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廿七呆呆的不说话,把货主急得团团转,从怀里摸出十几文钱道:“这钱你拿着,算是赔你的,行不行?”看他还是不说话,跺一跺脚,恼道:“你可别讹人,是你自己走路不看路,这里运货忙成这样你又不是看不见,瞎闯什么?钱收好了,我不管了哦。”把钱往他手里一塞,不再理会了。

水廿七一边肩膀火辣辣的痛,痛得他心里揪了起来,顾不得伤势,拔腿就往围堰最边上去,只见前面海上百舸千帆,再辩不清哪一艘船上载得有一个满面泪痕的女孩儿。他将手里攥着的不知什么东西扔下海去,抱头喊道:“鹦鹉!”

但愿这一别不要成了永别,但愿上天垂怜,两人终能相见。

水廿七返去城里,找了家药铺上了点金创药,再去找了家客店。城中庙会已散,客商也陆陆续续走了,客店空了大半,倒是不难找。住下后请掌柜的媳妇帮他把撕坏的衣服补好,那是鹦鹉做的。买了布本是给她做衣服的,但她做的第一件衣服却是自己的。想到鹦鹉的好处,他又是一阵心痛。

又过了十来天,收船的日子到了,水廿七去船行看船。船行伙计认得他,笑容满面地迎上来道:“客官来了?庙会赶了吗?玩得可好?看见我扮的蚌精了吗?”看客人淡淡的没什么聊天的兴致,也就不再多话,归了正题儿,道:“我们掌柜的带一位客人先去船坞了,客官就由小的带去吧。”叫了另一个伙计看店,带了水廿七往城外而去。

出城行不多远就到了船坞,这船坞是在流进海去的一条河的边上盖的一间好大好长的一排房子,隔着老远就听见了里面传出的斧斤声,待走近后,又闻到一阵阵的木头刨花的香气,走进屋内,只见船垛上排开搁着两艘新船,船身被桐油漆得闪闪发亮,水廿七一看之下就非常喜欢,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船,发出好听是咚咚声。

伙计指着稍小的一艘道:“这艘就是客官你的。要不要上去看看船舱?”

水廿七道:“那是自然要看的。”见了新船,心情再不好也露出了笑容。扶着梯子爬上甲板,一抬头就看见金煌言带了手下从另一艘船的船舱里钻出来,也是满脸笑容。两人一朝面,脸都拉了下来。

掌柜的跟着出了船舱,看见水廿七,堆上笑容招呼道:“客官也带了,正好正好,我正带了这位客人看船,稍后就过来。拴哥儿,带客人好好看看。”

水廿七郁积了十多天的火正没处发,见了金煌言哪里肯放过,当下讥讽道:“金公子,弄到钱了?打哪儿弄来的?没有失主去衙门告失吗?你可要小心了,再进去了,我可不来保你了。”

孟子曰气得要冲过来打架,金煌言拦住,道:“金某自有生财之道,不劳水公子费心,金某一时囊中羞涩,倒叫水公子笑话了。”

水廿七听他说得轻描淡写,起了疑心,仔细将他打量一番,忽见他的左手无名指根有个白色的痕迹,点头道:“原来如此。金公子是把祖传的一枚戒指卖给了识货的人了。嗳,早知是这样,不如卖给我,我对别人家的东西最是喜欢,巴不得据为己有。不知金公子卖了多少钱?卖贵了还是卖贱了?那人到底识不识货?金公子的戒指大有来历,卖给不识货的可就可惜了。”

金煌言淡淡地道:“在水公子看来也许是个物件,可在金某看来就算不得什么了。这样的东西我家里有的是,再了不起的东西在金某看来也不过是个玩意,一时兴起,想拿在手里玩玩而已。不像有的人,把个钱眼看得比天还大。”

水廿七拍手赞道:“那是那是,在我等俗人看来,钱眼当然比天大,没听说过谁人肚子饿时,望着天就饱了,天上就会掉下饼来了,还得拿有眼的铜钱去买不是?不过金公子说自己不拿玩意当回事我还真信,毕竟不要钱,找到了就拿走,不告而取,顶不得个钱眼大。”不告而取是为贼,他这一番说话,字字句句都暗指金煌言是贼。

两人都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却又不说破,绕着圈子骂人。水廿七的江湖阅历何等深厚,岂是金煌言这个王孙公子能比的,一斗嘴自然落了下风。金煌言知道斗不过他,转头对掌柜的道:“船我看好了,下水吧。”

掌柜的应了,自去安排船只下水的事。水廿七看他不接口,那是认输了,怕了自己。撇撇嘴,把甲板桅杆、船底船舱细细检查了一遍,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付了尾款,让船下水。有了船,便一天也等不得了,又请掌柜的把船上需用的木箱木桶绳子跳板等等都备好,桶中贮满清水,连米面豆粮、鱼杆鱼叉等船上生活所需物品也都请他们代办了。

再过两日,船上一切都已备好,船也停在了码头,水廿七又命人送了些新鲜菜蔬瓜果上船,掌柜的交了船,水廿七付清了所有的钱,扯上了帆,迎上了风,风吹帆鼓,船动岸移,小小的一艘三桅帆船驶离了码头,水廿七锁了多日的愁眉也为之一展,哈哈大笑,朝掌柜的和伙计挥一挥手,扳着舵扬帆出海去了。

