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他抬头,警惕地看着阴影中的人,凌晨的寒风让他瘦小的身躯有些哆嗦。他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

“我?你叫我李叔叔吧,我是医生。”阴影中的人桀然一笑,“或者说你叫我‘牙仙’,我会满足你一个神奇的要求哦!现在轮到你告诉叔叔了,你叫什么名字?”

“帅宇康!”孩子警惕地看着他。

“好名字,告诉我,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孩子突然不咀嚼了,他呆呆地想了想,紧接着忐忑不安地问道:“真的是什么愿望都可以的,是吗?”

“那是当然,比方说,让你爸爸不再打你!”阴影中的人感到了说不出的兴奋,这时得他不得不用手指去狠狠地掐左手臂上那自己下午才划开的口子,疼痛瞬间弥漫了全身,他不由得微微呻吟了起来。

“你疼吗?李叔叔。”孩子敏锐地发觉了他的秘密。

“疼?孩子,你不懂,能时刻感觉到疼痛是一件好事呢!”

“为啥呢?”

他耸了耸肩,轻轻一笑:“很简单呀,因为只有‘疼痛’才能让你确信自己还活着!”

没有一个医院确认曾经为死者做过腰椎穿刺手术,而事实证明三个死者的身体都并不需要这样的手术,难道说凶手另有所图?可以看得出来尸体上的穿刺术手法所造成的失误越来越小,最后那一个近乎完美,而伤口周围的皮肤恢复痕迹显示死亡几乎与手术是同时进行的。显然这才是凶手的真正目标所在,但是为什么呢?前面做那么多事,章桐实在想不明白,用来掩盖一个被淘汰的手术方式,凶手这么做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章桐心绪烦乱地走出电梯门,径直走向八楼的那个特殊的房间。房间门开着。

听到敲门声,张玉伟便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看章桐,同时伸手指了指自己面前办公桌旁的椅子,微微一笑:“坐吧,我在等你。”

章桐点点头,坐了下来。这个狭小的房间对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必备陈设中唯一的亮点就是窗台上的那两盆仙人掌。虽然说在自己任职的这么多年时间里,这间办公室的主人走马灯似的一连换了五个,但是天气晴好的时候在窗台上放两盆仙人掌的习惯却一直不变。

除了平时的案情分析会,张玉伟很少单独找她。今天早上刚到局里上班就接到了局长办公室秘书的电话,让她十分钟内过去。

应该就是为了那几起案子来的。章桐心想。案子迟迟未破,刑警队那边的压力肯定也不会小。

想到卢浩天,章桐就不由得皱了皱眉。在潘健的提醒下,她也查询了自己以往的案件卷宗,里面确实提到了李江和郑豪民的名字,可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天长市本身就只有那么大,人口也不如别的城市多,办了那么多案子,巧合也是难免的。

“张局,是不是我所提交的那个建议得到你们批准了?”章桐问。

“什么建议?”张玉伟愣了一下,看上去他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印象。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我提交的那个关于调查周围地区类似案件的请求。就是针对卢队的那三个牙齿缺失的活体解剖案和新区电脑程序员被害案。牙齿缺失是目前这四起案件之间唯一的连接点。”

张局专门负责局里的刑侦工作,而刑警队和技术大队又是两个平等的部门,所以有时候很多事情还是需要经过他这里协调。

章桐并没有提到那个所谓的牙仙的故事。

“哦,是吗?”张玉伟不由得有些尴尬,“我还没接到,回头我催下,一有结果我们就会通知潘健的。”

“好,谢谢张局。”章桐刚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疑惑地看着局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虽然说潘健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主检法医师,但是这几个案子都是我主检,为什么要绕开我去通知潘健?这不符合程序。”

张玉伟无奈地点点头:“好吧,章主任,你也是个老警察了,我想你相关的规定不是不知道,”说着,伸手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份通知推到章桐面前,“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和局里领导的无奈。”

映入眼帘的“停职通知”四个大字,章桐顿时手脚冰凉,她感到自己的背部一阵阵地抽痛,颤抖着双唇半天才低声说道:“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要给我这么重的处罚!”

