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不羁本意是想让老人家不再担忧,况且他说的也的确是实话,不料老汉听完立刻摇头:“壮士是外地人吧,可别宽我心了,我在槐城住了一辈子,这不是我老汉第一次见洪灾,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冯不羁见老汉不信,索性挑明:“老人家,槐城的雨是妖孽作祟,现在已经被我们打跑了!”

既灵想拦,生没拦住,她觉得冯不羁可以改名叫冯快嘴了。

换她,肯定不会同不相干的人说那么多,不过转念一想,说了又有什么关系,一个聊得痛快,一个听得乐呵,甚至后者都未必当真,何必那么严肃呢。

可能冯不羁说的是对的,既灵想,自己就是太较真了。

正反省着,“谭家”两个字忽然钻进耳朵,既灵一愣,立刻定了定神,就听见两个人不知怎么聊到谭家了,老汉这会儿已经打开话匣子,完全不拿冯不羁当外人了——

“我给你讲,不是地势低的事儿,就是谭家这一辈命里犯水。”

“这一辈?”

“对啊。槐城以前也有过洪灾,偶尔雨大了涨水,这都是正常的,谭家呢,因为在城中,地势低,所以总被淹……”

“看,你也说了,是地势低。”

“你听我说完哪。不是总被淹吗,所以谭家上一辈当家的就直接把整个府宅重修了一遍,据说抬高了不少,自那以后再涨水,怎么都淹不到谭家了。按理说应该太平了对吧?不,不光没太平,还更要命了。”

“怎么讲?”

“就从谭家传到这一辈开始,说话间也就二十来年的光景吧,槐城的雨水是越来越多,谭家也重新被淹,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有时候外面街面啥事儿没有,他家都能被淹,你说这不邪门吗?”

“……”

冯不羁没话了,既灵也觉出不对来,如果老汉说得都是真的,那何止邪门,简直是太有问题!

“要我说他家不止是命中犯水,没准就是被水鬼盯上了,”老汉讲得投入,完全没注意听众的神情变化,“依我看,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

既灵浑身一震,猛然看向冯不羁。

后者神色凝重,亦有所悟。

谭府,中庭花园。

日光正好,谭云山坐在梨花亭上晒太阳。

梨花亭位于中庭西面的草木之中,离池塘较远,不像飞檐亭那样哪怕晴天都能觉出风里的潮湿。

谭云山盘腿而坐,看着景,吹着风。

久违的干燥清爽让人心旷神怡,可谭云山在这一片暖融融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回府的他先是被亲爹叫去问话——妖怪走了,法师也走了,但妖怪怎么走的,法师又具体做了什么,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才安心——及至亲爹满意,他才得以脱身,准备来这曾经九死一生的地方,把刚刚过去的那些惊险翻出来细细回味,哪知道才走进花园,又迎面碰上了谭世宗。

谭世宗向来没什么正事,遇上他这个更没正事的,二人只能哥哥弟弟寒暄一通。偏谭世宗还特别愿意和他讲话,可能也是他赔的笑脸比较得人心,于是多半都是谭世宗讲,他应,或者谭世宗奚落他,他还要装傻地笑呵呵全接下,最后谭世宗心满意足,他恭敬目送大哥离去。

这一次也没能免俗,谭世宗明里暗里说他没用,自愿留下反而给法师添乱,这才放跑了妖怪。谭云山半句分辩没有,全部接下,最后顺顺当当送走心情愉悦的亲哥——整个过程娴熟迅捷。

告别谭世宗,谭云山终于在这花园里寻到一片清净地。原本只想在梨花亭里躺着,后面不知怎么就来了冲动,愣是爬上了亭顶。

见父亲弯腰,见大哥赔笑,谭云山对于这样的日子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甚至过得还挺惬意的,遇上捉妖这事儿前,他一度觉得自己可以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完一辈子。可这会儿,看着远处池塘水面被风吹起的涟漪,他忽然有点怀念那些生死一线的时刻。

既灵和冯不羁该看完护城河了吧,谭云山想,应蛇肯定已经逃得远远的了,就是不知道这二位下一步会去往哪里……

咕噜。

咕噜噜。

静谧草木里忽然传来冒水泡的声音。

谭云山现在对水声很敏感,顷刻汗毛直立。

咕噜噜噜……

他没听错,真的有水声,而且就在近处!