他花了三天把这艘船的习性摸熟了,怎么才能又轻又快,怎样升帆才不卡滑轮,舵扳到哪个位置转多大的弯…摸得熟透之后才朝东北方向而去。心里为这艘船取了个名字:鹦鹉号。

船行几天,果然前方看见了金煌言的船,这时他已知金煌言等人都不是好的水手。他们的船先离港,自己为熟船性又耽误了几天,就这样还被自己追上,那真是差得很了。不过半天,鹦鹉号已赶了上去,为了气气金煌言,他故意把船开得紧贴他们的船,看着那三名手下挥臂大叫,孟子曰也跟着大喊什么要撞船了,他才哈哈一笑,扳舵错开。两船相交时,水廿七把手罩在嘴上,喊道:“喂,我们又见面了,金公子哪里去啊?我在前面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船轻轻松松便超了过去,金煌言在舱里听见这一通乱,出来一看,就看见水廿七冲他挥手,不免又惊又怒。耳听得水廿七又道:“我劝公子还是算了吧,不要惦记着这个宫那个宫,不是自己的东西惦记着也没用,还是回家去吧。”怒气攻心,捡起甲板上一柄鱼叉就朝鹦鹉号射过来。但他一生养尊处优,甚少习武,这一掷连鹦鹉号的船舷都没碰上,就掉下海去了。

自水廿七认得金煌言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金煌言这样失态,把个自高身份的人气得动了手,心里又是得意,又是幸灾乐祸。

鹦鹉号再行一天,早将金煌言的船抛得没了影,前面海天交接处又出现了一艘船,这船一看就和打渔船不同,是远洋航行的船。这里离姜女村已不算远,水廿七一见,免不了心里打鼓,暗想难道又是冲碣石宫来的?

第二十六章麻姑献瑞

水廿七驾着船对直朝那艘远航船而去,老远就看见那船重楼叠阁,甚是奢华。普通的船甲板上不过一层舱房,这船有两层,桅杆也有七根之多,升起的帆重重叠叠,雪白崭新,像天上的云层。和这艘船的恢宏华美一比,水廿七的三桅小船就像是个穷家小子,而人家是世家公子。不过就算是世家公子,贵如金煌言,尊如杜萱,他们的船也没有眼前的这艘眩目。

眼前这艘船造得如此的精美,几番风浪一打,油彩就会剥落,到时翻新又要花费好些银钱。这样的船根本是不该驶入海洋的,若是缩小几倍,停在扬州运河或是临安西子湖倒还恰当些。

这样的一艘船的主人,不会对碣石宫感兴趣吧?不过它在这里做什么呢?水廿七反倒对它的主人很有兴趣。

这船的帆虽多,却没有正面迎风,行得甚是缓慢,到得午间,鹦鹉号已经赶了上去。驶到近处,水廿七数了一下,光是看得见的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就是七八人之多,看不见的只怕还有七八人。他越看越觉得这船古怪,商船不像商船,盗船不像盗船,像什么呢?像是个任性的姑娘硬要在下雨天穿着绣花鞋去上街。

仔细打量过后仍不得要领,但估计不是为了碣石宫为来,只要不危及到那个地下宫殿,人家再怎么古怪也没办法。他离开船舷正要回舵舱,忽听对面船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这一下又把他的好奇心勾起来了:谁会带着婴儿出海?刚这么一想,又有一个婴儿哭叫起来,声音清亮,和前一个哭声一唱一和,分明是有两个婴儿。

过了一会儿,一个哭声停了,另一个还在哭,再过一会儿,另一个哭声也停了,听上去像是轮流在给婴儿喂奶。

他这一停留,甲板上的水手不高兴了,早看见他远远的跟来,跟上来了又贴得这么近,分明是不怀好意。有人发话道:“朋友,把你的船驶开些好吗?碰上了不是好玩的。”

水廿七也不恼,笑嘻嘻地道:“我一个人在海人游玩得无趣,好容易遇上了人,想和人说说话。”他这话倒也不是凭空捏造,许多远洋船几个月也见不着一个人,若是在海上遇上别的船只,只要不是海盗,没有恶意,大家来往一下,说说话,排遣一下旅途寂寞,也是常有的事。

那人却淡淡地道:“我家主人不喜见外客。”

人家不愿意,也不好上赶着,水廿七无奈地摊一下手,打算离开,忽听一阵咯咯咯咯的笑声,船舱里走出一个人来,两手各抱着一个孩儿,将头抵着两个孩儿的胸前,用下巴搔他们的痒,逗得两个孩儿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舱里传出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别逗得他们疯笑,当心吐奶。”抱孩儿的那人回头应道:“知道了。”

他这声也不如何响亮,却像惊雷一般在水廿七耳边炸响,震得他说不出话来。

先前那水手看见他发呆,朝他挥挥手臂道:“喂,快把船移开,干什么呢?”

