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廿七愕然道:“原来公子是道上的朋友?失敬失敬,只是不知是那条路上的?哪个堂口的?堂上烧几柱香?咱们攀攀交情,说不定有什么师门渊源,大家更亲近了,公子一高兴,看在叔伯表亲上,要多分我一成?”

金煌言怒道:“水公子既然不肯当金某是朋友,定要作对,那就不要怪金某不客气。水公子是一个人一条船,金某可有几百人。到时有什么闪失,可不要说金某没有警告过你。我可是先礼后兵,做到仁至义尽了。”

水廿七“哎呀”一声,惊得梨核都掉了,道:“原来公子是先礼后兵来着,我当是公子来兴师问罪的,所以先前口气有点不友善。要早知道公子是打个这个主意,我就不会这样不知好歹,不给公子面子了。”

金煌言看他说得像真的一样,问道:“什么兴师问罪?”

水廿七一本正经地道:“难道公子不是怪二十七没有扫榻恭候令使的大驾,令使深夜来访,不曾想受到了我家大猫的惊吓,落下海去了?我说嘛,像公子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二十七这样一个打渔的计较。咳,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公子之腹了。惭愧,惭愧。”

金煌言几番斗口,都落了下风,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站起身来,袍袖一拂,道:“金某不日定会再来问候大驾,告辞。”转身下船,那个亲随也跟在后面。

水廿七扶在船舷边上大声道:“金公子,你的东西不要了吗?你要是不要,我就留下用了。这么漂亮的东西,可不是便宜我这打渔的了吗?”

金煌言在小船上遥遥作答道:“这些东西是金某的一点小意思,锦盒里还有些东西,正好和你取去的配成一套。那都是我的侍女用剩下的,难得水公子喜欢,就送与公子了。”

水廿七哈哈大笑,道:“公子真是有心人,知道这茫茫海上没处去买,就巴巴的送来了,二十七谢谢了,我家大猫喜欢得紧呢。”说着拱一拱手,表示感谢。

金煌言的水手划了小船调头而去。

水廿七脸上笑容渐失,听见鹦鹉鹉走来,哀号道:“大猫,大猫,人家要打上来了,咱们如何是好?”

鹦鹉把虎皮盖住了头脸,倚在他身边道:“怕什么,你是龙王,对付几艘破船还用得着多大的身手?”举着虎爪子冲金煌言的小船比划了一下。

金煌言的那个亲随正好转过脸来,看见水廿七身边倚着一只大虎,一只金黄的虎爪还冲他亮爪子,惊得叫了一声。金煌言闻声也转头来看,那白皙的脸一下子更白了。

第十三章奇谋妙招

初道三那日给龙王送亲,在龙王庙前向下看时似看见崖底有一角船影,心中起疑。等渔网拉上来后确定娘娘送到,仪式告成,村中四老和其他人回村去庆祝,初道三借口说要最后祷告一番,以请龙王护佑这一年风调雨顺。四老点头称善,径自去了。初道三等众人走完,独自下到崖底去察看,果然是有一艘小船停在那里,他在崖顶没有看错。

什么人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这人胆大包天,在祭祀龙王的日子竟敢驾了小船躲在龙王庙下,这还不把他给激怒了?

上头是龙王庙,下头是海水,这人藏在这里,难道是想偷看龙王,还是想偷看娘娘?不禁越想越气,这不是不把他这个巫师放在眼里吗?当下怒道:“是谁在这里?想干什么?”

哪知船里的人不理睬,也不答话,初道三火了,过去踢踢小船,这才看见船里积了半船的水,船里的人下半身在水里,上半身俯在船舷上,头歪着,胸脯一起一伏的,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初道三用手舀了海水往那人脸上泼去,那人打个冷战,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就看见巫师的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盯着自己,吓得叫了一声。

初道三这才认出船里的人是隔壁家的平望,怒道:“臭小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平望脑子还昏沉沉的,看见巫师发威,吓得浑身哆嗦,道:“没…没干什么。”

初道三怒气不息,喝道:“没做什么?没做什么你会弄条船在这里?你家又没船,你巴巴地弄了来,难道是要在这里钓鱼?”