“章主任,你不要冲动……”

章桐心里突然一沉,李晓伟临走时的那一句话再一次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你周围的同事可不一定会这么想……

“章主任,我们这么做,也是按照规定来的,不是随随便便给人下这样的决定……”张玉伟强打起精神有些为难地说道,“你看,那两起案子,李江和郑豪民,确实是你经手的案子,而经过调查,他们被释放后,你也确实在公共场合对他们有过抱怨的言辞。所以,经过认真的考虑,我们局里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其实呢,也是为了你好……”

“好吧,那才两个,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起案件才符合规定,你说对不对?”章桐双手抱着肩膀,不满情绪显而易见。

张玉伟伸手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份案卷,隔着桌子递给了章桐:“这个案子,我相信你应该还是有印象的,因为隔开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只是看卷宗的第一页,章桐就心里就已经明白了——这起案件在两年前曾经轰动一时,死者兰小雅在家人眼中楚楚可怜,是个典型的乖乖女,却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圈子里熟悉的朋友给了她一个绰号“黑寡妇”,因为她前后三个男友都莫名其妙死去。最后一个男友王浩因为食物中毒住院,住院期间,兰小雅昼夜陪同。可是尽管如此,王浩还是因为病情突然急转直下而死亡,而当时唯一在场的就是兰小雅,虽然案件最终以医疗事故定性,医院也赔了不少的一笔钱,但是死者家属起了疑心,找到警局要求尸检。章桐在死者的血管中发现了大量的空气栓塞,在调看病房走廊上的监控录像后,她提出了对当时唯一在场的兰小雅的合理怀疑,这件事可惜最终却还是因为固定证据的不足和凶案现场的缺失(刑侦术语,特指凶案现场遭到破坏,故无法提取到有效证据),而没有被正式立案。死者家属不甘心,又闹到电视台,但是因为关键证据不足,警局也无能为力。

章桐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局长,看来这一次我是彻底脱不了干系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就请直说吧。我都可以理解的。”

“章主任,请你理解我的苦衷。你也是个老警员了。规定至此,大家都必须遵守。我记得你不是有很多假期还没休吗,趁此机会正好去休个假吧,等回来心情好了,再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还来得及的……”张玉伟语重心长地说道。

章桐是个不善于打嘴仗的人,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长叹一声,然后低着头离开了局长办公室。章桐心里很清楚李晓伟说得没错,事不过三,这么看来凶手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局里没有足够的证据是绝对不会轻易给人下这样的停职通知的,两个死者,郑豪民和李江,也确实是自己所经手的案件中的漏网之鱼,而兰小雅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从警这么多年,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嫌疑人因为证据不足而大摇大摆地走出警局,案子成了悬案,只要是有正义感的警察,谁的心里都会受不了。警察也是人,不是说不投入感情就会真的对案子没有感情。

不,不能责怪局里的不近人情,他们一点都没做错。章桐心乱如麻。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冷静下来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好傻,其实一开始就该明白,这三起案件,摆明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为什么周围人都看出来了,自己却偏偏视若无睹,不愿意面对这些再明显不过的事情?

思绪快速旋转着,她顺手抓起工作台上的纸巾盒,胡乱抽出几张擦了擦眼角,然后抓起钥匙就向门外走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和以往一样不见人影,昏暗的灯光时不时地因为线路接触不良而发出了噼啪声。章桐用力推开了解剖室的大门,径直走进了最后面的尸体存放间。还好,因为尚未正式结案,尸体还没被领走。三具尸体,依次排放着,冰冷而又真实。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章桐一边快速戴上手套和口罩,一边用力拉开柜子门,拖出尸体,然后掀开盖在身上的白布,弯腰认真地依次查看着尸体上的刀口。

她知道,挂在解剖室上方的安保探头会记录下她的一举一动,没关系,她只需要看看。十多年的工作经验,数百具尸体的解剖,如果说章桐对什么最熟悉?那就是对经过她自己双手所解剖的每一具尸体。外科医生都有自己所独有的工作习惯,下刀、缝针,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结,都是特殊的,就像是只属于自己的特殊签名一样。而章桐此刻要找的,就是属于自己的“标记”。

接手前两具尸体的时候,尸体都已经经过了解剖,章桐并没有太在意那些解剖痕迹之间的互相联系,包括缝合时所使用的工具和打结的方式。那种感觉只是——“有点在哪里见过”一样。