抱孩子的人把头歪过一点,朝水廿七这边看来,一看之下大喜,喊道:“我正四处找你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来安,把船搭上,用钩子钩牢。来富,你过去掌舵。他是星星月亮的大哥,咱们这一趟出来找的人就是他。”

来安来富两个水手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少爷啊,得罪得罪。”两人搭钩竿的搭钩竿,放跳板的放跳板,来富踩着跳板到了水廿七船上,打个恭道:“来富见过少爷,老爷请少爷过去,这边就交给来富好了。”

水廿七点点头,过到大船上,见了那个抱孩子的人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他一眼,却把他怀里的两个孩子看了又看。那两个孩子生得一模一样,都雪白娇嫩、粉妆玉琢,两个穿着一样的衣服,就跟照镜子一般,别无二致。见了水廿七,咯咯笑着,露出四粒小小的珍珠般的细牙,张开小臂,示意他抱。水廿七牵牵嘴角想笑,却别转脸去不加理睬。

抱孩子的人扬声道:“大家都来见见,这是你家少爷。”甲板上的水手一起躬身道:“少爷。”水廿七从没当过少爷,被人这么一叫,浑身的不自在。那人笑道:“好了好了,都忙去吧。来,跟我进去说话。”转身朝舱房里走,进了房间,敲敲另一扇门道:“麻姑,出来见见女儿们的大哥。”

房中有两个中年嬷嬷上前来朝水廿七福了一福,一人抱过一个孩子到一边去了。另有一个年轻婢女上来斟了两碗茶,又退下了。跟着香风微动,环佩叮当,内室出来一个年轻丽人,肌肤微丰,粉面桃腮,眼如秋水,不语先笑。款款儿地走到那人的身边,坐下道:“恭喜你们父子团聚啊,成日里念了那么多遍,今天总算见着了。少爷这般的年轻能干,以后要多照顾你两个妹妹呀。”

水廿七看看这丽人,又看看那人,冷不丁的道:“你其他的女人呢?给你扔哪儿了?又从哪里去找来的这个?”

那人喝斥道:“怎么说话这么没规矩?见了面也不叫声爹,这位是你的庶母,先见过礼再说话。”

水廿七傲不为礼,抖一下袍角,将一条腿搁在另一边腿上道:“我庶母太多了,见了也记不住,还是不见的好。”

那丽人笑一笑,对他父亲道:“看来少爷见了我不太高兴呢,不要紧不要紧,见不见我有什么关系呢?见见你妹妹就好了,将来长大了,相互也有个照应。”

他父亲抱歉地道:“这孩子小时候是我没教好,你不见怪就好。二十七啊,我算算你今年二十岁了,也该有媳妇了,正好你两个妹妹也大点了,经得住颠簸了,我们就出来看你。我去家里没找到你,就在这一带海域慢慢溜达,可巧今天遇上了。你到哪里去了?二月二那天接着新娘没有?”

他不提这话水廿七就一肚子的火,提了就更不得了,站起身来把坐的凳子一脚踢翻,还不解气,拎起来就是一通摔打,又踹又踏,直拆成了一堆柴火棍才罢了。那丽人吓得招了嬷嬷婢女抱了孩子躲进内室去了,他父亲看他发火也不阻止,等他停下手才皱眉道:“有话好好说,这个样子成什么话?我看这几年没人管你,你是越发的暴戾了。你冲我发脾气也罢了,在妹妹面前拍桌子摔凳子,吓着她们怎么是好?”

水廿七冷笑道:“摔张凳子就怕吓着她们,那我小时候呢?你是怎么打我的,你都忘了?”

他父亲叹口气道:“我那个时候年轻脾气坏,对你是不够好,不过你是男孩子,粗生粗养,摔摔打打不要紧。你如今不是长得很好吗?”

水廿七横眉怒目地道:“难道要我多谢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还在干这样的荒唐事,你祸害的年轻女人难道还不够多?”

他父亲怒道:“我怎么样过,难道要你这当儿子的来管?”停一停,又软下来道:“我也是看着我一把年纪,你妹妹们又小,才想让你认一下亲,将来我老了,你要照看她们,像个当兄长的。俗话说长兄如父,你比她们大这么多,正是要兄兼父职。你两个妹妹,一个叫水星,一个叫水月。她们的母亲,就是你刚才见到的,是麻姑岛的岛主。以后我们都住在麻姑岛上,你有空就来看看。”

水廿七哼道:“好得很啊,一个是星星,一个是月亮,都是稀罕物,一听就知道是心肝宝贝。”心想我只叫个二十七,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不过反正早就对父亲死了心,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他父亲却道:“你是怪我没给你取个好名字吗?你别忘了,你是男孩儿,要传宗接代的。给你取这个名是要你记住你的身份来历。”

水廿七不以为然地道:“没见你爹叫你二十六?这分明是个号码,哪里是人的名字?”

他父亲道:“你祖父给我取名叫秦,也没什么好听的。名字嘛,不过是方便别人叫,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没想到你这小子对这个也不满,你的不满也太多了。男子汉大丈夫,心胸要开阔些。”

水廿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再和父亲置气,捡最要紧的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你在姜女村里认得一个名字叫芸娘的女人?”

他父亲水秦道:“问这个做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哪里记得那么多?”

