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无止无休的细雨忽然下大了。我寻了一个山洞避雨。外面的天慢慢黑下去,整个山林中只能听闻淅沥沥的雨声。

这样野外的环境我并不陌生,化作人形之前我一直都是独自一个呆在山林中,每天寻食,修炼。这本应该是我熟悉极了的环境,今日却让我感觉无比的空寂。

我靠山洞的崖壁坐着,抱紧自己的腿,脑袋埋在膝盖里面。紧闭的眼睛却仿似看到了一盏温暖的烛灯,一个倚在椅子上看书的男子。

深情是毒。

云渚,你这毒着实猛烈。

忽然淅沥的雨声中传来一丝不一样的声响。我立时警觉起来。侧耳一听,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唤,声音由远及近,我渐渐听清楚了:“……素……千素。”

“千素……”

心口一跳好像落空。我轻声行至洞口,借着藤条遮掩自己的身形。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了他。

在大雨滂沱的山林中。那个男子重伤未愈,一步一踉跄的走过湿滑的山路,声声焦急的唤着我的名字。

这姓名自他这般一唤,便成了一个咒,比捆仙索更加厉害。

一个绑了人,一个锁了魂。

蜿蜒的山路将他送到这边来,我借着藤条的遮掩往里躲了躲。他便沿着山路又走远了。

“千……唔。”他忽然捂着腹部蹲下。想来定是伤口裂开了,他的伤没有痊愈,像今天这样一折腾,肯定会变得更严重。又淋了雨,明日伤口定然会发炎,弄不好他还会烧起来……

他没有停着歇息很久,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固执得让人看不下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我自嘲的笑了笑,千素,认了吧,此劫不是情劫,而是命劫。你渡不了了。

我掀开藤条,往外走了两步,轻声唤道:“云渚。”我本以为这样小的声音,他定是听不见的。不料前面那个身影猛的一顿,转过身来。夜色和雨幕遮住了他的神情,我看不真切。却知道他疾步迈过来。

他走近,什么话都没说,微微颤抖着手上下将我摸索了一番,感觉到我身上没受伤,连衣服都还是干的,没淋什么雨。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压抑情绪,而最终还是没有将情绪压抑下去。他冲我大吼道:“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在我眼中,云渚是一个克制多余放纵,严肃多过随和的人。我从不知他也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会发这么大的火。

“若不是隔壁的张婶看见你往山林中走了,你让我去哪儿寻你?你可知!你可知……”

我拉住他被树枝野草勒得皮肉翻飞的手掌无言掉泪。温热的泪珠夹杂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他掌心。云渚神色一软,下一瞬间他反手将我的手腕一拉,另一只手扣住我的肩将我带入他的怀中。

大雨中我依偎着他的温暖。他一声长叹道:“你可知我是怎样的害怕惶然。”

这样一个男子因你的离开而惶然害怕……

我心中怦然一动:千素,争一把吧。说不定在他的心中你真的强过了身份职责,真的重过了仙家苍生。

我想,仙又如何,妖又如何。我们不过是刚好撞破了一个天意。不是宿命也并非劫数,只是我喜欢他,而他恰巧也喜欢我罢了。

我们回了家,一番打理之后,我替他换了早已浸湿的药。又包扎了他手上细碎的伤口。其间他一直定定的盯着我。待我将一切都弄好之后他问:“今日为何要去山林之中?”

我面不改色的回答道:“去寻药。”

“为了我?”云渚呆了一瞬,眸色慢慢变得柔软。

“嗯。你的伤一直不好,我听人说山上有种灵药,治外伤很管用,便想去寻一寻,到傍晚时,刚想回去,雨就下大了。我便找了个山洞避雨。”

云渚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低垂眸,然后用掌心包裹住我微凉的指尖。

昏黄的烛火中,我看见他唇角慢慢绽出一抹暖暖的笑意。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是想方设法让他感动,令他欢笑。只有这样,云渚才会对我越发的不舍,终有一天他会愿意与我一同浪迹天涯也说不准。

“千素。”

“嗯?”

我将手中的菜放到桌上。云渚紧蹙着眉头看着我:“最近屋里可来过什么外人?”

“没有啊。”

他眉头更深的皱了皱。

我伸手将他眉心的褶皱捻开:“怎么了?”

“屋中,有股不干净的味道。”

我的手指停留在他的眉心:“什……什么味道?”