平望猛点头道:“是…是想钓鱼。”斜着眼睛看一眼巫师,忙又收回目光。

初道三冷笑道:“你想骗谁也别想骗过我去。你老实说出来,我放你一马,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说话。”

平望将身子缩成一团,颤声问道:“你想怎样?我家可是三代单传,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娘饶不了你。”情急之下,把自己最惧怕的人当法宝祭了出来。他也不想想,他怕的人,又岂是人家怕的?

初道三怒极反笑,道:“你娘是个什么东西?我会放在眼里?你趁早说,不然连你娘也没好日子过。”

平望向来惧怕老娘,但巫师的手段他也是知道的,看见初道三的眼睛盯着自己,就像两把刀刺进肉里,痛得他跳。想想鹦鹉这会儿还没凫上来,自己不知怎么又晕了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过了,鹦鹉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心里焦急,乍着胆子顶撞道:“我就是弄了船放在这里,什么也没干。要干了什么,我还能留在这里吗?你不能拿我没干过的事处罚我,巫师也要讲道理。”想想鹦鹉不知怎样了,急得他抓耳挠腮,伸长了脖子往水下看。

初道三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跟他讲道理,举起手想劈面一个耳括子打过去,却见平望用手指着水下惊道:“看!看!龙…龙王来…来了!”

初道三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往水下看,果见碧绿的海水下方几尺深处,有一条身形怪异的大鱼向更下方潜去。恍惚之间,似乎这大鱼有个白色的头,身子曲里拐弯。想看得更仔细些,一眨眼只剩下个影子了。

平望急道:“鹦鹉,鹦鹉被龙王带走了。”他一点也没发觉,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初道三虽然号称是能够通灵,龙王是什么样却是没见过,喝斥道:“胡言乱语!鹦鹉穿着红色的衣服,你看那什么,哪有一点红颜色在?”他不知该怎么称呼刚才那怪物,说怪物太不敬,只好囫囵称作“那什么”。

平望哭道:“那就是鹦鹉被龙王吃了。可怜的鹦鹉,就这么没了。我是一心想救你的呀,啊…啊…”

初道三听了这话,一把揪住他道:“刚才还说没干什么,这下你自己说了吧。臭小子好大的胆,敢在龙王面前抢走他老人家的娘娘,那龙王怎么不把你吃了去!”

还要再骂下去,忽听水面呱声两下,自己养的那只大黑乌鸦从身边掠过,追着海底那道怪异鱼影而去。跟着那条黑线贴水而飞,越飞越远,转过山崖看不见了。

为什么黑子会去追那个鱼影?那鱼影真的是龙王?猛想起自己留在龙王庙神案前的珊瑚,便扔下平望不理,快步上山,气喘吁吁地奔到龙王庙前,拿出钥匙打开庙门,推开门一看,地上有两滩水渍,看仔细些,好象连蒲团也是湿的。再一看神案上,珊瑚早没了,连酒肉也告失踪。

难道真的是龙王来过了,把供奉给他的东西都拿走了?刚才海里看见的东西,到底是龙王不是?那黑子一路追去,难道是要警示什么?黑子是朝南飞的,那就到南面海边去瞧瞧。主意打定,又下到崖底,见平望还在那里眼泪汪汪地发呆,说道:“平家的小子,我眼下没工夫跟你纠缠,暂且放过你,你的船借我一用。”

平望被他叫醒,从船里湿淋淋爬出来,不停地发抖,道:“船漏了,开头还好好的,怎么就漏了?”

