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启明年幼,未进过学堂,懵然问:“背书是什么?”

阿斗亦少年心性,又是奉父命微服前来,见小孩不知自己身份,也没摆什么架子,仇大苦深教训道:“背书是天下最苦的事情。”

田启明依旧不懂:“可是……我爹说诸葛先生说背书好,让我多学学。”

阿斗:“咱们哪能和诸葛先生比?他最喜欢吃苦,我可不喜欢,难道你喜欢?”

“我也不喜欢吃苦,”田启明摇头,继而庆幸,“你真可怜。”

阿斗叹息:“是啊,我爹总嫌我没有诸葛先生半分聪明……”

田启明安慰:“是啊,我娘总嫌我和我爹加起来都没诸葛先生一根头发聪明。”

他们俩俩对望,忽然笑了,颇有惺惺相惜之意,感叹:“哎,都怪先生太聪明了。”

院落里葫芦花开得正茂,菜田嫩绿,画眉鸟在啼叫,他们坐在屋檐下,没有贵贱之分,很是放松,一边说悄悄话,一边听屋内大人聊天。

“你叫我刘阿斗就好,我爹以前是个卖草鞋的。”

“我是田启明,你可以叫我大明,我爹是个开杂货店的。”

“哈哈,咱们爹都差不多。”

“是啊是啊,都差不多。”

书房里案牍堆积如山,全是军国大事,诸葛先生有些劳累,眼睛里布满红丝,有个小童替他捏肩膀。田老板搓着手,觉得为自家小店的破事打扰诸葛先生的正事很是不安。

幸好,他们自幼发小,交情与常人不同。

诸葛先生对直肠直肚的田老板很有好感,总是夸他为“直人、忠人、老实人”,对他的要求,只要不是太为难,不违背规矩的小忙,都愿意顺手帮上一把。

“大哥,你也知道……我家媳妇性子不太好。”田老板有求于人,十回有八回是给媳妇逼的,诸葛亮对他媳妇之凶悍了如指掌,感叹道:“这回她又要你做什么?”

田老板为难道:“你还记得钱家杂货店吧?就是前两年,张飞将军给他家女儿起名叫钱多多那家。”

“知道,是与你同街的那家杂货店吧?你媳妇说钱家女儿名字是将军起的,嫌自家儿子叫二狗子太丢份,便让我给你家儿子起名字……”诸葛先生提起往事,忍不住摇着头笑了,“前两天张将军喝醉酒和他唱了一路还没唱够,硬跑我门上来,拍了半夜的门说要出征打仗,我家侍卫连扯带丢的才把他们弄回去,闹得我半宿没睡好觉。”

张飞将军虽是屠夫出身,但人长得帅,草书写得好,饱读诗书,还画得一手工笔美人,素是蜀中女儿爱慕的对象,就是喝起酒来没完没了。他酒量之大鲜有匹敌之人,来一个灌倒一个,来两个灌倒一双,喝醉后不是唱歌就是骂人,闹得大家提起和他喝酒就怨声载道。

田老板闻言,痛心疾首附和:“也就老钱和他喝得来,那小子最是口甜舌滑,哄得人人高兴,大家都爱去他家买东西,害得我家店铺都没人上门了。前阵子他家媳妇买了金镯子,惹得我家媳妇为这事天天和我闹腾,还请大哥救我一救,您老想个点子比咱腰还粗呢。”

诸葛亮差点听喷了,笑了半天:“你的腰可不粗,我想的点子怕是也没多粗。”

田老板没听懂暗示,连忙道:“咱家媳妇的腰粗,和水缸似的!得和她比!”

诸葛亮笑道:“水缸般粗的点子我也没有,先问问,你是否与老钱攀比说甜言蜜语?然后输得一塌糊涂?”

田老板一拍大腿:“先生说得是啊!我一直在学他说话。他夸个小媳妇肤白貌美应用好脂粉,回去人人看了夸,小媳妇买了七八两回去,我夸个小寡妇肤白貌美应用好脂粉,回去人人看了夸,小寡妇骂我臭流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都是夸奖吗?我哪里说错了?”

诸葛亮:“……”

田老板:“还有,卖吃食的时候,他和大嫂子说糖好,多吃点,美容又养颜,大嫂子买了大半斤回去。我和大嫂子说醋好,多吃点,美容又养颜,大嫂子骂我有毛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都是吃食吗?我哪里说错了?”

