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春日风好,杏香拂面。

杏贞在家也偷偷玩过风筝,虽被母亲说是不务正业,很是鄙夷,也不能制止小女孩对有趣事物的向往,所以她对杏珍亲手制作、受到大家夸奖的风筝极好奇,只觉得大概是她天纵英才、做得非常成功的作品,心里有些嫉妒。待看见了杏珍引以为傲的蝴蝶风筝,不免大为失望,这个形状有些扭曲的风筝上竟有弄破后用纸重新糊上的痕迹,大红的画面上用洒金画着梅花,华贵有余,格调却完全不相配,其中一朵花漏了花蕊,两朵花歪了花瓣,整个画面都歪歪斜斜,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笑点太多,杏贞眉头拧成八字,都不知该从哪里笑话起了。

倒是杏珍不以为意,兴致勃勃地带着丫鬟们一起放。

扭曲的风筝果然飞不起……

杏珍有些尴尬,杏贞摇头走来,笑着替她拾起风筝,将歪了的骨架扭了几扭,又问丫鬟要来剪子,剪去几处累赘的装饰,然后再次放起。恰逢一阵好风,在期许的目光中,原本摇摇晃晃的风筝竟平稳地徐徐升起,乘着暖暖轻风,映着耀眼日头,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在杏珍崇拜的目光中,杏贞说:“你做的不是风筝,只能叫纸鸢,古书有云,风筝要用竹笛为首,在风中发出鸣叫,你这只纸鸢只重形不重骨,算是瞎做了,白糟蹋了这些好纸,倒不如直接去买匠人做的,你娘倒是不计较你玩乐……”

“匠人做的哪有自己做的好玩,玩乐什么,我娘说小女孩就是玩的时候,只要心里不学歪,其他任我高兴就好,”杏珍对这个心灵手巧的姐姐是打心眼喜欢,她兴高采烈地夸,“姐姐的手真巧,你在家做过风筝吗?”

“做过一阵子,但……”杏贞迟疑片刻,果断道,“额娘说这是风筝下贱人做的东西,咱们也算大家千金,应学女红针线,料理家务,人生苦短,学无止境,怎能将时间放在学低贱手艺上?姐姐你以后也别做了,耽搁了时间惹长辈不高兴,想要就直接去买,这种便宜东西也值不了几文钱。”

杏珍摇摇头:“我爹娘才不会不高兴呢,我娘说我还小,应该多玩两年,规矩什么不用急着学,我爹见我学做纸鸢还夸她家闺女聪明,手把手来教我,这只蝴蝶的骨架就是他编的,我负责糊纸画花,可惜他也手笨,做出来就是这个了。不过他没笑话我,我也就乖乖地没笑话他,嘻嘻,我爹娘最喜欢在外面夸我,他们说要把我捧得高高的,让人人都以为我是好孩子,这样我就没脸做坏孩子了……”

杏贞羡慕道:“你娘和我娘不同,我额娘说,小孩子哪能总是夸?夸得多就会自满,不谦虚。”

杏珍不解问:“为什么?为什么爹娘夸自己孩子就不谦虚?明明我是个好孩子,做了正确的事就是要夸啊。”

杏贞说:“做正确的事本就是应该的,有什么值得夸的?”

杏珍摇着头:“是这样吗?可是我不喜欢被爹娘骂,幸好我爹娘疼我,也很少骂我……”

“大概吧,别担心,”杏贞有些羡慕眼前开心的小女孩,苦笑着说,“你家境好,长大后又不用选秀,父母要求自然宽松,比不得我……”她不自觉收紧手中线轴,冷不防崩断了线,断线的纸鸢摇摇往高处飞去,不受控制。

杏珍连叫两声“哎哟”,急得不行,命人追着纸鸢去。

杏贞站在原地,一直痴痴地想,为何杏珍就算手拙做不好,她娘也一直夸奖她?为何她就算努力做事,只要稍有失败,额娘就一直骂她?