初道三恨一声,道:“你等着,这事没完,今年天时要是不好,明年就把你祭了龙王。”说完匆匆走了,留下平望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个不停。

初道三快步回到村里,从陆路向南走,傍晚时快到姜女村了,累得半死,寻思附近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过夜,不如去芸娘的旧宅睡一觉。这么一想,便向姜女村而去。芸娘死了几年后,芸娘的爹也死了,这房子就空了下来。若是别的人家出现这样的情形,空屋早被族人分了,但芸娘留下个女儿,也算还有家人,何况芸娘的丈夫是个巫师,谁敢动他的东西?是以这屋子一直空着。

初道三开了旧屋的门,看看屋里东西都在,跟以前一样摆放着,不禁伤感了起来。推开芸娘旧时的闺房,一顶青布帐子垂挂着,像是仍有主人卧在里面。初道三轻轻揭开帐子,抖落灰尘,布枕棉被尚在,触鼻一阵霉味,他也不在意,进去合衣卧倒,心头百转千回,慢慢睡着了。

清晨起来,信步往海边走去,望着姜女石发了一阵呆,想不起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忽听头顶呱呱声响,大黑乌鸦飞落肩头,用小小的头拱一下初道三,初道三一下子感触良多,轻喟道:“鸟儿啊鸟儿,只有你是我的知己。别人都舍弃了我,只有你还回来找我。”

大黑乌鸦呱一声,像是明白他的心意。一人一鸟静默多时,眼见得红日升起。初道三想起为了何事而来,问道:“大黑,你昨日朝这边来,是跟谁来的?他又去了哪里?”

大黑侧头想了想,呱一声,一扇翅膀,向海里飞去,绕过姜女石,还向南飞。初道三大喜,道:“好鸟儿,你等我一下。”跑进村里问村人借船,村人识得巫师,喏喏借出,初道三又要食水,村人一并奉上。初道三谢了,划了船向南而去。不多时大黑飞回,停在船上,初道三掰些馍给它吃了,又倒点清水在掌心,大黑过来饮了,初道三自己也吃了两块馍,喝点水,操桨又划。

划出一程,初道三停下休息,放眼望去,左边是茫茫大海,右边是峨峨山岭,左右没一个人影,没一艘船,没一点异象,便问道:“大黑,不是这里吧?还有多远呢?”

大黑呱一声,头向南偏了偏。初道三苦笑道:“我可没你的翅膀,可以一飞而蹴,好,咱们歇一下再划。”稍停之后,初道三又划起船来,如此直到太阳偏西,大黑呼地一下,展翅飞起,飞到山壁前,绕着藤蔓勾结的悬崖飞了几匝。初道三忙将船划了过去,细细看那山崖,无甚异状,又用桨拔开老藤,轻敲石壁,还是摸不着头脑,正要抬头看看大黑的意思,忽然发现大黑也不见了。

初道三乘兴而来,以为会有什么,谁知败兴至此。但他也不着急,心想定是我鲁钝,不明白神鸟的意思,今日领悟不出,明日再想就是。眼看天色将暗,这里没有可歇息的地方,还是返回姜女村,慢慢再想不迟。于是掉转船头,又划回去了。

回到姜女村,天也将明,初道三将船拴了,回到芸娘家中倒头便睡,直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醒转。起来后他去村中请人来将屋子打扫了,自己回塘后村取了些什物,对初二娘说要出去几天,就又回姜女村了。这番是要好好在姜女村住下,好就近划去那面山崖,寻思大黑给他的谕示。大黑时出时没,初道三看着眼前明明有个知道什么东西底细的鸟,苦于无法交谈,唉声叹气之外,只好冥思苦想。

有一天姜女石外的海面上忽然来了五条大船,不像是这里附近打渔的船只,初道三对这些人好生在意,不知他们要干什么。这些船上的人上来买水买菜,采购一通后仍然抛着锚不动。初道三越发留心,也不去石崖探秘了,每天盯着这些人。而这些人也真是怪,每天两人一组的上岸,在岸上一通乱走,东刺西探,像是在寻找什么,时日越久,寻找的范围越大。初道三尾随过一次,那两人在附近山坡上东刨西挖,翻翻土,捡捡石头,又随手扔了。

这些人在这里停留了十多天,不单初道三疑心,连村民们也有了意见,说是这么多船这么多人,影响他们打渔,村长和大家商议后,来请初道三,要他去问一下,看那些人到底想干嘛。

初道三一口答应。他本就有这个心,这下倒像是为村民出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了。他站在姜女石前,望着这些船盘算着怎么说话,忽见眼前黑影一闪,大黑又飞回来了。初道三喜道:“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不见你,饿着没有?”放眼远望,海天相接处还有一艘船停着,初道三皱起眉头,心想为什么这里忽然来了这么多船?有什么古怪?这远处的船和这五艘船有关系没有?

