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艰难开口:“我信得过你……”

既灵心里一热,刚要说话,就听见对方后半句——

“……但我信不过应蛇。”

既灵发誓,她如果有一天死了,就是被谭云山给气的!

冯不羁却从既灵的问话里感觉到了坚毅的决心,想到一个小姑娘尚能如此勇猛,自己竟犹豫了,简直丢人丢到家,遂情不自禁豪气出声:“既灵你就直说吧,想怎么做,我都奉陪!”

再不理扶不起的谭云山,既灵直接和冯不羁道:“填井。”

“万万不可——”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晰洪亮,又满是急切揪心。

既灵和冯不羁“刷”地齐齐看向谭云山。

后者满眼茫然,无辜摊手。

“这口井万万不可填——”

随着临近的脚步声,三人终于看清了来者。

谭云山:“爹?”

既灵:“谭员外?”

冯不羁:“不是说了都躲好别出来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谭府的一家之主,而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如今已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但就是这样,还得先跟冯不羁道歉:“法、法师,实在对不住,要不是事关紧急……我哪敢贸然跑、跑出来……打扰法师们捉妖……”

既灵看得有点羡慕。

谭云山看得有点感慨。

所以说人啊,有时候需要带点气势,气势一起来是真能震住场。

随谭员外一同过来的还有老管家和几个家丁,老管家比谭员外还长几岁,然体格健壮精气神十足,跑这一路连大气都没喘,此刻便帮谭员外和既灵、冯不羁解释:“法师们有所不知,这井乃是一口古井,谭家祖上在此建宅的时候就有,一直用到现在,井水仍源源不绝,所以它不单是一口井,也是谭家祖上留给后代的福荫。老爷刚才一听说妖在井里,就坐不住了,不管我们怎么劝,都非要亲自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形……”

既灵心中有一半了然,但又有一半疑问。

了然是因为谭府的下人已经在今晨陆续回来了,刚才应蛇的现身虽然短暂,但他们仨在井边待了这么久,定然有远观的下人给谭员外回报,谭员外得知井中有异不奇怪;疑问是她和冯不羁冲回谭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明妖仍在谭府,让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以防不测,之后发现谭云山没了踪影,这才慌忙赶过来找人,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谭员外还是一听见井里有异就不顾一切奔过来了,这还是那个连夜举家出逃的谭员外吗?这口井就真重要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比命都重要?

相比既灵的暗自思索,冯不羁完全怎么想就怎么说:“妖在井里,不填井怎么把它逼出来?不逼出来又怎么抓它?难道一口井比人命还重要吗?”

谭员外的气息已经缓得平稳一些,但态度坚持:“妖当然要捉,但绝对不能填井。”

冯不羁恼了:“那你来告诉我该怎么捉?”

谭员外看看井口,又看看冯不羁和既灵,犹豫良久,小声商量道:“要不……法师们下到井里去捉?”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得过分,故而底气特别不足。

冯不羁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井不能动,我们俩就可以下去送死?!”手边要有个木桌,他能拍案而起……不,拍碎!

谭员外垂下眼睛,已心虚到完全不敢看冯不羁。

谭云山看得出自己亲爹这会儿又虚又怕,既怕妖怪,也怕冯不羁,可就这样,依然坚持不让步,实在不符合亲爹性格。

“老爷——”一个丫鬟由远及近,但在梨花亭处就停下了,不敢再往前靠,只隔着一些距离望这边。

既灵认出这是谭夫人的贴身丫鬟,先前见过几次的。

谭员外自然更认得,故而虽然不悦被打扰,仍没发火,只沉声问:“什么事?”

丫鬟道:“夫人请老爷回后宅,有事相商。”

谭员外不耐道:“没看见我和法师都在这里吗,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丫鬟脚下未动,神色从容,显然对于谭员外并没有太多惧怕:“夫人说了,倘若老爷不回,那就让我替她问老爷一句话。”

谭云外点点头:“讲。”

丫鬟不易察觉地提高了些许声音,仿佛想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夫人问,老爷还记得十四年前的梨亭仙梦吗?”

