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愣住了,虽然说这样的结果早就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是他的心却还是沉到了谷底。略微迟疑之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勉强,便点头示意身边的搭档小陆一起离开。

临出门的时候,阿城的目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卧室门口的那个空狗笼子,随口问:“欧阳先生,你家养狗是吗?”

欧阳景洪尴尬地笑了笑:“以前捡过一条流浪狗,但是因为我对狗毛严重过敏,一天到晚拼命打喷嚏,所以后来就不得不把狗送走了。狗笼子是买的,虽然是二手货,可我舍不得扔了,留着以后装东西吧。”

走到楼下,小陆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阿城却并没有马上进来,他抬头看了看七楼临街那个狭小而又破旧的窗口,心里沉甸甸的,很不是滋味。

“薛队,你不上车吗?”

“你觉得欧阳景洪是真的忘了他女儿这件事吗?”阿城伸手抓着车顶,若有所思,“我觉得他是在回避我们。”

“薛队,你别想那么多了,我听缉毒组的人说过,欧阳景洪当年可是出了名的勇探,疾恶如仇不说,还曾经一个人单枪匹马对付过整个贩毒组织七八号人。我想,他的心理素质是极强的,你要想从一个曾经执行过多年卧底任务的警察脸上读出什么破绽来,那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小陆在这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上司面前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阿城点点头,迅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赶紧回局里。”警车飞速拐上对面的高架桥,疾驰而去。

欧阳景洪站在窗口,默不作声地看着警车开走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放下窗帘,转身离开了。

傍晚,雪停了,章桐走出警局的大门,刚要转身向公交车站走去,迎面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是刘东伟!此刻,他正面带笑容地看着自己。

章桐皱眉:“你有什么事吗?”

“我找你!”刘东伟伸手指了指章桐,依旧一脸笑容灿烂。

“我下班了,明天再说吧。”章桐没再搭理他,继续向前走。

“公事。”

“公事?”章桐停下了脚步,“你把竹南的申请函带来了?”

刘东伟摇摇头。

“其实也就是私事啦。”说着,刘东伟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份检验报告塞给了她,“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案子,但是在这一行里,你是唯一能真正帮我的人。这是蛇的样本检验报告。我请我同学帮忙做的检验。”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们去咖啡馆谈吧。你慢慢看,我也正好请你吃晚饭。”

章桐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向马路对面走去。

就在这时,一辆迎面开来的黑色奥迪在两人面前突然急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章桐本能地闪在一边,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就迅速打开车门,绕过车头,走到两人面前,毫不客气地伸手指着刘东伟的鼻子就发起火来。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改不了这老毛病!猫抓老鼠多管闲事。你还有完没完啊?我和你早就离婚了,我家的事与你无关!你给我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别再让我看见你!不然的话,下次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混蛋!”

章桐惊得目瞪口呆,她注意到刘东伟阴沉着脸始终没有还嘴,自己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年轻女人丢下这几句话后,依旧怒气冲冲地走回车里,嘭的一声用力关上车门,驾车扬长而去。

“刚才那女人不会是你的前妻吧?”在咖啡馆坐下后,章桐竟然开始有些同情眼前的这个倒霉男人了。

刘东伟耸耸肩,并不否认,但却摆出一副刚才所发生的一幕与自己无关的样子,言辞之间轻描淡写:“她就是我前妻,叫司徒敏。我们离婚三年了。”

“这一次你就是调查她父亲的案子,”章桐扬了扬手中的检验报告,一脸的无奈,“你也不征得她的同意就着手调查,怪不得她会生气。要不,你和她好好谈谈,或许她会改变态度,毕竟你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她的父亲。她应该会理解你的。”

“和她?”刘东伟不由得苦笑,“我的章大医生,要是能和她谈,哪怕只心平气和地说上一句话,我想我们俩就不会离婚了。她脑子里除了她自己,根本就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告。没办法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很了解她了。”

“原来你们是青梅竹马啊,”章桐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现在见面就像仇人一样?这说不通啊!”