阿玛说:“慈母多败儿,做人要谦虚自省,阿玛的谴责是为了让你变成更好的孩子。”

额娘说:“旗人女子荣华富贵全在选秀上,你爹就是个芝麻绿豆官,帮衬不了你太多,你要想将来有造化,过上好日子,平日就绝不能松懈半分。”

往日教诲,历历在耳。

她相信父母是为了她好。

可是,为何她会如此羡慕天上那自由自在的纸鸢?为何她会如此羡慕无忧无虑的杏珍?羡慕让她心里有莫名的压抑。

杏花丛中,纸鸢飞,纸鸢飞……

追不上,看不着,消失天际,不知会堕入皇家后院还是贫民瓦窑?

【叁】

杏珍得天独厚,她从来不需努力,却有把她当心肝疼、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的父母和关心疼爱她的兄长,绫罗绸缎从来不缺,珍珠宝石随意插满头,打扮得十二分出彩,家中请的西席又是出名的大儒,她自己也聪明伶俐,许多东西一点就通,更值母亲上下打点,父亲又攀上好关系,年下升了司库,有了个肥差,左邻右里加倍奉承,直夸杏珍贤良美貌,心灵手巧,是劈柴胡同里第一美人,就算拿出去和入选秀女比也绝不逊色。

杏贞读书习字不行,每天在母亲严厉的教导下学着针线,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好几针绣歪别处,扎了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换来更严厉的训斥。

“哭什么?是短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哪家姑娘不是这样被骂大的?你外祖母当年教导你额娘的时候更严厉,若不好好学,将来出去丢了叶赫那拉家名声,让你阿玛和额娘的面子往哪里放?让你哥哥抬得起头?”叶赫那拉家的训斥,“何家有钱,又正得势,纵使你与何家女儿差不多,甚至更强些,大家也会捧他家女儿,哼,天下人都是趋炎附势之徒,统统跟着富贵权势走,若你入选秀女,有了好前途,那大伙儿就会说你是第一美人。”

杏贞重重地点头:“我会有出息的,总有一天,我要让天下所有人都奉承我。”

叶赫那拉家的大感欣慰,嘴上却硬:“额娘也就是听着,你学习爱躲懒,谁知道你做不做得到?再躲懒下去,别说入选秀女,只怕家世被败坏,要在大街上讨饭去。就像马佳氏家那个不争气混小子似的,混得要去赌坊骗钱花,被人扭去官府,一状告上,没想到审理的官员却是他家以前放出去的包衣,奴才主子见面好不尴尬。又或者是乌拉氏家的女儿……”

杏贞忍不住打断:“额娘,我是不会混成乞丐的。”

“谁知道的,额娘说这些也是掏心窝为你好啊,你再看看齐家的那个女儿,长得比你漂亮伶俐一百倍,就是不听长辈话,结果……”

“额娘,我不想听这些。”

“额娘也是为了你好,要不是亲闺女还不和你说这些呢。你看看李家的女儿,当年……”

额娘的训导永远是那么长,那么烦。

更强的压抑堵在胸口,仿佛透不过气来,如何宣泄?

杏贞低头听训,咬着唇,沉默不语。

【肆】

天真浪漫的杏珍很喜欢杏贞姐姐,闲着总爱找她玩。

“这是我大哥从洋人手上买来给我做生日礼物的自鸣钟,姐姐来看,好玩吗?还有一套香脂,据说是进上的,和宫里娘娘用的一样,姐姐喜欢吗?喜欢我就分你一盒,回去试试,很香的……”难得好友来访,杏珍像个小雀儿般叽叽喳喳,将生日礼物拿出来献宝,杏贞羡慕地用手摸了摸金子做的钟面,开口道,“别想玩儿,过两天采晴格格在定王园办桃花宴,咱们托福,也收到了帖子,但那天来往的都是贵人,也不知好不好相处。”

“不怕,”杏珍随口道,“我娘说咱们大大方方去,不失礼就成。”