诸葛亮:“……”

田老板委屈:“大哥,我明明说的是真心实意的话,为啥大家都骂我呢?邻居骂我,媳妇也骂我,儿子埋怨我,我家的狗都对我吠得格外大声,你可得帮帮我……”

在屋外偷听的阿斗笑得直不起腰,只碍于诸葛先生的面子,不敢出声,憋得圆脸发红:“你爹真是活宝,他怎么认得诸葛先生的?”

田启明也觉得自家老爹笨得很丢脸,努力给他找面子:“他说他俩是发小,我爹还说他救过诸葛先生。”

阿斗打破砂锅问到底:“哎,我家认识诸葛先生也不短了,人人都说诸葛先生多智近乎妖,他何曾需要人救?”

田启明想了想,细声细气:“听说是诸葛先生五岁的时候给恶狗追着咬,是我爹丢石头救下的,还给他找了条裤子换呢。”

“再有学问的先生还是斗不过恶狗啊,”阿斗差点笑疯了,“怪不得先生如此讨厌狗,哈哈!”

诸葛亮莫名其妙地看了眼窗外狂笑的两个孩子,继续教训田老板,“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不善说话,却硬要和老钱比甜言蜜语,自是输得一塌糊涂。”他见对方似乎还不懂,再举例说明,“若是我跑去和张飞将军比喝酒,或是和关羽将军比刀法如何?”

田老板大惊,“万万比不得的,你可千万别冒傻。”张飞将军随随便便就能灌倒十个诸葛先生,关羽将军一根手指就能砍下二十个诸葛先生的脑袋瓜子,他继而大悟,“我懂了,咱做生意是比不过老钱的,咱认输就好。”

“那可不行,”诸葛亮见他开窍,笑道,“生意之道,又不是要甜言蜜语才玩得转的。我给你出个点子,回去你就和他比装傻,越傻越好,世人皆有贪利之心,若大家都觉得你是个傻子,买东西都能占便宜,自然乐意来你家,货物方面,今年雨水多,应进……”

田老板恍然大悟,连声称妙。

两人约莫聊了大半个时辰,一个细心教,一个虚心听,气氛很是欢快。

其间,荆州牧又派了好些侍卫送文书来,问:“王问先生,蜀锦和井盐是否已收齐,何日售往江东?军费筹集何时有?”

诸葛亮休息够了,示意田老板先回去,回头又看见在门外蹲着的俩半大孩子,感叹:“老田啊,你的生意经确实不行,偶尔会犯糊涂,如今你家儿子也不小了,该送去念些书懂点学问,学会算账什么的,也好帮衬你的店铺。”

“先生说的必是对的。”田老板点头如捣蒜。

田启明原本听他俩对答听得正乐呵,忽闻平地雷响,拿着绿豆糕的手给吓松了,半块糕点跌落尘土,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啥他爹生意经不行会扯到要他念书上去,看阿斗念书念得那么苦,他可不喜欢念书。

阿斗幸灾乐祸,笑得嘴角都翘起:“你也要可怜了。”

田启明拼命摇头:“不会的,我爹最疼我,他不舍得让我受苦的。”

田老板对诸葛先生发誓:“我回去就让他念书!好好念!哎,可惜那兔崽子天性皮,坐不住,也不知念不念得进去,到时候哭闹起来,他娘又心软。”

诸葛先生肯定了他的做法:“玉不琢不成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也是得先劳苦一番的。”

“先生说得对!不吃苦中苦,怎成人上人?!那兔崽子不好好念就狠狠揍一顿!”田老板越想越对,两眼发亮,想到自家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只恨不得回去立刻就抄板子把儿子送学堂。

田启明目瞪口呆。

阿斗幽幽总结:“在诸葛先生发话前,我爹也是最疼我……”

【叁】

诸葛先生才华横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在蜀人心目中几乎是半个神仙。

自他出谋划策后,田家杂货店生意蒸蒸日上,气得钱家杂货店老板跌倒,每天都朝街东吐好几口唾沫。

田家两口子对诸葛先生更信得五体投地,只要先生说田启明要去念书,田启明就得去念书。他们联合起来,把儿子逼得像那被堵在死角的小鸡仔,逃无可逃,被乖乖逮住,束手就擒,花大价钱送去学堂。