“像是狐妖。”

我收回手,笑道:“厨房里还有两盘菜,我去端过来。”

我缓步走到厨房,在水缸的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面色雪白得几近透明。我伸出手,看了看颤抖的指尖。我要赌上一睹,但是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能让云渚知道。

遇见云渚之后我便再没有洗过人类的精气,每日虽都有吃食,但腹中仍是饥饿,连带着本就不高深的妖力又降了个档次,所以云渚才这样快察觉到了吧。

我必须得想个办法……

狐妖,性魅。食人精气。

那夜我趁云渚熟睡之时,偷偷出了门去。第二日清晨我回去之时,云渚正坐在屋中看书。我拎着一条鲜活的鱼对他晃了晃:“云渚,今日吃鱼。”

他将书捏得皱了皱:“你……去哪里了?”

我笑道:“去买鱼了啊,这鱼你想怎么吃?”

他将书放下,冷冷道:“昨夜得月楼死了两个客人你可知道?”

我唇角的弧度依旧:“我又不是捕快,哪会关心这些事。鱼你想怎么吃?”

“尸体枯槁,双眼暴突,别人不知这两人是如何死的,可我知道。”他盯住我,“被狐妖生生吸干了精气,枯槁而死。”

笑容终是挂不住了,我木讷道:“鱼要怎么吃?”

“千素,我早已知晓。”

我克制不住自己声音的沙哑:“什么时候?”

“上次自山中寻你回来后不久……”

我嘲讽一笑:“那你为什么不戳破我。任我像戏子一样在你面前表演?”

云渚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之后,他一声长叹:“你不该杀人。”

“我杀的这两人都是镇上的恶霸,素日里做的恶事数不胜数,死有余辜。”

“你不该杀人。”他又感叹了一次,仔细一听倒不是像为了死去的两人而惋惜,“妖怪在人类的城镇中杀了人,寻常宫断不会袖手旁观。彼时我……”

我眼前倏地亮了亮:“云渚,你喜欢我,你怕到时候护不住我?”

云渚默了默:“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报答你是应该的。”

“不对!你这么较真的一个人,即便我再是救过你的性命,我是个妖怪,现在又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人,你应该除了我才是。可是你依旧想护着我,云渚,你喜欢我。比你想的还要喜欢!”

他的视线与我交汇。凝了半晌,他忽然道:“仙妖有别。”

“那些都是屁话。你有思想我也有,你有感情我也有,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之间有什么差别!”

“差别便是,你是小妖,而他是仙,寻常宫的四将。”门外忽然插进来一道温和的男声,一袭褐衣的男子迈步进了屋来,他对着云渚笑了笑,“云渚兄可让我好找啊!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连带着我与倾月的事都多了不少。”

我呆呆的望着这个蓦然闯入的男子,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他的修为定是比我高出不知多少。

“泰逢。”云渚向他点头示意。

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也是寻常宫的四将之一。

“小狐妖,这不是你高攀得上的人,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泰逢一挥衣袖,我只觉眼前一花,头脑瞬间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不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他们便不见了身影。

而我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日我送给他当聘礼的白玉簪子。

云渚,你这算是退婚了吗……

你想让我放弃,可是现在放弃不放弃哪是由我说了算的呢。

从那以后,我去过了每一个云渚去过的地方,我追逐他的脚步整整一生。我也时常问自己,若是知道今天会是这样辛酸,当初我还会不会鬼迷心窍的走向那个细雨中重伤的男子。缠了他那么久,也怨过他,也骗过他,更对他使了不少的阴谋诡计。我却一直没办法回答自己这个简单的问题。

直到生命真正终结的那一刻,我将白玉簪子再次放入他的手中。

我的指尖滑过他的眉心,鼻尖,唇畔。我想如果现在时光能够倒退,回到我们初初相遇的那一刻,看到他,我依旧会发出一句来不及掩饰的感慨:

“遭了……”

遭了,遇见了。

但是他却不能属于我。

可即便这样,即便这样,我依旧感谢上苍让我曾遇见过云渚。让云渚曾遇见过我。

不管结局如何,这当是一场刻骨的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呼……终于把这篇长长的番外写完了!!!

话说最近补考什么的真是让我精疲力尽了……亲,催更悠着点,我扛不住了!!