“大大方方啊……”杏贞摸摸鬓间镶珍珠的小金花,那是她额娘过去的嫁妆,虽然也算带得出门,但珍珠颜色已旧,款式也老,混迹在那群人精般的名门贵女中,想必能看出她家境窘困,说不定会受冷眼嘲笑,不由叹了口气。她为难的神情被杏珍看在眼里,于是打开首饰盒,取出一朵缠丝芙蓉用蓝宝石做蕊的金花和一朵缠丝牡丹中间用红宝石做花蕊的金花,都是最新的款式,大方递上道,“我那天穿上新做的蓝裙子,正配这朵芙蓉花,姐姐穿你额娘前两天给你做的桃红色新裙子,配上这朵牡丹花最好。咱们同年同月生,又同邻同名,嘻嘻,到时打扮得像对亲姊妹,让大家误会,岂不新鲜好玩?”

杏贞又喜又羞,双手要接又不好意思接:“首饰很是贵重,咱们这样……好吗?”

杏珍不以为意:“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姐姐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回来还我就是。”

杏贞迟疑:“可是……”

杏珍直接把珠花塞入她怀里,撒娇:“好姐姐,我就是想和你打扮成亲姐妹啦。”

杏贞终于点头:“好,谢谢妹妹了。”她笑着感谢,可是心里的压抑却越发沉重,手中珠花是她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好友却能随便借人,两人际遇,实在天上地下,从小到大,从未缺衣少食,可是她的心似乎缺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杏珍有而她没有的……可是面对杏珍娇憨可爱的笑容,面对她体贴温柔的安慰,她又觉得自己的痛苦是小鸡肠肚,赶紧甩头抛开了这些小小的不快,一同研究两天后桃花宴的穿着打扮去了。

杏珍胆大敢想,杏贞做事稳重,两个小女孩在穿着打扮上都有天赋,她们经常一个提构思,一个做判断,窗外是暖洋洋的夕阳,窗内是暖洋洋的笑声,女孩间的友谊,其乐融融。

【伍】

定王是身份高贵的亲王,他的女儿也是天之骄女,所以赏花宴的后院,鲜衣怒马,宾客如云,脂粉的香味盖过了桃香,明晃晃的首饰比艳阳更刺眼,女孩们娇艳的容颜比春色更灿烂,大伙笑着,闹着,或一两知己,或三五成群踏春来。

定王家的多罗格格采晴被众人围在当中,满人爱簪花,她穿着大红色的旗装,袖口镶着四道粉色滚边,满是绣花,花团锦簇的旗头上带着大颗红宝石镶嵌的黄金孔雀,衔着朵金刚石雕的牡丹花,随着走动而微微晃动,艳丽的不可方物,众人纷纷夸赞她的衣衫首饰构思巧妙,尤其是衣服滚边做得精致,黄金孔雀翅膀随风颤动,栩栩如生,带着甜言蜜语蜂拥而来,让这位年幼的多罗格格非常自豪。

杏贞与杏珍走入场中时,引起瞩目,虽然她们的首饰服装并非最名贵,却在衣袖处镶了七道彩色滚边,如彩虹般盘旋双臂,格外创新,非常别致,让姑娘们都看得眼馋,纷纷议论,暗记服装花式,准备回去让照样制作,亦有与她们相熟的女孩有上前打招呼的,羡慕的、嫉妒的、打趣的,一时热闹纷纷,引起采晴格格的注意,她盯着两个女孩袖口上的滚边,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含笑带众女走来。

出门前,母亲都循循叮嘱,若和贵女们关系搞得好,对以后有帮助。

定王是今上心腹重臣,采晴格格是定王的掌上明珠,不可怠慢。

看见多罗格格注意到自己,杏珍感到非常开心,搜肠刮肚想贵人都喜欢什么东西。杏贞则紧紧拳头,她早已打听过采晴格格喜欢的诗词和话题,准备好的奉承话已挤在喉间,只待蜂拥而出,一举夺得采晴格格的青睐,最好能顺利成为她的闺中密友,然后入贵人眼,为日后铺上青云路。

