宝贝。我的那些先祖,从看守宫殿变成了看守宝贝。这些东西都是碣石宫里的,不能让它们被那些贪财的人偷走抢走。”

鹦鹉道:“是不能让别人抢走。你家祖辈为它们看守了这么多年,就冲着他们,也不能让人抢了去偷了去,不然他们的心血不都白搭了吗?”

水廿七道:“妹妹说得好。如今我不是在为秦始皇看守碣石宫了,是为了我前头二十六个先祖的心血。这些人不是冲着碣石宫来的便罢,如果是,我决不让他们好过。等到了晚上,我要到他们的主船上去摸一下情况,看看是什么来头。”

鹦鹉道:“你自己小心。虽然你在水里好比得上龙王,但他们人多,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想起一事又问:“那你的那些祖奶奶们,她们都是怎么来的呢?像我一样都是娘娘?她们都到过碣石宫吗?”

水廿七摇头道:“有的是娘娘,有的是岸上人家的女儿。在太平无事的时候,先祖他们也跟咱们一样,坐了船出海玩,遇上喜欢的女子就带上船来。她们也不是都知道碣石宫的事,有的祖奶奶是很远地方的人,没必要让她们知道。我家在岸边有几处住宅,也不单单就住碣石宫这一个地方,不然成年住在下面,还不给闷死了。”

鹦鹉道:“有那么多住宅,那你家岂不是很有钱?”

水廿七不以为然地道:“海里无主的财物多了,你潜到海底去,什么东西没有?就算没有沉船上的东西,我随随便便采点珊瑚挖点珍珠,拿去卖了,有何难处?”

鹦鹉从怀里摸出那枝红珊瑚来,说:“像这个?这要是拿去卖了,可买多少糜子?”

水廿七道:“至少够你吃一年。”看着这枝珊瑚,不觉心中一痛。他原是一心一意要迎娶一个妻子的,哪知是这样的结果。他第一眼见到鹦鹉就喜欢,模样俊俏,人又伶俐,说话行事都很对他脾气,要不是那老混蛋说不定造过了什么孽,有这样一个妻子,他还有什么可求的?眼下只有找着那老混蛋的,问清楚了才知道。只是那老混蛋成天的驾船云游四海,如今不知道在哪一个角落,要紧关头找不着他,怎不让他跳起脚来骂?

鹦鹉忽然道:“好险!要是你这个时候正好不在碣石宫,那我不就要死了吗?”

水廿七道:“不会的。碣石宫是我家,就算在外面,这个时候我也是要回来的,如今是我看管这个地方了嘛。”又笑道:“不然龙王庙里的酒肉给谁吃?”

鹦鹉不知怎么恼了,嗔道:“就为了那些酒肉?”

水廿七笑,说道:“我知道这里二月初二要祭龙王,不知又要出什么妖招,得赶回来看着,别害了谁的性命。”

鹦鹉还是心头不痛快,说道:“原来不论是谁家的姑娘扔下来,你都会接着,要她做你媳妇。哼,虚情假意,拿好话蒙谁呢。”想到如果是韩家三姐儿被挑中了,如今就是她在和这小“龙王”说说笑笑了,拿着珊瑚,拥着虎皮,赶着叫哥哥。

想到这里,不觉怒从心头起,随手就把珊瑚掷还给水廿七,怒道:“拿去,还你,去买你那一年的糜子,看吃了不噎死你!”转身扯过床上的虎皮扔在他头上,又道:“这也拿去,去装你那大尾巴猫。你叫谁妹妹呢?你当谁都是你妹妹!”怒气冲冲走到甲板上去,随手拿起堆在甲板上的绳子摔打着出气。

水廿七从头上拉下虎皮,把接着的珊瑚放进怀里,走到桅杆下,看着甲板上生闷气的鹦鹉。心想她说得一点没错,不管是哪个姑娘被扔下来,他都会要的。这个样子和那老混蛋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鹦鹉,是个和老混蛋没一点瓜葛的姑娘,这时两人肯定已经成了夫妻了,自己也不会这么伤心难过,这么失魂落魄的。那就究竟是对还是错呢?照这么看,肯定是错了。因为自己的那个混蛋爹就是这样的,只要是个美貌女子就喜欢,就要收作妻妾的。自己也是不喜欢他这样,才和他闹翻了。那自己的行为,不也就和混蛋一个样了吗?但这又是上天注定的姻缘不是吗?上天注定的,还能有错?

