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住了。

若一心里只觉得一阵好笑,武罗记得她,只见过一面的泰逢记得她,也许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妖怪记得她。但,独独这个最该记得的人……

忘了。

“还是先回军营吧。”最后还是武罗打破了沉默,“我带路。”说的是带路,可是她却全力往前飞,一会儿竟消失了身影。

苍霄沉默,紫眸神色不明,却一直死死盯住若一的手。

若一被他盯得有些发寒,直觉地想把手抽回来。手腕刚一动,苍霄浑身一僵,抓住她的手指猛地用力,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断。

若一一声痛呼,望向苍霄,一时间怔愣住了……

她从未见过苍霄如此惊惶和愤怒的神情。紫眸里一片混浊,他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这一霎那若一以为他记起来了。

蓦地,苍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他呼吸渐重,微微蜷起了身子,仿佛有什么痛楚在他身体里肆虐。他用另一只手抱住自己的头,阖首于胸前。垂下的银色刘海阻隔了若一的视线。

若一心惊地看见苍霄的指甲慢慢长长,耳朵变得很尖,嘴里同时发出野兽低吟的声音。四周的空气像被凝固似的,快速往下沉,带起一阵阵强风拉扯着两人的衣袂,像两只蝴蝶在风中相依

手腕上痛楚的加深,提醒了若一,虽然不知道苍霄怎么了,但若继续放任他这样变化下去,若一一定会被他撕碎!

“苍霄。”

再次将这个名字唤出口,若一有一瞬间的怔然,这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回到九州,真的见到苍霄了。

也许是她的错觉,搂住她的人,在这一瞬间,也有些许僵硬。

“苍霄。”若一叹了口气,似迷茫似回味的又唤了一遍,“苍霄……”就像那天坠崖之时,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喊他的名字一样。

无奈而苦涩。

在这三声极尽涩然的呼唤后,苍霄慢慢抬起了脸。

若一没有说话,看见这样的苍霄,她心里隐隐明白,为何当初他会被封印了。

子檀没有帮他,武罗没有帮他,妖族的长老们没有帮他,也许连他自己也是想让自己被封印的。

紫色的妖纹在他的左眼角上织出了一朵极其妖异的花,一丝一丝的花瓣扭出魅惑的曲线,一直延伸的被衣物遮住的地方。本来紫水晶清澈的眼,现在已经混沌不堪,甚至泛出一缕猩红而嗜血的光。

最重要的,是他的眉心。那里有一个黑色的印记——

那是魔的印记。

苍霄曾与她说过,入魔便是天下的敌人。

在九州,人得道便成仙,非人族的得道便成妖。仙于妖本无差别,只是由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想法,导致了仙妖之间的摩擦和争斗。

但是,入魔不一样。

魔便是失了本心的怪物,入魔,会得到强大的力量和不死的身躯。但是,魔会渐渐遗忘自己,会为了杀戮而杀戮,最终成为只会杀戮的机器。

魔是天下的死敌。

若一现在还记得当初苍霄叹息着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严肃和凝重。

苍霄,那样恍如谪仙的人物,竟成了天下的死敌。

为什么是魔,而不是神呢

他,明明就是神那样的存在啊!

“为何找不到?”泛着蓝光的唇轻轻开阖,近乎呢喃的低语着,“为何找不到?”苍霄盯着若一,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紧握若一手腕的手慢慢松开,轻柔地抚摸着若一的手指轮廓,“穷尽碧落黄泉……为何却独独找不到?”

迷茫的神情在极度妖艳的脸上展开,若一看得呆住,仿佛被摄了心魂一般,不自禁问道:“找什么?”

听闻若一这话,苍霄挪开了眼神,紫眸中空茫一片,他一直抚摸着若一的手指,几乎令若一感觉他要将她的指骨融入身体一样,随后他轻声呢喃:“找,什么?”

蓦地,苍霄狠狠皱紧了眉头,手指微微颤抖。

若一还没来得及察觉,却见苍霄似极痛苦般蜷缩起了身体。四周的空气激荡,顿时狂风大作。若一紧紧抓住苍霄的衣襟,惊惶的看向他,只见苍霄眼中一片血红,凶煞之气不可抑制的泻于身外。

苍霄?不,这不是苍霄!

如今她回到九州看到的苍霄该和他所钟爱的人执手相悦,该宛如谪仙般在月下闲庭信步。或者,该驰骋沙场,恣意人生。

苍霄怎能成魔?

怎能放任他成魔?

