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飞飞一听张玉知道,心里一乐,面上不动声色道:“是什么事。”

张玉刚要讲,忽然怀疑地看向袁飞飞,道:“你怎么对屈家事情这么好奇。”

袁飞飞道:“先生就是屈家人,我自然会好奇些。”

张玉也不多想,点点头道:“我也是在姨娘们闲聊时听的,屈家上一辈一共三兄弟,老大屈伯山,老二屈伯霞,老三屈伯时。本来这当家的位置是肯定传给老大的,可是就在八年前,屈家老大屈伯山忽然失心疯了。”

袁飞飞:“真疯了?”

张玉:“是啊,说是中毒了,后来老远请来当朝太医馆的大师傅,总算把命留下了,可人也疯了。”

袁飞飞:“之后呢。”

张玉道:“本来屈伯霞对生意场看得便很淡,在出了那事之后他带着妻子和小女儿离开了崎水城,云游四方去了。老三屈伯时就顺理成章地当了家。”

袁飞飞脑子里千回百转,猜测这件事和张平有什么关系。一旁张玉忽然道:“对了,好像有传闻说,当时屈伯山是因为赏剑中毒的。”

剑?

袁飞飞凝眉,道:“什么剑?”

张玉摇摇头,道:“这就是屈家的家事了,外人不得而知。”

袁飞飞嗯了一声,兀自思索。

张玉道:“怎么又扯到屈家了,你别总拐哥哥的话。”

袁飞飞没骨头一样地坐了回去,也不看张玉。

张玉道:“听哥哥的,离那裴芸远点,别沾了一身子贱劲。”

袁飞飞懒洋洋一笑,道:“知道了。”

张玉还想说什么,奈何袁飞飞已经趴回了桌子上,便转回去接着看书。

袁飞飞枕在屈林苑送来的那份《华夫注经》上,昏昏欲睡。

以前趴在桌上的时候有点矮,现在多了这层,高低正好,袁飞飞满意地扭了扭脖子。

她一直在想刚刚张玉说的话。

中毒……

赏剑……

她记得,屈林苑好似同她说过,张平的父亲打铁手艺一流,而且尤其擅长制兵。

她也记得,裴芸跟他说,她娘有一柄剑,残破得不行,找了许多铸剑名家都没有修好,可是张平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修补好了……

袁飞飞想着想着,有些困了,她半睡半醒间,脑子里乱七八糟。所有的想法扭到一起,在她脑海中转啊转啊,最后归为一片虚无。

算了。

袁飞飞心想,不管了。

跟她又没什么干系……

袁飞飞透过眼帘,看到屋外金灿灿的阳光,恍惚之间,那些阳光好似抻成了一丝一丝,变作漫天金华,铺散开来。

袁飞飞迷迷糊糊,好像听见了撞钟的声音……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沉重又深远。

“钟……这有钟么……”

她胡乱地自语,却被一旁的张玉听见了。

“钟?你想看钟?城外的明迦寺里有。”张玉顿了顿,放下书简,思忖片刻,又道:“不过,寒山老钟应该更有名些……它年代很久远,我爷爷说他小的时候那口钟就已经在了。不过寒山寺建寺位置太过陡峭,都没什么香火,大家要拜佛都是拜明迦寺的……”

……

张玉讲着讲着,转头看见袁飞飞一点动静都没有,躺在桌子上,身子缓缓一起一伏,他轻叹一声,转回去接着读书。

周围的一切都满满变缓,袁飞飞闭上眼睛。

四射的金色光芒,悄悄破土的稚嫩枝桠……

书院朗朗的念读,屈林苑桌子上淡淡飘起的茶烟……

袁飞飞在无数物象里,渐渐入眠。

只有寒山寺庙里,那古老的钟声,穿透一切,进入袁飞飞的梦中。

述说着人间平淡,世路无常。

敲一声,盼一年如意。

再敲一声,盼一世安然。

时光过隙,转眼,五载已过。

——————第一卷·初生牛犊·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呢?”