想到不管是哪个姑娘都有可能做自己的妻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冲口而出说道:“这事肯定是错了,肯定是错了。”

鹦鹉听他这话听不懂,回头看他,水廿七大声道:“只能是自己喜欢的人才对呀,不能是别的任何人。这事儿到底是在哪里出错了?”

鹦鹉道:“我告诉你哪里错了:你应该先喜欢上她,她也喜欢上你,再请她做你媳妇。”

水廿七道:“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对不对?你说得没错,是该这样的。”

鹦鹉道:“你说我爹是混蛋,不该把姑娘扔下海。这话原是不错。但他是给龙王献祭的,就像你说的,这世上没有龙王,那就算是给海里的鱼虾吃好了。但你既不是龙王,为什么要冒充龙王行事?你救下那些姑娘,原是好意,就该像对哑姑姑那样,找个好人家收留下来。你强要人家做你媳妇,这当然是错了。你错就错在真以为自己是龙王了,海里的东西都是你的,连姑娘都是你的。”

水廿七怔怔地道:“那你说愿意做我妻子,又是为什么?”

鹦鹉脸一红,道:“我那是想好了才说的,你当我跟谁都这么说?”

水廿七想一想,觉得就是这个道理,自己是把自己当做龙王了,那献给龙王的娘娘,怎么不是自己的妻子?当下拜服道:“妹妹,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好做我先生了。”

鹦鹉啐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当然想得清楚明白。这也不怪你,没人跟你说这些。不对呀,你不是有个爹吗?他还在世吧?”

说起那个爹,水廿七又恨起来,道:“不就是那个老不死的混蛋这么教的吗?他就是这么做的,我当然就跟着学了。”

鹦鹉嗔怪道:“哪有这样子说自己爹的?要不是他把你教养大,你能这么活蹦乱跳的?我爹这样待我,我也不恨他,要不是他把我养大,我早死了八百回了。”

对这个水廿七不以为然,道:“你那是愚孝。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我来做饭。一会儿天黑了,我就过去探个明白。”

鹦鹉道:“你做?”

水廿七得意地道:“当然我做。我一个人过了这么久,当然要做饭的,不然早饿死八百回了。我虽然没你做得好吃,那这顿饭就当是我向你陪罪,咱们讲和,好不好?”

鹦鹉抿嘴笑道:“好,讲和。”

第十一章客从何来

天黑之后,淡淡的一弯新月升起在了黑沉沉的海面上,初春的风吹过脸颊,暖暖的直达心底。鹦鹉拥了虎皮,坐在收拢的船帆底下,倚着桅杆,看着换了鱼皮衣的水廿七,取笑道:“龙王现身,要兴风作浪了?”

水廿七笑嘻嘻地道:“不错,我甩一甩尾巴,就把为非作歹的坏人全掀进海去。”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鱼尾摆动的样子,引得鹦鹉咯咯地笑,水廿七看着她,忽道:“我走了你自己要当心,别我去人家那里探察,人家倒过来摸咱们的底。”

鹦鹉不以为然,道:“咱们做了什么,会引得人家起疑心,要过来摸底?”

水廿七摇头道:“你个傻孩子。如果那些人真是有什么企图,自然会防备他们自己觉得会对他们不利的人。咱们停在这里,打渔不像打渔,远航不像远航的,他们能不起疑?”

鹦鹉点头道:“你说得是。”停一下又道:“怪了,你在别的事儿上又没见你这么聪明?”

水廿七道:“我从小就在船上长大,这方面的事当然比你懂得多。如果真有人过来,你别和他们朝面,你一个姑娘家,斗不过别人的。”

鹦鹉笑道:“我就在这里装大尾巴猫,有人来,我就喵呜一声,吓吓他们。”说着把虎皮蒙在头上,轻轻地“喵”了一声。

水廿七看着那么大一只老虎发出轻软的猫叫声,不觉好笑,道:“很好,这只猫有老虎那么大的身子,是够吓人的。那我走了。”见大猫把爪子挥了挥算是道别,哈哈一笑,跳下海去了。月光下只见水花一溅,咕哝一声,就没了人影。

鹦鹉靠着船舷注视着姜女石那边的大船,不免替水廿七担着心。天黑海暗,那些船点起了灯,倒影在海里,上上下下一片闪烁。这么亮的地方,怎么藏身呢?她也不点灯,就坐在黑暗中,死盯着那些大船看。

水廿七潜至船队附近,看了看,当中一艘船最大最高,应是首领坐镇指挥的宝船,船舷边每隔几步就站了一个人,每个人都面朝外,看来戒备极为森严。他看了这阵势,心里越发不安。潜至船尾,拉着下锚的铁链爬上去,一手攀着铁链,一手把嘴里咬着的一条鱼朝水里一扔,只听泼剌一声,鱼一入水,就引来别的鱼游来抢食。他先前已将鱼身咬破,鱼儿吃痛,入水后乱蹦乱跳,鱼血流入水中,自然引来别的鱼儿。

