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好,丰硕,结实有肉。”

“双眼皮大眼睛!真是美貌。”

“皮肤真润泽!漂亮!”

“滚滚滚!围猪圈做啥?!老子要做饭了!不准看着母猪流口水!”

“求求你,不要杀死可怜的小翠花啊!”

全是男人的军营里,缺少阴气滋润,什么怪事都能发生,大伙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牛大力总是忍不住看魏大男。

他觉得魏大男笑起来真好看,嘴巴翘起来那一下,比他们村最标致的妹子还标致。

牛大力总想象如果他是妹子……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想都不能想。

若对战友动不应该的龌龊心思,这是罪大恶极,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牛家列祖列宗。就算自家娘亲不用菜刀追他绕村子转三圈,祖宗都会砸道雷来收了他。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军营没女人,多看看母猪也就不想了。

牛大力努力收敛心思,每次魏大男笑,他都扭过头去,专心怀念家里胸大腰细屁股大的妹子们。

那天,打完战,老田肩上给箭支划过,受了轻伤,包扎时竟从怀里掉出个绣着并蒂莲花的旧荷包来,除了疯狗外的所有人都轰动了,直闹他不够哥们义气,问他是在哪里勾搭上的大姑娘小寡妇?

老田原本还想抵死不招,连荷包是自己绣的蠢话都说出来了。

奈何魏大男家里有姊妹多,耳熏目染,不但缝补技术了得,看绣活眼光也毒辣得很,他陪着大家起哄,闹得老田没法子,总算招了。

“是征兵前的小妹子送的,她叫饼儿……”话说到这里,老田的黑脸上已红得可以滴出血来,“饼儿说,她会在家乡一直等俺回去,她还说,哎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后面的俺说不出了,反正饼儿是好妹子,人美心好手巧,她送了这个荷包给俺,里面装的是菩萨处求来的护身符,看看能不能保住俺的这条命回去……”

众人恍然大悟:“感情你梦话里念叨的饼儿不是大饼而是姑娘?”

独眼龙愤然:“害老子还以为你是个吃货,下次抢大饼不和你客气了。”

老田的脑袋都快低到裤裆底去了,哪里还有平日半分威风的模样。

不知谁叫:“看他那羞答答的模样!”

众人齐齐:“呸呸呸!”

老田恼羞成怒,跳起来要揍人:“下个月军饷还要不要?!”

“大爷饶命!不管是饼儿妹子还是面儿妹子在等你,咱们都不提了,不提了!”

“饼儿当年十五岁,俺离开她十五年了,如今她是不能等俺的了。”老田停下手,苦笑。

大家都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天下哪有女孩子二十多岁还不嫁人的道理?就算饼儿愿意守着这个不知何时会死去、何时能回来的人,她家人也不会准她守。

没有尽头的战事,没有尽头的归期,没有结果的爱恋。

任凭你侬我侬,山盟海誓,终究是一场空。

还盼什么?

并蒂莲花颜色旧。

哪怕是两鬓积雪,身躯残缺,都想回去故里,远远看上她一眼,只盼她儿孙满堂,举案齐眉至白头。

战士可同袍,战士可同穴,战士可同心。

你心比我心,大家笑不出了。

“该死的柔然人!”

“狗日的柔然人!”

所有的怒火,只有一个发泄的目标,声讨中,牛大力悄悄问大男:“你家乡可有等你的小妹子?”

魏大男莫名其妙地摇头:“没有。”

牛大力莫名其妙地高兴了一下子。

【柒】

太平真君六年,盖吴聚众十万起义。

魏长安镇副将拓跋纥领兵攻盖吴,纥败死。

魏太武帝拓跋焘又征发高平敕勒部的骑兵赴长安,命将军叔孙拔统领并、秦、雍三州兵马屯于渭水之北,共御盖吴军。

【捌】

这是一场重要的战争。

要从气势上轻视敌人,要从战术上重视他们。

疯狗在两年前战死了,他的马腿中了刀,落入敌阵毫无活路却毫无畏惧,仍持大刀劈死了三个,最后被敌军数矛穿体而亡,据说死前大笑,笑得极其凄厉恐怖,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就像奶奶吓唬人的厉鬼故事主角,吓得敌军战马都往旁边跳了半步,他还说自个儿杀得没亏,这门生意赚大了!