六月的正午,烈日炎炎,在崎水城南边一个说偏不偏说正不正的巷子口里,一个少年坐在小扎凳上,他背靠着门框,笔直的双腿叠在面前的四方宽桌上,桌子上摆着一把锄头。

少年抱着手臂,眼睛因为光线的缘故,半睁不睁,瞧着有些慵懒。

“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呢?”他对着桌子对面站着的人道。

那人个头不高,有些敦实,从模样看差不多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副酒楼店小二的打扮。他手里握着一把长锅铲,正面有难色地看着少年。

“可、可是……”也许是因为太热的原因,小伙子脸上红红的,他偷偷看了少年一眼,又把目光缩回去了。“可是,我们店里不缺锄头啊,老的那把还——”

他话说一半,少年一动,他抬头看见少年细尖的眼角,不知怎么,汗刷刷地往下流,话也说不出口了。

少年也没做什么,只是把搭在一起的脚上下换了个位置。

“就你们店那把破锄头,我说句不好听的,刨个地瓜都掉齿,你怎么用。”

这小伙子是街头上“王家酒铺”的活计王二,他听了少年的话,愣头愣脑地道:“没掉过齿啊。”

少年一脸淡定,道:“那是因为还没刨地瓜。”

王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少年又动了动,他放下双腿,起了身,手掌支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向前探。

王二忽然感觉到面前一暗,转神的时候就看见一双细长眼眸正淡然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一抖,那感觉就像是在烈阳高照的天气里,忽地叫人泼了一身冰水一样,虽然起初有些瘆人,可还是觉得很爽快。

“你……”

少年嘴角一勾,用轻细的声音慢慢道:“其实,上次去你店里打酒的时候,我就瞧过那把锄头了,就是因为看见了,所以我回来后,才特地准备了一个新的给你。你那个真的用不了了。”他说着,将桌上那把新锄头递给王二,道:“我家的铁器活全城都有名,你拿回去用个几年都不成问题。”

少年把锄头放到王二手里,后者战战兢兢地接过,少年又道:“掂掂分量。”

王二把锄头拿在手里掂了掂,少年站起身,道:“怎么样。”

王二点点头,“是好锄头。”

少年道:“你常来我这买东西,我不会骗你的。”

王二还是有些犹豫。

少年看着他道:“你怕钱不够也不打紧,算我送你好了,拿回去吧。”

王二诧异地抬起头,“送、送我?”

少年轻轻一笑,道:“本也是给你们店里打的。”

王二看着少年,觉得有些恍惚。面前人站在金色的暖光和无限的蝉鸣声中,他的笑容很淡很淡,淡得好像是自己的幻觉一样。

少年年纪不大,看着比自己小了不少,他面色不算白皙,可是极为干净,一双眼睛淡薄尖锐。他的嘴角好似永远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那笑容看起来跟别人的有些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王二也说不清楚,只是他每次看到这种笑容的时候,脑袋里就像刮了大风一样,呼呼地乱作一团。

此时也一样。

王二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银钱,数了些,递给少年。

“不、不能白拿你的东西,我们掌柜的会骂人的。”

少年接过,圆圆的钱币在他手里打了个圈,他对王二道:“下次再有什么活,记得来找我。”

王二头如捣蒜,“好。”

王二抱着东西离开,少年打了个哈欠,抬头瞧瞧天气。

太阳高高在上,晃得少年眯起眼睛。

他被晒得颇为舒服,打了个哈欠,道:“收摊收摊,回去睡了。”说着,他伸了个懒腰,可胳膊刚伸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了。

而后他仿佛是有所感觉一样,头一扭,看到路口站着一个人。

那男人穿了件薄薄的青色短打衣衫,胸口微敞,窄腰长腿,一副铁打的身材。

袁飞飞咧嘴一笑,慢悠悠喊了声:“老爷——”

岁月如梭,五载过去,张平已近而立,他的发丝随意束在脑后,下颌坚硬,脖筋结实,面容也如千锤百炼的铁器一般,越发的深邃沉静。

袁飞飞凑过去,讨好一乐,“老爷,刚好卖光,走走,回家。”

张平看了看她身后,空荡荡的桌子,抬手比划道——

【多做的那把锄头为何不在。】

袁飞飞:“卖了啊。”

张平微微皱眉。

【卖给谁了。】

袁飞飞:“王家酒铺。”说完,她又补充道,“他们的锄头破得不能使了,我帮他们换一个。”

张平点点头,转身,袁飞飞跟在他后面,两人一起往家走。

路上,张平又冲袁飞飞比划了一句。

【莫要强迫于人。】

袁飞飞摊手:“我本是要白送的,结果他说怕被掌柜的骂,非要给钱。”