采晴格格露出个灿烂的微笑,朝她们徐徐走来,待格格走近,两人都带着最标准的笑容,俯下身去,低头行礼,可是,没有期待中的招呼,只有裙角的香风从身边淡淡飘过。

采晴格格目不斜视,擦身而过,然后对站在两位小姑娘身后,刚刚进门的琳妃娘娘的侄女绽放出如花的笑容,热情相迎,挽着手走入正席,亲热得仿佛亲姐妹。

杏贞与杏珍的头低着,礼行到半空,她们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石头雕的人像。

然后,裙角香风再次从身边淡淡飘过,采晴格格飘然而去,她在回去的路上依旧没有看两个小女孩,仿佛那只是两个清水般透明的物件,从来未曾存在。杏贞与杏珍孤零零地站在路上,就像两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进退不得,还要将笑容僵硬在脸上,丢脸到了极点。其余女孩也看出了采晴格格的心思,也看出了两人的尴尬,可是普通小吏家的女儿和得宠的亲王家女儿,朝那边靠拢需要思考吗?有厚道的上前安慰几句,说是格格事忙,顾不上全部人,有坏心眼的偷偷讥讽两句,说她们看不清自己几两几钱重,更多的是明哲保身,装作看不到,还有个与采晴格格交好,一心奉承的狗腿子,没脑子地奚落:“厚脸皮,不过是个笔帖式的女儿,说不准格格根本没给她们请帖,自己混进来的。”

刚刚进门做客,怎能马上拂袖而去?

采晴格格可以骄纵,可以不懂人情世故,她们作为小吏的女儿不能不懂。

杏贞不敢回嘴,咬牙切齿地拉着杏珍去九曲回廊处,找了个偏僻角落呆着,深呼吸几口,仍无法平息胸中的羞愤,悄悄抱怨:“宁欺富家翁,莫欺少年穷,那姓马的丫头真是可笑,不过是乡下来的土财主女儿,半点规矩都不懂,别人拿她取乐还以为得脸,莫非觉得家里出了个芝麻绿豆官就变凤凰了?竟敢如此埋汰咱们?她不知满洲姑奶奶的前途都在选秀上?也不怕别人得势后收拾她?!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杏珍愣愣看着不远处的桃树不说话。

杏贞继续抱怨:“唉,真是失算,都是听额娘的话,想着宁王妃喜欢喜庆,所以穿了鲜艳的衣服,早知道采晴格格不喜欢在衣饰上被抢风头,我们就不该穿这件衣服,应该穿素雅点的颜色,稳重不失大方,说不定更得贵人青睐,你说是不是?”

“嗯。”杏珍漫不经心地应下。

杏贞问:“妹妹,你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就这样回去我不甘心。”

杏珍走神没回答。

杏贞推了她一把,再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啊?怎么办?”杏珍梦醒般回过头来,略一沉思,快乐地指着桃枝顶端,灿然笑了,“姐姐别生气,你看那碧桃花,开得比咱家院子里的美多了,上面还有黄莺鸟,正在唱歌呢,它唱得可好听,我都入了神。”

原来她没听自己在说什么。

原来她忘了刚刚受的屈辱。

原来她不在乎采晴格格的恶劣态度。

权势财富如过眼云烟,不足挂齿,她只稀罕那满园春色,碧桃花,黄莺鸟……

因嫉妒和愤怒扭曲而面孔的人只有自己,变得丑陋的也只有自己。

杏贞忽然知道那么多年堵在胸口的难受是什么。

杏珍,这个同年同月,同邻同名的大小姐,是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总是轻而易举地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她的世界里从未有过挫折,没有过责骂,没有人给过她压力,也没有人给过她要求,她不在乎功名利禄,不计较得失,快乐幸福地成长,不知疾苦,不知悲伤,不知怨恨,更不知努力为何物……