现在看来,自己真的好蠢。章桐神情专注地盯着尸体胸口的缝合线头,这三具尸体都是自己解剖的,7刀,32个横向结节,潘健虽然说名义上是她的助手,但是潘健的打结方式,章桐还是非常熟悉的。

那一种窒息的感觉又一次遍布了她的全身,章桐愣了一会儿,快速关上门,然后来到外间,打开存放尸检备份资料的铁皮柜子,找出以前的尸检相片,因为过于震惊,她的手不停地颤抖,好几次相片都差点从自己的手中滑落。

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这些事,而这些犹如翻版的解剖刀法让章桐更是感觉眼前天旋地转。她不得不伸出右手扶着墙努力让自己不晕倒。

难怪当初拿到李江尸体的时候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虽然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最终唯独把自己最熟悉的东西给忽略了!

李晓伟的话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章医生,小心啊,我看是有人在给你设套……

略微迟疑后,她迅速摘下手套,然后掏出随身带着的手机,拨通了李晓伟的电话:“我要见你……没错……好的,我会准时到。”

挂断电话后,她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找出请假单,快速地签署下自己的名字和事由,然后放到潘健的桌上。

最后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章桐一边快速处理着余下的文件,一边皱眉陷入了沉思——这到底是为什么?

傍晚的南长街,或许是由于下雨的缘故,又不是周末,所以789咖啡馆里只有稀稀拉拉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

雨,从下午开始就一直没有停的意思。一阵风吹过,几片棕黄色的落叶在雨雾中打着转飞舞,空气中透露出彻骨的寒意。路灯下来往的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不远处,隐约传来了一首老歌。

李晓伟不喜欢听这种无病呻吟的歌,皱着眉伸手推开了咖啡馆的拉门。屋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了秋风中的萧瑟,倒是多了几分温馨和咖啡的香味,他忍不住贪婪地猛吸一口。目光所及之处,那张靠近法式落地长窗的位子上,章桐斜靠着沙发椅,正看着窗外的雨雾出神。平时习惯绑着的马尾散开了,头发遮盖着一半的脸。

李晓伟走上前,轻轻拉开凳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你的承诺还在吧,李医生?”

李晓伟一愣,随即用力点头:“我答应你的,就会做到。”

“你说得没错,我被设局陷害了!”章桐瞥了一眼李晓伟,“我要你帮我找出那个人,他为什么要害我!”

李晓伟微微一皱眉:“那就从头到尾跟我说说这件事吧。”

“我被停职了,对外只是休假,但是今天局长找过我了。”章桐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现在也只有你能帮我,你答应过我的。”

突然,她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声音中则透露出一丝倔强:“这口黑锅,我不能背!”

李晓伟可是真心看不得女人在自己面前流眼泪的:“放心吧,章医生,我帮你!”

他当然知道,承诺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为了眼前的这个特殊的年轻女人,李晓伟只能毫无理由地心甘情愿。

“你真的相信我?”章桐的双眼瞳孔突然紧缩,声音小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我提醒你,我可是曾经因为自卫杀过人的。”

“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个案子,这几天我调查过你。不瞒你说,如果是我的话,那个家伙一定会死得更惨!”李晓伟夸张地挥了挥手,笑了,转而认真地看着章桐的双眼,良久,这才温柔地小声说道:“刚才开个玩笑,你别介意,我只不过想逗你开心。真的,章医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相信你!”

章桐默默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嘴里咕哝了一句:“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你的病人!”

说着,她站起身,踢了踢脚边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背包:“时间也不早了,来,帮我拿着,方便的话我们去你家再谈。”

“这是什么?”李晓伟好奇地问。

“我的床!”章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马路对面的树荫下,他已经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黑漆漆的车窗让他一点都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认出来。此刻,笔记本电脑放在大腿上,数据正在无声地采集下载。警局的防火墙是那么的脆弱,根本就经不起他的攻击。漂亮的女法医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神奇地休假,这看起来和他所期待的目标有着不小的距离,但是再怎么无懈可击的计划都赶不上人的脑子啊。

“便宜她了!”他阴沉着脸。

8.多米诺骨牌

这是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把年轻女人带回家,其实李晓伟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尽管他知道阿奶肯定会不断地追问,但是自己实在是不放心阿奶一个人在家,这段日子正是哮喘的多发期,孝顺的李晓伟所能做到的就是每天必须按时回家,而白天,家中则有钟点工阿姨负责看护阿奶。