托丫鬟清亮嗓音的福,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然而有听,没懂。

谭员外倒是全解其意的,立即回道:“当然记得,否则我何至于这般急切赶过来阻……”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谭员外一脸恍然,显然此时才彻底领会谭夫人的意思。

众人皆迷茫,谭员外却已转过身来,朝着既灵和冯不羁毕恭毕敬行了个礼,恳切道:“两位法师,可否去后宅茶厅叙话,有要事相告。”

既灵和冯不羁面面相觑,云里雾里。

先前谭员外对他俩也算以礼相待,却远不如现在这般恭敬,尤其片刻前还在为“填井”一事和他俩争执,这丫鬟带来夫人一句话,他就瞬间换了个人似的,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终于回过神的既灵先行开口:“叙话自然可以,但能不能先捉妖,再叙话?”

跟着反应过来的冯不羁连忙附和:“对啊,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这井里有个妖怪呢,难道就先放着不管了?”

谭员外考虑片刻,道:“二位法师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用木板盖严井口,再用巨石压在其上,并以铁索紧缚,同时派人严密看守,一有异变,即刻通报。”

冯不羁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道:“你这可行是可行,但非长久之计啊。”

谭员外立刻道:“不用长久,只要能拖些时间给我们叙话便可。”

冯不羁拿不准谭员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谭夫人传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很神奇,传完之后,谭老爷不仅冷静下来了,连脑子都跟着灵光了,说话办事比先前周到不少。

既然人家问的是“二位法师”,冯不羁很自然看向既灵,挤眉弄眼——我觉得此法可行,暂拖些时间且听他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话要讲。你意下如何?

既灵敛下眸子思索片刻,而后抬眼看向冯不羁,轻点下头。

等半天没等来一个递给自己的眼神,围观全程的谭云山心中泛起一丝失落。

封井口的时候,谭员外先行回了茶厅,也不知是担心妖怪突然冲出来,还是想先回去酝酿一下等会儿的“叙话”。不过临走之前,却忽然嘱咐谭云山,等下和法师一并来茶厅。

谭员外一走,随行下人们也就跟着撤了,只剩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在井口忙活。

既灵也一直站在井边盯着,一瞬不敢放松,生怕有什么变故牵连这些家丁。

冯不羁和谭云山没她这么紧张,一个看天吹风,一个亭内休息。

过了会儿,看天的冯不羁觉得乏味了,便走到井边和既灵道:“我看着,你去亭子里歇歇吧。”

既灵不明所以,道:“我只是站着,又没干活,不用歇。”

冯不羁苦笑:“你这么紧张,会让干活的人更提心吊胆。”

既灵怔住,看一眼闷头干活的家丁们,虽然瞧不见表情,可动作似乎的确……有点僵硬。

“去吧去吧,”冯不羁把人往亭子那边哄,“顺便帮我问问谭云山,他到底啥时候弄个菜刀绑腿上的?”

既灵莞尔,冯不羁要是不提这茬她都差点忘了。

没走几步便进了梨花亭,谭云山正在石桌旁拄着下巴发呆。

水井与亭子的距离之近,根本不用既灵传话,因此她在谭云山对面坐下后,便冲着对方微微挑眉,意思很明显——赶紧回答你冯兄吧。

谭云山当然听见了冯不羁的话,但他偏不言语,就用眼神回眼神——嗯?

既灵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开口:“什么时候弄了把菜刀?”

终于感觉到了重视的谭云山心满意足,也正经起来:“昨天半夜,去后厨摸的。”

既灵明白过来:“难怪昨天夜里你抢着送空碗回后厨。”

谭云山几不可闻叹息:“没办法,你有净妖铃,冯兄有桃木剑,我什么都没有,当了两回诱饵还都中招了,这样要再想不起来找物件防身,不用你动手,我都想送自己上天。”

既灵毫无防备被戳中了心思,当下有些狼狈,好半天,才勉强道:“我……说过想动手吗……”

谭云山垂眸沉吟片刻,忽地抬眼,视线越过石桌锁定既灵:“来,你看着我,认真说一遍,你从来都没想过要用净妖铃砸我。”

既灵:“……”

谭云山:“……”

既灵;“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冯不羁用的是桃木剑?”

谭云山:“他告诉我的。”

既灵;“昨夜?”

谭云山:“嗯。”

既灵:“你们很投缘。”

谭云山:“是啊,所以能说回之前的话头了吗?”