田启明脑子不好,不爱念书,人坐在学堂,心里老惦记着家里偷偷削的木头小玩意,上课走神,总是背不出书。

先生严厉,当众斥骂,罚抄书,打板子,折腾得丢人现眼。

爹恨铁不成钢,天天拿着诸葛先生三岁念书五岁做诗什么的例子把他往死里训,娘恨铜不成金,虽见他手心给板子打肿疼得不行,心肠有些软,可听见男人说读书读得好才能封侯拜相,光宗耀祖,立即狠下心肠把儿子往火坑里推,边推边念叨:“家里的鸡蛋都是你的,杀鸡鸡腿子都是你的,咱爹娘为你付出那么多,大家都是为你好,你这瓜娃子咋就不好好念书呢?你对得起祖宗对得起爹娘吗?”

爹娘从诸葛先生那里听来的大道理堆成山,偏偏没给自己诸葛先生的脑子,能怨谁?

田启明读来读去读不好,终于明白了阿斗的苦,两眼泪汪汪,委屈只往肚子里吞。

那日,他努力了许久,还是没背下书,被先生骂了大半日,躲在街角不敢回家,却见到采花归来的钱多多,她歪着脑袋认了半日,认出昔日仇人,“噗”地一声笑了:“哪里来的爱哭猫?”

田启明发现死对头,赶紧扭头对墙角,擦干眼泪,极大丈夫般道:“不要你个臭丫头管!”

“我猜猜,”春日游归,鲜花满蓝,钱多多心情好得像树上的小麻雀,没有抬杠的心,她见对方哭得可怜,语气里少了几分嘲讽,却带了几分真心,“你念不会书,又被爹娘打骂了?”

田启明沉默不语。

钱多多看见他背书的苦相,不由心生怜悯,好奇问:“你爹娘也真奇怪,明明你不擅长念书,为何还要逼你念呢?”

田启明瓮声瓮气:“诸葛先生说小孩子都要念书。”

提起这个“说”字,钱多多也感同身受:“张将军家的夫人也说女孩子要学针线活呢,可是我就不耐烦学,我就做算术看账簿,数铜钱做买卖,我娘见我弄断了七八根绣花针也不成,还糟蹋了她的绣花棚,就由得我了……其实她自个儿绣得也不太成。”

“你就好了,爹娘轻易便放过你,”田启明羡慕嫉妒恨,呜咽道,“明明我读书的脑子也不成啊,可是爹娘只听诸葛先生的话,读不好也逼着读。”

钱多多放下花篮,蹲在他身旁,安慰:“脑子不合适就算了,为啥要那么听话?你爹那么爱念书怎么又不见他去念?他没念书不是一样娶媳妇过日子吗?难道你就没别喜欢的东西了吗?我看你平日很喜欢摆弄破木片破竹板啊。”

“那才不是破木头呢,”田启明悄悄看了眼“仇敌”,确认她脸上没有嘲笑自己的神色,扭捏害羞地答,“我说我想做木匠,可是我爹说我没出息……”

“咦?木匠?!”钱多多惊叹道,“木匠好厉害的啊!上次我看见二麻子巷里的刘大爷做的那梳妆盒,那手艺真绝了,上面雕的仙女简直能活过来,哎,可惜我娘说那玩意镶了宝石,很贵的,买不起,我忍不住就天天去看,后来那盒子给大官买走了,我还郁闷了许久。”

田启明惊喜:“你也觉得木匠不错吧?梳妆盒不过雕虫小技,算得什么?”

钱多多有些不信:“夸得自己那么行,你给我做个看看啊?”

“做就做,”田启明得意道,“其实诸葛先生家的木车流马才是绝技呢!”

“木车流马啊,听着好厉害的样子,”钱多多悠然神往,“可惜咱家和他家不熟,只听过,没机会见。”

“我说你听,”田启明一时忘了悲伤,比着他研究过的那木头牛,指手画脚说起来,“那东西不用马拉,不用牛拖,会自己跑的……”

钱多多听得瞠目结舌,连连称绝。

孩子玩起来总是爱忘事,他们聊得兴起,丢了死仇,叽叽喳喳地说到几乎黄昏日落。

钱多多终于想起要回家,她在花篮子里拿出一大把茉莉,塞入田启明怀里,“拿去给你娘,嘴巴放甜点,然后求个饶,你娘最疼你,说不准会为你给爹求情。”她还教了几句哄母亲的甜言蜜语,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叮嘱,“小心点。”

田启明嗅着手心的茉莉花,看着钱多多离去的背影,杏色袍子,绿色裙子,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带着红绒花,蹦蹦跳跳,甩得真好看,他急忙对她喊:“我给你做梳妆盒!”