第二天过午,初道三看见一艘小船划去了远处的大船,过了一会,回来了,接了一个人又去了,这次去的时间稍长。初道三想难道远处那船上有这些船的首领?这里人过去,是接受什么命令么?正想着,大黑飞了过来,嘴里叼着样东西,初道三伸手接过,仔细一看,是半片金质的圆盒,上面镂刻着一朵菊花。

初道三将这半片金盒翻来翻去地看了个遍,不明所以,问道:“大黑,这是什么?”

大黑低叫两声,飞到中间那艘大船的桅杆上停了,又呱地大叫了一声。大船上的人看见一只乌鸦在桅杆顶上呱呱地叫,甚是不喜,挥动着手臂驱赶。大黑烦躁不已,在桅杆顶上频频拍翅,呱呱连声,像是在示意初道三。

初道三向来奉这大黑乌鸦为神鸟,是龙王的信使,眼下即是龙王有旨叫他去看看这船有什么古怪,他怎能不去?有龙王护佑,那危险二字他想也没想过。当下正了正衣冠,一人划了小船到大船附近,扬声道:“船主在吗?船主请了,姜女村巫师,有事过船。”

他问了两遍,船上有人探头下来,问道:“客人有何事?”

初道三摇头道:“错矣,错矣,大错特错。我是本地地主,你们才是客人,主人来问客安,客人有这样反问主人的吗?”

船上的人不知他什么来头,看他气度不凡,言辞难以捉摸,只得客客气气地道:“我家主人不在,请稍后再来。”

初道三朝前一指道:“你家主人马上就到,我先等着好了。”原来他已经看见先头那船载了三人往回来了。而前头返来接第三人时搭着的跳板尚在,他将自己的小船在跳板边上系了,迳自上去了。船上的人看主人马上就到,有什么事主人会下令,便由得他上了大船。

初道三上了大船,四下一看,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名堂。大黑从桅杆上飞下落上他的肩头上。船上的人见状便问:“这只鸟是尊驾的?”初道三点点头,不理他,用手摸了摸大黑,低声道:“去。”大黑呱一声飞起,停在落下的主帆上,左剔尾羽,右梳背毛,整理起羽毛来了。

过不多时,金煌言怒冲冲地上了大船,看见初道三,眉毛一挑,便要发话,船上的人马上过去垂手恭立,低声说了两句,似是告诉主人初道三的来意。金煌言听了,打量初道三一下,问道:“足下过船,有何见教?”

初道三傲然道:“你是这些人这些船的头?”

金煌言不知他什么来头,说话这样底气十足,应道:“是。”

初道三道:“尔等来了有十多天了,停在吾村外面,影响吾村村民出海打渔。尔等若是行商客船,吾村也不来过问,但尔等在这里,每日派人上岸公干,行事诡秘,形迹可疑,非寻常的客商行为。尔等既然鬼祟,吾村自然小心,已经着派村民上报县衙,不日就会有县府官员前来询问。”

金煌言在水廿七处受了一肚子气,回到自己船上又被初道三这么训斥一通,气得俊脸通红,又不好发作,忍气吞声道:“是我们疏忽了,原该上岸请贵村方便才是。”

初道三道冷笑道:“就这样一句话,就可以按下尔等每日上岸诸人的不轧企图吗?尔等什么来路,吾村自是不知,但这样目无本土本村本县,大肆刺探,却是事实。请问贵客有何解释?”

金煌言气极,道:“我何用讲与你听。”

初道三嗤道:“哼哼,你且把这话讲与衙门官员听去。吾村请问贵客一句,若是尔家宅院外有人环伺,终日不去,尔又作何想法?”