果然,在开门的那一刻,李晓伟就看到了阿奶的脸上迅速转变的表情——从惊讶到惊喜直至最后的心领神会。阿奶仿佛又一次变成了一个好事的年轻妇人,时不时地还冲着李晓伟心领神会般地眨了眨眼睛,语调也变得轻松了许多,最后还干脆拉着章桐的手在一边柔声细语地东拉西扯,问长问短。

李晓伟赶紧上前硬着头皮解了围,好不容易把阿奶哄进了房间,这才脱身在章桐面前坐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

“真不好意思,章医生,我阿奶显然把你误会成我的女朋友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晓伟有点脸红。他手忙脚乱地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章桐耸耸肩,双手一摊,表示自己无所谓:“深更半夜把女孩子带回家,这么做是可以理解的。”她转身从挎包里拿出随身带着的平板电脑,登入自己邮箱后,翻出两张相片,“你看下,这两张相片,有没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这是两张尸检相片,而章桐手中的平板所放大的地方正好是她缝合尸体的接口处。

李晓伟看看相片又看看章桐,目光中充满了迷离,他摇摇头:“几乎一样。”

“没错,最初乍看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但是左面这张,编号为TB2048的,是我一周前解剖的一具男尸,死因是高坠,没有什么异议,很普通的自杀事件;而右面这具,编号TB4327,则是这周刚发现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尸检,是活检,这些缝合的位置以及所用到的医用黑白缝合线,在网上随处都可以购买到,因为一些医学院上解剖课的时候也需要用到。”章桐悻悻然地说道。

李晓伟伸出一根手指打断了章桐的话:“那你的意思是……”

章桐点点头:“没错,有人在刻意模仿我。”她感到有点冷,就很自然地脱了靴子,盘腿坐在沙发上,平板则随意地放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肩,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想毁了我。”

“你办过这么多案子,经过你的手被送进监狱的人应该有很多吧,保不定是来报复你的。”李晓伟皱眉说道,“你需要证据,但是你也知道,我入侵警局系统是违法的。”

“我不是没想过,可是必须查,我不甘心背这口黑锅!”章桐的脑海中闪过了父亲的背影,“这次局里对外是让我休假,但事实不调查清楚的话,我也回不去,并且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干这一行了,最终进局子也说不定。所以下午走的时候我就把一些曾经经手的案子资料通过邮箱带了出来,我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但是我必须这么做,你能理解的,对吗?”章桐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希望,稍纵即逝,她转过头,忍不住又低声咒骂着,“该死,我真不习惯你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别那么看着我,我不是你的病人,我脑子没病。”

听了这话,李晓伟不由得噗嗤一笑,连忙伸出双手做投降状:“别,你别误会,我没那个意思,我真的只是职业习惯。”他瞥了一眼章桐膝盖上的平板,“对了,可是那么多案子,查起来也没有头绪啊。说吧,那你需要我怎么帮你?我说过欠你一次,所以一定会尽力而为。”

章桐想了想,抬头认真地看着李晓伟:“牙齿,我们就从牙齿开始查起!”她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抓过平板,手指在上面不停地滑动,语速飞快,“其实我早就已经怀疑了,三个死者,还有就是你的病人潘威,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别,受害地点不同,死亡方式也略有不同。相同的,除了我和凶手都精通解剖学之外,就是这个……”

等李晓伟终于看清楚章桐手中平板上停下的那个特殊画面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画面中,死者的口腔部位,牙齿都没了,黑洞洞的,仿佛在呐喊……

“牙齿……”李晓伟小声说道,“牙齿都没了!”

章桐点点头,叹了口气:“这是这系列案子中唯一没有对外公布的地方,也就是说,知道这个的,除了我们警方就是凶手了。”

李晓伟有些出神:“牙齿,……为什么……难道说又是牙仙?”

“我不相信有牙仙这一说,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章桐说,“可是你的病人,潘威的死,却又非常蹊跷,我想他或许是知道些有关这个案子的什么情况也说不定呢。”

“没错,牙齿,和我对你说的那个故事,一模一样!”李晓伟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他伸手指着平板,人在椅子上坐得笔直,“我的病人没有骗我,看来确实有牙仙杀人!”

