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调查这件案子吗?”刘东伟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我早就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欧阳景洪淡淡地说,“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要再提起她干什么?”

刘东伟不相信,因为他很清楚,时间可以让别人忘记一切,但是眼前的这个老人却偏偏是一个例外。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欧阳景洪瞥了刘东伟一眼。

刘东伟微微一笑:“我在警局有朋友,查一个人的下落很方便。再加上你是挂了号的。”

“和我谈谈你女儿吧,好吗?”

欧阳景洪眼神中的亮点消失了,他冷冷地说道:“没兴趣。”

刘东伟不由得一怔,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因为多年的牢狱生活而改变了许多,但是变化如此之大却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突然,欧阳景洪抬起头,看着刘东伟,目光如灼:“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警告你,不要碰我女儿的案子,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想提起了,你明白吗?”说着,他转身离开了,可是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一脸诧异的刘东伟,一字一顿,语气依旧冰冷,“你和刘春晓检察官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弟弟。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我虽然在监狱里,但是我也天天看报纸,刘检察官是个好人,所以,我希望你也是。还有,别再来找我了,明白吗?记住,欧阳景洪,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可以听得出来,欧阳景洪的口气比起先前,已经明显缓和了许多。说完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停车场旁的小门,直到身影最后消失在门里,他都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刘东伟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压抑。看着欧阳景洪的背影,刘东伟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了起来。

他真的忘了吗?不,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刘东伟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但是他无法理解欧阳景洪对自己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难道是自己什么地方说错话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章主任,你的快递。”陈刚推门进来,顺手把一封红蓝相间的快递摆在了章桐的办公桌上,然后低着头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手机上输入着什么。

快递的信封上盖着警局的专用检验章。自从上次收到那个来历不明的盒子以后,警局所有的信件包裹都会经过专门的扫描检验,以防万一再有什么严重事件发生。而章桐作为上次包裹事件的当事人,寄往法医中心的所有信件包裹包括公函在内尤其要重点检查。

快递的寄件人是竹南警局的一个赵姓工作人员。薄薄的信封中是两张X光片和一份说明。“说明”是手写的,盖着鲜红的警局印章,签字是当地的法医师。这份说明的措辞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该X光片所拍摄对象是案件编号【竹南XA932880】的死者全身。

章桐知道,这个案件编号所代表的就是刘东伟曾经给自己提到过的那个案件,死者是他前妻的父亲司徒安。她站起身,拿着X光片来到灯箱旁,把它们都一一插在了灯箱的卡口上,然后伸手打开开关,仔细查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于是,挥手把陈刚叫到身边。

“陈刚,你过来看。”章桐指着左面那张死者头部和局部上身的X光片,“注意看颅骨下方的部位。你看到什么了没有?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陈刚皱起眉头,嘴里嘀咕着:“这是男性的X光片,但是他的舌骨好像断了?我没有看到碎片。”

章桐点点头,肯定地说:“你看的没错。但是,你注意到舌骨的断裂面没有?”

陈刚想了想,顺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放大镜,上前一步认认真真地查看了起来。

突然,他回过头,一脸的惊愕:“章主任,断裂面怎么那么整齐?我见过断裂的舌骨,这,不太可能的啊!”

章桐重重地叹了口气,双眉紧锁:“如果凶器是一把特殊而又锋利的刀的话,那么,一切就都变得可能了,没什么奇怪的!”

直到这个时候,陈刚才意识到章桐神色的异常,他伸手指着灯箱,小声问:“章主任,难道说,这是一个死者的X光片?”

“我会看活人的吗?”章桐摇摇头,神情显得很无奈。

“那,这是哪个案子的?我记得东大的那个,是女性尸骨才对。”

章桐并没有直接回答,她顺手关了灯箱:“你别多想了,这是我一个朋友叫我帮忙看看的,和我们的案子没关系。你忙你的吧。对了,土壤检验报告还没有出来吗?”