刘东伟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章桐:“难怪我弟弟曾经不只一次地跟我提起过你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章医生,感情这个东西,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的,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门科学可以用来完美地诠释什么叫做感情。”

“是吗?那好吧,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我就不过问了。”章桐尴尬地撇了撇嘴,在等待咖啡的时候,她顺手打开了手中的检验报告扫了一眼,抬头说道,“蛇毒类不是我的专长,但是上面写得很清楚,这蛇没毒!我就是搞不明白,既然没毒,为什么要放到死者嘴里,我记得你给我看的现场相片中并没有发现死者挣扎的迹象,而一个正常人是绝对不会任由他人把活生生的蛇给放进自己的嘴里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者被下了麻醉剂!”刘东伟神色凝重。

“但是你不是说死者没有进行解剖吗?”

“是的,所以我们没有直接证据来证实死者事先被人麻醉了才被害。我只是不明白有谁会想害老师?又要用这么恶毒的手法?”

章桐嘀咕了句:“这个得靠你自己去想明白,尸体没了,我就只能做这么多了。但是靠那张X光片,应该可以申请立案。”

刘东伟点点头,神情忧郁:“我回去后会找她谈。”

虽然刘东伟并不愿意再去面对那张脸,但是他也很清楚没有直系亲属的首肯,这个案件的存在永远都不可能在法律程序上得到认可。

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讨厌的女人!

司徒敏怒气冲冲地把车钥匙丢给了酒店的门童,然后径直穿过大堂,走向电梯口。对早就守候在大堂里的娱乐周刊记者,她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来这个酒店居住已经不止一次了,所以司徒敏对自己的房间位置熟门熟路。她是公众人物,每次来都是固定一个贵宾级套房给她居住。

回到房间后,司徒敏一边甩掉自己脚上的高跟鞋,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远在竹南的母亲电话。

“妈,到底怎么回事?刘东伟那家伙怎么跑到天长来了?他还找了警局的人……没错,我今天路过警局附近的时候看到他了,他还不死心啊!这么东打听西打听有什么好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没看错,后来我还问了门卫,那人,是法医!他烦不烦啊!……好吧,你自己处理,马上展会就要开始了,我可没这个闲工夫来陪他玩!”

挂断电话后,司徒敏重重地倒在了席梦思床上,看着天花板,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假惺惺的家伙!”她嘟囔了一句,因为这几天的劳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阿城的办公室并不大,他本可以提出换一个更加大一点的,但是他宁可让四周密不透风的队长办公室空着另作他用,而自己则选择在隔壁废弃的茶水间里办公。对周围的同事解释说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有窗户的办公室,心情不好的时候至少能打开窗子吹吹风,而废弃的茶水间是唯一拥有最大窗户的房间,虽然还不到一平方米的面积。但是个中真实的原因,他对谁都不会说的。

在别人眼中,阿城是个工作很认真的年轻人,有时候甚至会玩命地去工作。因为阿城是重案组的头儿,所以他的这股干劲自然也就可以被理解为是想做出表率,毕竟年轻的上司是最难得到下属的认可的,理由很简单——资历太浅。

看着眼前一桌子的相片,阿城毫无头绪。他一根又一根不停地抽烟。希望借此能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状态。他根本没有去想过自己这一周以来,每天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三个小时。

东大尸骨案,虽然说模拟画像和相关特征早就已经公布出去,但是想要大海捞针般地去寻找一个在三年前失踪的女性,真的是很难。在把模拟画像交给自己时,章桐曾经提到过可能在死者体重方面会有些不正确,因为在现场并没有发现死者的衣物,而死者的衣物是最能直接拿来判断死者体重的标准了。

阿城感觉这就像是一场赌博。

东大作为东部沿海最大的一所国际性大学,每年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于全世界的学生和访问者有很多很多,在册的和没有记录的,更是无法清点。学校的花名册早就查过了,毕业后还能联系上的只是一小部分罢了,剩余的,杳如黄鹤。而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推移,阿城越来越担心这个案子也会像十三年前的阳明山中学女生被害案那样,最终变成一件冰冷的悬案。

由于过于焦虑,他的双手开始不断地颤抖起来。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阿城慌忙拉开抽屉,翻找起了藏在抽屉最深处的一个小药瓶。然后手忙脚乱地想用力拧开瓶盖。

“啪啦”一声,瓶子滚落在地,两种不同颜色的药片和小胶囊被撒得到处都是。阿城急了,赶紧跪在地上试图尽快捡起药片。门,随时会被打开,他可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的这副样子。可是越急,细小的药片就越是和自己作对,阿城的额头开始冒起了汗珠。

当他背对着门的时候,虚掩着的门轻轻响了两下,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几乎快要停止了。

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章桐拿着文件站在门口,看见阿城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样子,她赶紧弯腰帮忙,可是,才捡起两片,低头仔细一看,却不由得怔住了。

见此情景,阿城慌忙站起身,想伸手拿过章桐手中的药片,却被后者躲闪开。

章桐反手带上了门,然后一脸关切地看着阿城:“你现在的双手是不是抖得很厉害?而且有心悸的感觉?感到浑身冒虚汗,焦躁不安?”

