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四郎长长出了口气,闭上眼,持剑守在船头,再不说话。

月光下,他的身影,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幸福曾触手可及,却被狠狠分开。

两人明明靠得那么近,却不能言语,不能依偎,不能相爱。

两颗揪着的心,碎成千百片。

相爱易,相知难。

初相知,恨离别。

海上宝船扬帆起,海风吹起她的面纱,吹干她的泪水,她看着码头上送行的男人,怎么看也看不够,仿佛要将他永远收入眼底,刻入心里,一生一世。

他站在码头,轻轻抬起手,伸出拇指和小指,挥了挥,正是一个“六”字。

她站在船头,轻轻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挥了挥,正是一个“四”字。

“六娘好。”

“四郎好。”

最后一次无声的招呼,隔开最远的距离。

他和她,从此天各一方,海角天涯。

缘,今生已了,来生未卜。

杨贵妃,世人多称以杨玉环,诗家多唤为杨太真。是唐玄宗之宠妃,乃中国古代四大美人的“羞花”。

杨氏十六岁时嫁给唐玄宗的儿子寿王李瑁。李瑁的母亲武惠妃是玄宗最为宠爱的妃子,在宫中的礼遇等同于皇后。开元二十五年武惠妃逝世,玄宗悼惜良久,有人进言杨氏“姿质天挺,宜充掖廷”,于是唐玄宗将杨氏召入后宫之中。

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在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以为玄宗母亲窦太后祈福的名义,敕书杨氏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

天宝四年七月李瑁新娶韦氏。一个月后,杨太真受册封为贵妃。此时杨氏二十一岁,而唐玄宗五十五岁,这时杨氏反成为李瑁的庶母。杨贵妃受到的礼数实际上等同于皇后。

【北宋】

兄弟情

元符三年,宋哲宗病逝无子,向皇后拥立端王赵佶为新帝,次年改年号为建中靖国。未料,赵佶擅书画,喜美人,才华横溢却轻佻浪荡,朝政昏庸无能。

【壹】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清晨曙光照过湍河,洒下点点金斑,映得河畔初开的桃花仿佛带上了少女的春意,春风阵阵,卷起瓣瓣桃红,带着如腰绿柳,落入滔滔浪花向远去,捣衣的女人早已开始劳作,敲击出悦耳的节奏,渔翁们则提着鱼篓,带着鱼鹰,登舟而去,顽童们在岸上嬉闹着,唱着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童谣,稚嫩的歌声在微凉的空气里飘散,歌声一个清亮动人,一个走调难听,混在一起很是不搭。

“鹏举,你唱得真难听,我不要和你唱。”

“还好吧,有那么难听?”

“先生说‘乾坤’二字包万物,你的歌声大概是乾坤里最难听的。”

“靠,还是兄弟吗?说得那么过分!”

“哈哈哈,鹏举,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想做大将军。”

“大将军有什么好?”

“大将军能骑骏马,挽长剑,带着一大堆小兵,我指哪里就去哪里,马蹄过处,人人崇拜,比咱们县里的捕快出巡还帅气!思贤,你呢?”

“我想做大官,良田万亩,要吃肉就有肉,要吃鱼就有鱼,还有数不清的糖果和蜜饯,要是县里那小吏还欺负咱,就拖去打板子!嘿嘿,这样的日子才是美呢。”

“你就知道吃。”

“你不知道吃就把我刚烤的鸟蛋还来!”

“别抢,好吧,我也就知道吃。对了,咱们今天偷掏鸟蛋吃,你别告诉我娘。”

“哈哈哈哈!晓得你娘厉害的。”

两个五六岁的孩童,穿得都挺干净整齐,他们趁着出门早,蒙学还没开课,便背着大人,偷偷摸摸蹲在河塘的碎石堆里,将书本丢去旁边,烤两个鸟蛋,拿着石头打水漂玩,聊着孩子们说不完的话题。

他们是生在孝悌里,长在孝悌里,门对门一起长大的。其中身量高些、长相敦厚的孩子姓岳,名飞,他母亲绣得一手好花,家里开了个小绣铺,生意甚好;另一个身材瘦削,长得机灵的孩子姓程,名学,他父亲做得好买卖,家里开了个小布行,生意也甚好,虽不是有钱人,也算孝悌里的小富户。岳程两家亲厚,经常串门走动,两个孩子生辰也相差不过三月,从小玩在一起,打鸡揍狗,感情极好,还曾瞒着父母,学着戏文里似模似样地找了几块石头,几根香客烧剩的香烛,在桃花下拜过兄弟。