水廿七急道:“你好好想想,这事儿非常重要。是十九年前的二三月里,我那时应该只有一岁多点。女子名叫芸娘,她是有丈夫的。我记得我四五岁上,你有一次发脾气,说什么‘芸娘芸娘,都是我害了你’。你还记不记得?”

水秦想了想道:“你提起这个,我想起来了。那个女人在姜女石边淹死了,当时姜女村的人都传遍了,我夜里上去时听见的。对,就是叫芸娘。怎么了?忽然想起问这个?”

水廿七凑过身子去,轻声道:“你和她有了孩子没有?”

水秦瞠目道:“你这孩子可是疯了,问这个干吗?是不是皮肉痒痒想找打?”看看一身筋骨、高大黝黑的儿子,再看看自己的拳头,又放下了。

水廿七怒吼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以为我想知道你这些花花烂账?差一点我就和我妹妹成了亲,你知不知道!”

水秦给他这么一吼,也吓了一跳,忙问端的。

水廿七没好气地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二月二那天接着新娘没有吗?接着了,只不过她说她亲娘的名字叫芸娘,而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们就要入洞房了。我可不就是疯了吗?给你逼疯的。你倒是干点像样的事,也好让我不至于像个禽兽。”他开始说时是满含忿恨,到后来却是一脸的痛苦。

水秦看他脸色有异,问道:“你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孩儿?”

水廿七恨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吗?只要是个美貌女子就喜欢。我只喜欢她一个,就她一个,这一辈子也只有她一个。你好好想想她是不是我妹妹,如果是,你水家就到二十七为止了。那个破宫,谁喜欢谁拿去就是了。你不是又有了两个女儿吗?让她们守着好了。”

水秦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

水廿七怒道:“笑,这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的风流债要我来偿还吗?”

水秦听他骂自己是老不死的,顿时怒从心头起,起身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水廿七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两眼喷火道:“你跟我打架,可得不了好去!”轻轻一推,把他父亲推回坐下。

水秦揉揉手腕,摇头道:“小兔崽子,没点规矩,跟你老子没上没下。”

水廿七拿眼角斜看他一眼道:“要人家当你是老子,先要自己有个老子样。孟二圣人不是说: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水秦点头道:“非也,这话不是出自孟子,而是出自易经,孟子不过是引用。后面还有一句:由辨之不早辨也。很好,你居然会两句孟子了。”

水廿七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谁有闲心跟你说什么论语孟子的,你快说正事。”

水秦又是哈哈一笑,大声道:“孙嬷嬷,你把两位小姐抱出来。”

水廿七不知道他父亲这节骨眼上怎么想起要把两个女儿抱出来,道:“你搞什么鬼?”

水秦但笑不语。两个嬷嬷各抱着一个孩儿走进来,水秦双手接过一个女儿,用下巴指指水廿七,对嬷嬷道:“把月亮给大少爷抱着。”那嬷嬷闻言把手里的孩儿放在水廿七怀里,水廿七僵硬着双臂举着一个睡得香甜的女孩儿,不知该怎么放。水秦抱了孩子,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拉开她的小衣服,露出柔嫩的脊背,脊背的下方靠近小屁股的地方,有一块指甲盖大的朱红色胎记,水秦道:“你看看月亮的背。”

水廿七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把女孩儿靠在肩头,拉下她的衣服,在同样的地方也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红色胎记,看上去像是个一片花瓣。这么一看,不由自主地在自己臀部上方摸了一下。

水秦笑道:“不错不错,你知道了吧。凡是我水家的后代,屁股上边都有这么个印章。你有,我有,我老子也有,你两个妹妹也有。我水家人丁不旺,几乎代代都是独子单传,你老子我有那么多的女人,几十年来也就只有你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年过半百又有了这一双闺女,你说我是不是该拿她们当个宝贝?”

水廿七听了,默不作声,过一会儿才道:“万一有例外呢?”

水秦肯定地道:“没例外,从来没有过。要不,你再滴血认亲试试?”

水廿七绝望地道:“我不信那个,那都是江湖术士们骗人的。我跟师傅学过医术,我知道这个做不了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说一句,你和芸娘之间有没有过…她离开你时有没有…要不然,为什么芸娘要自尽,鹦鹉的父亲说她不是她的孩子呢?”

水秦摇头道:“嗨,我怎么有你这样磨磨叽叽的儿子?你把她叫来,让你看一下不就不行了吗?她在不在你的船上?叫过来看看。”

水廿七怒目而视,道:“我敢跟她在一起吗?谁能保证不出事?这个印记,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早说了,我就…我就…我就叫她自己看看了,或者问她一下也好啊?你个老不正经的,你害得我还不够吗?你让她来见你,见你有什么好?见你这么大年纪还生下这么小的女儿吗?也不怕丑!”越说越大声,把手里的女孩儿给吵醒了,哇哇大哭。嬷嬷忙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嘴里哦哦地哄着,女孩儿慢慢又睡着了。

水秦也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另一个嬷嬷,示意她们进内室去,隔了一会儿才问道:“她长得像谁?你见过她父亲吗?”