陈刚赶紧从章桐办公桌上的文件栏里找出一份薄薄的检验报告,转身递给了她:“微痕组刚送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放在这里了。”

章桐没有吱声,打开检验报告,扫了一眼后又合上了,语速飞快地说道:“通知重案组薛海城警官,就说东大发现的女尸,土壤中的挥发性脂肪酸含量显示,确定死者已经被埋葬了三年的时间。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在三年前失踪的年轻女性,具体特征是——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周岁,身高163公分,长发,中等体形,有过抽烟史,没有生育过。”她又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颅骨复原成像图,连同检验报告一起给陈刚,“把成像图扫描一下,突出那对耳环,然后马上发过去给重案组。检验报告也要给他们送一份备份的。”

陈刚点点头。正在这时,章桐随身带着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感到有些诧异,因为要是出现场的话,第一时间只会打办公室电话。

电话是刘东伟打来的。

章桐一边摁下接听键,一边向办公室门外走去:“刘先生,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刘东伟难以掩饰的轻笑:“章医生,在警局,你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是公开的。”

“我正好要找你,刘先生,X光片我收到了。”

章桐顺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四处回响着,格外刺耳。

“是吗?我的猜测正确吗?”刘东伟的语气有些异样。为了这个结果,他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没错,他是被害的。但是我并没有看到蛇的样本。”

“这个不是很重要,我只要确定他是被害的就行。别的,我会拜托我朋友继续跟进这件事。章医生,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章桐一愣:“现在?”

“对,我现在就在上次见面的咖啡馆等你。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我们见面谈会比较好一点,还有,我这边有一件东西,和你曾经办过的一个案子有关,你会很感兴趣的,相信我。”电话那头,刘东伟的口气显得很肯定。

章桐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对方却早已经挂断了电话。

刚走出警局大楼,寒冷的北风就迎面吹来,裹挟着雪花漫天飞舞,空气中充斥着久违的清凉和冰冷。章桐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地上和地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自己的办公室在地下一层,又没有窗户,所以,她格外珍惜每一次来到地面的机会。

绿灯亮起,章桐裹紧了围巾,低着头,匆匆走过警局前的人行横道线。她必须赴这个约,因为她隐约之间意识到,刘东伟电话中所提到的“那件东西”可能是解开自己目前所遇到的难题的唯一一把钥匙。

又是红灯了,在跨上安全岛的那一刻,章桐抬起了头,已经可以看到咖啡馆了,刘东伟就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正在低头一边翻看着什么,一边沉思。

“真要命!”章桐小声嘟囔了一句,用力咬着嘴唇,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她加快了脚步走向不远处的咖啡馆。

又下雪了,他站在大街上,抬头望向天空,任由冰冷的雪花跌落在自己的脸上。他的脸因为寒冷而变得有些麻木。环顾四周,虽然自己的身边人来人往,但都是匆匆而过,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难道不是吗?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了马路对面墙上贴着的一张海报上。在布告栏五花八门的众多海报之中,它并不起眼出众。白色的底子,醒目的大字,虽然隔得这么远,他却依然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再犹豫,径直穿过马路,走向那张海报。一辆出租车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猛地刹车,愤怒的司机打开窗子就一通怒吼——“不要命啦!有你这么过马路的吗?撞死了谁负责啊!……”

但是他却充耳不闻司机的指责,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眼前这张海报的存在,而别的——生?或者死?对他来说,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海报上写着——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会。地点:市体育馆。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揭下了海报,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然后夹在腋下,旁若无人般地扬长而去。

一阵冷风吹过,雪花漫天飞舞,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的阴暗处。

章桐走到咖啡桌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或许是想多留住几个客源,所以咖啡馆里开足了暖气。

刘东伟的个子比刘春晓略高,有将近185公分,所以,小小的咖啡桌与他高大的身躯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他窝在咖啡椅里,显得很不舒服的样子。

抬头看见章桐,刘东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你好,章医生。”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章桐点点头,算是问候过了,她顺手把装有X光片的信封递给了刘东伟,“死者的舌头是被一把锋利而又小巧的刀给强行割去的。舌骨虽然是我们人体最柔软的骨头之一,但是它毕竟是骨头,咬痕和切割痕迹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所以,死者不是被蛇咬死的,是被人用刀子直接从根部割去了舌头。如果要我说的话,那就是这人虽然没有医学背景,但是非常熟悉人体构造。我所能帮你的,就是这些了。”

“什么样的刀子?能分辨出来吗?”