谭云山站起,借着梨花亭的高度四下看,也不看远的池塘什么的,就低头转圈看亭子的方圆几丈,很快便锁定了一丈开外,梨花树下的一口井。

那是谭府最老的一口井,据说谭家祖上没富时,谭府还是小院子的时候,就有这口井,后来谭府越修越大,井也越打越多,但这一口仍水源不绝,便也一直用到现在。

又是水。

谭云山垂着眼睛,紧紧盯着黑幽幽的井口,头皮发紧,嗓子发干。

咕噜噜。

井口再度泛出水泡声,莫名轻快,像故意引人前去探究一样。

谭云山纹丝不动,脚就跟长在亭子上了似的——他吃过那么多次亏了,再自投罗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可不靠近好做,往外逃却难。跳下亭子飞奔?万一人家本来没发现他,他这一跑,倒暴露了。不逃?一直站在亭子顶?以他在谭家的地位,估计站到明天早上也未准能有人发现……

“谭云山——”

“谭老弟——”

风中传来一男一女两道熟悉的声音。

谭云山发誓,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悦耳的呼唤。

寻声望去,只见远处回廊里两个亲切身影,正一边喊一边四下张望,显然在找他。

二人为何忽然返回,谭云山不清楚,可能和井中异样有关,也可能是有其他的事情,但不管哪种,他都真心欢迎。

酝酿片刻,谭云山豁出去也不管会不会打草惊蛇了,聚起双臂剧烈挥舞:“我在这里!这里有——”

有什么尚未出口,谭云山就听见“哗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破水而出了,谭云山暗叫不好,当下就想往亭子底下跳,可身体刚前倾一点,腰部就骤然一紧!

“小心——”

距离梨花亭尚有不短距离的冯不羁和既灵同时惊叫出声。

只见井口蹿出一条暗绿色妖尾,同前两次一样卷住了谭云山的腰,但又同前两次不一样,因为这回的妖尾更粗更长!

惊叫过后的二人一并足下运气,由跑改跃,纵然而起!

但轻功毕竟不是飞,眼看谭云山已被妖尾卷下亭子,拖到井边,他们却仍在半路!

既灵脚下未停,心却已沉到了底,那井口如此窄,井下更不知有多深,谭云山一旦被拖进去,只有死路一条,可她和冯不羁却只能眼睁睁……

呃,等等。

自己绝望,但谭家二少似乎并没放弃,虽然被妖尾拖到井边,可凭借单手紧扒井沿、身体紧顶井外壁的姿势愣是和妖怪僵持住了一瞬。这一瞬极短,却足够谭二少用另外一只手摸出绑在小腿刀鞘里的……菜刀了。

一摸,一拔,一举,一剁。

四招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潇洒得恍若厨神在世。

既灵和冯不羁赶到井边时,只剩下一半的妖尾堪堪逃回井中,而谭二少则干净利落地把缠于腰间的那半截拆下来,丢在地上语重心长地教育:“卷一次两次过过瘾就得了,还卷第三次,你自己说是不是有点过分?”

第 12 章

既灵和冯不羁叹为观止,以至于谭二少都教育完了,他俩仍久久不能回神。

谭云山撒够了一肚子闷气,总算舒坦一些,这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疑惑道:“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既灵看着前一刻还差点见了阎王这一刻就悠闲掸土的男子,简直无力:“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一下井里那个?”

本以为逃走了的应蛇竟然躲进井里,本以为百年才能修回的形态竟一夜半日就修回了,而且仅从尾部的粗细就看得出更胜从前,这些不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吗!