疯狗死后,大家才知道他入伍前是胭脂水粉的卖货郎……

补上疯狗位置的是个和尚,大汗拆了寺庙,逼着他们当兵来了。开始还拿着屠刀死活不肯下手,打了两年,现在也知道你不入地狱就我入地狱,敢张弓搭箭往敌人脑袋上招呼了。就是每次杀敌回去念经念得人心烦气躁。不过他脾气不坏,还答应如果同伴们谁死翘翘了,就免费帮忙超度去极乐,所以大家对他很不错,没像别人那样指着他的脑袋笑秃子。

盖吴组织散漫,不过是人数众多。匹夫之勇,不足为惧。

奈何魏军人少。

黄河边,两天一夜,那一战打得极惨烈。

浑浊的河水变得腥红,溺死的、刺死的、砍死的、射死的,密密麻麻的尸体漂流而下,被汹涌河水冲走,不知流向何方。

敌人,自己人,人人都杀红了眼,仿佛失去理智的野兽。

“杀盖吴大将者!重赏!”启明星在东方渐渐升起,魏军主帅再次用呐喊发出号令。

进攻的号角吹响,战鼓声声震天,万匹战马奔腾的脚步将大地踩得颤抖。战士们撕心裂肺地喊着进攻的号子,张弓搭箭,射出万道呼啸的星光,然后趁着星光,催着胯下骏马,如流星,如闪电,勇敢地撕入敌阵,用生命和鲜血为战场打开局面。

“大男!小心!”牛大力手里射着箭,眼睛不自觉地留意着人群里那个娇小敏捷的身影。

大男右手持盾,左手持短弩,张弓搭箭,箭无虚发,动作很快,一触即走,绝不逗留,也不与人硬拼兵刃,可是挪腾之间,他的速度慢了。因为魏大男来时马儿已有九岁,从军十年,他的马已老了,纵使细心照料,也经不起多日劳累消耗,四蹄开始踉跄,口中吐出白沫,转换间变得迟钝,累得随时都会栽倒。

终于,有支长矛刺入马腿,马儿哀鸣一声,摇摇倒下。

魏大男就地一滚,避开被马压倒的局面,却已陷入敌阵包围中。

牛大力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揪起来了。

地上,飞扬的尘土让魏大男咳嗽不已,敌军高举的马蹄向他狠狠踩去。

心里仿佛变得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牛大力已抽出大刀,以这辈子最勇敢的姿态,往万军阵中冲去。老田在后头叹了口气,急忙唤兄弟们跟上。

魏大男蹲在地上,握紧刀,环顾四周,二十五年的往事浮光掠影而过,他知道已是最后。只能咬紧牙关,效仿疯狗,举起大刀拼死一击。忽然黑色与枣红两匹马儿闪电忽至,黑马上骑着的是老田,他举着长矛,凭着好气力,打歪了敌军刺来的三根长矛,纵使力所不及,也拼死周旋抵挡。

牛大力向魏大男伸出手:“跳上来。”

沙土笼罩的阳光下,这个乡下小伙子就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伤痕累累,魏大男笑了,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他翻身跳起,跃上马背。

可是该往哪里逃?

没有选择的余地,老田咆哮:“临阵脱逃者,斩!”

向前!无论面对任何困境,骑兵必须服从号令,向前撕开敌阵!

敌阵中,盖吴大将骑宝马,带着最好的护卫亲临前线,身躯壮如猛虎,手持狼牙棒,刮着伤,碰着死。周围魏军尸体一片,端的是万夫莫敌之势。

“朝他去!”魏大男握紧手中短弩,“近些,再近些!”