“你醒醒!苍霄!”若一的声音飘散在呼啸的狂风中,她不知道苍霄有没有听见,她抓住他的衣领,近乎哀求的吼着:“你清醒一下!我是颜若一啊!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你是妖族的王者,是九州的霸主,是至高无上的九尾族首领,你怎能放任自己入魔!”

血红的眼慢慢盯住了她,若一甚至能听见他滚动的低声呢喃:“颜若一……颜若一……”他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仿似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连骨血也吮吸干净。

“颜若一,你竟敢……”

“止。”一个清幽的女声闯入若一的耳朵,苍霄的身型顿时像被什么定住,依旧睁着眼,可却一动不动,恍如成了一座雕塑。

若一寻声望去,只见天边霞云中踏来一位仙人。那人妙曼的身姿越来越靠近,若一见着此人的风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子檀。

那绝色倾国的面庞,怎能忘记?上天创造她的目的也许就是让人去感叹天的万能。与记忆中不同的是,她的脸上不再有死灰般的苍白,鲜活的血液流淌在她的身体里,让她拥有呼吸阳光的力量。

她看见了他们,缓步走来。唇边绽出一抹微笑,就像破开薄云的第一缕阳光,温暖万物,却给若一心里投下一道阴影。

子檀见了若一,对她点头笑了笑。然后便走过来掺扶住苍霄,将他往前带走。

若一却怔怔的立在原地。

苍霄将若一抓得死紧。

子檀回过头来对若一柔声道:“颜……若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的名字吧。先将他抚回去可好?在这半空中,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若一垂下目光,落在他紧扣她手腕的五指上,默认子檀的话。

看见若一这幅表情,子檀眼里几缕流光闪动,环住苍霄的手略略一紧,唇角仰起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9

9、第五章

妖族军营里。

子檀扶着苍霄进了主营。

营帐内的光线微暗,子檀径直将苍霄放在榻上,若一这才看清苍霄紧闭的双眼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妖纹已从他脸上褪去。冷汗从他的额头不断滑落,打湿了他银色的鬓发,他呼吸紊乱,胸口没规律的起伏。

若一一阵心疼,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么?以前受了再重的伤也没见他如此脆弱过。她不自禁地抬手,想擦去他脸上的冷汗,子檀却早一步用洗好的手巾吸尽他脸上的汗渍。

若一的手僵在空中又默默缩了回去。而另一只被苍霄握住的手就像被火烧了般难受。

子檀眼眸微微一转,瞥见若一这细微的动静,嘴角勾起莫名的弧度。“才刚醒就闹出这动静,该你难受。”

子檀使劲捏了苍霄的鼻子。擦拭完,她将手巾丢入一旁的盆里,在虚空中一捏,一根细如绒毛的针出现在她手中,眼都没眨便将这针扎入苍霄的头顶。就这样扎下几十针,苍霄的头上立满了透明的细针。

像只刺猬,漂亮的刺猬。

若一一直傻愣愣地杵在那里,没有办法逃就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所以她看着子檀对他亲昵,给他施针,帮他掩上被子,她连咳嗽都没敢。

“若一姑娘不比在意。他也许是才醒,记忆有些许混乱,并不是将这些事情忘了。我给他施了针,醒了之后他便会记起以前的事。”离开前,子檀似才想起有她这个人,微笑道:“若一姑娘,我这有事,你可以帮我看着他么?要是那些冰针都消失了,他还没醒。那就麻烦了,你得帮我打他几巴掌。”没给若一拒绝的机会,她撩开布帘便出去了。

帮你打他?我有什么资格?若一自嘲一笑。又盯着苍霄发了好会儿呆,才在榻边坐下,目光不受控制又移到那依旧紧握的手上。

她忽然想起他们以前一起旅行的日子,就他们两人……

“霄狐狸……喂!苍霄!等等,苍大侠。等一下啊!”颜若一踉踉跄跄地跑到苍霄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顿了一下,想着自己完全没优势的身高又悻悻然的放手,转而紧紧扯住他的衣袖,一撅嘴哀怨道:“你不要我了吗?你伤一好就要抛弃糟糠之妻吗?”

苍霄一挑眉,长袖一甩,直接嫌弃的抖掉若一的爪子。颇有兴趣道:“我受了伤,但没瞎眼。糟糠见着了,妻,在哪儿?”

若一咬牙忍下扁人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让额角突跳不停的青筋暂时安静下来,随即腹诽道,这是狐狸么?这是变种到什么程度的狐狸啊!这舌头毒得生化武器都甘拜下风!