既灵:“……”

所谓不幸,就是你千年不遇地装一次傻,却碰上别人万年不遇地较一回真。

“你们都别在这里待着了,去远一点的地方,多远都没事儿,最好是又远又高,能看见井口就行,一旦有异动也别通报了,直接敲锣。”

冯不羁颇具气势又不乏细心的嘱咐打断了梨花亭下的“闲话”。

既灵和谭云山一齐看过去,只见井口已经封好,几个家丁正犹豫着是听老爷的就近看守,还是听法师的远远围观。

“赶紧的!别耽误时间!”

“是——”

法师胜。

家丁四散而去,既灵和谭云山也已走下梨花亭,三人一道,去往后宅茶厅。

路上冯不羁忍不住问:“谭老弟,你爹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非得现在和我们说,梨亭仙梦又是啥?”

谭云山无奈摇头:“我真的不清楚。”

既灵有一件事情想不通:“为什么你爹要特意嘱咐一句,让你也和我们一起过去呢?”

谭云山还是摇头,感觉自己都快成了一个拨浪鼓。

忽地,既灵似乎想到了什么,没头没脑地问:“谭云山,你今年多大?”

谭云山脚步顿了一下,眉眼却不自觉温柔开来:“这是第一次有姑娘问我的年岁……”

既灵:“说重点。”

谭云山:“二十。”

冯不羁刚想感叹这俩人要想有点什么风花雪月估计得等到地老天荒,却猛然被一道亮光划过脑海。谭云山今年二十,新修后的谭府也是自二十年前开始重又被淹的……

冯不羁骤然停住脚步,紧盯谭云山。

既灵更是自问年岁起,便一眼不眨地看他。

谭云山在四道锐利目光的夹击中寸步难行,瞬间,也悟了,继而一脸错愕:“难道真的与我有关?”

冯不羁拍拍他肩膀:“为什么你做诱饵的时候百发百中,为什么你不做诱饵了还要被往井里拖,好好想想吧。”

“……”

谭云山不喜欢这个提议,却仍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可直到进了茶厅,仍没想出任何头绪。

谭员外不知在茶厅里坐了多久,见他们三个进来,便立刻屏退所有下人,还特意吩咐管家,打起十二分精神,断不可让任何人靠近茶厅,包括大少爷。

亲爹这样的吩咐让谭云山诧异。

既灵却对坐在另一边主位的谭夫人更感兴趣。

只见她端坐于主位之上,面色沉静,虽眼角眉梢已有沧桑,但一袭艳丽却不失庄重的锦绣衫裙,还是衬得她气度雍容。

之前既灵从未这样认真打量过谭夫人,但今日,这位夫人一句话便让谭员外匆匆而回,甚至她的一个贴身丫鬟,都能让谭员外不自觉地压住火气,这让既灵意识到,自己可能看错了——谭府真正的当家人不是谭员外,而是谭夫人。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推测,谭老爷竟先看了谭夫人一眼,待后者微微颔首后,方才清了清嗓子,于只剩下五人的茶厅里,将那梨亭仙梦缓缓道来……

第 13 章

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谭云山出生讲起。

谭云山出生在谭员外为那青楼女子置办的外宅里,落地刚哭一声,娘亲便去了,谭员外一面吩咐人料理其后事,一面将谭云山匆匆抱回谭家主宅——一来,刚出生的婴孩急需乳母照料,二来,谭老夫人还等着抱二孙子呢。

谭员外回到谭府时,夜幕已至,他因心中急切,抱着谭云山迈进谭府朱红大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万幸他抱得稳,但这一踉跄总归让怀抱颠簸,因而襁褓中熟睡的谭云山骤然惊醒,大哭不止。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忽然落下一颗星辰,那星辰同寻常泛着银光的落星不同,竟在陨落中划出一道赤色星迹。然而很快,更让谭员外惊愕的事情发生了,那赤星非但没有越来越远,反而越来越近,就向冲着谭府坠过来似的。

彼时的谭员外站在谭府前院,呆若木鸡地仰着头,动也不敢动,最终眼睁睁看着那赤色星辰落进正堂身后偏西面的中庭花园。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且那赤星虽亮,却落得悄无声息,怀中的谭云山又仍在大哭,谭员外终是回过神,先按下疑虑,快步将谭云山抱往后宅。