水廿七见父亲软下来,也放低声音道:“远远的见过,不是很像,她说村里的人都说她像芸娘。还有,她是正月初五的生日,日子算算,也差不多。”

水秦“哦”一声,不再说什么,手撑着额头回想,忽然道:“我知道了,她不是你妹妹。”

水廿七心头一跳,忙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水秦长叹一声道:“芸娘是个很好的女人,又温柔又心善,我认识她时你还只有一岁,她也曾照顾过你,你是当然不记得了。我记得她当时帮你洗过澡,就问起过你屁股上的胎印,我也告诉了她。你看她给孩子取名为‘鹦鹉’,你能联想起什么?”看水廿七摇摇头,接着道:“不就是‘印无’吗?她明明白白告诉我,这个孩子没有胎印。鹦鹉有没有说过她的名字是谁取的?”

水廿七又摇摇头,道:“你这些都是猜测,不能作数。”

水秦不理他,接着往下说道:“她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如果生下的是我的孩子,她能不来找我?她等到孩子三岁了才自尽,肯定是受了丈夫不少的猜疑。如果是我的孩子,她大可不必忍受下去,带了孩子来,我是不会不管她的。只有孩子是她丈夫的,她才会一直忍着,忍到忍不下去了,才一死了之。就算她不愿意再做个朝秦暮楚、不守妇道的人,一心寻死,也该把我的孩子交给我才对。不然把我的孩子留在她的丈夫身边,不是让孩子生不如死吗?她怎么能够走得安心?”再叹一口气,道:“芸娘啊芸娘,是我害了你。”

水廿七听他分析得大大的有理,心里升起一丝希望,站起来道:“我这就去找她,把你说的话都讲给她听。太好了,太好了。”抬脚就要走。

水秦道:“她如今在哪里?”

水廿七一愣,道:“天啦,我把她送到扶余国去了,那里正要打仗。”虽说战事是在两国边界发生,应该不会延及杜萱住的国都京城、皇家内院,太子东宫,但这样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惊惶地道:“不好,我要找她去。”想想两人约定的是三年,这才不到一个月,事情就有了眉目,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水秦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刚才对你庶母无礼,一会儿去陪个罪。快中午了,吃了饭了再说吧。咱爷儿俩几年没见,一起吃个饭总是要的。你对我误会颇深,我也不来怪你,这些年你一个人,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我时常担心你。”

水廿七听他父亲这么语重心长的说话,还是头一次,心想我老子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如果是这个新姨娘和两个妹妹的原因,那倒是件好事。水秦再留饭,他也就不推辞了。

一时摆上酒饭,水秦请出麻姑来,水廿七站在下首跪下给两人行了礼,麻姑微笑着扶起,道:“大少爷不必行这么大礼,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在外闯荡,原是你父亲做得不好。如今我们在麻姑岛安了家,也就是大少爷的家了,大少爷想着就来看看我们。麻姑岛就在山东海外,离此不远,很好找的。”

水廿七心想怪不得可驾楼船以航北海,原来并不是远行,几乎可以称作是郊游了。近看麻姑也有三十多岁了,只是仪态可亲,言语随和,方显得风姿嫣然。而父亲一眼望去,也似壮年,两人并坐,并不是白发红颜,反倒甚为相配。忽然想起鹦鹉曾经说过,不知父亲是怎么的人,让众女垂青钟情。如今看来,父亲确有他的好处,以往自己是一心只记恨着他待自己的不好,忽视了其他的。

心结一解,他也有说有笑起来,讲些别后的趣事,又说起怎样教强盗们火烧蓬莱城,救出老九的事,说得两人一头笑,一头骂。水廿七忽然想到金煌言,便又把金煌言的来历和目的说了,末了说道:“我马上要去扶余找鹦鹉,这姓金的事你自己处理。”言下之意是你惹的祸,你管。

麻姑听了浮姬的事,含笑带怨地嗔了水秦一眼,啐了一口。水秦不以为意,道:“这有何难,赶明儿我就守在这里,等这姓金的船过来了,我让来宝摸黑过去,给他几下子,打得他半死不活的,他的手下自然会忙着赶回国去请大夫看病,我让他几年都起不了床,他也就就不会惦记着我家里的东西了。你这小子还是历验太浅,这么个小毛贼也用得着跟他费那么工夫?”

水廿七冷笑道:“他眼下只有五个人一艘船,当然没什么难的,当初他可是五艘船三百个人!你有什么法子,说来我听听?要不是借助海盗的势力,这会儿只怕已经被他掘了祖坟了。你就少招惹些…不行吗?”