“如果光从手头证据来看的话,死者的面部尤其是口腔部位边缘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坏,而这把刀又能在死者的口腔内部实施切除行为,所以,可以推测,这把刀的长度不会超过十五公分,我是指刀刃和刀柄加起来,至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没有看见尸体,不好下结论。”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凶手是个非常惯于用刀的人。”

刘东伟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他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双手一摊,神情显得很无奈:“司徒老师是个脾气性格都非常好的人,在我印象中他没有与人结怨过,为什么有人会要杀他?他的随身财物也没有丢失。”

“这种作案手法确实不符合抢劫杀人犯一贯所采用的手法,但是我是法医,不是侦探,所以这个帮不了你。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请案发当地的警局向我们这边提出申请,我会按照程序给你出具一份鉴定报告来推翻死者是意外死亡的结论。”

刘东伟看了章桐一眼,没有吱声,点点头。

“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电话中提到的那件东西吧。”

“十三年前,有一件案子,阳明中学女生被害案,至今未破,是吗?”

这话使得章桐感到自己的胃里立刻产生一阵痉挛,她忍不住蜷缩起了双腿:“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案子的?不会又是你的那些‘神秘朋友’吧?”

刘东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从兜里拿出一本已经发黄的笔记本,里面写满了字,可以看得出用力之深,几乎力透纸背。他把笔记本平放在咖啡桌上,然后一页页地翻过去,很快,两张纸片出现在了书页间。他并没有拿下纸片,相反,连同笔记本一起,轻轻推到章桐面前。

“这是两张车票,还有一篇日记,你看一下。”

章桐这才明白了在自己来之前,刘东伟在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同一车次的两张来回车票,只有票根,上面显示的时间分别是2001年的10月22日和10月29日。日记很短,只有几十个字,并且字迹非常凌乱,有好几处因为写日记的人过于用力而把纸张戳破了。

“这是谁的日记?怎么会到你的手里?”章桐一头雾水。

“没关系,写日记的人已经死了,这是他的遗物。”刘东伟轻轻叹了口气,补充了句,“留给我的。”

章桐没再多说什么,她把注意力重新又集中到了自己面前的日记本上。

2001年10月28日雨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来到这个城市,开始的时候,我相信,我这么做是值得的。可是,当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突然发觉自己好无能,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我是个懦夫。我犹豫了,面对无辜被害的人,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恨,我好恨我自己。如果能下地狱的话,我愿意下地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宁愿替那个女孩去死,她毕竟才只有十五岁啊。但是我做不了,我连去死的勇气都没有。……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下午的时候,去阳明山给女孩送了束花,希望,她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愿主宽恕我的过失!

“十五岁?阳明山?十三年前?女孩?”因为激动,章桐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这个日记的主人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你别多心,我调查过了。他不是凶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生前是竹南中学的物理老师,他叫司徒安。而十三年前案发的那一段时间,他因为心脏病,在医院住院。”刘东伟冷冷地回应。

“他就是你给我看的那个死者?”章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没错,就是他。”刘东伟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章桐的脸上,他看着面前早就已经冰凉的咖啡,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平淡,仿佛是在叙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十三年前欧阳青案子的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虽然不是主办法医,但是尸检报告是我写的。而我们发现尸体的时间,是10月15日。也就是说,司徒安在案发后将近一周多的时间内,来到这里。如果说已经排除了他是凶手的嫌疑的话,那么,难道说他知道谁是凶手?他是凶案的目击证人吗?”想着实验室无菌处理柜里的那对眼球和雏菊,章桐的心就被狠狠地揪成了一团,“还有那朵雏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日记我都看过了,但是并没有提到雏菊。”刘东伟感到很讶异,“难道说当时案发现场还有一朵雏菊?”

