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如何辨?”谭云山没注意既灵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灵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香缕,一边耐心解释:“若有妖气,香缕便会朝着有妖气的方向飘,若无妖气,香缕径直向上。”

谭云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风呢?”

既灵笃定:“除了妖气,什么都吹不动浮屠香。”

谭云山:“呼——”

既灵:“……”

谭云山:“竟然真的不动!”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灵这里只是出于斩妖除魔的大义,必须捉拿,但谭云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开杀戒的心。

说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气入了宅,当时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飘进谭府高墙,可等到既灵在茶厅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缕却哪也不去,就径直往上,执着地钟情于茶厅房梁。

既灵睁大眼睛在茶厅盯了一个时辰

谭云山陪了她一个时辰。

前者双目通红,后者呵欠连连。

说实话,看着既灵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生生对着浮屠香坐了这么久,谭云山几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么都没发生,这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放弃吧,”谭云山起身动动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劝,“姑娘家的,何必熬得这么辛苦。”

又一支香燃尽,既灵也满是挫败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学着谭云山那样,站起来左扭扭右扭扭,果然,关节舒展许多,连带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还以为你会说,放弃吧,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拿不走。”

谭云山看着既灵不管不顾伸胳膊弄腿,全然没姑娘家的自觉,好笑之余,又觉得难得。世俗礼教给了女子太多限制,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笑不露齿固然温婉,可人生一世,若连激动时都不能纵情,狂喜时都不能放肆,该有多苦闷。

怕也只有既灵这样在外漂泊自力更生的姑娘,能如此自然洒脱。

“我相信你是捉妖的了。”谭云山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既灵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悄无声息过了一个时辰,连根妖毛都没见到,这人就信了?

“但这世上没妖,所以你放弃吧,别再追寻这种无影的虚妄。”

“……”

她就知道。

这人还想让自己爹撞南墙,依既灵看,最需要南墙的是他!

“如果我说我自下山到现在,捉过的妖不下数十只,你信吗?”

“信……”

“啊?”

“如果你能让我看见的话。”

“……”

妖都收完了,去哪里看!!!

与谭云山交谈就是个错误。

既灵不住地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稳住心神,再不理旁边的家伙,拿出一支新的浮屠香,走近烛台重新点上。

谭云山坐回椅子,还慢悠悠劝呢:“别浪费了,挺好闻的香,留下来送我几……”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谭云山瞪大眼睛,只见新燃起的浮屠香似有狂风来袭,香缕在燃起的一刹那便冲向紧闭窗扇,重重打在窗格的蒙纸上,因无法突破,一撞而散,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而后飘来的香缕持之以恒地往窗外冲,接二连三的“啪啪啪”之后,蒙纸竟被打透一个指尖大小的窟窿!

谭云山惊得忘了呼吸。

直到一个黑影从眼前咻地闪过,谭云山才回过神,定睛再看,大堂早没了“法师”身影。

谭云山反应迟钝,好在脚程不赖,寻着声音没多久便追上了既灵。追上时,后者已在中庭的花园之中。说是花园,也早没了鸟语花香,甭管多珍奇的草木尽数泡在泥水里,偶尔还能踢到大盆景所用的缸瓮。

既灵神情严肃,不发一语,对于气喘吁吁的谭云山无丝毫在意,就像根本没这个人一样,目光紧紧锁着香缕,脚下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至来到花园西面的尽头。

谭宅的中庭占地很大,贯穿其中的回廊也幽深曲折,但实际上布局并不复杂。回廊大体仍是连通正南的前庭和正北的后宅,而后西面建花园,东面修池塘。

既灵的脚步在花园尽头的围墙底下停住,终于想起身旁还一位谭公子:“墙那边是什么?”

谭云山如实相告:“街上。”

已经到了西面尽头,再往西,自然就不是谭宅了。

真以为谭宅没有尽头的既灵毫无防备,让这答案打了个措手不及。

谭云山难得占了一回地主之礼,心情刚要飘,就觉脸侧刮过一阵风——既灵竟然上墙了,还是就地而起生蹦上去的!

谭云山叹为观止,不自觉出声:“既灵姑娘……”

没等他说完,墙头上的玲珑身影又咻地一下消失,随后就是一墙之隔,身体落水的咕咚声。

谭云山完全没有跟着翻墙那种自不量力的念头,回过神后立刻啪啪踩水地往前跑,以最快速度抵达花园侧门,放下门闩,自开启的门扇中侧身而出。

从花园到街上,一门之隔,水却一下子漫到胸口,好在谭云山身强体健,稳得住,倒是关心不远处那翻腾起的水花:“既灵姑娘,你还好吧——”

“你、说、呢——”

很好,仍然中气十足。

“我刚才就是想提醒你,墙外水深——”

“那你倒是说啊——”

“没等我说呢你就已经跳下去了——”

“那麻烦你下次嘴皮子再快点——”

“语速急促有失君子风度——”

“我呜……”

吞进去一口泥水的时候,既灵在心底对已经仙逝的青道子虔诚低语:师傅,您老人家在天上一定很寂寞,别急,我这就送人上去陪你。

第 5 章

谭云山划着从侧门找来的另一只小船赶到既灵落水处的时候,后者已经爬到了就近的槐树上。她从头到脚湿透,水珠自发丝、裙摆往下滴,打湿了树杈,玲珑身影掩映在繁枝茂叶中,在月色下恍若一幅冷清却不失瑰丽的画……

“你怎么不等天亮再过来。”

前提是这位姑娘别开口。

谭云山一声轻叹,怅然若失。世间大美皆如此,转瞬即逝,可遇不可求。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所谓窄巷,自然两边都是围墙,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内里谭府花园,可西面这道墙呢,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不等对方问,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既灵微微皱眉,不知为何,心下总是不安,但具体因为什么,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便不再想,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小门,显然和谭家一样,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