今人唤名喜唤字,读书者人人有字。

蒙学先生替岳飞起字“鹏举”,替程学起字“思贤”,颇为文绉绉,两人图新鲜,便丢下千辛万苦给彼此起的“废鸟”“傻蛋”绰号,也学着大人模样,嘻嘻哈哈地唤了起来,每次唤的时候都故意带着嘲笑,挤眉弄眼不已,但这份装出来的懂事倒让母亲们很欣慰……

“上次背错书被先生在右手打了三板子,明明让你瞒着,结果你回来在我娘面前说漏嘴,她又打了我左手三板子,真他娘的痛!你这傻蛋不好好赔罪,居然还有脸和我抢鸟蛋吃?!”岳飞见程学要伸手去灰堆里掏最后一个鸟蛋,不由得抱怨,“明明都是一样念书,怎么你就比我背得快些?”

“我聪明。”程学大度地将鸟蛋丢给他,自傲道。

“也不过快上两刻钟,值得拿来说道吗?”岳飞接过鸟蛋,嗤笑,“不知上次被我按着打的是谁?”

“滚!你就是一介武夫!粗人!无赖!”程学天生体弱,引以为耻,毫不留情地反驳,“君子动手不动口,不带你这样吵架吵不过动手的!赖皮!无耻!”

岳飞勃然大怒:“滚!难道老子活该被你骂成兔崽子?”

程学却大笑起来:“哈哈,你又说了粗话!我要告诉你娘,让你娘打你板子!”

岳飞略一沉思:“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娘,你昨日上课走神被先生骂!让你娘也打你板子。”

“哎呀,人家好怕怕哟……”程学故意像小姑娘般抱着胸口,然后贼兮兮地笑起来,“你敢和我娘告状,我就去和小米说,你稀罕她!”说罢,他起身就跑。

“等等!别胡说八道!明明喜欢她的是你吧!少推在我身上!”岳飞飞奔去拦。

程学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才胡说八道,我不喜欢那种丑八怪。”

两个男孩在河塘乱成一团,你追我逐,越行越远,打闹嘻哈声传入江上白发渔翁耳中,他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想起了很多经历的东西,嘴角露出会心一笑,唱起嘹亮的渔歌……

湍河河水向南流了多少年?

湍河河畔顽童换了多少人?

河水不变,人却变了。

大家都是这样长大的。

【贰】

人人都说他们是好兄弟,每天一起玩,却不知程学私下里却很讨厌岳飞。

“你看看,隔壁家的岳飞每天锻炼体格好,比你动作敏捷,比你听话,比你懂事,比你长得高,比你稳重伶俐讨人欢心,比你……”是不是每个孩子身边都有个这样完美无缺的隔壁家孩子?他是所有父母羡慕嫉妒恨的榜样,是小孩们的公敌,把程学听得耳朵起老茧,若非碍着孝道,他恨不得对母亲大吼:“既然隔壁家岳飞那么好!就让他做你儿子算了!”

程母怨念:“自家儿子,说说你上进还不成?”

面对有口无心的母亲,程学气得肚子都鼓了,偏偏发作不得。

最最可恨的是岳飞还是个非常厚道的好人,对怨恨茫然不知,待程学极好,不但经常和他玩,还经常羡慕地夸他背书比自己强些。可是他不知程学为了比他强这一点点,每日挑灯苦读,付出的努力是他的好几倍,只为在学堂博得先生一声赞。

可是,先生仍夸:“思贤勤奋,却照本宣科,少了三分灵气,鹏举见解过人,他日非等闲辈。”

更更过分的是,孝悌里的女孩们每次见了岳飞就眉开眼笑,远远就围上前搭话,岳飞老实,往往被大胆的女孩调戏得脸红,对她们避之不及,却让男孩们恨得咬牙切齿。

若世上无岳飞该有多好?