话音刚落,屋子里一片寂静。章桐无奈地看着李晓伟,突然叹了口气:“李医生,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我……我,我记不清了……”李晓伟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看你是太紧张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章桐指了指平板上的时间,“都已经快两点了,我也该走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

“找旅馆啊。家里又没人,再怎么说,我现在也是在休假,你说对不?至少得像个样子。”章桐苦笑,伸手去抓自己的登山包。

李晓伟这时候才明白这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么晚,你一个人不安全,就住我家吧。”

“你家?”章桐看了看狭小的房间。

李晓伟尴尬地摸了摸头发:“条件是简陋了点,不过你放心,我睡阳台,屋里留给你。”想了想,他又神秘兮兮地接着补充道,“有阿奶在隔壁,章医生,你尽管放心睡。阿奶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听觉还是那么灵敏。”

章桐一愣,随即明白了李晓伟的良苦用心,不由得笑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李医生,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多谢了。”

这一晚,或许是换了床睡觉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心事,章桐其实并没有真正睡着。她不敢闭上双眼,最后实在是太困了,干脆就微微合上双眼,然后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尸检报告中的相关节点。她有种感觉,凶手之所以这么费尽心机,肯定是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真相就在脑海中那布满伤痕的尸体上,触手可及!

夜深了,远在城北的梅园公墓里,一片死寂。白天的时候,这里还能偶尔见到一些人来祭奠自己逝去的亲人,可是到了夜晚便伸手不见五指,哪怕连流浪狗都不会前来光顾。

梅园公墓很大,面对一个天然形成的宝塔湖,几乎占据了整片山头。据说二十多年前最初建时还特地请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老僧前来看风水。如果不是因为福利待遇和工资水平相比起别的工作要高好几个档次的话,顾小白宁可脑子撞坏了也绝对不会选择来这里工作的。

因为和捉襟见肘的清高相比,做个收入宽裕的守墓人还是挺不错的选择。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和钞票过不去。

守夜的工作更简单,只要时不时地看一眼监控屏幕就可以。顾小白诅咒那个前不久缺了德的小偷,要不是他想钱想疯了,竟然去挖坟盗取骨灰盒敲诈勒索的话,公墓方是绝对不会另外设立守夜班的。

他无聊地看着几乎一成不变的黑白监控屏幕,昏昏欲睡。

突然,第七号屏幕上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顾小白猛地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坐直了,双手揉揉眼睛。

没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红外线监控探头可比人的眼睛管用多了。顾小白瞥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凌晨三点。

这个时候,难道又是来盗骨灰盒的?顾小白感觉自己的后脊梁骨直冒凉气。想去查看,双脚却死死地钉在了地面寸步难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顾小白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害怕的,他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影,生怕遗漏掉任何场面,心里却在琢磨着下一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让顾小白深感意外的是,虽然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但是从背影和动作上可以大致判断出应该是个个子矮小瘦弱的人。而且这个人并没有忙着打开墓地盖板,而是拿出蜡烛和纸钱,在应急灯的照射下,开始做着祭奠的必要工作。

谁大半夜的会跑到墓地来祭奠?顾小白目瞪口呆。他分明记得墓地的门都是关着的,虽然是防君子不防小偷的栅栏门,上面也只是象征性地挂了一把大铁锁,但是要想进来的话也必须要把大铁锁给撬开……可是,想想这里只不过是公墓而已,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顾小白想去看个究竟,但是双脚就像被钉子给牢牢地钉在地板上,他连头都不敢抬。这样的过程持续有大概半个多小时,很快,那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就转身匆匆离开了。

以防万一,也是出于好奇,顾小白迅速调看别的监控镜头,果然,看见这个人正匆匆走向关着的大门。很快就从门上爬了出去。应该是外面有车停着,虽然那已经是监控探头的视野范围之外,但是从屏幕上所显现出来的两束倒车的灯光上判断,顾小白长长地出了口气——还好,不是鬼!

