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云山不住点头,一脸真诚地看着既灵,期盼等待。

既灵无奈叹口气,过去把碎叶子全拢到手里,转身走到窗口,摊开掌心。很快,一阵风便将点点紫黑色吹起,有的落到地上,有的飘向不知名远处。

转过身来,她对着谭云山道:“好的事情才需要留物件记着,这种,不用。”

既灵逆着光,可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明亮。

谭云山静静望了她半晌,嘴角微扬:“嗯。”

往事尘埃落定,接下来总该聊聊喜事了。

冯不羁其实已经惦记这件事很久了:“谭老弟,你是不是把神仙说你有仙缘的事儿给忘了?”

谭云山道:“没有啊,清楚记得。”

冯不羁纳闷儿:“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仙缘啊,说明你有修仙的潜质,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既灵以为冯不羁是羡慕,可听了半天,发现他话里话外都是“不解”,倒还真没半点向往。

谭云山还在耐心解释:“那仙人说得也未必句句是真,就算是,也只是个缘,世间有缘无分的事多了,不差修仙一桩。”

冯不羁听出些意思了:“你也不想成仙?”

谭云啥一时没反应过来:“也?”

冯不羁瞄了眼“匡扶正义”的某姑娘。

谭云山了然,笑着道:“嗯,不想。人人都说神仙逍遥,可神仙究竟过得怎么样,谁知道。况且也不是修了就能成仙的,为虚无缥缈之事心心挂念,甚至枉度光阴,不值。而且……”谭云山非常认真地问,“你看我像有仙缘的样子吗?”

冯不羁认认真真把谭家二少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最终摇头。与其说仙缘,还不如说有佛缘,简直无挂无碍,四大皆空。

“冯兄想成仙吗?”谭云山顺着话茬问。

冯不羁想也不想就摇头:“做神仙有什么好,天帝管着,天法束着,倒还不如做人,头顶天,脚踏地,一样逍遥自在。”

宏亮声音散去,书房没来由地陷入微妙安静。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末了,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一个有仙缘,一个修行多年随手捉妖,一个降妖伏魔匡扶正义,这世上修仙的人很多,但真有可能修成的少之又少,而在这些可能修成的人里,不想修仙的更是寥寥无几,结果,他们仨就撞上了。

冯不羁最先乐出声,而后是既灵和谭云山。

先前那些过往带来的压抑,也被笑声冲淡,重归角落。

捋清了来龙去脉,确认了不能填井,如何把应蛇逼出来就成了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应蛇喜水,也只有在水里才能发挥最大妖力,如今还吃了赤霞星的本体,大可以逸待劳,又怎会轻易离开水井。

一筹莫展,既灵和冯不羁心有灵犀地把目光投向谭云山。

“不会又要来吧……”谭云山绝望得想哭。应蛇卷他一次两次,他可以在第三次动菜刀,可被同阵营战友往鱼钩上挂第三回,他总不能同室操戈啊。

既灵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半点没泛起同情,就是想乐:“放心吧,被一个诱饵坑四回,就算你愿意,应蛇还不愿意呢。”语毕,她又收敛笑意,话锋一转,“我就是一直觉得奇怪,赤霞星二十年前就落进井里,应蛇也是从那时起就不断造洪灾淹谭府,那为何一直到今次才成?”

冯不羁暗自一拍大腿,他先前也想这个了,怎么说着说着话就忘了!

谭云山收敛轻松,难得严肃道:“除非之前二十年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它,而在这场大雨来了之后,这个阻碍它的东西消失了。”

既灵点头,道:“你想想,这场雨来之前和之后,谭府有什么变化?”