章桐点点头:“死者的眼球被挖去了,双眼的位置被盖上了一朵雏菊。不过十三年前,按照上面要求,我们并没有对外公布详细的案情细节。”

“我也不知道这个代表的是什么意思。章医生,我前两天找过十三年前被害女孩的父亲,但是他拒绝了我的帮助。我想,你们出面和他谈谈,他或许会有所改变。”

“不一定,欧阳景洪这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再说了,我并不善于和人交流。”章桐有些哭笑不得。她其实想说的是——自己并不善于和活人交流。

“听说他是因为失手打死了他的搭档而被判刑的,是吗?”

“是的,那场事故的尸体鉴定虽然不是我做的,但是事后我看过那份报告,上面写着一枚9毫米口径的手枪子弹直接贯穿头部,救护车还没有到的时候,当时就救不了了,我想,这个沉重的枷锁会让他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一提起当年的这件事,章桐的内心就格外沉重。她深知丧女之痛和误杀自己亲如兄弟的搭档,只要其中一件事,无论落到谁的头上,都没有人能够轻易走出这样压抑的心理阴影。

“但是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给重案组薛警官,他的想法与你不谋而合。对了,你的日记本能给我吗?”

出乎章桐的意料,刘东伟竟然伸手合上了日记本,然后从容地把它塞回了自己的兜里。抬头看着章桐,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调侃的神情:“对不起,章医生,这个,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因为有些事情我没有弄清楚。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有机会我会让你看这些日记的。我弟弟说过,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没有什么能够瞒得住你的眼睛。所以呢,谢谢你,还有啊,说不定不久后,我还会需要你的帮助的!我们保持联系吧。”

说着,他站起身,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章桐突然有一种想追上去狠狠扇他一巴掌的冲动。他不是刘春晓,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多了几分圆滑和岁月的沧桑。

冬天的夜晚很冷,她穿得并不多,逃出那个地方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在身上套了一件风衣,因为她不想在这么冷的天,活活地在野外被冻死。

她不停地奔跑着,因为惊恐,她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但是她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黑暗就仿佛幽灵般紧紧地裹挟着她。

四周一片黑漆漆的,夜空中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光亮。冬日的夜晚本就是这么空旷凄凉。只是偶尔听到远处高速公路上传来呼啸而过的车辆声音。很快,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她害怕黑暗,也疲惫不堪,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够停下来,本能驱使着她拼命奔跑。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摔倒过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所选择的这个方向到底通向哪里,为什么总是无法到达高速公路,只要到高速公路上,她就能够得救。

她很想停下来,仔细看一看,哪怕只要一两秒钟的时间,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在她的身后,魔鬼的足音一直都未曾停歇过。

坚硬的灌木丛把她的手臂割破了,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到最后,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天旋地转,双腿就像灌足了铅一样的沉重,可是,求生的欲望让她努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看到了!终于看到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灯,虽然渺小,但是,那毕竟意味着生的希望。她还年轻,她不想死!

心脏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她头痛欲裂,双眼也渐渐地被汗水和泪水模糊了。

就快要到了!可是,随着距离的缩短,她也浑身发冷,模模糊糊之间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让她又一次被绝望给占领——要想上高速公路,她必须爬过一段将近六十度角的陡坡。陡坡是由坚硬的石块堆砌而成,她实在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攀爬了。

可是一想起身后那步步逼近的死亡,她不由得浑身哆嗦。不行!只有一次机会,自己必须爬上去!

有时候,命运如同死亡一般冷酷无情,当她的双手刚刚够到最顶上的那块凸起的石块时,一阵剧痛袭来,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早就已经透支的体力,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只有一次生的机会,但是可悲的是,偏偏这次机会却并不属于自己。

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哭了,任由泪水在脸上默默地滑落。

她彻底绝望了,到现在她才明白,当自己最初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睛时,自己的命运其实早就已经被冥冥之中给悄然注定了。

5.讨厌的女人

绰号叫黑皮的人,似乎皮肤都会很黑。所以,当皮肤黝黑的黑皮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出现后,前任警局缉毒组组长马云一眼就在人群中把他认了出来,他随即招招手,示意黑皮到自己身边来坐。

黑皮的职业很特殊,是一家精神病院的护工,为了能赚更多的钱来满足自己赌桌上的小小嗜好,闲暇时分,他于是又变成了一个私人盯梢,专门替人收集各种各样见不得光的事情。

黑皮曾经是马云在职时的线人。马云辞职离开警局后,黑皮依旧在为马云工作,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给我钱,我什么都干!