整理好情绪,若一本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准则,再次使劲抓住苍霄的手掌:“不管!总之你要对我负责了。之前我救了被打回原形的你……”

“之后你不是一直想逃吗”某妖挑眉。

“我伺候你,帮你熬药、敷药,给你刷毛洗澡……”某女开始扳手指头。

“包括在药里下毒,在水里撒盐?”某妖气急而笑。

“……那是为了消毒……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你还看过我□的出水芙蓉……的场景。”某女咬牙切齿然后做娇羞状。

“芙蓉……”某妖嘴角略带抽搐。

“而且,你不是也整天衣不蔽体的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么?别不承认!你是狐狸那阵可是一件衣服也没穿。”

“……”。

“所以,我们也在一起了这么久,也共患难了,还‘赤诚相见’过了,反正,你别想甩下我,我跟定你了!”

一阵沉默,苍霄直直盯着若一,紫眸中的神色难辨。若一心里突突地跳,就怕他一甩手丢了她就跑,更是用力的握住他的手掌。

十指紧扣。而这次,苍霄没再甩开。

他盯着她,紫眸里流光转动:“为什么跟着我?”

若一瞪着他,有点歇斯底里:“理所当然的吧!”她食指往前一指,“这么大一片一望无际的树林,你要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脆弱女子独自走出去吗?你是想看‘极限人类之白骨如何在河蟹时代的支撑下奋力爬出妖魔树海’的现场实录吗?”

“呵……”

直到现在若一也清晰记得那时苍霄哑然失笑的表情,无奈中隐隐的落寞,让她心软得几乎告诉他:是姐姐我看上你了。

可最终她没有,此后也没有。

有的,是通往幽都山峰的路上刺骨的寒冷,是寒□里一滴一滴悄然流走的鲜血,是落崖前近乎绝望的等待,是两年来,几乎日夜折磨她的“曾经”。

还有那坠崖时,被她绝望拍开的手掌。

苍霄你欠我如此多。

可我为什么还是没办法恨你?

收回思绪,若一移开目光,查看苍霄头顶上的银针,却发现那些银针正缓缓消失。而苍霄一点醒的意思也没有。

若一想起子檀离去前的话,心里一惊,连忙唤道:“子檀小姐!子檀小姐!喂!外面有人吗?”

一片寂静。

若一急得想直接冲出去,可苍霄拽着她的手没有一丝放松。

她眉头紧蹙,狠狠瞪着苍霄,这个躺着的人总是如此任性,靠着自身的强大,任性的让世界都跟着他旋转,颠覆。

见银针慢慢隐去痕迹,若一恨得抿紧了唇角。

真是,真是……

气死人了!

她抬手“啪!”的给了苍霄一个耳光。声音响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好爽!

两年前,在寒□外,若是他出来,若是她没有跳下去。也许她就会这样做了。狠狠地甩他一巴掌,再骂他个狗血淋头。

凭什么要她付出,凭什么让她伤心,凭什么令她如此痛苦,凭什么她对他永远也狠不下心。

若一看着他,任凭泪水在脸上肆虐,看着苍霄慢慢睁开眼,看着苍霄慢慢将视线对准她,看着他紫水晶的眸子一亮,然后微微漾起流光。

若一拉扯嘴角,做了个名叫笑容的动作:“醒了?”无法掩饰浓浓的鼻音,“正好让你看看清楚,再细细感觉一下。”

“啪!”

她没有做任何解释,任泪水像瀑布一样往下坠。苍霄的脸被打偏到一边,再次回过头,印着她身影的紫眸中慢慢积蓄了风暴。

两人沉默的对视了几秒。

不知是觉得自己哭得太损士气,还是为偷袭伤患而感到惭愧,若一眼神一闪,起身就要逃。却没想自己的手还被苍霄抓着,一奔一扯之间,颜若一狼狈地摔在地上。同时,苍霄见颜若一要跑,连忙起身想拦住她的去路,也忘了自己还拉着她的手,若一一摔一拉之间苍霄也跟着摔了下去。

若一的背砸在地上,肺里面一阵颤动,引起嗓子里一股瘙痒,她忍不住咳出声来。苍霄压在她身上,银色的长发滑落在她的耳旁,像一道屏障,隔绝了两人以外的世界。

他听见她咳嗽,眸色沉了沉,伸手抚于她的喉嗓之上,指尖凝起一股冰凉之气,慢慢输入她体内。不消片刻,若一便觉得喉咙里那种火燎的瘙痒止住了。

她凝眸痴痴的盯着苍霄的脸,心里既是感动,又是凄哀。

苍霄,你可知,你的温柔对我来说是最完美的杀手。

呼吸喷在对方的脸上,暧昧和尴尬同时弥漫了整间军帐。

这样的氛围一直维系到苍霄将手收回去后。若一侧过头移开目光,“起开。”她吸了下鼻子,语气很是气恼。

压在她身上的某妖一言不发。

若一气急:“我叫你让开!耳聋啦!”