“章主任,章医生,没有,你别瞎想,我一切都好。”阿城结结巴巴地,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安,脸上也挤出了勉强的笑容。

章桐摇摇头,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不对,这药,我见过,是奥氮平和卡马西平,外面药店是买不到的。每个开出这种药的医生必须要进行登记和备案,而且一般情况下不会随便开出奥氮平和卡马西平,除非症状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阿城,你老实告诉我,你出现这样的症状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一听这话,阿城愣住了,他双手紧紧地互相握在一起,努力想让它们不要再颤抖,尽快镇定下来,抬头看着章桐,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哀求:“章主任,我知道瞒不过你,求你不要告诉副局,求你了!我不会影响工作的!我向你保证!不要开除我!”

“可这是严重的躁郁症啊,‘保证’又有什么用?你不应该再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你知道哪怕你出一丁点的差错,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吗?你手下那几十号人会因为你的差池而有可能丧命!”章桐激动地说,“当年欧阳景洪就是因为这个病,结果把他搭档给失手打死了。我不想再在局里出现第二个欧阳景洪!也更加不想再在我的解剖台上看到我所认识的人!”

阿城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我,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压力太大。章医生,抓不住凶手,我整晚都睡不着。”

章桐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想了想,然后走到屋子一角的饮水机旁,倒了杯水,连同两片药一起递给了阿城,低声说:“快把药吃了吧。”

“谢谢你,章医生。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出事!”阿城感激地接过了水杯。

章桐的目光落在了阿城铺满了案发现场相片的办公桌上,而桌角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头更是让她感到心里难受。

她把手中的尸检报告轻轻放在办公桌上,转身走到门口,在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心情沉重地说道:“阿城,我知道你喜欢这份工作,但是,为了你周围的朋友和亲人着想,我建议你在这个案子了结后,就申请休假吧。别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看着章桐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办公室的门缓缓地关上,阿城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沮丧。

就在这时,门又一次被敲响,阿城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去了满脸的泪水和汗水。

推门而进的是小陆,他一脸的激动,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上司脸上那稍纵即逝的异样神情:“队长,我接到个电话,对方马上到警局来,说他知道东大的死者是谁!”

章桐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刘东伟的电话。

“我已经买了一个小时后回竹南的高铁车票。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如果司徒老师的案子能顺利立案的话,我有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因为你的鉴定证词非常关键。”

“你前妻不是在这里吗?”章桐感到很诧异。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当天的报纸。头版头条就是刘东伟前妻司徒敏的一张相片,旁边写着——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会将在圣诞节期间于本市隆重举行。标题下的简介中,出现了‘原籍竹南’的字眼,还有她下榻在凯宾斯基饭店的消息。

一模一样犀利的眼神,再配上那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尽管这张相片中的司徒敏竭力摆出了一副亲民温和的表情,但是却依旧难以改变她留在章桐脑海中的深刻影像。

“还有一周不到的时间,她的作品展会就要在本市展出。我们报纸上都已经登出来了。她现在就住在凯宾斯基饭店。”

“是吗?”刘东伟看来并没有太在意,“那就祝贺她了。但是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想见到她。再见,章医生。”说着,他就毅然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章桐心想,如果自己将来结婚,绝对不会弄到这样一个下场。否则的话,宁可单身。

雪没有大到需要撑伞,却也悄无声息地落满了整个城市,放眼看去,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郊外,白雪皑皑,一道悠长的小巷子尽头,宽阔的场地,高低起伏堆满了说不出名字的废弃物。厚厚的积雪下,谁都不会知道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什么人来。就连捡拾垃圾的流浪汉,也很少来这里光顾,因为他们知道,被人类遗忘的地方,就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存在。