金煌言一忍再忍,忍不住目露凶光,左手不由握成了拳头,踏上前一步,似要对初道三动手。他这么一提腿,袍角一掀,露出里面素丝锦衣,初道三眼尖,看清素色丝绸上用金线绣了一朵菊花,与大黑口中衔来的金盒上的菊花几无两样。金煌言看他神情有异,顺着他目光向下看,没觉出有什么让初道三起疑的。这时恰好一阵风过,吹起袍角,那朵金灿灿的菊花耀然在目,不禁脸色一变。

初道三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却是个机巧百出的人,当下抓住时机,冷笑连连,道:“告辞了,尔等好自为之。”转身便走。下了跳板,解了绳子,划着小船回去了。划出一半,从怀里掏出那片金盒,对着太阳将一束光返到主帆上,过不多时,主帆冒出青烟,初道三轻轻一笑,收了金盒,划了小船上岸。先前他抚摸大黑,将一些磷粉抹在它身上,大黑停在主帆上剔清羽毛,那些磷粉自然落在了帆布上。磷粉极易着火,微微一束日光的热度便可将其引燃。

大船上的人各忙各的,金煌言回舱生闷气,都没注意主帆起烟,等有人闻到烟火焦味时,主帆已经烧了起来。众人一通忙乱,七手八脚灭了火,对这火是怎么燃起来的都莫名其妙,东猜西想,从天上的雷神,到地下的祝融,都猜了个遍。可惜初道三不在船上,没听见那一通七嘴八舌的胡话,不然还不知要怎么得意。其实就算初道三在船上,听见了也跟没听见一个样:那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

大船上主帆起火,水廿七和鹦鹉都看见了,相视一笑,鹦鹉赞道:“龙王哥哥确是有手段,派只神乌奇鸟出去,就小小地惩戒了一下那姓金的。看他还敢出言恫吓说什么咱们一个人一艘船,他有几百个人了。”

水廿七也赞道:“那是你爹爹手段好,这样的奇谋妙招,也只有他才想得出。你说他是怎么办到的?换了我就不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鹦鹉摇头道:“我爹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谁能明白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他平日都将自己关在东厢里,我和二娘都不让进。”

水廿七上上下下打量了鹦鹉一遍,道:“你装猫扮虎,装神弄鬼的这一套鬼把戏鬼机灵,不是从你爹爹那里学来的吗?”

鹦鹉哼一声道:“谁装神弄鬼?你才装神弄鬼。你这个装扮成龙王的臭小子,骗人骗得还少了?你这一套鬼把戏是从哪里学来的?”

水廿七叫起撞天屈来:“冤枉啊,是你们硬栽到我身上的,可不是我主动骗人。”

鹦鹉胡搅蛮缠道:“都一样,你不出来说破,就是默认,就是骗人。”

水廿七道:“我说不过你,我认输。”过去把帆解开。

鹦鹉在边上帮忙,问:“咱们要离开吗?”

水廿七道:“先绕一圈再回来。我想这两天大船那边要忙着补帆,没工夫干别的。”

鹦鹉点头称是。两人把帆升了起来,只候风来迎上,推着船慢慢地走了。

第十四章海上强盗

此夜正是三月十五,南风送暖,长空无云,金乌西坠后,一轮硕大的明月升至海上,月中桂树历历可数。皓气清辉,纤尘不染。鹦鹉见此美景,心中欢悦,道:“我长了这么大,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月亮,咱们坐着这船,像是可以一直飘到月宫里去。”拿了把梳子梳着刚洗过的长发,让风吹干。

水廿七调整帆索,微微侧转,令船向东北方驶。若是正帆迎风,这南风吹着,又给吹回去了。拴好帆绳,在鹦鹉身边坐了,拿起金煌言送来的点心果子来吃,道:“我可不是煞风景,这月宫里有什么好去的,冷清也冷清死了。”

鹦鹉梳通了发,抱膝坐着,道:“我就这么一说,谁说要去了?你从小一个人在碣石宫里,是不是给闷得发疯?”