“哼。”某妖一声冷笑。

若一怒道:“你不让我擤鼻涕,我就把它擦你脸上!”

“……”某妖沉默了一下,冷哼一声:“颜若一,如果你有那个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

10

10、第六章

听到这种久违的语气,若一一怔,知道他定是记起来了。他脸上的妖纹和眉心的印记已尽数褪去。

苍霄还是曾经的苍霄。

若是以前,若一听到苍霄这样的话,她定会将鼻涕擦到他身上,然后一脸挑衅的说“你看我有没有!”

可是以前,毕竟只是以前。

眉目间的怒色褪去,逐渐渗出一丝哀凉,她放远目光,望向他发丝隔离开的那个世界,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是啊,我没有。”

苍霄愣了愣,还没说话,忽听帐外“噗”的一声轻笑。两人瞬间回过神来。

苍霄淡定的起身,神色平静。但紧抿的唇角隐隐透出些许不满:“进来。”

“罪过罪过,搅了两位的雅兴。”

若一定了定心神,起身拍拭自己的衣物。忽觉眼角一热,一个红衣似火的人已立在帐内。那夺目的大袍领边袖口都镶着金边,下摆更是绣有九条金光闪闪的尾巴,比起他那闪得耀眼的衣服,更令人惊艳的是他奇美的容貌——一双夺魂丹凤眼,樱红薄情唇。嘴角轻轻一勾便透出三分妖异的魅惑。

若一看得呆住,这世界竟还有长得如此妖娆的男子。果然,九州的一切都是她的想象、无法企及的。

苍霄见了来者,微微皱眉,还没开口询问,那人冲苍霄略一行礼又悠悠然道:“颜姑娘,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么?”

“呃……”若一有些尴尬,因为她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如此妖艳的男子。

“想必你定是忘了,不过没关系,哪个人,能记住两百年前的过往呢?”他将“人”这个字特意读重。若一怔住,下意识地看向苍霄。苍霄也盯着她,紫眸里看不清思绪。若一垂下头,苦笑。呵,怎么说呢?告诉他实话吗?他不会信吧。本来,他们之间的信任就少得可怜。

半晌寂静,最后打破沉默的竟是苍霄:“九焱,她没有妖力。”

九焱微微一笑:“是么,那么……”身形一闪,九焱已站在若一的面前,不等她吃惊,漂亮的手已挑起若一的头,“你又是如何学会长生不老的呢?”

若一皱眉,厌恶极了这淫邪的姿势,扭头别开了他的手,后退几步,直直盯着九焱火红的眼眸,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妖力,也不会长生不老。”

九焱挑起了眉,似乎被她的态度勾起了兴趣,斜眼瞟了下苍霄,见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九焱笑笑:“很显然,这不能说服我。或者说,我该换句话来问问你。”

“颜姑娘,两百年前,你去了哪里。”

静默。

沉寂中,若一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去了哪里?记忆中那些混乱的场景在眼前似鬼魅般闪过。她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转眼盯着苍霄,淡淡道:“我厌倦了,想回家,所以离开了,就这么简单。”

话音刚一落地,苍霄的表情未变,没见的印记却忽然浮现,隐在皮肤之下若隐若现。空气的温度似乎猛地冷了下来,一丝凛冽的寒气划过若一的脸,鲜红立刻显现在了她略带苍白的脸颊上。

若一也不擦,任鲜血划过她的脸颊,流出眼泪的弧度。

她和苍霄就这样相互望着,面无表情。

帐内气流慢慢往下沉,竟起了风,帐外嘈杂声渐起,军士们不安的呼喊声和马儿的躁动嘶鸣透过厚厚的帐子断断续续的传了进来。

不一会儿,只听外面一个女子高声惊呼,门帘被“哗”地扯开。武罗冲进来,一见这里的气氛,不由分说,对着九焱的胸口就是一掌,怒道:“叫你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