水秦看一眼麻姑,笑道:“从今以后,再不招惹了。”麻姑转过脸去轻笑。

吃过午饭,两个女孩儿也睡醒了,嬷嬷抱出来玩耍,水廿七心情大好,问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星星和月亮谁大谁小,有多大了,逗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挂着鹦鹉,便说要走,又被留下吃了晚饭,才作别回船。临走答应麻姑,待找到鹦鹉,就去麻姑岛上一家子骨肉团聚见面。

第二十七章扶余国难

别过了父亲,水廿七驾着鹦鹉号向东北方而去。这一番起航,可说是兴高采烈,心旌鼓荡,还带得有一丝惋惜。要是早知道这么快就能遇上父亲,好事又八九不离十的,就该把鹦鹉留在船上,那这会儿就不用着急慌忙的朝前赶。

想想也怪自己对父亲的成见太深,一提起他就心烦,没往细处想。儿子娶媳是多大的事,他怎么能不过问呢?他也在碣石宫中长大,素知附近村民对龙王的敬畏,二月初二祭龙王、送娘娘,自己是肯定要来的,父亲要找自己,挑这个时候来准没错。如果不是这么巧,鹦鹉说她是芸娘的女儿,自己又怕犯下大错,隔天就带了她出海,没准这会儿两人还在地下暗宫里缠绵,那父亲一来就见着了,也不用他带着九个月大的孩子在海上迤逦拖延,累着麻姑和嬷嬷们。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海,万一海上起点风浪,可如何是好?

想起那两个小妹妹,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他从小一人长大,可说是寂寞冷清之极,好在妹妹们不用受他吃过的苦,等找到鹦鹉,带她去见父亲,她也一定会喜欢星星月亮的。这时想起鹦鹉,早把禁忌放开了,心中所想都是那一刻自己拥着鹦鹉,盖着虎皮,在她脸上亲吻的旖旎风光。想到这里心中一荡,浑身精力无处施发,爬上桅杆大声喊道:“鹦鹉,我来了!”连喊几声,畅快之至。

几天后,鹦鹉号已近扶余海外。杜萱曾告诉他,去京城最方便是从临海的伊川港进入扶余国,沿伊川而上,就可以停在国都望京城外,这样是最方便的。不过战事频危,水廿七担心外国船只怕是进不了伊川,那在伊川港登岸,再从陆路进京也行,这样走仍是最近最快的一条路。

水廿七驾着船刚到近海,远远的就见前面有无数条船在海岸边上围成一线之势,这一惊非小,忙爬上桅杆最高处张望,离得远了,看不清是谁的船队。他脑中飞快地转动,暗忖难道已经打起来了吗?这些船是谁的船?如果是杜萱的船,这是离港还是入港?入港不可能,他起程回国已近一个月,并且他的船队只有五艘。如果是离港,他离港做什么?难道是想偷袭敌人的后方,前后夹击?又或者,是敌人的船队占了先机,船队已经到了国门外,杜萱反被围在了当中?如果是后者,那望京就相当的危险了。这么多船,守卫伊川港的军队不知抵不抵抗得住?伊川港一旦失守,敌船就可沿伊川而上,直破京城了。

想到这里,他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深悔不该把鹦鹉送到马上要开战的地方来,当时只想有杜萱的照顾,她应该会过得很好,何况随行的还有一万精兵。却再没想到,一旦打起仗来,一万人算什么?眼前这一片船队,只怕是不少于二三十条船,一条船如果可装一千人,那就是两三万人。如果这两三万人都是敌军…

不敢再往下想,转而想自己的行止。前面的船队是谁的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如果冒冒失失地闯过去,势必会被当成敌人,到时别说找不到鹦鹉,自己先就死了。如果是杜萱的船队呢?以他太子之尊,断不会孤身犯险,扶余国自有大将领兵。那么自己迎上去,也会被当成奸细。扶余国的人,除了杜萱和他身边的几名侍卫,谁也不认识他这一号“国士”。他身上倒是带得有杜萱送他的一块太子宫的腰牌,那是临别时杜萱从一名侍卫身上解下来的,杜萱还在上头提笔写了一个“宾”字,说这是太子宾客的意思,见者一律放行。但那是指的太平时期,如今这样的危急关头,守城的也好统兵的也好,估计都不会只看一看牌就放行。要是腰牌落入敌军之手,敌人不就可以相机行事?换了是水廿七自己,处在相似的地步,也不会放任何一个人入城的。

水廿七被困在这里,进,进不得,退,又不甘心。伊川港肯定是不能去了,绕道别的港口城市看看如何?扶余国危难之际,除了鹦鹉是他一心牵挂的,杜萱也是他的结义兄长,为了兄长帮点忙出点力还不是应该的吗?

为免让船队发现鹦鹉号,水廿七不敢再向前驶,转舵回航几十哩,出了彼此的视野再向西行。他对这一带的航线城市并不熟悉,所倚仗的乃是杜萱送给他的一张扶余海图。伊川港上面的一座沿海城池名叫津州,转去那里入港上岸试试。

几天后到了津州城外,这次海面上没有了船队,岂止是船队,连船只也没有。一个港口,外面一艘船都没有,那肯定是不正常的。果然城头上挂了一面黑旗,那是封城关门的信号。水廿七心里一凉,这才知道这仗是真的打得凶险了。

沿海岸线而行,所有的城池是关着城门,不放进任何一个人一条船。他心急如焚,不知扶余国内打成了什么样,急得他在船上团团乱转,想不出个法子进去。这燥心一起,说什么也静不下来。暗道这仗如果打一年,我就要在外边熬一年?真要是一年能打完倒也罢了,要是打上三年呢?当初可是约好三年为期的。要是三年能打胜倒还好说,依鹦鹉的性子,三五年内是不会另嫁他人的,但打上三年要是败了呢?要是这三年里出了意外呢?就算什么意外都不出,仗也打胜了,到时自己的心也焦碎了,活不活着都难说。