这里水下一阵闹腾,三个站在船舷的人马上过去察看,水廿七趁这个空隙翻上甲板,蹿至卷起的帆下将身藏好。这宝船的主帆升起有十几丈,堆着有一人高,藏个把人自是不在话下。

那三个人看清水下原是鱼儿争食,不作理会,重又站好,而别的人都原样站着,一动不动,可见纪律之严密。水廿七心下更是认定这些人不同寻常。他悄没声地溜至主舱室外,透过窗缝向里张看,只见里面大红地毡铺满半间舱室,点着四枝粗大的蜡烛,照得整间舱室亮堂堂的。地毡中央放着一张矮几,几后坐着一个年青人,二十来岁的年纪,白净面皮,金冠束发,一身丝绸锦袍,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水廿七心想这个人就是这些船的主人了,看样子像是中原子弟,服饰陈设也无差异。那年青公子看了一页书,点点头,喃喃念道:“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端起几上的茶碗喝一口,又念道:“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他喝一口茶,旁边马上有一名青年女子膝行上来往茶碗里注水,那女子生得面目如画,肤白肌嫩,神情极是谦卑婉转,衣饰却极为华丽。若是姬妾,不该状似奴婢,若是侍女,不该珠钗金簪。水廿七见了这美貌侍姬,心中赞道:这才是美人。美人不光样子要好看,行动神情也要这么温柔和顺才是。鹦鹉虽然生得也好看,但那性子就暴烈得很。想起鹦鹉动辄柳眉一竖,俏脸一板,发脾气,扔东西,不觉吐了下舌头。

那公子坐得倦了,手撑着下巴搁在矮几上,伸长了腿,那女子马上跪在一边替他按捏腿股。水廿七心想这公子真会享福,才一个女子,就舒服得跟皇帝似的。我爹那个老混蛋,船上女人再多,也没有这样会服侍人的。

那公子把书扔在几上,抓起那女子的手轻轻摩挲。这么一转脸,水廿七看清他相貌,双眉斜飞入鬓,细细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面目极是俊秀,神情却有些冷峻。水廿七想这两人相貌真是般配,不便去看两人有甚亲热举动,慢慢摸到后室,推开窗户,看清屋里没人,越窗进去。

后室显然是间卧房,锦缎的褥子,绣花的靠墩,十分奢华。一边的矮橱上放着好些金盒银匣,阵阵地传出香气。水廿七心念一动,拿了几盒藏了,听见甲板上传来声响,忙从原路出去了。回到主舱室外,再朝里看时,里面多了一个人。那人穿了黑色紧身的水靠,跪在那公子前面,离着红毡好远,双手据地,低着头,说着什么。

水廿七把耳朵贴着板壁,想听清他说些什么。哪知虽然听见那个人在说话,却没有一句是汉语。他本来以为公子念的是《论语》,穿的是华服,那他的手下也一定说的是官话。就算打的是各省乡谈,他四处游历,上岸卖买,也听懂大半,但这个人说的话却一句没听懂。

这一来他疑心更甚。转头盯着里面看。听是听不懂,看看神色也是好的。只见那人叽哩咕噜说了一大通,手上比划着,脸上眉头紧锁。说着说着,忽然“喵”了一声,水廿七一怔,差点笑出声来。这一下看得更仔细了。那人“喵”了几声后,又比又说,然后又“嗷”地吼了一声,用手比了比大小,把两只胳膊伸到最大。

水廿七笑得几乎打跌。看那公子也是紧锁了眉头,连连追问,那人一直摇头,最后以头碰地,撞得咚咚直响。那公子挥了挥手,说了一句。那人又是连连磕头,倒退着出去了。那公子以手扣几,沉思不语,那美人跪坐在后面,一动不动。水廿七等了等,看看没什么可看的了,矮着身子走到帆下,借着一阵风过,轻推了一下帆架,引来守卫的人转头的那工夫,早滑到船舷边,翻身出去,人不知鬼不觉地溜下海去了。

水廿七回到自己的船上,见悄没声息的,灯光也没有,便“喵,喵”地叫了两声,又轻声道:“大猫,大猫哪里去了?”

却听“呼”地一声一个斑纹灿烂的大家伙跃了过来,“喵”了一声,虎皮一掀,一张俏脸在微弱的月光下笑道:“怎么这会儿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