夏天的时候,偶尔会有缺钱花的街头流莺带着自己的客户过来解决问题。她们不想把钱花在租住旅馆上,再说了,旅馆里经常会被扫黄的警察翻个底朝天,风险太大。而这里偏僻,虽然脏点,但是警察不会来这儿,这块地方可以说是城市的死角,也是安全岛。可是现在是冬天,没有哪个买春的客人会愿意在大冬天的时候,为了一己私欲而宁可花钱把自己冻得半死。

所以,这儿是一个能够守得住秘密的地方。

当然了,如果来的是一条狗的话,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此刻,一条正处于青春躁动期的阿拉斯加犬挣脱了牵引绳,正一路飞奔穿过小巷子而来。身后,它可怜的主人一边跌跌撞撞地追赶一边嘴里大声怒吼着。

没多久,主人欣慰地停下了脚步,他看到自己的爱犬正一步步地向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他感到很惊喜,因为爱犬很少这么主动听话。可是这一次却有点异样,它一边走着,一边嘴里叼着东西。由于兴奋,阿拉斯加犬不停地朝着自己的主人晃动着粗大的尾巴。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了骄傲的低吼声。

这明明是爱犬捕获猎物时所特有的动作。只不过平时捡回的,是自己训练它时扔出去的飞镖、飞盘罢了。

主人心满意足地一边安抚着爱犬的头,一边试图去拿爱犬嘴里的东西,可是这一次,他更加感到吃惊,因为爱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很温顺地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交给主人。相反,却露出了出于本能而保护自己食物时的那种野性十足的吠叫声。

主人急了,他想到了随身带着的火腿肠,于是掏出,手忙脚乱地赶紧撕开,在一番诱导鼓励下,和爱犬做了个“以物换物”的交易。可是,当他终于看清楚自己换到手中的那冻得坚硬的灰黑色的不规则物体竟然是一个被咬下来的人类残缺的手掌时,他顿时感到眼前天旋地转,自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立刻扔掉手掌残肢,然后转身弯下腰呕吐不止。

直到胃里实在没东西可以吐了,恼羞成怒的主人这才回过身狠狠地踹了自己爱犬一脚,刚想走,却又立刻停下了脚步。

“真晦气!”

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被自己扔得远远的那只手掌残肢,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6.我知道她是谁

雪一直没有停,当章桐开车来到案发现场的小巷子入口处时,路边已经停着三辆有警灯标识的车辆。她认出了其中一辆是重案组的车。

章桐下车后,伞也没有撑就拉着工具箱走进了小巷子。陈刚跟在身后和技师办公室的人在一起。因为是实习期,他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

穿过巷子走到案发现场的时候,章桐冻得浑身发抖。因为接到命令离开警局的时候过于匆忙,她没有带上足够御寒的衣物。今天早上来上班,巴士的窗户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凌子。虽然说自己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但是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今天的气温是一个月以来最低的。

而低温对于死去的人来说,却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尸体就在小巷子尽头的那片空地上,说是空地,其实就是由各种垃圾所堆积起来的无数个小山坡。章桐必须小心翼翼地在其间穿行,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已经结冰的地面滑倒。大冷天在冰面上摔跤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入冬以来的天气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尤其是这一个多月,即使天晴,阳光也毫无一丝温暖可言。

章桐在尸体边弯腰蹲了下来。

“章主任,情况怎么样?”灰头土脸的小陆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脸冻得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而双脚则不停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章桐注意到在他的脚下,是一块被冻得僵硬的海绵垫子,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至少它曾经是柔软的海绵垫子,但是在这个零下将近二十度的室外,又被雪水浸泡过,所以,说它是一块滑溜溜的石头,一点都不过分。

被冻的硬邦邦的不只是小陆脚下的海绵垫子,还有眼前这具全身发黑的无名女尸。死者呈现出仰卧状,除了面部有明显的被啮齿类动物啃咬过的痕迹之外,别的身体部位基本上还是保持完整的,唯一残缺的左手手掌残肢在离自己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技侦组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它旁边摆放了明显的证物标记。

尸体关键部位的关节韧带还连接完好。章桐很清楚,这一切都得感谢现在的季节,如果在夏天的话,室外四十度的高温会让这具尸体没多久就膨胀腐烂得根本就不可辨别,虽然说人体的肌肉组织、韧带和软骨都是相当顽强的,要想轻易折断有些不太可能。但是蛆虫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和温度,就会把这些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而有用的微生物证据更是不会放过。