“我是有点被吓着了,”谭云山大方承认,虽然脸上完全看不出他说的“惊吓”,不过随后话锋一转,“但现在你俩都回来了,我就不担心了。”

“……”既灵一肚子话被对方脸上的信任微笑堵得死死。

冯不羁看看从容的谭云山,又看看憋闷的既灵,暗自一声轻叹。有些性子就是吃亏,有些性子就是占便宜,天生的,没辙,不过还好这俩人只是萍水相逢,若是那种需要长久相处的,对于后者而言都不是吃亏的问题,那容易被欺负到渣都不剩。

冯不羁一边琢磨这些和自己根本没半点关系的闲事,一边走到井口探头往下看。

井内壁上残留着一条由上至下的暗红色血迹,应该是被斩断的妖尾往井里逃时蹭上的。但眼下井里除了泛着幽暗光泽的井水,再无其他,平静得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不回头再看一眼地上那半截血淋淋尾巴的话。

“谭老弟,深藏不露啊……”

谭云山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只是想保命,从来没奢求过伏妖,剁的时候光想着奋力一搏了,剁完光顾着扬眉吐气了,直到这会儿,才渐渐回过味,觉出不真实来。

既灵蹲到尾巴跟前,仔细观察切口。谭云山那一刀不仅快,而且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普通人干的。诚然,妖可以被利器所伤,虽然不会像被法器所伤那样损妖力折元气,但割破皮流点血也是正常的。可像谭云山这样一菜刀剁掉尾巴?既灵没见过。尤其谭云山还根本不是修行之人,这种寻常人抡起菜刀就能对付妖怪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谭云山还没跟冯不羁解释清楚呢,就又接收到了来自既灵的怀疑目光,想哭的心都有,最后只能举手对着苍天证清白:“我真的只是个读书人,真的第一次用菜刀,我摸菜刀的时候还被割了手……”

眼见着谭云山越说越惨,冯不羁也有些不忍心了。况且谭云山终归是自己人,他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傻人傻福可以稍后再议,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捉妖。

思及此,冯不羁直接拍了两下井沿,和既灵道:“应蛇就在井底。”

既灵点头。

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毋庸置疑了。

谭云山原地未动,真的完全不想再多看井口一眼,不过脑子转得飞快,几下就想明白原委了:“你们是不是先一步想到这点了,才又折回来?”

谭云山猜得没错。

既灵和冯不羁在护城河那边帮船家老汉栓船,原只是随意聊两句天,不知是不是天意,竟就聊到了谭家,聊到了这场蹊跷的暴雨,然后船家一句“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让既灵和冯不羁忽然开了窍。

为何应蛇明明可以借着这场大雨吸许许多多槐城人的精气,却最终只围着谭府打转?

为何谭家已经把宅院垫高并相安无事许久了,却又从二十年前开始再度被淹?

为何应蛇已经中过一次陷阱知道谭家有修行之人在守着了,却还要执着光顾?

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答案——

“我家里有它想要的东西,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有的,而且,就在这井里。”

冯不羁只快速而简洁地用了三言两语,但对于一点就透的谭云山,足够。

几乎没有迟疑,得出真相的谭云山立刻询问解决之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问这话的时候,既灵已经在井口燃起了浮屠香——原本香已经全湿了,幸而后来雨停,天虽然没晴,但也有风,于是既灵就把湿掉的浮屠香用细线挂在谭府屋檐底下吹了几天的风,加之今晨出了阳光,带走最后一丝水汽,等既灵将之摘下带离谭府时,已干燥如初。于是这会儿,终于可以重出江湖。

“这是什么?”冯不羁第一次见这物件,新奇地问。

既灵紧盯香缕,一时没注意到冯不羁的问话。

谭云山虽然没等来“现在该怎么办”的回答,但显然两位法师已经“开始办”了,便不再追问,识相等待,偶尔还能起到解释的做用:“浮屠香,辨妖气的。”

“哎,这个有意思啊!”冯不羁显然很感兴趣,双眼放光。

谭云山纳闷儿:“这个在你们捉妖界不常见吗?”

冯不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划归到“捉妖界”了,不,根本就没这么个“界”好吗!

不过谭云山又非修行之人,冯不羁也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我修行这么多年,真的从没见谁用过这玩意儿!”

谭云山不解:“那要怎么辨妖气?辨不出妖气又该如何捉妖?”

“闻啊,”冯不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修行年头长的,像你哥哥我这种,隔二里地都能闻出有没有妖气,修行年头短的,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碰运气。”

谭云山抬眼:“那你能闻出妖气的方向吗?”

