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咱们做下人的真命苦。”

“嘘,那不要脸的鸳鸯来了,她最近为讨好公主不但不害羞,还不要命。别说了,若被那恶心的家伙传到公主耳中,可不会饶了我们。”

“嗤,长得不怎么样,手艺也不怎么样,就靠装乖卖巧犯贱上位,我才看不上她这样的女人。”

“她这人有奶便是娘,手短眼皮浅,公主赏她几件首饰就连姓啥名谁都忘了吧,若皇上发现此事,贴身侍女绝对跑不掉,有得她哭的。”

“贱货!”

“蠢货!”

“哈哈哈——”

污言秽语传入祝鸳鸯的耳中,却不能传入她的心,她松了松疲惫的肩膀,从箱里拿出绣了半幅的鸳鸯荷包,继续绣了起来,大红牡丹渐渐在针下勾出轮廓,忽然,她又想起那个名叫贺云飞的少年,眼中露出几分掩不住的失落。

针扎手上,鲜血淌出,鸳鸯眼中落入一滴殷红,痛彻心扉的感觉再次袭来。

她没有哭,因为侍女不能流泪。

【叁】

全公主府的人都喜欢贺云飞,他是个侍从,身份有些低,身段有些瘦,长得很清秀,可是他特别喜欢笑,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无论遇到多少苦难,都好像没心没肺般不放在眼里。

他活儿干得好,心肠好,脾气好,乐于助人,还特别聪明,任何说书只要听过一次就能回来绘声绘色讲给大家听。他肚子里有说不完的笑话,不管谁有了烦恼,只要和他说上一小会话,都会兴高采烈起来。

不苟言笑的宋嬷嬷看见他会露出笑容:“别嫌嬷嬷啰嗦,你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媳妇了,哎,不如让嬷嬷帮你相看相看?”

吝啬到骨子里的老牛头,见他会眉开眼笑打招呼:“上次驸马爷赏的糕点,叔给你留了半块,你来给叔说两个笑话。”

苛刻成性的厨房黄嫂见了他就骂:“过来!乖乖把大嫂炖的鸡汤吞下去!男人长那么瘦,身子薄,哪家闺女敢嫁你?!”

就连做粗活的傻妞见了他都会飞奔过来:“云飞哥哥,你最好了,再给我编个草蝈蝈好不好?!”

贺云飞总是会露出两颗小虎牙,脆生生地应:“好!”

他走过的地方,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祝鸳鸯不爱笑,也不擅言词,可不知为何,爱笑的贺云飞就是喜欢不爱笑的祝鸳鸯,饶是身份有别,他依旧用尽所有自己知道的方法来偷偷对鸳鸯好。

驸马赏下的消暑绿豆水,门房收的蔷薇膏,漂亮的糖人儿,山野开的第一朵迎春花,荷花瓣上收集的泡茶露水,草编的青鸾凤凰,用冰刻出的白兔儿,还有捏成他们模样的面人儿……他只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送给喜欢的她,为她做尽所有蠢事。

奈何祝鸳鸯不领情,总是爱理不理,真是伤透了少年心。

“鸳鸯鸳鸯,我在外头听到个很好玩的故事,说给你听听。”

“没见我手上打扫正忙吗?”

“没事儿,你扫你的,我说我的。”

“随便你……”

“哎,鸳鸯,你笑个好不?”

“轻浮!不要脸!”

“我是掏心窝子说的,你笑起来可好看了。”

“谁爱理你。”

“我爱理你就好。”

“讨厌。”

鸳鸯一边“讨厌”着贺云飞,一边听他说故事,就连工作了一天的疲惫都似乎在笑声中过得特别快些。在公主府许许多多的眼睛下,他们总是偷偷地说话,偷偷地在一起。

每次公主出门,贺云飞总会故意经过祝鸳鸯的身边,悄悄用尾指指尖擦过她的指尖,一掠而过,就好像男女握手般,然后露出满足的傻笑。每次跑腿办事,祝鸳鸯都接得特别勤快,总想方设法路过他值守的书房,每次走过放慢脚步,却昂着头,从不肯斜眼看上他一眼。