水廿七道:“可不是吗?我那老子说,碣石宫是我们水家人的坟墓,你当住在坟墓里是好玩的?我老子又说了,不把碣石宫摸熟了,不准出海。我七八岁上就把那里玩了个遍,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鹦鹉笑道:“那下头闭不闭眼睛都一个样,你尽管睁着好了。”打开金煌言的食盒,找东西吃。

水廿七瞪她一眼道:“我也就这么一说,你存心捣乱。现下想起来,小时候也没觉得多闷。那里这么大,一个个屋子摸索着玩,也不难捱。里面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多,好些东西我都可以藏在里头,让我老子找不到我。”他每次一说混蛋爹,鹦鹉就皱眉,他就改口叫老子了。

鹦鹉咬着一个苹果,斜靠着桅杆,微微抬头看着他道:“总听见你说你爹你爹的,那你娘呢?”

水廿七道:“死了,生我就死了。也不知她是哪个村的娘娘,还是哪家的船家女儿。我老子生我时快四十岁了,他再没个儿子不行了,没法跟祖宗交代,他要是那会儿死了,这碣石宫就没人看守了。有了我,他高兴是高兴了,但要等我长大,大到可以把碣石宫交给我,这下可把他给闷坏了。他打十一二岁就在海上玩了,三十年玩下来,一下子把他和一个只会哭叫的婴儿关在那个黑洞洞的牢里,他哪里受得了?我记事起,他就常常在宫里闷得大喊大叫,冲着那些墙那些钟那些鼎乱踢,不高兴了,就拿我撒气,对我不是打就是骂。我就躲,那些稀奇古怪的大东西都是我的藏身之处。有时藏得太好,他找不着,我就在里面睡着了。”

鹦鹉替他倒杯酒,他拿起一口喝了,又道:“他闷得发疯,就在附近的村里找乐子…后来我长到十一二岁的时候,他说可以把碣石宫交给我了,就回到海上去了。开始我跟他一块在他的船上,后来他船上女人越来越多,我也越长越大,不想看他那些丑态,他也嫌我碍眼,我就另买了艘船,自己过了。成年累月的在海上飘,一年回碣石宫去看那么几回。其实看不看也就那么回事,这么多年都太平无事过来了,怎么我就会那么运气不好,正好让我碰上?嘿,说嘴打嘴,谁知就那么不巧,还真让我给碰上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去,不知不觉把一壶酒给喝完了,“鹦鹉,你说,那姓金的,是不是冲着碣石宫来的?”

鹦鹉看他喝得有点神智不清,附和他道:“一准儿是的。你看他们的行径,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来找的,除了碣石宫还能有什么?”心想原来他和公公是这样闹得不愉快的,摸摸头发干了,随手挽起,看见食盒里还有双干净的骨筷,便往发髻上一插,别牢了不至散开。

水廿七点头道:“说得没错。其实那个破碣石宫我是恨透了它,它把我们水家人生生世世都给拘在里头了。我要不理会,对不起祖宗,我要管下去,我也要发疯。想想如果我将来有了儿子,还要让他过我一样的日子,遭我遭过的罪,我想想就觉得怕。唉,这破宫要塌了才好。你说它被埋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塌呢?”

鹦鹉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管自己叫妹妹呢?妹妹就妹妹好了,要是能老这么乘着船在海上东飘西荡的,做妹妹也不错。

水廿七抬头看看月亮,醉眼朦胧地道:“鹦鹉,你看,月亮这么好,月亮这么圆,咱们把船驶进月亮里去吧,那里没有碣石宫,那里也没有老混蛋,我是你的二十七哥哥,你是我的鹦鹉。”说完身子一歪,倒在了鹦鹉身上,把头搁在她肩窝里,跟着酣声响了起来。