由于少了一层警服的束缚,黑皮在马云面前显得更加底气十足了。

“我迟到了!对不起啦,马大警官!”

已经年过半百的马云耐着性子没有和黑皮计较,就当没听见他拖着长音的称呼。

女服务生过来打招呼,马云点了两杯奶茶。因为是工作日,所以茶餐厅里的人并不是很多。

“黑皮,东西搞到了吗?”马云问。

黑皮得意地点点头。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面上,用手指压着,并不急着给马云。

马云当然懂他的意思,随即从兜里摸出一个白信封,两人心领神会地互相进行了交换。

马云并不急着打开信封。他一边喝着奶茶,一边低声问:“你这个东西拿出来,确定没有人发现?”

“那是当然。我工作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盘,那帮官老爷可不会到精神病院来发神经,一年来一次就很不错了,走走过场罢了。”

“对了,那个人的情况,你跟进得怎么样了?”

黑皮眉毛一挑:“你说那个‘厨工’啊,我跟了三天,没什么异常,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就是有一次,很奇怪,这老头就跟丢了魂一样,穿过马路,差点被撞死,我吓了一跳,刚想着给你打电话,结果你猜他想干嘛?”黑皮卖了个关子,故作神秘地看着马云。

“说!”马云瞪了他一眼。

“就为了一张海报!你能想得到吗?就为了一张海报,这老头跟疯了一样,真他娘的活见鬼!……”黑皮嘀嘀咕咕,一肚子不乐意。

“那你看了那张海报了吗?”

“那张海报,谁不知道啊,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

说着,黑皮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叠得皱皱巴巴的海报,打开后,推到马云面前:“就是这个,老马!我还真看不出,这老头子还有这方面的雅兴。”

马云愣住了,海报上写着——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会,地点;市体育馆,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

他的目光落在了司徒敏身后的那尊少女塑像上,双眉渐渐紧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云抬起头,黑皮早就已经走了,既然拿了钱,他肯定会立刻去赌桌。这一切,马云都不会在乎。他把海报放到一边,随手拿出了那个信封,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了几张相片。他等这些相片已经等了有好几年,现在终于拿到手了,尽管拿到的方式有些不光彩,毕竟是拿到了,因为激动,马云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颤抖。

相片一共有四张,已经有些发黄,拍摄的地点在房间内,相机的像素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却一点都不妨碍相片的成像效果。

房间里的墙壁是白色的,涂满了血红的眼睛,几乎遍布除了天花板以外,绘画者所能到达的每个角落。使得整个房间让人感觉都快要窒息了。可以看得出,绘画者是在一种近乎痴狂的状态下画出这些眼睛的,因为一个套一个,密密麻麻,有些地方还重叠了起来。

马云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越来越困难。

他终于明白,这些相片为什么会被作为机密医疗档案而被精神病院永远封存,也终于明白了女儿为什么会最终选择跳楼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因为这些眼睛,是女儿亲手画下的,也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画作。

马云的脑海里刮起了狂风暴雨。

一片云雾飘过,使得天空变得有些昏暗。阳光下有一架银针似的飞机,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线渐渐地消失在天际的云端尽头。

在沉默中,司徒敏看着那条凝结的白线慢慢扩散,直到最后的消失。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在她的身后,是杂乱无章的工作间。在房子正中央,一座一人多高的雕像此刻正被一块红色的天鹅绒布整个覆盖着,以至于根本就看不到雕像的真正面目。

这是自己一周以来不眠不休的劳动果实,司徒敏虽然感觉到了难以言表的疲惫,但是此刻的她却是如此的兴奋。难得的晴朗天气,没有下雪,虽然有些寒冷,但是司徒敏渴望着新鲜的空气。

她默默地伸手关上了窗,没多久,房间里那股熟悉的咖啡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空间。

司徒敏走到雕像前,伸手拉下了天鹅绒布,用骄傲的目光开始欣赏起了自己的作品。

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因为她给予了这座雕像真正的灵魂。而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

过了一会儿,司徒敏伸手摁下了桌上电话的免提键,接通后,没等对方开口,她就兴奋地说:“成功了,妈妈,这一次,效果会更好,肯定会引起轰动!”