这里毕竟是公墓,远离人烟的荒郊野外,光凭两条腿走到最近的小卖部也要二十分钟以上。

天亮以后,顾小白特地去了趟第七号监控探头所在的位置,他站在水泥做的露台上,看着眼前这个特殊的墓地,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

墓主人叫黄晓月,相片上看是个年轻的女孩,墓碑上的亡故时间是1984年的9月8号,正好是三十年前的今天。粗略推算下,死者年仅二十岁。

交接班的时候,老员工陈伯听了顾小白的描述,不由得皱眉,嘴里直嘀咕:“不对啊,那只是个衣冠冢。根本就没有骨灰盒,而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家属已经快二十多年没来交墓地租金了,听行政办公室的人说,好像家人都已经搬走了。为了一个衣冠冢,大半夜跑来祭奠,脑子烧坏了吧?”顾小白哑口无言。

心有不甘的顾小白在下班后又绕到了那个特殊的墓地前,琢磨了一会儿后,他耸耸肩,临走时随手拍了几张相片,接着编发了一条说明传到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半夜三更来公墓祭奠一个衣冠冢,至于吗?吓死老子了!有谁知道这个衣冠冢的故事吗?

中午,顾小白还躲在宿舍床上睡觉,手机提示有一条新的微信留言,他迷迷糊糊地顺手拿过手机,点开,顿时清醒了——想知道你微信朋友圈中所提到的那个衣冠冢的故事吗?我叫王勇,电话号码18888976686,随时恭候!好奇害死猫,顾小白的脑子顿时清醒了。

半小时后,睡眠不足的顾小白红着眼在楼下的肯德基快餐店里见到了给自己留言的王勇。

“别废话,你真的知道那个衣冠冢的故事?”一上来,顾小白就直截了当奔主题。

王勇一言不发,笑眯眯地给顾小白递过来一张收费单据,上面写着——咨询费五十块。

“骗子!”顾小白扭头就要走。

“别啊,我就是干这行的,靠人家的秘密吃饭!”王勇叫住了顾小白,“再说了,你一个背景干干净净的小白怎么会突然之间对这个感兴趣,肯定也是有原因的,对吗?如果你有秘密可以和我交换的话,我可以在这个价钱上给你打五折,也就是二十五块!怎么样,很公平合理,对不?一顿套餐的价钱啊!”“我哪有什么秘密……”虽然说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是人的好奇心是没有办法被抑制住的。顾小白犹豫了好久,终于一咬牙,点点头,屁股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好吧,我们怎么交易?”

“这是我的名片,”王勇双手捧着自己的名片恭恭敬敬地递送到对方的面前,“以后你要是有别的猛料,想赚点外快的话,尽管找我。”

顾小白看了看名片,又抬头看了看王勇的笑脸:“你这种人就不怕遭到报应,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被人灭口?”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王勇笑得很开心,他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小型录音设备,“来,先说说你昨晚上的所见所闻吧,或许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的折扣哦!”

“一个叫黄晓月的女人,死了三十多年了,家属也早就不管她的墓地了,结果昨天晚上,确切点说是今天凌晨,有人前来祭扫她的墓地。”顾小白一脸的沮丧,“那个钟点出这事儿,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你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了吗?”王勇问。

“黑灯瞎火的,我怎么看得清啊,再说了公墓那么大,黄晓月的墓地虽然只是个衣冠冢,还在山顶的那头,离我的值班室要走十多分钟的,等我赶到那里,那人早就跑了!”顾小白皱眉看着王勇,“他没偷什么东西,就只是祭奠而已,理论上我也不该干涉的。”

“那他来的交通工具你看清楚了吗?”王勇不甘心地追问。

“没有……哎,我说你怎么像个警察啊,问个不停,明明是该我来问你的,不然这钱我不就花得太冤枉了。”顾小白一脸的不乐意。

“有来有去嘛,你那么急干吗?不问清楚你昨天晚上的经历,我怎么告诉你这个黄晓月的故事?”王勇得意地嘿嘿一笑。

“我只不过是好奇,现在倒好,算是被你彻底给拉到这个坑里来了。”顾小白长叹一声,左右晃了晃有些僵硬的脖子,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道,“他的交通工具应该是汽车,因为我们公墓的位置很偏,那么晚,离有人的地方光是步行还得半个小时,我想这家伙肯定是有备而来的,而且在监控探头中我也看到了疑似汽车尾灯的光束。不过你不用费心去当什么名侦探柯南了。”

“为什么?”王勇顿时来了兴趣,他笑眯眯地看着顾小白,静等着他告诉自己答案。

“很简单啊,我们那个鬼地方离最近的公路都有十多分钟车程,根本就没有监控探头给你看。最近的一个监控探头离我们墓园有二十多公里,而在这二十多公里的距离内,足足有五个路口可以供你消失。”顾小白愁眉苦脸地说道,“你就别白费工夫了。”

“哟,真没想到你了解得这么清楚?”王勇感到很意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大惊小怪干吗?”顾小白瞪了他一眼,“如果你每星期要花五天时间在这么一个无聊透顶的地方度过的话,我相信你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的。好了,说说黄晓月的故事吧,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她只有衣冠冢?难道说她没死?”