这样他就是孝悌里最好的孩子了。

所有女孩都会喜欢他了,小米也会喜欢他了。

程学不止一次这样想。

【叁】

米铺的女儿沈小米是孝悌里最讨人喜欢的女孩,她有圆乎乎的小脸,白嫩嫩的皮肤,说话甜,家教好,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做事落落大方不扭捏,而且特别喜欢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儿,笑得人心窝里暖洋洋的。

虽然异性意识觉醒得朦朦胧胧,但孝悌里的男娃娃对沈小米或多或少都有些好感,每个男孩表达喜欢的方式不同,却都觉得自己喜欢哪个小女娃会在兄弟们面前丢脸,很多小男孩表达喜欢的方法都是想方设法欺负她……

走到路边被拉扯头发,叫她丑八怪,找癞蛤蟆吓唬她,每次把她吓得大哭大叫,只要能让她注意到自己,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痛快,程学也喜欢沈小米,随大众叫过她好几次臭丫头……

只有岳飞从不欺负人,他说:“不能恃强凌弱。”

那天,屠夫家的三个身高体壮的臭小子,拿着条菜花蛇去吓唬沈小米,小米怕蛇,尖叫连连,一屁股坐在泥地上,连滚带爬,就连眼泪都飙出来了,几个臭小子还在哈哈大笑。

心上女孩受辱,急需英雄搭救。

程学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竟丢下书本,抄起路边的枯枝,拿出降龙伏虎的气势,英勇无比地扑过去,紧接着被大毛伸脚一勾,摔了个狗啃泥,跌倒在沈小米身旁,撞成一堆,紧接着被痛打。

沈小米吓得更厉害,惊叫连连:“别打了!救命!救命!”

恰逢岳飞路过,他见好友挨打,不假思索丢下母亲训条,手持习武用的长棍加入战局,一挑一点一勾一划,简单的长棍在他手里流畅得像水中银蛇,恍若出征的大将军,每招每式都命中敌方,硬生生以一敌三,将屠夫家三个小子打得鼻青面肿,落荒而逃。然后背起受伤的程学,与沈小米一块儿将他送回家去。

没过多久,胡屠夫杀上门来告状,直指岳飞与程学为小事将他儿子打得头破血流,胡屠夫的妻子唾沫星子整整飞了一下午,骂得声嘶力竭,将程家老太爷差点气得偏瘫,将岳家母亲气得脸色发黑。

上学读书,怎可无事生非?

小孩打架,哪有下这般狠手?

让你学武强身,并非恃强凌弱。

结论: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母亲骂不绝耳,父亲藤条舞得虎虎生威,对门传来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程学嘴巴甜,母亲性情也温和些,挨了半个时辰揍便讨好卖乖得了宽恕,然后带着愧疚,啃着鸡腿坐在门槛上为对家担忧。岳飞可是个不善说话的闷葫芦,从来不讨饶,所以那顿打整整挨了两个时辰,还被父亲罚不准吃饭,在堂屋跪祖宗,程学觉得他很可怜。

傍晚时分,岳父出门送货,岳母在后屋织布。

程学趁大家不留意,抱着个炊饼,偷偷摸摸钻进他家门,屋里看守的大黄狗见是熟人,眼皮都没抬,继续趴窝睡觉,让程学顺利地跑到了堂屋。

岳飞见他来,警觉四望,确认父母不在身边方开口:“跑来做什么?”

程学唉声叹气:“兄弟,屁股疼不?”

岳飞是个很倔强的人,不管练武还是读书,从不叫苦叫累,奈何来看望的是自己好友,也不需见外,便犹豫许久,点头:“疼。”

岳飞的父母对他的品行道德要求更高,教训起来也比较重。

程学对他很是同情,从怀里掏出炊饼,丢他怀里,命令:“我替你望风,快吃了。”

岳飞犹豫:“我娘,她也是为我好……”

程学嗤:“她说不让你吃晚饭,又没说不让你吃别人送的饼。”

肚子饿得很难受,炊饼香气太诱人,岳飞虽憨,却不蠢,终于没再坚持,他快速接过食物,三口并两口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还担心被母亲发现,吃完保证:“下次你做错事,爹不让你吃晚饭时,我也偷偷给你送大饼。”

程学幽幽道:“他不会不让我吃晚饭,只会把我吊起来抽……”

岳飞想了想:“我拦不住你爹,不过……”

两人声量压得极低,唯恐被岳母发现。听说她出生书香世家,最爱说大道理,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忠君报国,统统都是很难理解的东西,偏偏被看得很认真,而且眼里揉不得一点砂,不准岳飞做一丝一毫坏事。

小孩子哪懂那么多大道理,什么爱国爱民,什么忠君报国,都和他们很遥远,只觉得管束多的父母都难缠。

庆幸的是,今天她似乎很不警觉,直到黄昏云彩斑斓,斜阳似血,她在隔壁屋织布,织机声音嘎嘎传来,两孩子在堂屋偷偷聊了许久,她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夜幕降临,炊饼吃完,安慰的话也说了一箩筐。