“按照现在季节的温度来推算,她在这里躺了已经有一个礼拜以上的时间。”章桐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尸体的腐烂程度,“死者身材娇小,是典型的南方女孩的体型。没有衣物。可以判定是他杀。具体死因还要回去解剖后再说。”“那死亡时间呢?”小陆问。

章桐注意到死者尚且完好的双眼紧闭着,她伸出几乎冻僵的手去检查死者的眼睑部位。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大吃一惊。因为死者的双眼眼皮根本就翻不开,而被冻僵的尸体章桐不是没有见过,她随即用右手食指依次触摸死者的眼球,从指尖传来的异样感觉让她更是一头雾水。

“章主任,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细心的小陆虽然冻得够呛,不停地搓手哈气,但是却仍然注意到了章桐脸上所流露出来的诧异的神情。

“尸体的眼睛有异样,我怀疑她的眼球被人替换走了!”说不清楚是寒冷还是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一丝恐惧心理在作怪,章桐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难道说又是那个混蛋干的?”小陆所说的“那个混蛋”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因为上一个受害者虽然是十三年前遇害,但是死者的家人是警察,所以,“连锁反应”的效应让局里的每个人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提高警惕。

章桐摇摇头,站起身,一边和陈刚一起搭手把尸体装进运尸袋,一边神情凝重地说:“还不知道,因为尸体眼球部位有异物,我回去打开后看了,才能确定是否两起案子之间有关联。”

“你们头儿呢?”章桐这时候才注意到小陆是单枪匹马来现场的。

“他啊,走不开,为了那件案子,因为有人打电话来说知道死者是谁,临时又有事来不了,所以就亲自跑去东大了。这鬼天气,冻死我了!章主任,回头我派人过来拿尸检报告啊。”说着,小陆缩着脖子,头也不回地一溜小跑钻进了巷子口。

难道说“东大女尸案”的尸源这么快就找到了?章桐心里不由得感到暗自庆幸。

开始往回走时,天渐渐黑了,抬着运尸袋的警员在昏暗中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厚重的雪地靴和地面接触,时不时发出了擦擦的声响,章桐默不作声地紧跟在身后。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巷子口,一阵寒冷的北风迎面而来,夹杂着飞扬的雪花,打得人脸上生疼生疼的,冰冷刺骨的感觉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全黑的法医公务车就像幽灵一般静静地停靠在马路的对面,里面设备齐全。这是局里刚刚配置的最新型的法医公务车,遇到突发情况时,可以随时在车上进行必要的尸检工作。这对需要尽快提取保全生物样本证据的案子是非常有帮助的。但是眼前这个案子不需要,因为在寒冷条件下发现的尸体,章桐必须等待足够的时间让尸体的肌能复原到最初的状态,而这就需要在解剖室里那可以随心所欲控制的温度下才能够实现。

法医公务车后尾板上的扣环能够扣紧运尸袋上的扣子,从而保证尸体在车辆运输的过程中不会受到二次伤害。把这一切都处理好后,陈刚用力拉上了不锈钢的后车门,然后和章桐一起钻进了前面的车厢,系好安全带,准备启动车辆。

车窗外,扛着长枪大炮的摄像师和采访记者早就等候了很长时间,一见到有人在巷子口出现,他们立刻聚拢了过来。刺眼的闪光灯下,章桐看到了其中一台摄像机上的标识——电视一台。这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电视台,也是以真实报道各种罪案出名的电视台,收视率极高。

章桐皱眉,这样的场面没有人会喜欢的。她伸手打开车里的暖气,开到最大,然后催促陈刚赶紧开车。

公务车里就像冰窟窿一样冷,章桐可不想被冻僵了。

就在这时,两个记者模样的人拿着采访本和话筒挡在了车前头,后面摄像师寸步不离。

“你们是这个案子的法医吗?能不能简单给大家说说这个案子?听说死者是个妓女,是吗?……”

“无可奉告!”章桐冷冷地回答,然后关上车窗,锁死。

虽然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但是那让人几乎窒息的问题却仍然一个接着一个,其中一名长相秀丽的年轻女性记者竟然直接拉开了陈刚那一侧的车门,冲着他,神情激动地大喊:“请说说这个案子,你们作为警务人员,不要逃避!应该让大家知道真相!你们有这个义务!”