鹦鹉听了,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下来,伸臂抱着他,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拉过虎皮盖了。虎皮里传出来一声轻轻的“喵”声,那只小猫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去,正睡得舒舒服服,给鹦鹉弄醒,不满意地叫了一声。鹦鹉将它抱起,把脸贴着那毛绒绒软乎乎的小肉团,轻声道:“只有你好,什么都不用管。”把猫咪放在臂弯里,两人一猫就这么倚着桅杆,拥着虎皮睡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玉免西隐,红日东升,鹦鹉给明晃晃的太阳刺得眼睛痛,眨了眨眼皮,勉力睁开来,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埋在虬髯和乱发纠结里的脸,那张脸黑如锅底,环眼圆睁,死死地盯着自己。鹦鹉心下道:这不是戏台上的张飞吗?我是做梦呢吧?再眨眨眼睛,想把这张飞眨走,睁开眼一看,张飞的脸是远了点,但一把明晃晃的刀却横在这眼前。

这一下惊得睡意全跑了,定睛一看,除了拿着锃光瓦亮大刀的张飞,还有几个怀抱瓦亮锃光大刀的人,站在自己周围。鹦鹉哆嗦着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问完就明白了,自己是遇上强盗了。塘后村就在海边,村里人虽多以务农为生,但还是有几户渔家,因此对海上强盗的事也听说过一些。好在这些强盗也是岸上人家的男儿,本乡本土的不好上岸劫掠,打渔人家也没什么财物,因此海上的强盗只是传闻,从没见过。忽然一下子传说中的海上强盗就站在眼前,鹦鹉吓得不知怎么办。

那张飞模样的人嘿嘿笑道:“小妞儿明知故问,我就是你强盗爷爷。我问你,你一个小妞儿,打渔的不像打渔的,在这条船上做什么?难道你也是强盗的女儿?你是哪一家的小妞儿?把你父兄的名号亮出来,免得伤了自己人。”

也是鹦鹉的打扮太过奇怪,才让强盗张飞这么客气。她上身穿的还是出嫁时的喜衣,大红的锦缎,上头绣着花,头上却用两只筷子胡乱挽着一头长发,一张虎皮盖着她胸口以下。这么个装束,这么个人物,大清早的躺在甲板上,是谁见了都会奇怪。

那张飞又道:“你是怎么上的这船?这船的主人呢?”

鹦鹉听出些门道,问道:“你认得这船?你即认得这船,就该知道船的主人是谁。”

那张飞不耐烦道:“我当然知道,这才问你他去了哪里。你别跟我绕弯子,老子不愿意跟娘儿们罗嗦。”

鹦鹉脸一红道:“你们把脸转过去。”

张飞瞪着眼睛道:“做什么?”

鹦鹉恼怒地道:“我要起来,你们这几个男人围着我,成什么样子?”

那张飞哈哈大笑,转头对那几个人道:“这小妞儿有点意思啊?遇上你强盗爷爷敢这么说话的,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好丫头,有胆识,我水兄弟有你这么个媳妇,那是他的造化,哈哈哈哈。”笑声震天,神情极是欢快。

鹦鹉一听,一颗心放了下来,只听水廿七在虎皮下头说道:“大清早的什么人这么吵?”口齿仍是不太清晰。

张飞听了声音一愣,辨出来处,忙对那几人道:“你们都回去,人家小媳妇面皮薄,别臊着人家。”

有一人笑嘻嘻地道:“我们不走,我们要留下来看水兄弟的笑话,看他见了我们有什么话说。”另外几人也跟着大笑。

鹦鹉羞得没处躲没处藏,佯做正经道:“既然你们自称是他哥,怎么没个做哥哥的样子?”

又有一人笑道:“哟,我这弟媳妇好一张利口啊。我兄弟成亲,不来请哥哥我喝酒,还敢让媳妇这么跟哥哥说话,看哥哥怎么教训他。”几个人一起大笑。

水廿七在虎皮下懒懒地道:“众家哥哥,小弟年青,怕老婆,你们这么捉弄我,回头我要被罚跪的。你们就当可怜我,赶快离开吧。”

众人又是一阵狂笑,张飞笑得打跌,把手里的刀都扔在了地上。

鹦鹉红了脸,一把抢过虎皮往自己身上头上胡乱一罩,把水廿七往边上一推,站起来就朝船舱里跑,那只猫从半空中跌落,喵了一声,不知所措地东看西看,看见这么多陌生人,吓得跟着跑了。张飞们又是一通大笑。