47

47、第四十二章

九州的天气大都是随和的。没有太明显的四季差别。

即便是下雨多半也是绵绵细雨。九州并非没有夏雷冬雪,只是这样的天气十分罕见。然而近些日子以来,九州各处的天空都是黑压压的,闷的人喘不过气来。偶尔几声旱雷乍响更是闹得人心惶惶。各种谣言漫天流传。

季子轩独自站在阁楼之上迎风而立。他身穿宽大的白底青花的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双眸虽无光却定定的盯着远方,不仔细看,哪会有人知道他眼早已盲了。

雕花的门被轻轻叩响了三声。

“进来吧。”

倾月推门而入,依着寻常宫的礼数站在季子轩身后三步开外,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她恭敬的行了个礼道:“宫主,近日天象有异,闹得各界人心惶惶,众诸侯联名来书求宫主平定异象,以安人心。”

季子轩闻言,摇头笑道:“还真将我当做神明了么?我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碍着天地风雨,乱了自然循序。且搁着吧。”

倾月却没有退出去。季子轩耳廓动了动:“怎的还不走?”

“宫主请恕倾月大胆。”倾月单膝跪在地上,阖首道,“众诸侯来书也并非要宫主平了这异象,而是望宫主能出来说几句话,安抚人心,待这异象过去……”

“人言从来不能安抚人心。”季子轩淡淡打断倾月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他们自己用眼睛看吧。”

倾月抬头:“听闻宫主此意,似乎已经知道了这异象是怎么回事。”

“呵。”季子轩扶住围栏,勾唇笑了笑,“到底如何,我又怎会知道,只是这断然不会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便是。”

倾月奇怪的皱了皱眉。宫主最近行事越发让人看不透了。既然已经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那么站出来安抚百姓几句,待异象过去,百姓感知季宫主料事如神,岂不是对寻常宫更加信任了么?

这种拉拢人心的事,宫主为何弃而不做呢?

倾月退出去后,季子轩又独自在窗口站了许久。

此处乃是寻常宫最高的地方,因为寻常宫本就是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宫殿,这阁楼又建得如此之高,远处的山色云海尽纳眼中。眼没盲之前每当他有心烦之事时总会在这静立些时候,看一番广阔天地,沐一袭自由长风,心中自然也就豁达了。

而眼盲之后,他已看不见那些景色,会来此处站一站不过只是一个习惯。

他的手指在围栏上敲了两敲,吐出两个莫名其妙的字来:

“劫雷。”

脑中飘过颜若一与苍霄的身影,转而又蹦出一个嚣张的女子声音。

他轻轻叹了声气道:“到底是谁的……”

与此同时,在青丘之国。

子檀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吃得不亦乐乎。武罗一直在屋子里面转圈,嘴里一边念叨着:“胡闹胡闹胡闹……”

青丘国之主,九尾红狐的族长九焱穿着一身艳丽得耀目的红裳斜倚在长椅之上,一边数着武罗转圈圈,一边扫了一眼子檀道:“子檀,这是第十几串了?出了幽都虽没有长老管着你吃糖,但这样放纵自己……我看得都胃酸。”

子檀咽下嘴里的吃食,道:“而今被那酸与鸟困在这青丘之中,我们闯不出去,人家也攻不进来,我不过是吃点零嘴消遣下罢了。你总不能让我像霄儿那样去与上古妖兽拼命吧。何况,他拼得一身血的回来,还得全仰着我替他疗伤呢。”

听了子檀不紧不慢的这番话,九焱嗤嗤的笑,武罗却怒了:“表哥会这般焦急的想闯出去,不正是看见了天边越聚越多的劫雷么!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劈九尾白狐的劫雷,九尾白狐生而历命劫,渡过了自然万事泰然,可是若是渡不过便是母子皆亡的下场!”

子檀点头:“这我倒是深有体会。”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没有父亲在旁护着便能安然渡劫的九尾白狐。”

子檀继续点头:“我也没听说过。”

武罗气得掀了桌子:“那为何你们还能这般淡然!若一一个人类女子,她生下孩子之后哪还有力气助孩子渡劫,全然靠着幼狐的妖力能抵过多少劫雷!若是就此灰飞烟灭了……当初她既然与表哥做过那事,你们怎么能那么轻易的放她走呢!真是胡闹胡闹!”

子檀抬头看着武罗道:“你如何肯定这是霄儿与若一的孩子?”

武罗怔了怔:“家族中的另外两位大人早已过了生子之年,他们没有子息。而今那孩子不是你的,自然就是表哥的。要不然还会是谁的?”