没有鹦鹉处在危难中,自己在外等着的道理,这扶余国关得再紧,总有办法进去的吧?他左想右想,忽然想起个主意,海上进不去,从陆上进去好了。扶余与本朝接壤,既然本朝肯借兵借粮,那边界那儿没准还开着,战事这么危急,粮草一定稀缺,除了从本朝购买,还能去哪儿弄?既然要通商,那就有通道。

想清这一点,心头一松,郁集多时的眉头也放开了,马上转舵往西而去,一路扯足了帆吃足了风,风高浪急,不多日看到了一处城池,靠船上岸,在码头就将船卖了,拿了钱买了匹马,打马便行。两日后上了官道,但见官道上络绎不绝都是推着独轮车运送粮食的人,下马一打听,果然是送往前面战区的。这一下心花怒放,催马又行。

这一路行去都与运粮车挤道,一辆又一辆,前后望不到头。慢慢地他觉出不对劲来了,怎么有这么多的商人运粮食来买?前方有多少人?战事又有多大?等到了一处镇甸一看,镇里全是独轮车的天下,推车的人放下车不管,挤进一个饭铺拿出一个东西亮一下,马上就有饭端上给他吃,吃完抹嘴就走,也不给钱。

水廿七上前拦住一个人问道:“大哥,劳您驾请问,你们这都是…”

那人看他一眼,用小指甲剔着牙道:“我们是征东大将军麾下,专运粮草锱重的后勤队伍,这些粮都是军粮。”

怪不得这么多人,原来闯进了运粮队,这些人不是商人,而是士卒。也是水廿七长年都在沿海生活,上岸不过是卖珍珠珊瑚沉船宝物,或是买食水瓜果,都是和商人打交道,这一下见了官军竟是不认得。又问道:“征东大将军?征什么东?是要去打扶余吗?”心想难道是朝廷背信,杜萱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那人摇头道:“你这小哥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征东大将军丁乾安,带了十万大军来援助扶余。”

水廿七惊道:“十万大军?”

原来这一两个月水廿七在海上对扶余战事丝毫不知,而形势与早先他和杜萱在蓬莱见面时已大大的不同。当时是扶余的邻国皋落向扶桑借兵,扶桑同意借兵两万,因此才由扶余太子出面借兵,这一万人不过是个意思,表示两国联盟,不至要前拒恶狼,后防猛虎。哪知扶桑之人实是狼子野心,早就觊觎他国肥沃良田,眼见皋落借兵,这千载良机岂肯错过,明里是出兵两万,暗则以五倍兵力进入皋落,轻轻松松地占领了皋落,连国王也被囚禁。又假传圣旨,领了皋落军队十万,合兵二十万进发扶余,想一举灭了扶余,两国之地从此成了扶桑之土。

杜萱带回的一万精兵刚刚在伊川港登岸,就接着探子来报,说扶桑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步兵从陆上杀来,一路水军正向伊川港驶来,看来是打算进伊川,入望京,前后夹击,国都势危。这名探子正是杜萱在蓬莱城外派去打听金煌言身份的那个人,他不但打听到了金煌言的身份,还带回这个天大的消息。

杜萱听报,马上命令这一万精兵镇守伊川港,不能放进一船一人,他就驻在伊川港坐镇指挥。水廿七在伊川港外看见的船队,正是扶桑的围城军队。若不是杜萱早一步得报有扶桑船队来犯,做好了守城准备,那伊川港措手不及,势必退守。伊港一失,伊川便成了康庄大道,扶桑船队沿江溯流,不消多少工夫,就可拿下望京。因此那名探子的消息可说是逆转关键之锁钥。在杜萱心中,早将水廿七谢了千百遍。若不是在蓬莱城恰好遇上水廿七,若不是水廿七恰好和金煌言有嫌,若不是金煌言恰好留下那枚菊花金盒,若不是水廿七拿出那枚金盒向他询问…

杜萱暗道自己慧眼识人,一眼就看出水廿七不凡。先救自己性命,再救扶余国难,“国士无双”四字,正好相赠。

此外陆路由扶余王亲自统领,眼看形势危急,他再派信使向朝廷请兵。朝廷一看扶桑之志非小,既已占皋落,再进攻扶余,断不是小小的扶余国土能满足的了。扶余一失,唇亡齿寒,边境不宁矣。马上拜丁乾安为将,点了十万大军,再加上扶余的十二万,合兵二十二万,号称五十万,联手抗敌。大军已至扶余与扶桑的交战前线,整个扶余国都忙着往前方运粮运草运兵器,扶余与本朝的边境如同虚设,水廿七一路行来,所见所闻都是国人乡音,是已早进了扶余国而不自觉。

水廿七一听太子仍在伊川港,悔得不住跌脚,早知道他就不用绕这么大个圈子了。不过依战局来看,就算杜萱知道水廿七到了城外,也没有办法放他进城。看样子杜萱甫进港就驻下督军,并没有回过望京城,那鹦鹉呢?是随他呆在危城之中,还是被送进了京城呢?按杜萱的为人,是不会让鹦鹉临危的,定是会派人把鹦鹉送到京城安全之地。而鹦鹉一向懂得趋吉避凶,不会在这个时候加重杜萱的负担,也会乖乖地听话前往京城。那自己就往京城而去就是了。