不,她根本不需努力!她只需云淡风轻地笑着就能讨好所有人,就能把自己衬托得如肮脏丑陋的泥污。而在压力和鞭策下长大的她,却永远无法学会这样的从容。

铺天盖地的嫉妒从地狱最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席卷全身。杏贞死死盯着杏珍那张娇艳的脸上,黑色的眸子里是如泉水般的纯洁,带着能一眼看到底的单纯笑意,美好得有让人毁坏的冲动。

杏贞对好友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怨恨,这种恨是从日常生活中慢慢积累的,如蚂蚁腐蚀骨头般,一丝丝,一寸寸,痒痒的蔓延,直至心窝的最深处,像滚烫的烙铁深深烙下的印记,怎么也消不去。

杏珍发现不对,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杏贞沉默,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她不可自制地在思考,如果让这样的女孩落入尘埃,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美好。

杏珍轻拉她袖口,诧异问:“姐姐,你的脸色怎么变了?”

杏贞回过神来,挤出个温柔笑容:“我们回去吧?”

杏珍不解:“她们说待会还要唱《秦良玉》,是很出名的戏班子,打得很是热烈,咱们看一眼再走好吗?”

杏贞摇头,坚决:“我累了。”

……

车内,牡丹金簪摘下。

有些感情,再也无法回到最初。

【陆】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低头奉承,是为了有一天让天下都跪拜在你脚下。”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观颜察色,是为了有一天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谄媚逢迎。”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节俭朴素,是为了有一天让你拥有数不尽的珠宝首饰。”

“杏儿,额娘什么都不图,只求你前途似锦,光宗耀祖,你能明白额娘的爱吗?”

爱是鞭策,爱是负担,爱是压力。

鞭策是仇,负担是累,压力是恨。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叶赫那拉·杏贞向天发誓,今生今世,就算不择手段,就算负尽天下人,也要过得比所有人都风光!都高贵!”少女对着烛火,喃喃自语,精致的五官被红莲映出异样的光辉,洗去最后一丝少女的纯真,带着邪恶可怕的美。

她永远不需要爱。

【柒】

杏珍并不知道杏贞的心变了,她一如既往地信赖、喜欢邻家这位温柔可靠地大姐姐,有烦恼话都会和她商量。无忧无虑的她,最近有了件天大的烦恼事,忍不住找好友商量。

这件事就是她的亲事。

何家爹娘疼爱女儿,女婿是千挑万选,挑家世、挑才学、挑人品,挑来挑去终于挑出个万中选一的好儿郎,那是匡源的次子,说起匡源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十三岁中秀才,二十四岁中举人,三十四岁成皇太子老师,前途似锦。虎父无犬子,他教出的儿子虽不及父亲威风,亦是一等一的才子,更兼英俊潇洒,家风正气,品德优秀,是京中少女们倾慕的对象,偏偏在拜佛的时候一眼看见了杏珍,大为倾心,于是派人上门探口风。本是千好万好的亲事,却有唯一不好的地方,匡家是鲁人,北方女子缠足成风,引以为美。匡家奶奶就有一双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对找媳妇进门最大的要求亦是在此,觉得大脚女人上不得台面,只配嫁乡下穷汉。可是京中的满洲姑奶奶是不裹脚的,在她们带动下,汉女裹脚者十户不过五六户,未裹脚者,除了特别心疼女儿又开明的人家外,大多是穷人家的女儿。

杏珍三岁时的时候,为了将来找好亲事,何家原本也想狠心给女儿裹的,可是刚刚裹了一下,杏珍就哭得杀猪响,何氏心疼女儿,便将此事拖了下来,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最后不了了之。原以为也就嫁个门当户对的普通人,未料有如此青年才俊看上自家女儿,才学好,门第好,家风好,有钱有势,人口简单,人间如意郎君的标准没有比他更好的了。而且杏珍嫁过去是大大的高攀,不但日子过得舒坦,还能对父母兄弟有提携,偏偏婆婆唯一要求就是要小脚,对杏珍样样都满意,就是嫌她一双大脚很土气,非要她裹脚才肯说亲。

裹脚要硬生生把脚折了,多疼啊?