这是爱,还是不爱?饶是贺云飞挠破了头皮,也猜不透这少女的小心思。

问来问去,祝鸳鸯只低头做绣活。

她擅长针线,却不爱出头,特别好欺负,大伙都爱把麻烦活儿丢给她做,她也不敢推脱……

那个炎炎夏日,得脸的侍女们又将高阳公主要的绣活硬丢给祝鸳鸯就嘻嘻哈哈地去花园玩了。可怜祝鸳鸯努力绣了一天一夜,却听错了公主要的,将花蕊绣错了颜色。结果高阳公主拿到绣活,勃然大怒,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命祝鸳鸯跪在无瓦遮头的外院里好好反省自己的粗心。

高阳公主脾气坏,喜怒来去很快。外院人来人往,他们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习惯,匆匆而过,对受罚的女孩也懒得留意。祝鸳鸯不敢辩解,不敢落泪,她只能乖巧地跪着,静静地等待公主消气,然后想起她。这就是侍女的命运,麻木了情感,模糊了性格,忘记了自己。

如果高阳公主是怒放的牡丹,她们就是衬托的绿叶,如果高阳公主是皎洁的明月,她们就是烘托月亮的夜色,在高阳公主的耀眼光芒下,她们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就算死,也没有人会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也没人会注意她在做什么。

可是,今天高阳公主大概很忙,大概忘了她。

她整整跪了三个时辰也没得赦令。

太阳真的好晒,好热,没有半丝清风,阳光刺眼,汗水打湿了襦裙,湿漉漉地粘着身体,很难受,没休息好的脑袋也开始发晕,胃阵阵蠕动,有想呕吐的感觉,却要强忍着。

“鸳鸯!”快晕的时候,有条身影停在她面前,挡住阳光,带来些许凉意,祝鸳鸯半眯着眼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有尖尖虎牙的少年,穿着朴素的青布衫,撑着油伞,爱笑的脸上满是愁云密布的担忧,“你还好吗?”

鸳鸯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悄悄道:“别站这里,给发现不好。”

贺云飞左右四顾,再问:“累了吗?”简单的一句话,在他口中娓娓道来,不带半点虚伪,就像清水般清澈,也像清水般质朴,暖得入心。

“不累。”鸳鸯细若蚊鸣地答出两个字,脑袋垂得低低的,手指几乎扭破了衣襟,汗水一滴滴流过虚弱的苍白皮肤,脸颊却被太阳晒得泛起了红晕,她唯恐对方不信,再次强调,“一点也不累。”

贺云飞悄悄从怀里拿出个装满冰水的羊皮小袋塞给她:“别逞强,淋点在身上会好些。”

冰凉的小水袋,微微吹散夏日酷暑,祝鸳鸯仿佛被稻草压垮的骆驼,所有委屈涌上头,她忘了侍女的守则和要求,忘了进宫时决不在人前落泪的誓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怎么止也止不住,她说:“其……其实我真的好累……”

不管受多少委屈,她只愿意在他面前掉眼泪,展示出最脆弱的容颜。

因为这世间,只有他会为她真心诚意地疼。

“我会救你!”贺云飞跺跺脚,风一般地跑回了房间。

公主府里,只有银钱能开路,床头的小箱子里是他所有的积蓄,可是他毫不犹豫地全部拿了出来,托人情,托关系,买通了管事的胡嬷嬷,探听清楚公主心情好时,胡嬷嬷去说了许多好话,让公主想起鸳鸯平时的勤勉和好手艺,终于在她彻底病倒前,开恩放了回去。

贺云飞耗尽一切来救她,可是他什么都不说。

祝鸳鸯知道他做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这对性格南辕北辙,截然不同的男女,只把对方死死地记在心头,一点点,一步步,悄然靠近。

贺云飞爱说爱笑,祝鸳鸯老实沉闷。

贺云飞八面玲珑,祝鸳鸯不善交际。

贺云飞大胆勇敢,祝鸳鸯胆小怕事。

没有人觉得他们会相爱,可是他们悄悄地相爱了。

偶有极难得的机会,他们会在无人小花园里相遇,窃窃私语,说着永远说不完的秘密。

“鸳鸯,听说公主再过两年会放些侍女,我现在天天掏钱给管这些事的冯宫女买酒,她也待我极好,到时候求她安排你嫁我好不好?”