九焱笑道:“小武罗你还当真忘了不成,他们九尾白狐家可还有个人被驱逐在外啊。”

武罗脸色微微变了一变:“季子轩?可是他不是为了修行早把自己的情根给断了吗?情根一断则永世无情,他怎么可能……”

九焱起身,漫步走到武罗跟前,指尖轻浮的挑了挑武罗的下巴,他盯住武罗的眼睛道:“这情和欲,有时是一回事,而有时则什么关系也没有,武罗,你还不懂。”

武罗挑了挑眉,道:“你这手指头是不想要了么?”

九焱低声浅笑,收回手,信步而去。

子檀嚼着糖葫芦斜眼看着他两人的举动,待九焱走了之后,她突然道:“武罗,若是方才你突然亲他一口,我看他那手指头便是真不要了也不打紧的。”

“开什么玩笑呢。”武罗正色道,“现今破开这酸与鸟对青丘的封印才是正事,我去助一助表哥。”

“少给你表哥添乱了。”子檀神色也沉了下来,她道,“你以为他没找过若一么?他虽放手得潇洒,看似半点不担心,而实际上却还是暗中打探了若一的行踪的。正是因为探不到,所以现今才这么拼命的与酸与鸟缠斗而却一直不杀了它。”

武罗困惑:“什么意思?”

“三个月前,若一离开。霄儿与我一同到了青丘,他暗自费了不少心思得到若一的行踪,而在不久之后若一的行踪却断了,像彻底消失了一般,从那时开始霄儿的心便一天也未安稳过。而今这劫雷出现,虽不确定是若一怀上了他的孩子,但好歹也给了他一丝念想。”

“可是这和酸与鸟有什么关系?”

子檀微微叹了口气:“小时候没将你管得严些,妖族的历史和图谱你都没有好好的去记,现今问的这些话,到让人好笑。”

武罗脸微微一红没有辩解。

“酸与鸟这种妖兽,最喜食天雷。”

武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道为何这么些时日了表哥却日日与它缠斗而不下杀手。原来是因为酸与鸟能吞掉劫雷。表哥现在日日与他打斗,消耗了他不少体力,彼时待劫雷降下,酸与鸟必定会吞食劫雷以补其体力。如此便能帮若一解一解围了!现在看似是酸与鸟施以结界困住了青丘,实则却是表哥拖住了酸与。”

子檀浅笑点头。

武罗思绪一转:“可是,子檀姐你方才不是说,那个孩子可能不是表哥与若一的么?”

子檀道:“也可能是他们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表哥从来不敢拿若一来赌。”

武罗听罢,长叹一口气:“表哥对若一这般心思,若一怎么舍得丢下他独自离去。不管她现在在做什么,真希望她早日回到表哥身边。”

一声长嘶啼叫响彻天穹。

子檀目光慢慢飘向屋外,心知苍霄与酸与的战事暂告一段落。她咬下最后一个糖葫芦道:“且去看看霄儿伤得如何吧。”

青丘之山巅。酸与退守云端。苍霄杀气未歇,目光凛冽的盯着万里苍穹。他眉心堕魔的印记若隐若现,眸色一直变幻不断。

忽然,他脖上佩戴的一颗赤红的珠子发出了隐隐的橙光。苍霄眉目一松,眸中魔气尽褪。再抬眼时,清明的紫眸望着浓云重叠的天空,眉头微微一皱:

“还有三日……”

作者有话要说:咳嗯~~第二卷开始了,最开始介绍点清淡的背景,你们懂的~

48

48、第四十三章

空桑。

两百年前空桑的结界虽被魔气打破了一次,可是经过两百年天地灵气的修复,这神赐的结界也慢慢结出了形状。

瀑布自悬崖之上飞流直下,银色的水珠飞溅入青碧的深潭中。清澈的水沿着碎石铺成的河道缓缓流出。

若一在河边打了两桶水,颇为吃力的拎起来,慢慢走向山林之中。翻过草青青的小山坡,一座幽静的竹屋出现在她的眼前。抬头望了望乌云积得几欲坠下来的天空,她不由一声轻叹:“快要应劫了吧。”

跨入院中,莫默正躺坐在门口的摇椅中,一晃一晃的打着瞌睡半点没有焦虑的样子。若一将水桶往地上一放。颇为佩服道:“莫默,你倒是淡然得很,怎么?如今是把生死都看了个明白,就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凤眼慢慢挑开,莫默望了望乌压压的天空,缓缓坐起身来,揉揉腿揉揉手道:“看开个屁,大千世界精彩得很,我还没享受够呢。只是这手脚整天浮肿得厉害,我哪还有你这个精力成天窜上窜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