陈刚尴尬极了,他赶紧强行关上车门,然后迅速启动车子,绕过几个水坑,终于冲出了记者的包围圈。

“真是一群讨厌的人!”章桐嘟囔了一句,“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了人命案子的?还竟然来得这么快!”

“应该是报案人提供的新闻爆料吧,现在据说一条爆料能换一百块钱。”陈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脸颊有些许微微泛红。

章桐看了陈刚一眼,没有再说话。

行驶了十多公里后,车终于开进了警局的大院。由于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车非常多,为了避免堵车和引起不必要的围观。本来半小时不到的路程,最终却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警局。

章桐下车打开地下通道的后门,摁下内墙上的红色按钮。现在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没有人在这里值守,所以运送尸体的事情就只能靠自己。卷帘门在打开时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伴随着铰链的上升,里面雪白的走廊灯光逐渐显现出来。章桐走回车旁,打开后车门的挡板,拉出担架,放下轮子,然后把运尸袋移到上面,扣紧,这才放心地用力向斜坡上推过去。

“章主任,你来得正好,马上去一趟局长办公室,他有事找你。说等你回来了,就去见他。”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技师笑着向章桐打招呼,但是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把目光停留在运尸袋上。

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忌讳。

“谢谢你,我马上过去。”章桐点头答应。她小心翼翼地推着活动担架,生怕会撞到迎面而来的两个技师。她安静而又快速地在通道上行走着。最终用担架撞开了解剖室的门,穿过房间,最后来到了冷冻库的门口。她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不锈钢门上的扣锁,然后把尸体推了进去,在尸体的脚趾上挂了一个扣环,填妥资料后,锁上门,摘下柜门旁边的记录本,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以及尸体编号。今天的任务就算是暂时完成了。

简单换了一身衣服后,章桐这才坐电梯去八楼局长办公室。面对同乘一部电梯的局里同事,章桐尽可能地保持低调。大家彼此之间也最多只是点一点头表示打过招呼了。

或许是经常和死人接触的缘故,和活着的人,章桐却总是没办法一下子就把关系变得很融洽,尤其是和年轻的同事。

经过多次指点,阿城终于推开了东大教工宿舍底楼车库最尽头的一间小房间。这里本来不是住人的,连最起码的窗户都没有,狭小阴暗的空间里弥漫着刺鼻的中药味,空气混浊呛人。阿城难以想象这就是一个人每天生活的卧室。

房间里亮着一盏只有十五瓦的老式灯,昏黄的灯光下,屋子一角传出了一个男人苍老而又微弱的声音:

“是警局的人吗?”

“是我,请问是不是赵老伯?”阿城尽量使自己的嗓音听上去很柔和,“您给我们警局报警台打过电话是吗?”

阿城一边说着,一边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眼前出现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床,床脚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从看过的废旧报纸杂志到空矿泉水瓶一应俱全。而床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蜷缩在脏兮兮的被窝中,靠着枕头,神情倦怠地看着阿城。

“对不起,我老毛病犯了,出不了门。”老人很过意不去,言语中充满了歉意,“还要麻烦警官先生跑一趟。”

“没事,赵老伯,我是重案组的薛海城警官,这是我的警官证。”阿城在出示了证件后,才勉强在床边的一张堆满了衣服的椅子上清空了一小块地方,坐了下来。

“和我谈谈你电话中提到的那件事吧。”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她,肯定是她!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死得这么可怜!”

“赵老伯,你说的是谁?”阿城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老人。

“她叫李丹,我们都叫她李博士。她是一个访问学者。在东大待了有四个月的时间。后来就失踪了,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是怎么判定她就是李丹的?”阿城感到很惊讶。

“你们的画像,真的和她的面貌几乎一模一样!”说着,老人颤抖着双手,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了阿城,“这是我前天去教工楼领薪水的时候,无意中在布告栏里看到的。除了头发有些不太一样以外,别的都像!还有就是那副耳环,我记得她说过,是她母亲去黄山旅游买回来的纪念品,送给她的。很特别的图案!”