一路上不消说晓行夜宿。这时已深入扶余国内,语言上早就听不懂了。好在国主是汉人,因此官方通行文字也是汉字,凡是城廓镇甸乡村路驿的指示路牌也多用汉字,因此往京城去的路倒是不会认错,难的是打尖住店,要费不少口舌和手势比划。到后来他索性住在野外,这时已是六月,天气炎热,晚上露宿反倒风凉。只有吃饭仍是个麻烦,一来言语不通,二来他随身携带的都是国内的制钱,扶余钱一文也没有,金豆子也不敢拿出来换。正值战乱,他一个外乡人,说着听不懂的话,手拿金子,不是把奸细二字刻在了脸上了吗?一天实在饿不过了,就在一处镇甸上偷了路人一个钱袋,转过两条街,走进一家饭铺,对伙计指了指旁边一桌的东西,给了两文钱,伙计马上照着邻桌的饭菜摆了上来,朝他比了比四根手指,他点点头,又拿出四文,伙计也点点头,脸露笑容,请他坐下慢用。他又给伙计两文,指指门口的那匹马,伙计啊一声点点头,给了马儿草料和食水。他笑着点头道谢,坐下来慢慢亨用。

好些天都没吃上可口的饭菜,这一顿吃得很是舒服。正吃得高兴,那个笑咪咪的伙计又来了,手上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汤,放在水廿七桌子上,又冲他比了四个指头。水廿七肚子虽说已经半饱,但看了这碗鸡汤,还是忍不住咽口水,盖因这一路吃的都是粗粮菜蔬,肉的滋味是很久没尝过了。一见之下,马上喜笑颜开,又拿出钱袋摸出四文钱。

钱还没交到伙计手里,就有人擘手夺过,跟着就有四五个人围上来一通拳打脚踢,为首的那个人穿着蓝绸袍服,水廿七看着眼熟,猜他定是被偷钱包的人。那伙计在一边端着鸡汤叫喊,估计是在推波助澜。水廿七想这个蓝袍胖子定是镇上的名人,他的钱袋很多人都认识,自己拿了大摇大摆进店要东西吃,跑堂的伙计一眼认出来,却装着笑脸周旋,安顿好自己,跑去找来了失主,还拿碗鸡汤来引诱自己再掏一次钱袋,让失主人赃并获。这下没什么可说的,只有抱了头挨打。他知道一说话人家听不懂,很可能招来更多的拳脚。

水廿七想想真是现世报。自己纵横四海,杀人放火,什么事没干过?偏偏为偷几文钱吃个饭被捉住挨一顿打,冤也冤死了。可以想像金煌言在蓬莱城被偷,又被关进牢里大概就是这样无奈的心情。忽然想起金煌言,这会儿应该已经躺在他自己家里的病榻上了吧?他父亲说了要把他打得个几年下不了床,那就一定会下不了床。想想金煌言也真是倒霉,大张旗鼓地来寻宝,连装宝贝的箱子都订好了,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可见居心不良的人是要遭天遣的。照此推论,扶桑军队得陇望蜀也会被击败。自己因偷窃被打一顿,也就没什么。

看他挨打不还手,那蓝袍胖子也喝止了旁人,解下腰带来把他捆了,推着他往外走,似乎是要送到官衙里去。水廿七心念一动,暗想官员定会说汉话写汉字,自己见到了官,拿出太子宫的腰牌,就算低级官员不认识,也会递交上级,这样一级一级往上移交,总会有高官识得,岂不是比自己一个人在乡间像瞎子哑巴一样好得多?

主意一定,就只恐他们不去见官,好在不多久就到了一间小小的官衙里,有个小官吏模样的人出来问话,蓝袍胖子连比带划说了一通,小官吏点点头,转过来问水廿七,水廿七便道:“我是太子宾客,有事要去京城太子宫。”

那小官一听,耸然变色,忙用汉话问道:“你说什么?”果然官吏都会汉话。

水廿七暗喜计策奏效,不动声色地又说一遍道:“我是太子宾客,有事要去京城,身上有太子宫的腰牌。”

那小官吏忙上前亲自来替他解绑,水廿七从怀里摸出腰牌,托在掌上请他来看。那小官看了又看,也看不出个名堂,凭他的职位,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太子的印信,对眼前这个人又不知该怎样处置,便问道:“贵客驾临鄙县,有何指教?”

水廿七道:“我乃华夏国人,有事要去面见太子,不想在贵国言语不通,货币难用,因此在镇上问这位先生借用了几文,我这里有吾国钱币少许,可作赔偿。还请上官指点去京城的捷径。”说着拿出十枚制钱要交给蓝袍胖子。

那官员一听忙道:“贵国正为鄙国抗击敌人,鄙国上下感激莫名。贵客驾临,原是鄙县的荣幸,哪里还敢收取钱财。”回头对蓝袍胖子说了几句,吓得蓝袍胖子忙打拱作揖,又连连摆手,不敢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