钱多多不回头,摇摇手:“等着咧!”

田启明的脸有点红。

那天晚上,他偷偷摸摸找了块木头,努力做了起来。

小小的梳妆盒在指尖成型,盒面刻着几朵小桃花,周围镶嵌了他收集回来的漂亮石头,扭动石头上的小机关,盒底会蹦出一只木头小鸟来,小鸟可以拔出来装在木头簪子上,设计很是别致。虽技术不足,制作得有些糙,却见巧思。

钱多多收到首饰盒的时候,开心得差点惊叫起来。她抱着小鸟簪子装了又拆,拆了又装,戴在头上对水照了许久,欢喜的脸上红扑扑的,亮晶晶的眼里全是崇拜:“启明大哥,你真厉害!”

田启明揉着鼻子,高高昂起头:“哼,必须的。”

两个孩子彼此看着,心里涌起莫名的甜丝丝的感觉。

就像落花入水涟漪,一圈圈散开。

如同少年少女情愫,一圈圈散开。

你懂得我,我懂得你,彼此欣赏,彼此爱慕,情窦初开的爱情最真诚、最浪漫。

田家与钱家抢着生意,继续交恶,田家娘子和钱家娘子不止一次当街对骂,两个年龄相近的孩子却学会在互相谩骂的大人背后,彼此打手势,做暗语。无数个忙里抽空的机会,花灯会、墙角边、巷道口,他们躲着大人的视线,偷偷地玩,丢沙包、斗花草、看鲤鱼。

钱多多悄悄问:“我们在一起玩,要是爹娘发现了怎么办?你会不会不理我?”

田启明说:“就算挨骂,我也不要不理你。”

钱多多笑:“你敢发誓?”

田启明:“我发誓,可是你也要发誓,不能不理我。”

钱多多点头:“好,我也发誓。”

两只小手伸出,尾指相扣,有些说不出的温柔。

稚嫩的声音在僻静的角落响起:“勾勾手,在一起,赖皮是小狗!”

少年少女相视而笑,这是属于他们的小秘密。

【肆】

年年月月日日,时光如梭过。

转眼建安二十四年至,刘备北攻,斩魏将夏侯渊,迫曹操退兵,占汉中为王,蜀汉达鼎盛时期,蜀人大喜。八月十五中秋前夕,田老板带着儿子给诸葛先生家送糕点去,田启明再次遇到了微服前来听先生教诲的阿斗。

此时刘备刚刚称王,生活简朴,阿斗的穿着打扮还是没有贵族架子,脾气也极好,就是爱玩,什么玩儿的东西过了他的手都能精,偏偏背书背不会,为此没少挨骂。

这对读书不行的少年,同病相怜,凑在一起做最多的事就是抱头诉苦。

阿斗:“我被爹骂了半个时辰。”

田启明:“我给爹骂了一个时辰。”

阿斗:“背不出书,我爹抽了我三板子。”

田启明:“背不出书,我爹抽了我五板子。”

阿斗:“我爹叫我听诸葛先生的话。”

田启明“我爹也叫我听诸葛先生的话……”

阿斗:“小弟……”

田启明:“大哥……”

“咱们真可怜啊。”难兄见难弟,两眼泪汪汪,不就是诸葛先生打七岁起就天纵英才、足智多谋、精明能干、学富百车、饱读诗书、能谋善断、机智过人了一点点吗?凭啥看不起他们俩笨蛋啊?!

诸葛先生让他们写大字,两个少年写了会,嫌手酸,便躲了个懒偷吃绿豆糕。你一块,我一块吃得正欢喜,忽然田启明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赶紧将绿豆糕藏起,紧接他听见自己老爹的大嗓门:“我家那母大虫,凶蛮泼辣,多嘴长舌,真正是气死我也,再敢胡闹老子就纳小!纳两个貌美如花温柔体贴的美人回来气死她!”