老人说得没错,阿城记得很清楚,那对并不是很值钱的耳环背后,就印着——“黄山旅游纪念”六个小字。

“你对她的印象怎么会这么深呢?”阿城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张模拟画像。

“警官先生,她是个好人。我因为薪水不是很多,又常年患有腿疾,所以平时生活经常入不敷出,那次在校医院看病时,带的钱不够,我就没办法买药,这小姑娘看见了,就主动帮了我。在知道我的境遇后,她几乎每周都会来看我,陪我聊天,还帮我买药。我之所以一直记得她,不只是因为她帮我买药,更主要的是,她好像有心事,因为她一直抽烟。我劝过她,说我年纪大了,抽烟没关系,反正很快就要死了,但是她还很年轻啊。可是,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进去。直到最后一次,她来看我的时候,突然变得很开心,说自己终于下定决心了,要戒烟,还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说在临走前会来跟我道别。结果……她没有再出现。”老人显得很落寞。事情虽然过去这么久了,但是对他来说,就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这三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她。”这一幕,让阿城的心里突然感到很悲哀,显然,老人平时没有人来看他,而他之所以记住李丹,只是因为这个女孩经常来看他。

没有人会喜欢孤独的滋味。

“她失踪后一个多月,我觉得不对劲,就去她所在的宿舍周围打听。结果人家说她早就走了,因为是访问学者,本来就没有什么条件上的限制,有人中途离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知道她是一个有身份的女孩,能来照顾和关心我这个老清洁工,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做不了什么来回报她对我的善意。只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回报她!”

“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阿城小心翼翼地问。

“因为这个小女孩非常守信用,只要她答应的事情,她就会去做。她说过来看我就会来看我,绝对不会不守诺言!”老人突然哭了,“老天不长眼啊!多么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缺德事啊!”

看着老人泣不成声的样子,阿城的怒意在心头油然升起,他站起身,说:“赵老伯,你也别太难过了,谢谢你给我提供的情况,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你再想起什么了,可以随时和我联络。我这就去校方落实一下这个叫李丹的女孩。你放心吧,如果确定死者是她,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在临出门的那一刻,阿城停下了脚步,想了想,伸手从兜里摸出了仅有的三百块钱,转身走到老人床边,把钱塞在他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屋。

三个多小时后,已经是深夜时分。阿城开着车行驶在返回警局的路上。窗外,夜空一片漆黑。只有孤寂的两束车灯在高速公路上向前不断延伸着。

车辆导航仪上显示到达警局还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

妈的,这该死的天气!

冷风呼呼地往车厢里灌,车窗玻璃多了个缺口,阿城已经记不起究竟是怎么损坏的了,反正局里重案组的公务车没有几辆是完好无损的。只是在这样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开车,又没有暖气,阿城感觉自己倒霉透了,就像躺在棺材里一样,被冻得不停地哆嗦。

他开始感到烦躁不安,为了能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阿城一边开车一边伸手从仪表盘下摸出了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然后猛吸一口。在他身旁的副驾驶座椅上,放着一个薄薄的卷宗袋子,里面装着为数不多的有关李丹的介绍资料以及家人在竹南的联系方式。虽然说还需要更进一步通过DNA来核实死者的身份,但是阿城知道,死者肯定就是李丹!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是他弄不清楚,为什么有人会要杀害李丹——一个单纯到了极点的只是做学问的女孩?

曾经和李丹接触过的同事都一致表示,这女孩,人好,心好,善良,温柔,而且可爱。工作时尤其认真。不追逐名利。在李丹的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缺点。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难道不是吗?

茫然之际,阿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会想不起这个普通的女孩,就是因为她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好太善良了。所以,当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离大家不到三百米的地方足足躺了三年的时候,她曾经的影子早已在周围人的脑海中轻易消失了,没有人再会记得她,除了一个病倒在床上的老人。因为这个老人看到了她内心深处阴暗的一面。

可是,她的家人呢?三年来,难道就没有寻找过她吗?李丹最后的决定,究竟是什么?会不会和她的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正想着,前面出现了车辆滞留,应该是一起事故,两个车主正在理论,公路巡警站在一边。阿城皱眉,他腾出右手,从座位底下摸出了无线警灯,同时打开车窗,把警灯用力安在了车顶上。

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前面的车辆纷纷靠向两边,阿城猛踩油门,公务车顿时如离弦之箭,把事故车辆远远地甩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