然而看见这颗落星的不止谭员外一人。

早在后宅等候多时的谭老夫人、谭夫人与叫来给孩子看生辰八字的神婆都清清楚楚瞅见了落星,于是当谭老夫人抱着孙儿稀罕不够时,神婆非常煞风景地说了一句——赤星落,家道殁。

神婆都不用再看生辰八字,笃定地说,这个婴孩就是灾星,谭员外抱着它回来,那就是把灾星请进了宅。

谭家五代单传,对这个二宝贝不知盼了多久,哪是神婆一句话能左右的,故而谭老夫人和谭员外都非常生气,轰走了神婆,权当没听过那些浑话,谭云山则交由谭夫人和乳母照料。

一晃到了十四年前,也就是谭云山六岁的时候,适逢中秋,谭员外和谭夫人在梨花亭中赏月,左右伺候的丫鬟家仆忽地纷纷软倒,就地酣睡,而后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翩然而至。那老者仙衣飘飘,乘清风,踏云彩,自是神仙无异。

他告知二人,谭云山出生那年落在谭府的赤星名曰赤霞星,不仅不会带来灾祸,反倒会福荫谭家,保家宅安宁,助财运亨通,佑谭家子嗣,而谭云山也不是什么灾星转世,之所以与赤霞星一同进门,皆因此子有仙缘,换句话说,正因为谭员外抱了谭云山回来,赤霞星才愿意落进谭府,所以赤霞星要诚心供奉,谭云山也要好生照顾。

对于谭员外和谭夫人来讲,好生照顾谭云山自不必说,但那赤霞星要如何供奉?

仙人并未故弄玄虚,直言相告,赤霞星本体就落于梨亭旁的古井之中,所谓供奉,无需跪拜上香,吃水亦可照常,只要切记,万不可能让井干涸,一旦井干,谭府将永无宁日。

仙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走时还提点一句,说云山这两个字好,踏云望山,有仙气。

“自那以后,我和夫人商量索性就不再排‘世’,把云山用作小儿的正名,同时在府内别处新开水井,吃用皆从新井中取。”

一口气说了太多,终于告一段落,谭老爷忙喝了几口已半温不热的茶。

谭夫人由始至终安静端坐,神色平和,仿佛谭员外的“梨亭仙梦”和听众们一脸的“竟是如此”同她没半点关系,及至此刻,谭员外将茶碗放下,这位当家夫人才终于有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不疾不徐拿起茶壶,亲手给谭员外续上新茶。

新茶注入茶碗中,响起清脆水声,却衬得茶厅更为寂静。

谭云山神情自然,只目光有一霎的飘远,似思索了些什么,但很快重新清明,仿佛这个离奇的仙梦于他不过一句“哦,原来如此”。

既灵与他正相反,一双好看的黛眉皱成了崎岖山川,无数疑问在眼底涌动,这个还没想通,那个又冒出来,闹成一团乱麻。

冯不羁是这里知之最少的,在此之前别说什么古井、仙缘、赤霞星、神仙老头,就连谭云山并非谭夫人所生都不清楚,但也正因如此,谭员外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虽有惊诧讶异,可毕竟那是别人家事,他无权置喙,故而思绪一直跟着谭员外的讲述走,这会儿谭员外停了话头,他便很自然对最直观的疑惑发问:“仙人不是说吃水可照常吗,为何还要新开别井?”

谭员外刚端起夫人心续的茶,闻言又放下,叹道:“说是照常,我们哪里敢多吃,万一井水干涸,那可是大罪!所以自那以后府内每日只在此井中取一桶水,其余皆用新井。”

冯不羁懂谭员外的心思了。只取一桶,象征性地“照常吃水”,既不算违背仙旨,又免去了井水干涸之忧——虽然这忧虑更像是他的庸人自扰。

“二位法师现在应明白我为何阻拦填井了,不是我不想捉妖,实在是这井填不得……”谭员外正恳切解释,忽然灵光一闪,开了窍,“这样说来,那妖怪别处不躲偏躲在这井里,会不会就是为了井中的赤霞星?”

仙人口中的“赤霞星本体”究竟是何模样,谭员外压根儿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思索着其中的因果关联。

冯不羁重重叹口气:“应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