杏珍原对匡家儿郎的才貌很是中意,却被这个条件吓得浑身打缠,她母亲也是大脚,对裹脚的苦楚所知不深,又见世情如此,风俗难逆,所以对女孩子付出点痛苦代价就能找到好亲事持赞同态度,而疼爱她的父亲脑子也比较僵化,又极喜欢匡家,而且男人只知裹脚后行路的美态,却不知代价多大,觉得不过是眼一闭头一伸,狠狠忍两口气的事情,所以也来劝说,就连她大哥也遗憾地劝告她,谁让她不是满人,就算硬是推了匡家好亲事,汉人女孩想要嫁得好,总归要裹脚,他不是不心疼妹妹,但他也担忧妹妹的前途,实在是两相为难……

随着做决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听着父母一面倒的意见,杏珍捂着白嫩的小脚丫,怕得夜不能寐,唯恐父母带人进来就把她抓去裹了。

恰逢其时,杏贞上门看望她,她抓住机会把苦水一股脑儿诉说。

匡家儿郎的仪表如潘安转世,温文尔雅,才华横溢,从不拈花惹草,走鸡斗狗,德行是出了名的好,更兼有个深得帝宠,名气鼎盛的好父亲,前途无可限量,挑不出半点错。哪家女儿嫁给他,都是掉进了福窝里,从此呼奴使婢,做两手不碰阳春水的少奶奶。至于裹足这点事,汉人千金很多都是从小裹,走起路来一步三颤,摇弋多姿,有娇花弱柳,楚楚可怜的美态,所以大家见怪不怪,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付出那么点代价就换来下辈子荣华富贵,忍忍痛就有人人羡慕的如意郎君,傻子才不干!

杏贞也远远见过匡家儿郎,那份仪表与举止,只有天上下来谪仙方可媲美,看得女孩芳心乱颤,可惜满汉不通婚,她连说亲的机会都没有,否则别说区区裹脚,就算让她把脚砍了也要嫁。奈何满人婚姻不能自主,她身份又低微,万一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哪个贵人,也不知会不会指给哪个吃喝嫖赌的宗室庶子做妾……

杏贞又羡又恨地看着哭诉不止的杏珍,一个大胆的主意忽然冒了出来,“可怜的妹妹,听说年纪大了再裹足是要受多几倍的苦,要硬生生把你的脚折断,然后把骨头放在碎瓷片上刮烂,再逼着你下地走,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然后这辈子都不能跑,不能跳,也不能荡秋千了,你爹娘真狠心,”她抱着泣不成声的杏珍,也哭着安慰,“好妹妹,不哭不哭,咱们的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这是身为女儿无可奈何的悲哀,我就是害怕妹妹的脚被裹坏,然后……听说有裹脚死去的女孩子,而且不少。要是这样,该怎么办啊?就算你真的裹了,也裹不成三寸金莲了,到时候人家还嫌你脚大怎么办?”

她说的每句都是真话,听着更骇人。

杏珍只知裹足很痛,不知会丢性命,于是被吓得更厉害,全身抖得像包糠,哭着问:“可……可是我爹娘很想我嫁匡家,怕我胡闹都不让我出门了,若是我抵死不嫁,我娘会同意吗?对,她一定会听我的,她那么疼我,不会舍得我去死的。”

杏贞含泪摇头:“我刚见你娘乘车出门,似乎是往匡家走了,我前天好像还见到了那个专门裹足的宋奶奶和你母亲身边的刘嬷嬷在一起,她们眉开眼笑不知说什么的,要趁早什么的,今晚什么的,不知你知不知?”

杏珍尖叫一声,急忙逼问服侍自己的小幺儿:“宋奶奶真的来过?若撒谎我可要卖了你!”