他的骑术,他的射术,仿佛天生的搭档,牛大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拍拍红马,对大男说,“抱紧我的腰。”两具温热的身体紧紧靠近,仿佛紧得不能分开,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对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让人不由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

他深呼吸一口气,瞬息之间已夹紧马腹,拉稳缰绳,压低身躯,猛地跃起,马蹄先狠狠踢了脚前方打转的敌军马匹,痛得那马惨叫一声,几乎将背上人摔下。随后红马转了方向,马仿佛有灵性般随人心意而动,避开飞射的长矛和大刀,朝盖吴大将而去。

“近点,再近点。”魏大男松开手,缓缓张开手中短弩,微微眯起双眼流露出雄鹰捕猎的神采,“近点,再近点。”

盖吴军发现了他们,手持盾牌,团团护住大将。

魏大男的箭终于出手。

那是何等刁钻,何等快速的一箭。

穿过苦苦厮杀的魏军,穿过盖吴的盾牌缝隙,穿过将军狼牙棒的反击,穿过风,穿过空气,穿过天下间所有的障碍,恍如奇迹般,直直射入盖吴大将的左眼中。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直至鲜血滔滔流出,才发出受伤猛兽的哀嚎,然后被蜂拥而上的魏军乱刀砍死。

“大男!干得好!”极度疲劳的魏军士气大振,认识他的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叛军大将死了!死了!”

同样极度疲劳的盖吴军心已乱,不知不觉,越发靠近黄河边。

魏军将领立即下令,用战车巨盾长矛箭雨,将所有盖吴军逼入黄河水中溺死。

盖吴军阵亡三万余人。

魏军大胜。

魏大男、牛大力诛杀叛军首领有功,受赏。

【玖】

老田终于退役了。

他在战斗中不慎丢了只胳膊,可是他依旧很开心:“从军十七年,总算可以回家了。”

魏大男有些担忧:“以后你的日子……”

老田满不在乎道:“下田干活这事,总归没打仗难,俺会想办法的。”

独眼龙嘲笑他:“你是急着要回去见你的饼儿妹子吧?”

“去去,没得正经,”老田挥舞着没受伤的胳膊,狠狠将他捶了几拳,捶得独眼龙嗷嗷直叫,然后转身道,“柔然已被打怕了,不停往北退却,难以南犯。盖吴成不了气势,大家再坚持一下子,回家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俺就先回家乡等你们了,兄弟若是路过上党郡,记得来俺家喝杯好酒,俺家住村口第二家,门前有棵桂花树,就是那么多年,不知那棵树还在不在……”

“省得的!”大伙欢呼,“就怕蝗虫过境,不舍得酒肉!”

老田“呸”道:“若是不舍得,便将俺名字倒过来写。”

魏大男笑道:“田大哥,你名字倒过来写还是田啊。”

大伙继续狂笑。

老田想到回去见饼儿,只觉比对战最强的敌人还紧张。

胜战后,大汗赐下犒军的肉食,甚至还有一点点酒,每人都能喝上几口解馋。

熊熊篝火中,不知为何,牛大力发现魏大男的目光,经常有意无意地瞟向他。牛大力想起那天在战场中的肌肤相贴,忽然脸又热了,有些坐立不安。

魏大男的酒量不是一般浅,几口就晕头了,不停被坏心眼的小郭打趣捉弄。

牛大力看不惯,便把他拉角落去了。

阴暗的角落,看着不远处喧哗,冷风吹过,魏大男似乎醒了些,他拉着牛大力的袖子,笑问:“大力,若战事结束,你回家乡打算做什么?”

牛大力庆幸现在是晚上,对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红色,他低头道:“没想好。”

魏大男忽然有些小心地问:“大力,你回去要娶媳妇吗?”

牛大力给他问傻了,他发现对方酒可能还没醒,脸上红扑扑的,说话还在语无伦次。

“我有个阿姊,可能长得不太好,大概……和我挺像吧,反正不算水灵妹子。不过做事挺能干,种田养猪打扫样样能,还会心疼人,织布织得特别好,呃,大概还织得好吧……”说到此处,魏大男打了个酒嗝,继续道,“就是年纪大了些,别的没啥,我看你人品不错,要不要娶她?”