张平侧目看了她一眼,袁飞飞一脸坦然。

张平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尤带着些说不明的意味,或许是笑,亦或许是无奈。

袁飞飞同张平回了家,两人一起闲了下来。

本来张平打好了几样东西,袁飞飞拿去卖,中午吃完饭袁飞飞就出去了,结果没过一个时辰呢,就卖完收工了。

袁飞飞在院子里,一边给自己扇了风,一边把头上的方巾解下。

“哎呦可热死了。”袁飞飞跑到水缸边,舀了水,给自己洗了洗脸,然后到树荫底下纳凉。

院子那棵袁飞飞叫不出名字的老树,每到一年春日的时候,便会开始抽新枝,到了夏天,树叶茂盛,坐在下面十分凉快。

袁飞飞这里的第一个夏天,就拉着张平在树下面磨了两个石垫子,为了将石头抛平了,张平花费了不少时间。

不过现在躺在上面,也是舒服得很。

张平去泡了壶茶,拿到树下,坐到袁飞飞身旁。

袁飞飞躺着,张平坐着,她看不到张平的表情,只能看见张平宽阔的后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张平的背脊上,一点一点的,袁飞飞看得有些怔忪。

张平转过头,刚好与袁飞飞四目相对,张平抿抿嘴,将茶壶放到一边,把袁飞飞拉起来坐着。

袁飞飞一眼张平的表情就知道,又来了。

还没等张平抬手,袁飞飞就先一步把他的手掌按下去。

“老爷,又要搬出去住?”

张平面容沉稳,点点头。

袁飞飞面无表情,道:“老爷,你是不是觉得把我养胖了。”

张平一愣,上下看了看袁飞飞,摇摇头。

袁飞飞是远远称不上胖的,这几年来,她长高了不少,如今站在张平的身边,也快到他胸口的位置了,可不管张平怎么喂她,她就是长不胖。夏天里光着脚丫子满地跑的时候,她小脚一翘,上面的筋脉看得一清二楚。

袁飞飞一副“就是如此”的表情,又一本正经道:“老爷,你也没胖。”

张平:“……”

袁飞飞往后一坐,道:“对吧,没必要。”

袁飞飞说完就往后一躺,闭眼睛装死。

这不是张平第一次同袁飞飞说起这件事,所以袁飞飞早就应对自如了。

其实,一直以来,她同张平一起住,完全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管是她,还是张平,都视作平常,直到不久前,马婆子来到家中。

这个马婆子是崎水城南街上,最有名的媒婆,说过的亲数不胜数,那日她找上门的时候,还是一大清早。

袁飞飞睡得热火朝天,张平为马婆子开了门。

马婆子一见张平就喜笑颜开。

张平也认得她,把她请进屋里,那时袁飞飞埋在被子里蒙头大睡,马婆子并没有注意到。她一心同张平套亲近。

马婆子是来给张平牵线的。

“张铁匠,你可是了不得哟。”马婆子一脸笑意,自上往下将张平看了遍,“那日你在街上一过,刘家的寡妇眼睛都直了。”马婆在媒妁行当里浸染多年,年纪虽然大了,可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淫光。张平口不能言,捡起一旁的纸,要在上面写着什么。

麻婆拦住他,道:“张铁匠,咱婆子不识字,你也不用麻烦了,过几天婆子挑个日子,让你们两个见上一见,可好。”

张平笔直地坐着,说不出,也写不了,最后他只得起身。马婆子一脸疑惑间,他到床上,把被子拉开点,露出袁飞飞的小脸。

袁飞飞觉得脸上一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老爷?”

这床上突然爬起来个活人,马婆子吓得差点没坐地上去。而后她定睛一眼,眼神里便透出几丝奇怪的神色来。

张平冲半睡半醒的袁飞飞比划了几个手势,袁飞飞歪过头,看到马婆子,迷糊道:“他说多谢。”

马婆子又笑了,道:“那张铁匠,咱们可这么说定了。”

张平连忙拉住袁飞飞胳膊,袁飞飞还处于混沌状态,被张平一抓可算清醒了点,把下半句补全了。

“——但是不必了。”

马婆一张脸也不见僵,依旧笑得开怀,她看着张平,语气轻飘道:“别看刘氏是个寡妇,那模样可是一等一的好,而且家里还有些产业,定不会辱没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