“有多好?”

“对满天神佛发誓,我会掏心掏肺对你好的。”

“我娘说,男人发誓都靠不住。”

“那我不让人欺负你,努力挣钱给你买花戴,金镯子,银簪子,还有大红裙子,我要把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都买给你!”

“谁稀罕这些破玩意?”

“你不喜欢首饰咱就买地,做个地主婆,小丫鬟服侍着,多舒服啊。我不怕吃苦,存了好些银子了,宋公公说我做事勤勉上进,答应晚点有空缺就抬举我去庄子做小管事。”

“我又不贪图这些,也不怕吃苦。”

“那你贪图什么?”

“明知故问,你讨厌!”

“偏偏我喜欢你,贺云飞最喜欢祝鸳鸯!怎么办?”

“有多喜欢?”

“今生今世,只喜欢你一个,不离不弃,不让你流一滴眼泪,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够不够?”

“不够。”

“我陪你活到一百岁,变成老太公老太婆,葬在一个墓,够不够?”

“不够。”

“到时候我先去探探路,然后就在奈何桥上等老太婆,咱们牵着手走,来生还在一起,够不够?”

“马马虎虎吧。”

“喂喂,我那么喜欢你,你有多喜欢我?”

“不告诉你。”

“等等,这不公平!反对!抗议!”

“就不告诉你。”

“好鸳鸯,你就说一次,一次就好。”

“呆久了,可能会有人来,咱们以后再说吧。”

“别跑,总会让你说一次的!”

【肆】

后来的后来,贺云飞没有遵守和祝鸳鸯的约定。

他背信弃义,抛弃祝鸳鸯,让她整整哭了三天,受尽了心碎痛楚。

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嫌恶地对祝鸳鸯说:“滚!”

爱情,究竟是什么?

她,祝鸳鸯慎重决定,今生今世再也不爱了。

【伍】

“今日回宫,若是谁敢将我与辩机大师之事泄露半分,我便诛她九族!好好想想你们的父母兄弟!”软香温玉的闺房内,高阳公主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杀机,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有害怕的对象,就是父亲。她很清楚父亲不会允许这段禁忌之恋,为此上下其手,勒令众人瞒得死死的,就连驸马也是碍于雌威,敢怒不敢言。

侍女们纷纷指天问地,只恨不得将忠心掏出来给她看,高阳公主方作罢。

驸马再三遣人来请。

高阳公主缓缓插上最后一支金步摇,冷着脸走出房门,步上宝辇,绝尘而去。

高阳公主只把玩掌心的白玉如意,房遗爱搭讪数次未果,轻叹一声,回想起初见的惊为天人,成婚的狂喜,他的爱已在付出却没有回应中被消磨尽了,却依旧舍不得伤害这美丽骄傲的小公主,亦不愿将让男人蒙羞的事情说出。

等等吧,再等等,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忏悔回头。

房遗爱闭上眼,默默养神。

一路夫妻相对无言,宛若陌路。

宝辇缓缓入了宫城,帝亲派人迎接最疼爱的女儿,高阳公主的脸上瞬间露出如花的笑容,看着房遗爱的眼神中荡漾着说不出的柔情,眉飞色舞间,仿佛世上最幸福最恩爱的夫妻。

帝已老,病体缠绵,设宴麟德殿,看着大唐基业,儿女满堂,嬉笑玩耍,莺声燕语,幸福欢乐的模样,再加上年幼的孙女孙子围在膝边打趣,整个人意气风发,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好几岁。

“那老农对那牛气哄哄的朱姓读书人道:咱们庄稼人见识浅薄,哪懂什么大象不大象?只知猪装上两根大葱就自以为是大象了。”高阳公主亲手替父亲剥去橘瓣上的纹丝,送去嘴边,脸上挂着甜丝丝的笑,不停说着外面的新鲜笑话,哄得皇帝哈哈大笑,众姊妹拍手附和。

帝想起前阵子听到的高阳公主跋扈传闻,见驸马腼腆,亲热叫着他的字,招手问:“遗爱,我家高阳最是骄纵,也最会哄人开心,她常常没大没小没规矩的,在家没给你脸色看吧?”