水廿七从甲板上爬起来,打恭作揖地团团拜道:“不知是众家哥哥来了,小弟的错,小弟的错。赵大哥,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碰上?”脸上也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张飞模样的赵大哥上前拉住他,笑着在他胸口打了他一拳道:“好小子,背着哥哥们偷偷摸摸娶媳妇,看做哥哥的怎么饶你。走,到我那边喝酒去。”

水廿七退后两步,摸着胸口道:“大哥,轻点。我要是多见你两次,半条命要送在你手里了。”

赵大哥道:“哎哟,我倒忘了,水兄弟是有媳妇疼的人了,打坏了我们怎么跟弟媳妇交待。”作势要去抚摸。

水廿七笑道:“哥哥别再开玩笑了,咱们兄弟难得碰面,坐下喝碗茶吧。”

赵大哥摇头道:“茶有什么好喝,跟我过去喝酒。”

水廿七道:“哪有大清早喝酒的?众家哥哥难得到小弟的船上来,赏个脸就在这里喝茶吧,诺,这里还有昨天人家送的果子点心,正好用点。”把一旁的食盒掇了过来,请众人吃。

赵大哥拣起一个酥点送进嘴里,咂吧咂吧嘴道:“好吃,就是太少了。行,咱们就在这里坐会儿,喝口弟媳妇敬的新人茶。听听你这媳妇是从哪里寻摸得来的,模样倒是齐整。”

水廿七嘿嘿笑道:“哪里来的,当然是从水里捞来的,咱们弄船的人,还能从哪里来?大哥,说说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又会这么巧在这里撞见?”左右一看,自己的船边上还靠着一艘船,两船用钩子连了,船舷上搭着跳板。一看心里一惊,昨晚不该喝那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连有别的船靠上来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听见,真是该打。还好是熟识的人,若是有敌意的人上来又该当如何是好?这么一想,脸都白了。

赵大哥看见他变了脸色,点头道:“兄弟,你真是太大意了。本来你一个人弄一条船就危险得紧,遇事没个照应,现下又多了个花朵般的媳妇,万一遇上别的道上的,怎么是好?叫你跟我们一块干,你就是不听。”

水廿七忙道:“大哥说得是,小弟是太大意了。昨天不该喝那么酒的。”又问道:“大哥,你们是怎么到的这里?”

赵大哥道:“我们是追踪一个船队到的这里。他们船多,我们船少,不敢跟得太近,跟着跟着就跟丢了。妈的,这样的事老子还是头一次,传出去要被别的兄弟看扁,老子就别混了。”说着不住摇头。

水廿七心念一动,问道:“可是一共有五艘船,有一艘比别的要大些高些?”

赵大哥连声道:“对对,你见过了?往哪边去了?”

水廿七道:“不但见过船,连船的主人都见过了,这不是,这些东西就是船主人送来的,昨天在这里说了好一阵子话呢。”

赵大哥忙道:“他说什么了?”

水廿七道:“没什么,就是说昨夜月色很好,邀我一块喝酒。”全煌言所图何事,他全是猜测,就算猜测得对,他也不会把碣石宫的事说给谁的。

赵大哥皱眉道:“你和他关系很好吗?又送酒又送肉,又是一块看什么月亮。”

水廿七忙摆手道:“哪里。萍水相逢罢了,他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船正好就停在这里。那人看上去很有钱的样子,也许是他觉得手下人不配和他一块喝酒,就找上小弟了。大哥找他做什么?”

赵大哥道:“我还能找他做什么?就像你说的,看上去很有钱,想发点财呗。但他船多,有点麻烦。”

水廿七笑道:“赵大哥,我卖个消息给你,昨天他的船的主帆被天火烧了,正走不得,你这时过去,正好拿下。不过要当心其他四条船。”

赵大哥一听兴趣来了,问道:“怎么天火烧了主帆?”

水廿七道:“我哪里晓得?只是在我的船上看见了,那主人忙忙的赶了回去,留下这些东西都忘了拿走。对了,大哥,你跑的地方多,见多识广,你看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小弟我可是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