牛大力叹息:“你真醉了,你多少岁,你阿姊今年多少岁?咋会还没嫁人呢?”

魏大男眉毛都挑起了,怒道:“我说没嫁就没嫁!你他娘的娶不娶?!”

他的眼睛亮晶晶,就和天上的星星一般,生气的时候好像还在笑。

牛大力觉得自己也醉了,晕头晕脑地附和:“娶,我娶。”

“这还差不多,”魏大男不知为何变得很高兴,笑得更灿烂了,“喂,若是你娶了我阿姊,会好好对她吗?”

牛大力看着他被烈火映得红扑扑的脸蛋,眼睛笑得弯弯的,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那是在艰难困苦中的明媚阳光。明明知道不应该,可是他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明明知道不能做,可是他的手仿佛不受控制,悄悄伸向他放在身后的手腕,只想偷偷碰触一下肌肤,再次感受热切的温度,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可是他只挪了三寸,又缩了回来。

军人应有铁血的意志,伤害兄弟的事,他不能做,超出兄弟情谊外的感情都要藏在心里,今生今世不能透露半分。

魏大男笑着催:“快回答!”

牛大力深深凝视着他的笑颜,回答:“若是可以,我自会好好对他。”

魏大男今夜忽然有了刁蛮的模样,问:“有多好?!”

牛大力想了想:“不打他不骂他,努力挣钱给他吃饱饭,夏天我不让他中午去田里做活被晒,也不让他做田里的重活,无论他做的饭菜多难吃,我都不嫌,无论他对我闹什么别扭,我都不生气,这样可好?”

魏大男摇头:“不够。”

牛大力为难地再想了想:“农闲时的晚上,我趴在稻草堆上给他唱山歌,可好?”

静静月夜,幽幽山歌,这是乡下孩子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情。

魏大男终于满意了:“你唱的山歌好听?来,唱首听听。”

牛大力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鼓起勇气,坐在他身边,肩靠着肩,背靠着背,趁着夜色凉风,轻轻地唱:“妹在树下摘石榴,哥扛锄头树下走,要吃石榴想拿大,要送石榴妹嫌丑,你不开口难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虽然调儿有些不准,可他知道自己唱给谁听,心上人就在旁边,里面含着的浓情就像黄河水,席卷而来,让你逃不掉,走不了。

“我爹也教过我一首歌,”余韵悠悠,魏大男愣了许久,忽而抬头,眼睛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亮,不待对方答应,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首歌很美很美,他温柔的嗓子,总有种水样的韵味在里面,就好像山上采茶的山妹子唱歌给情哥哥般。

牛大力虽听不懂,可是只要他唱的,他都喜欢。

篝火,星光,肉香,笑声。

他发誓,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分开多远,他都不会忘记今夜,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心里藏下的这个小秘密。

【拾】

一桶冷水淋下!

好男人绝对不做那断啥的狗屁袖!

两桶冷水淋下!

好男人绝对不做那分啥的狗屁桃!

三桶冷水淋下!

哈嚏——世界冷静了。

【拾壹】

仗终究是打完了,大汗宣布可以回去种田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这天,满军营都是喜极而泣的哭声。

入营认识的九个好兄弟,还剩下五个,比起其他队算不错的结局。

思念的东西少了一样,又多了一样。

大汗要封牛大力做小官,可是他已厌倦了战事,只讨了赏银,便要归家。临行前他去见魏大男,大男也和他一样拒绝了封官,此时正在收拾行李,为将军赏他的好马备鞍,当看见牛大力进来时,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怪异的红晕,视线也不敢对视。

他说:“我家在虞城,门前有一棵桃树,一棵梨树,我爹叫魏花弧,我家有七个姊妹,只要报出名来,人人都知道。我家四姊叫木兰,她会等你来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