直到被威胁要拖去打板子,小幺儿终于磕磕绊绊地交代:“前两天似乎是来过,在夫人房里和她说了半晌,两人聊得开心,她走的时候还拿了个很大的赏封儿,嬷嬷让我别和小姐说,免得多心。”

杏珍几乎吓晕过去,哭着问:“好姐姐,我该怎么办?”

“天色暗了,”杏贞摇摇头,转身要走,“今天我家柴门没关,你烦闷时可以来找我谈心,哎,最近家里守夜婆子马虎,或许院子里侧门又忘了锁,不知会不会被人跑出去,我得回去去叮嘱她们。”

叶赫那拉家与何家的后院相连,两家女儿闺房的院子就隔了一堵墙,有柴门相通,因为两家女儿感情亲厚,经常不锁,只要她悄悄跑去叶赫那拉家,稍稍小心,就能从侧门跑出去,然后逃去离这里不远的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家,和她哭鼻子撒娇,说不准能让爹娘改变心意呢?杏珍胡思乱想中。

杏贞走到门前,回过头幽幽道:“不知宋奶奶什么时候来,听说裹足不能拖,她又是个一等狠心人,唉——”

杏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性格单纯懵懂,听着好友的暗示,真以为晚上宋奶奶回来,想着这几天父母都劝她匡家儿郎的好话,以为心意已决,当下决定逃跑去向外祖母求助,可是,从未出过门的姑娘,怎知人心险恶……

当她策划妥当,带着丫鬟,偷偷摸摸跑出大门,要上巷口等候的马车时,叶赫那拉家的大嗓子婆子忽然扭住了她的胳膊,挣脱不得,被掀开面纱,本以为会被平安放过。未料,那婆子看了一眼,惊愕地喊起来:“我还以为哪家的姑娘大半夜跑外面去了?怎么是何家的杏珍姑娘?!你大半夜的,带着丫鬟要坐车去哪里?害俺以为是小偷。”紧接着不知为何,方圆十里出名的无赖婆子竟也路过劈柴胡同,跟着嘀咕说,“哪家姑娘会偷偷摸摸翻邻家墙半夜出门?能干什么好事?”

她说话的嗓门很大,传得很远。

邻居听见响动,也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

杏珍又羞又急,忙对旁人解释是要去外祖母家。

无赖婆子大笑起哄:“你哄我呢?去外祖母家怎从别人家侧门出来?怕是要去会情郎吧?不要脸!”

杏珍忽然什么都懂了,泪流,泪干。

她百辞莫辩,悔之已晚。

杏贞在角落悄悄看着这场闹剧,嘴角忍不住流出得意的笑容——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被折断双翼,璀璨耀眼的明珠被划出丑陋的痕迹,天真无邪的女孩终于从高高的幸福云端堕落地狱,她还能保持那么纯洁的笑容吗?

怨恨吧,哀叹吧,痛苦吧。

杏珍,你将被世人诋毁,父母厌恶,日日诅咒、哀嚎,撕破衣衫,摔破瓷器,忘记春日桃花的香气,无视夏日荷塘蛙鸣,秋日枫叶,冬日飘雪……直到美丽的心变得丑陋,就和她一模一样。

所有的恨意宣泄而出。

杏贞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杏珍的这场闹剧在有心人安排的指指点点中,一传十,十传百。

找不出陷害的明证,叶赫那拉家抵死不认,反咬杏珍丑事不成陷害至交好友。

匡家婚事退,何家父母气得大病一场,少女闺誉尽毁,再无人上门提亲。

叶赫那拉家与何家结仇。

【捌】

咸丰二年,叶赫那拉·杏贞参加选秀,胆大妄为,在众秀女中抬头朝帝微笑,得帝青睐,获选入宫,赐号兰贵人,后册封懿嫔,备受宠爱。

同年,何杏贞嫁给北京城郊的地主,据说夫婿只喜在田里干活,很是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