王勇摇摇头,神秘兮兮地说道:“没找到尸体!所以说,她死了,也是一个屈死鬼!”

顾小白目瞪口呆:“你瞎说,死人不会开车!”

“这么说你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人是个女人!”王勇把脸一沉,压低嗓门步步紧逼,“你怎么那么肯定一定是阳间的车呢?”

顾小白渐渐地脸色惨白,最终转身就跑,跑到门口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回身来,朝王勇的桌上丢了一张五十的纸币,然后就跟见了鬼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王勇双眉一挑,看着揉成一团的五十元面额纸币,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王勇知道自己挖到了一个大金矿,他相信只要顺着自己所掌握的线索步步向前,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地赚到更多的钱。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会不喜欢钱的。

章桐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窝在沙发里,笔记本电脑开着,一边的咖啡早就凉透了。

一个人真的不能有太多的心事。工作十多年,自己经手的案子几乎上千,要这么大海捞针地去找那只想置自己于死地的黑手,真是难比登天,可是除了这个方法,章桐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

强打起精神,她拿过水笔,打算在拍纸簿上记下刚才看的案子尸检报告上的一些要点,可是划拉了两下,纸上却没有字迹,原来是水笔没水了。章桐皱眉来到李晓伟的写字台边,拉开抽屉打算寻找别的笔。

有时候,秘密被揭开没有任何征兆。当章桐看到那张发黄的相片时,从最初的无意一瞥到冷不丁地心头一震,她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打开抽屉的初衷。

这个女人很面熟!相片中的年轻女人,和那稚嫩的小男孩,从面部的遗传特征来看,显然就是母子俩,而小男孩脸部轮廓的辨别上也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李晓伟的影子。但是这看似很普通的一张老相片却让章桐疑惑不解。

“这是阿伟和他妈妈的最后一张合影。”阿奶的声音突然从章桐的身后响起,让她不由得吓了一跳,相片差点从手中滑落。

章桐连忙转身,神情有些慌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翻他的东西,我是在找笔,无意中看到的。”

阿奶微微一笑,摆摆手:“没事啦,阿妹,相片中的阿伟那时候才三岁半。”

“是吗?他妈妈长得好漂亮!”章桐有口无心地说道,她的脑子里还在快速搜寻着这张看似熟悉的脸。

“再漂亮也抵不过死亡啊!阿伟这孩子可怜,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丢下这句话后,阿奶转身颤颤巍巍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私人侦探王勇的话又一次在章桐的耳边响起,——“你已经得到了自己应得的。李医生,按照那个匿名雇主的话,接下来,就是你该偿还的时候了。好好想想,李医生,你究竟得罪过谁?我看你还很年轻,难道说是你的家里人?所以呢,给你一句忠告,好好想想清楚,不要真的事情发生了,再来懊悔。那样的话说不定就迟了。”

章桐没有再犹豫,她掏出手机,对准相片,摁下了拍照的键。拍完照片后,把相片又塞了回去,然后用力关上了抽屉。自己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张相片!

窗外,天空灰蒙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大雨,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章桐匆匆地给李晓伟留了一张字条,背着登山包就离开了李晓伟的家。

站在窗边,看着章桐冒雨跑出楼道来到巷子口,没过多久就拦下一部出租车扬长而去,阿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走出肯德基餐厅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王勇咬牙狠狠地咒骂了一句,然后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大众牌皮卡车里。

车子已经买了好几年了,王勇全指望着自己的生意兴隆,然后赶紧换一辆新的,那样一来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开着已经报废的车在路上跑了。现在看来,生意总算有了转机。

他刚想发动汽车,转念一琢磨,在警局档案室工作的战友应该还没下班,这时候给他打个电话还来得及。王勇便利索地掏出了牛仔裤兜里的手机。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可是当他好不容易把来意讲清楚后,曾经一起在部队里打拼过的兄弟却一口回绝,似乎连松动的余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