田启明忽然心里一紧,赶紧偷偷摸摸贴着墙角溜过去,贴着墙壁偷听,阿斗见他这幅模样,也觉有趣,跟着过来偷听,然后他们听见诸葛先生笑道:“老弟此言差矣,你家媳妇二十年前容貌如何?”

“那时候腰肢还没粗,脸上也没老树皮,是有两分颜色,”田老板怒道,“那时候虽说泼辣还有几分道理可言,谁知道她现在变得如此啰嗦不讲理。”

诸葛先生深入浅出,再道:“女子容颜盛时不过十余年,你也说陈氏年轻时性格尚好,可见女人性子易变,若纳了两个美妾回来,再过二十年,变成三只老树皮脸女人在你这白胡子老头耳边啰嗦,如此可好?”

“这,”田老板的声音打了个激灵,过了许久,顿悟,“一个老女人啰嗦尚可忍,一群老女人啰嗦实在消受不起,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怪不得先生从不纳妾,先生高见,高高见,小弟差点又要犯错误了——”

田启明差点为自家的糊涂老爹的糊涂话笑喷了。

阿斗在他耳边悄悄说:“诸葛先生天天扑在案牍上,不好女色蜀中闻名,我爹说他平生最不耐烦就是听没见识的女人唠叨,最自负便是娶了个从不多嘴的聪明媳妇,你爹和他讨这种主意,绝对是脑子犯傻了。”

田启明瞥了他一眼:“研究得那么透彻?你想好要娶个怎样的媳妇了?”

阿斗漫不经心道:“我爹说张将军的两个女儿都是绝色,性格贤惠,可以凑合。你呢?”

田启明想起钱多多,嘴角泛起丝诡异笑容,连连摇头:“不可说。”

阿斗嗤:“谁稀罕?”

窃窃私语之际,诸葛先生的话再次响起:“你家启明也快到定亲年纪了吧?”

“放心,我记得先生的教诲,娶妻重德不重色,”田老板拍着胸脯道,“我不会再犯错误了,前些日子相看了城郊李家村的大妞儿,虽然长得丑些,却织得手好蜀锦,性情儿温顺,贤良淑德人人夸,还不爱说话不啰嗦,我媳妇也偷偷相看考验了两次,回来直夸她好,将来定不会苦了我儿。”

诸葛先生连连赞同:“能织蜀锦?手巧,甚好,甚好。”

田老板仿佛自个被表扬般,大喜:“诸葛先生说好,必定是好的。”

他们说话声音并不大,听在田启明耳边犹如平地雷响,吓得他差点倒了。他是知道李家的大妞儿的,长得黑胖矮丑,像个木头人般不爱说话,走路目不斜视,说话声音比蚊子小……这些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他心里头喜欢的是隔壁的钱多多,哪怕钱多多爱说爱笑了点,活泼过度了点,不太端庄了点,不会织布了点,可还是她最好。

阿斗大约看懂了,劝:“别想了,把小心思都收起来吧,他们是不会准你不听话的。”就如他喜欢服侍自己多年的如意姐姐那样,如意姐姐笑起来嘴角两个小酒窝,山歌唱得比黄鹂儿还好听,经常安慰丧母的他,最是温柔。奈何他稍微透了点口风,便被诸葛先生训斥玩物尚志,沉迷女色。父亲立即将如意姐姐拿去配了人,所以他不敢瞎想了。

阿斗原以为田启明也会认命。

“不,”没想到,田启明猛地摇头,跳起来怒道,“我不要听话。”

阿斗愣了。

“我,我和钱多多拉过小手,赖皮是小狗!”田启明低吼道,这瞬间,多年来,每天压抑着心里的渴望,乖乖听话做着不喜欢的事情的他,心头积压的怨恨和压抑的叛逆,就如决堤的河水般汹涌而下。什么娶妻重德不重色,什么诸葛先生的教诲,什么对和错,这瞬间他统统都不想放在心上……

他只知道自己和钱多多有过约定,如果听话就要放弃钱多多做小狗,他宁死也不要听话。

阿斗惊愕地看着朋友铁青的脸色,有些不明所以。

天底下的孩子哪能不听话呢?

【伍】

“你这臭小子说要娶钱家那不要脸的死丫头?!”

“你这贱丫头说喜欢田家那没出息的兔崽子?!”

“你知不知道钱家那该死的臭娘们是怎么埋汰你老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