高阳公主肩膀略僵了片刻,迅速露出娇羞笑容,轻轻锤着父亲的肩膀娇嗔:“人家顶多有点小脾气,对驸马可规矩了,从不沾酸吃醋的,哪有父皇说得那么坏?”

房遗爱吸口气,面上神色不露,笑道:“公主很好。”

兰陵公主也跟着附和:“阿姊对驸马确实厚道,要是我家那位敢多看眼美女,我非和他闹上几天性子不成。”

帝急忙训诫:“出嫁应孝顺翁姑,善待丈夫,兰陵不可自持身份太过任性。”

兰陵公主赶紧解释:“女儿和父皇开个玩笑罢了。”

帝见儿女孝顺,满意地直点头:“应学你们的嫡母文德皇后那样方是。”

文德皇后长孙氏,德才兼备,品德出众,帝宠一生,乃天下女子榜样。

众女称是。

帝老怀欣畅。

【陆】

高阳公主的心里只有辩机,文德皇后的贤惠影响不了她的心,驸马的忍辱负重换不回她的情,父亲的殷殷教导挽不回她的悔。

只要有辩机,全世界她都能抛之脑后。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爱他?”高高在上的她出嫁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得如此疯狂、痴迷,她动了真心。可是这段不可告人的情事她不敢告诉任何姊妹和朋友,却因祝鸳鸯只是个小小宫女,受制于她的手心,永远不敢把秘密泄露给别人知道。

“这是公主命中注定的缘。”祝鸳鸯也经常安慰她因爱情患得患失的心情,甚至为她出谋划策,提供许多好点子,所以经常找她说说话。

高阳公主问:“命中注定会遇到这个冤孽?”

祝鸳鸯答:“大约是月老手上牵了你们的红线,这是神灵都怜悯的爱情呢。”

高阳公主问:“是我耽搁君修无上大道。”

辩机答:“世事难全,也爱佛祖也爱卿,我愿为你堕阿鼻地狱。”

高阳公主道:“只愿地狱同行。”

渐渐地,辩机大师终于被痴情美丽的公主彻底攻陷,他们忘了身份的差距,忘了地位的悬殊,忘了危险,忘了国法,双双坠入爱河。在封地中,一次又一次地鹊桥暗渡,相爱,拥抱,缠绵。

他们越爱越深,再也分不开彼此。

房遗爱仰天大笑,每天抱着公主送他的两个绝色美人儿自行玩乐,好酒成性。

祝鸳鸯在公主情场立功无数,越来越被器重,终于升为贴身侍女,风光无二。

大伙都觉得她是在火中取栗,不愿接近。

【柒】

高阳公主今天特别高兴,因为辩机大师送了她一串亲手刻成的檀香木佛珠,更难得的是佛珠左右各有一颗小珠子的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刻着小小的“玲”字。而他的手腕上也带着串相同的佛珠,黑漆漆的很好看。

李玲,正是高阳公主的闺名。

礼物虽轻,含意甚重。

辩机大师将她的名字放在佛里,念佛的时候念过她的名字,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高阳公主感动得不能自已,她在闺房里转了十七八个圈,脸上的笑连掩都掩不住,她拉着祝鸳鸯询问:“我该送些什么给他?香油钱什么的太普通了吧?”

祝鸳鸯想了想,同意:“对,所有人都送香油钱,如何突出公主的特别之处呢?总要送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八宝珊瑚,古董字画,奇珍异宝,大唐最受宠的公主什么都有。

高阳公主左挑挑右捡捡,都觉不妥,她为难问:“到底该送什么才特别呢?”

祝鸳鸯的视线也随着她转了许久,停在一处,深吸一口气,斟酌着道:“自然是让他时时刻刻都能想着公主的东西。”

高阳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床上有个用金线穿宝石镶嵌的枕头,极为珍贵,有清目养神的功效,名金宝神枕,是她缠了许久才让皇上赐给她的宝物,平时很是心爱,此时不免犹豫一二,可是想着虽分隔两地,情郎仍能每日枕着自己送的枕头睡,又不由心动:“这个……父皇赐的,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