有枪指着自己的时候,时间并不会因此而变得停止不前。

相反,它们会走得更快,快到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寻找可以逃过一命的地方。欧阳景洪本能地伸出双手高举过头顶,用这个最原始的手势来表明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他心跳加速、呼吸停止,眼睛里只有这黑洞洞的枪管紧紧地抵着自己的额头。他没时间去做任何事情,更没有办法去问一问对方为什么要杀了自己。

他的耳边安静极了,以至于能够清晰地听到扳机扣动的“咔哒”声。

完了,自己就要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了敲门声。欧阳景洪一声惊叫,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刚才所发生的那可怕的一幕,只不过是在自己的梦里罢了。

虽然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当警察了,但是这内心深处的一份对死的恐惧却仍然深深地缠绕着自己,并且随着时间而愈演愈烈。

欧阳景洪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羞耻。他伸手拽过了床头的一块脏兮兮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心有余悸地闭上了双眼,试图不去理会那不断响起的敲门声。但是对方却似乎不依不饶,非常确定欧阳景洪此刻就在家里,所以一边敲一边还隔着门大声地叫了起来:

“欧阳,快开门!听到没有,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

是大楼管理员。

欧阳景洪不再犹豫,他跳下床,随便披上一件衣服,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伸手把门打开。

他不想去招惹管理员,因为现如今愿意把房子租给像他那样刚出狱没多久的人,并且允许拖欠房租的大楼管理员早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欧阳景洪可不想在这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里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但却已经足够可以把门口站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欧阳景洪感到很讶异,因为门口站着的不只是那胖胖的大楼管理员,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脸严肃。

“丁老大,有事吗?”大楼管理员姓丁,他很喜欢被别人叫他丁老大。这样一来可以显得身份尊贵许多。

“欧阳,把门打开,这是警局的人,想和你谈谈。”丁老大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欧阳景洪愣了一下,刚想开口,可是随即想到了自己的特殊身份,于是点点头,一声不吭地伸手卸下了门上的安全链,然后弓着背,转身就向里屋走去。

进里屋坐下后,其中一个年轻人掏出自己的证件亮明了身份:“我是警局重案组的薛警官,这是我的搭档小陆。”

欧阳景洪的心不由得一颤:“你们不是监狱的?”

阿城摇摇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我们是市局重案组的。”

“重案组来找我干什么?”欧阳景洪双眼的目光渐渐地黯淡了下去,他在一张几乎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阿城看了一下身边的小陆,后者解释说:“我们是为了你女儿欧阳青十三年前被害的案子来的。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房间里一片寂静,许久,欧阳景洪淡淡地说:“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人没了也都已经十三年了,还提她干什么?我都已经忘了。”

“目前我们手头有线索可以证实的是,当年杀害你女儿的凶手又出现了,欧阳先生,你也曾经是一名警官,虽然说后来发生了很多让人惋惜的事情,但是不可否认你曾经是一个非常优秀出色的警官。直到现在,缉毒组的光荣榜上还有你的名字。欧阳先生,你知道吗?在来这里拜访你之前,我们找过你以前的上司,缉毒组长马云,他从来都没有把你忘记过。从他那儿得知,案发后你曾经调查过凶手,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因为目前来看,最了解这个案子的人就是你了。如果说以前你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时间的话,那么,现在,你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为你的女儿和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做些什么了?难道这不就是你多年期盼的吗——给你女儿一个交代?”因为激动,阿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他深知十三年的牢狱生活对于欧阳景洪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最终还是失望了,因为从欧阳景洪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看不到任何神情的变化。自己所做的努力,就好像是在讲述一件与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欧阳景洪站起身,默默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头也不回,疲惫地拒绝:“警官先生,你们走吧,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请原谅我帮不了你们,我老了,记忆和身体都不如以前了。再说,我还要去上班,迟到了可是要被炒鱿鱼的。像我这样的人,能找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是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