冯不羁点头:“大差不差吧。”

谭云山继续:“位置呢?”

冯不羁皱眉:“那就只能凭浓烈判断了,越浓,说明妖越近。”

谭云山第三连击:“准确位置呢?”

冯不羁被问烦了:“那谁能确定啊,这是鼻子又不是照妖镜。”

谭云山心满意足:“浮屠香能。”

冯不羁:“……”

就算真能那也是既灵的本事你在这儿自豪个什么劲啊!

看看既灵认真的背影,再看看望着既灵认真背影的谭家二少的欣赏眼神,冯不羁忽然五味杂陈。他还在那儿担心既灵被欺负呢,合着三个人里最可怜的根本是自己!

既灵没听全经过,只分出一点心神隐约听见冯不羁说他能闻妖气,当下想起昨夜初识,冯不羁也说自己是顺着妖气追应蛇而来的,故而立刻转头道:“冯不羁,你闻闻井里。”

同是修行之人,哥哥妹妹壮士姑娘的太拘礼,所以既灵和冯不羁之间除了最开始还客气客气,现在都直呼彼此大名。

“不用闻,半点没有,”冯不羁道,“要是有我早发现了,哪会那么容易就离开这里。”

既灵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已经燃起的浮屠香袅袅而上,没一丝飘散到四面八方的意思。

“这是何故?”谭云山站在三尺开外,但不妨碍他看清浮屠香,听清法师话。

既灵摇头:“再有道行的妖,也不可能做到彻底收敛妖气。”

谭云山皱眉,这就说不通了:“它确实在里面,你们不也亲眼看到了?”

既灵沉默,其实都不用看井里,单看地上那熟悉的半截尾巴,就不会有人对此存半点质疑。

“妖确实不可能完全消掉自身妖气,”沉吟片刻的冯不羁插话,“除非有什么东西把它的妖气盖住了。”

既灵看他:“譬如?”

冯不羁缓缓道:“仙气。”

既灵被这答案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呆愣。

在河边决定返回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谭府里必定有应蛇想要的东西,却万没料到会和“仙”扯上关系。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连神仙在哪儿都一片茫然,可自从在冯不羁那儿得知了什么九天仙界之后,这些遥远缥缈的东西就一个接一个朝她扑面而来,不接着都不行。

谭云山看着发蒙的既灵,心里倍感安慰。

因为自从认识了这位姑娘,自己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种状态,十句话里九句话都在问“为什么”,先前读的圣贤书都用不上了,就像一跃从寒窑到了花花世界似的,哪儿哪儿看着都一头雾水。现下好了,天降一个冯不羁,让她也品味一下被人拉到陌生天地里的感觉。

“冯兄的意思是我家井里有仙气?”欣慰“同病相怜”不影响谭家二少敏捷的思绪。

冯不羁笃定点头。

如果说之前还被各种想不通的事情包裹,那么现在,因为这股消失的妖气,他终于把一切串起来了:“应该说,二十年前出现在你家井里的东西,是仙物,所以一直安分的应蛇才会从那时开始屡次三番淹谭家,目的就是把这东西据为己有。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成,直到今次。”

谭云山收敛轻松,神情逐渐严肃:“但它最初还是走错了路,误把陈家花园里的那口井当成了这里。”

冯不羁默认,而后又重重叹口气:“不过它还是成功了。如果我没猜错,它现在已经把那仙物吞到肚子里了,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妖力,甚至更胜从前;与此同时,仙物的仙气也盖住了它的妖气。”

谭云山不懂什么仙妖神魔,但按照因果关系讲,冯不羁的推测严丝合缝,先前的种种疑团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思量再三,谭云山还是委婉开口:“没吃仙物的应蛇已经那样难对付,现在妖力更胜从前,二位……”

二位还应付得来吗?

这话谭云山没说,但意思大家都懂。

井边一片寂静。

已临近中午,日光正好,照得梨花亭明媚生辉,却驱不散井边人脸上的愁云。

直爽如冯不羁,也没办法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打包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既灵忽然吹熄了浮屠香,回头问谭云山:“你信得过我吗?”

谭云山莫名紧张起来,总觉得一个回答不好,自己可能就会被送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