冯不羁不抱太多希望:“谭府这么大,天天那么多人走动,而今又让洪水淹了一气,乱七八糟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那么好找。”

谭云山思忖半天,忽然起身往外走:“好不好找,得找了才知道。”

他的声音莫名自信,行动也一改懒散,这让望着他远去背影的既灵和冯不羁意外地,有了几分安心。

谭云山没让他俩失望,一个时辰后,他风尘仆仆归来,满头满脸的泥,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石像。

那石像约有半臂高,是个年轻人坐着抚琴的模样,那人微微低头,全神贯注于琴弦之上,长发简单束起,不失风雅,虽然低头,可工匠寥寥几下,还是雕出他俊俏的眉眼,甚至,还能感觉到他专注的心神。

“就是这个,”谭云山把石像放到桌案之上,不等二人问,已解释道,“一百多年前,谭府尚未重修,因地势之故,每到雨季便受水患滋扰,那时的当家人就去庙里请来了这尊神像,于中庭东侧池塘边修建神龛供奉,自那以后,历代谭家人皆没让其断了香火。”

“然后你现在……就这么把它抱过来了?”既灵看着神像那满身的淤泥,总觉得谭家祖先们不会太高兴。

“不是抱,是挖,”谭云山抬手擦擦脸上的汗,结果抹上去一把黑泥,还浑然不觉,“我自小就在这府里玩耍,每一处什么样都刻在脑子里了,刚刚转遍所有楼苑、亭台,的确很多地方被水淹得不成样子,但那是每回发水都会被淹的,只有这个例外。我记得清清楚楚,先前不管洪灾多严重,它所在的神龛永远没事,但刚才我过去看,神龛已被水冲垮,神像也不见了,我又在附近的池塘里摸了半天,才把已经沉到塘底淤泥里的它挖出来。”

既灵围着神像转了三圈,有点不确定地自言自语:“此物真有如此神力?”

谭云山道:“我不知道它现在还有没有神力,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物件帮谭府阻挡了应蛇二十年的话,必是此物无疑。”

“就算它原本是神像,既已被应蛇攻破,沉入塘底,怕也没几分法力了。”一直沉默的冯不羁开口。

谭云山不懂仙法神力之事,一时懵住。

“有没有法力,试了才知道。”既灵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干净抚琴者脸颊、衣袂上的泥。

两个时辰后,既灵和冯不羁抱着石像来到梨亭古井。

如今的谭府空空如也,只他们两个,还有远处阁楼上紧张观望的谭云山。

明明是下午,风里却带着一丝冷意。

既灵抱着石像来到井边,脚步沉稳,屏息凝神。

冯不羁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咬破自己一根手指,微微皱眉,忍着疼将指肚从剑尾擦到剑尖,木刃由此成了血刃。

而后,他对既灵缓慢却坚决地点头。

既灵随即松手,石像骤然落入井中,很快砸到水面,发出剧烈闷响。

落水声后,便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既灵和冯不羁都清楚,神像还在往水下沉,只是他们不知道,要沉多久才到底,又要到底多久才逼得出应蛇。

又或者,以神像残留的法力浸上他们两个修行者的血,仍逼不出应蛇……

咕噜。

细微的水泡声,听在既灵和冯不羁耳中,就像一道惊雷。

咕噜噜。

既灵稍稍退后两步,腾出地方给冯不羁,后者紧盯井口的眼神危险眯起,桃木剑已蓄势待发。

哗啦——

随着水声,应蛇直蹿而出,犹如惊龙!

如今的应蛇并未恢复半人半蛇,仍是原形,只不过体态增大数倍,吐着信子的蛇头在背部双翼的衬托下,就像恶鬼!

然而有人比它的速度更快,就在其冲出井口的一刹那,冯不羁的桃木剑已狠狠朝它的七寸刺去!

第 15 章

冯不羁这一刺用尽全力,然应蛇剧烈扭动,加之蛇皮本就滑腻,桃木剑真正刺入时已偏离寸许,待到扎透方才看清,戳透的乃已是九寸处!

剑已出鞘,冯不羁只得将错就错,以剑和身体之力猛顶应蛇,希望以冲撞力将之全部带出古井,若能顺势用扎透它的那截剑尖戳入土中将之固定在地上是最好不过的了。

然而应蛇的确全身出井了,却并非往地上去,而是往天上冲!

冯不羁的肩膀刚刚贴上,尚未来得及发力去顶,就觉胳膊被重重一扯,下意识松手,九寸处还插着桃木剑的应蛇已向上而逃!

冯不羁心里懊恼,正想运气而起,却见一周身银光的大钟比他更快一步凌空飞来,直直砸在应蛇头上!