门外传来归家男人的脚步声,程学方心不甘情不愿地偷溜离开。

岳飞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装出认真反省的样子。

岳母停下织机,轻轻看眼堂屋外离去的小小身影,笑着摇了摇头。只在晚上不经意的时候稍稍对岳飞提起:“程家小子虽皮,却是可以做朋友的。”

岳飞摸着肚子,若有所思。

沈小米正在岳家门外伸脖子,程学看到她,想起今天的英雄事迹,得意地把胸腔挺直,准备等待夸赞,未料,她却担忧问:“鹏举大哥还好吗?”

程学愣了许久,支吾道:“还好。”

沈小米脸上露出比晚霞还灿烂的色彩,她带着憧憬,带着害羞,轻轻道:“鹏举大哥救了我,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呢。”

明明先去救她的人是我。

获救少女仍对另一个男孩的关心之意切切,难以表述。

程学磕磕绊绊答:“是……是啊。”

为什么?她眼里看到的只有岳飞?

为什么?为什么岳飞要是自己的好兄弟?

明明他也很努力了啊!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如岳飞?

程学欢快的心再次沉下去,重重跌落谷底。

事情到了绝望的地步吗?

不,他还想再努力一点点……

【肆】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

岳飞身材越发高大,才学出众,十二岁时去与陈广学枪法,一县无敌。

程学努力念书,亦得先生的好评,夸他勤能补拙,是学子榜样,前途大好。

每次听到先生们的赞扬,岳飞就拍着他的肩膀,爽朗地笑:“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说不准将来还真能做大官。”程学就笑眯眯地回话:“是啊,倒是你做将军有些太斯文了吧,吟诗作对的,哪有将军研究这些?别光会纸上谈兵吧?”岳飞怒了,毫不客气地反击:“你做官员倒也不错,就是瘦了些,有点尖嘴猴腮,看着有硕鼠之风,不得不令人担忧。”

程学怒:“滚!”

岳飞笑:“彼此彼此。”

沉默,再沉默……

两人相视无语,猛地爆发出哄堂大笑。

所谓的好兄弟,大概是要一起长大,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互相取笑的?

【伍】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元宵灯会是最热闹的节日,古朴的街道被彩灯映得五颜六色,烛火如珠光,遮盖了天上的星星。耍龙灯,猜灯谜,吃汤圆,笑声能惊动九霄的神仙。趁着低低夜色,男男女女低语私会,有大胆女孩向心上人丢绣帕,有大胆男孩给心上姑娘送东西,不会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这是无顾忌的夜,这是最浪漫的夜,也是少年少女们玩乐的夜……

先生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学中准了假,岳飞和程学相约溜去猜灯谜。

纵使知道岳飞对儿女私情无感,沈小米依旧痴痴地喜欢着他,只是碍于矜持,不能随便搭话。如今听说他要看花灯,她便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希望博他多看一眼,偏偏不敢靠近,便站在烧馄饨的小摊前偷偷地等,偷偷地看,看心上人将鲤鱼花灯摘入手,笑嘻嘻提着欲扬长而去,纵有千言万语,却不敢站出来和他多说一句话。所幸她爹知道她的心思,答应过了年就让人去岳家探口风,两家门当户对,岳母对她也甚是欢喜,想必不会拒绝,然后两人可琴瑟……她越想越羞,忘了周围景色。

馄饨摊火生得正旺,汤水烧得正开,毛手毛脚的伙计在和客人吵架,却被暴躁的客人推了把,倒向汤锅,滚烫的汤锅洒向偷偷躲在旁边发呆的少女……

沈小米回过神已来不及,她惊恐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捂住脸,绝望地闭上眼,却被强大的力量推去隔壁,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腿上隐隐传来几点被烫伤的痛楚,提醒着灾难的发生。

是谁救了她?鹏举大哥吗?

她怯怯发抖地睁开眼,却见程学躺在滚烫的汤水中,痛苦抽搐,双手,双脚,脸上皆是伤痕累累……岳飞旋即赶到,看了眼局势,迅速从焦急中冷静下来,提了桶冷水为他浸泡伤口,并命令傻在旁边的馄饨店老板去请大夫。

沈小米白着脸,蠕着嘴唇,百感交集,最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