应蛇原本往天上冲,直接被净妖铃这一下砸蒙了,身形一滞。既灵看准时机,再度吟净妖咒,只见净妖铃在她的默念中飞快升起,又极速砸下。

这一升一砸只在转瞬,可应蛇却偏偏抓准了这刹那,就在二度砸下的净妖铃马上要招呼上它的头时,它竟然呲溜一下滑出了攻击范围,以至于落下的净妖铃擦着它尾部的切口呼啸而过!

然而应蛇刚扇动双翼,未及窜逃,那砸空了的净妖铃竟又杀了个回马枪。

这次应蛇再无力回天,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头上!

随着一声让人头皮发紧的刺耳嚎叫,应蛇在净妖铃巨大的冲撞中失去控制,竟随着净妖铃一齐向斜前方飞去,势如闪电!

原本从容的既灵呼吸一窒,斜前方的远处正是谭云山观战的阁楼!

对于谭云山来讲,那个位置已是极远,可对于净妖铃和应蛇的速度来说,眨眼便可呼啸而至!

既灵简直要疯,就说了让他躲远点躲远点非不听,非说相信她和冯不羁的法力!她和冯不羁要是法力无边,还至于屡战屡败?就应该狠下心来把他绑在柴房!

既灵心里已翻起滔天巨浪,应对却毫不迟疑,立刻吟咒。

如利剑破云的净妖铃骤然停住,悬在空中,再不动半分。

可净妖铃是以砸过去的力道推着应蛇走的,应蛇在前,它在后,故而净妖铃是停住了,应蛇却仍在顺势往前去,眼看就要撞破谭云山的窗口!

“躲开——”既灵大喝,同时提气,纵身而起。

冯不羁比她更快,此时已跃起追应蛇而去。

然而他俩的轻功再快又怎么比得上失控的应蛇,更何况脱离净妖铃的应蛇似也清醒几分,在快要冲入谭云山窗口时,它竟还扇动了两下背上的双翼!

谭云山死活要观战是抱着侥幸的,但也不全然是为看热闹,毕竟他也是砍掉过应蛇尾巴的人。要知道砍妖怪这种事和认字一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别看他第一次砍得恐惧惊慌——虽然他掩饰得很好——这第二次,他已是成竹在胸,只等蛇来!

蛇还真的来了。

早在既灵喊那声“躲开”之前,谭云山就已侧身腾出窗口,然而不是为“躲”,而是为“战”——紧靠窗边墙壁上,手握菜刀,屏息凝神。

心中越静,耳朵越灵,不用看,单凭呼啸而来的风声,他便已能判断出应蛇越来越近……

就是此刻!

谭云山手起刀落,用尽全力的一菜刀狠狠砍在刚飞进来的蛇头上!

刀刃稳准狠地落在应蛇头顶,“当”的一声。

谭云山被震得手心发麻,第一反应是手感不对,没有上次刀切肉断的脆生;接着是疑惑,为何不是预想中刀刃没入骨肉的“扑”声?然后……

没有然后了。

应蛇的尊严只能够允许谭云山思索两个问题。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被菜刀“剁”了却连皮都没被划伤的应蛇触地弹起,一口狠狠咬在了谭云山肩膀。

两颗毒牙,尽入骨肉。

前所未有的剧痛让谭云山一下子瘫软在地,菜刀脱了手,与地面撞出“当啷”一声,然而谭云山已经听不见了,疼到极致,整个人几乎木然。

奇怪的是应蛇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在毒牙刺破谭云山肩膀皮肉的瞬间,它的身体忽然抽搐起来,不完整的尾巴发疯一样拍打地面,浓烈的灼烧一样的白烟则顺着毒牙与皮肉紧贴的缝隙钻出,与插在它九寸处的桃木剑灼出的白烟如出一辙,就好像那咬在谭云山身上的不是毒牙,而是烙铁!之后随着谭云山的瘫坐,它竟主动松口,甚至可以说是奋力将毒牙从谭云山的肩膀里拔出!

鲜血从毒牙留下的伤口涌出,瞬间染红谭云山肩膀的衣衫。

净妖铃破窗而入,终是稳稳将应蛇的头压着扣进钟内。

应蛇奋力挣扎,几次险些将净妖铃掀翻,但很快赶来的冯不羁和既灵再没有给它逃脱的机会。

前者跃入屋内,猛地扑到净妖铃上,将应蛇狠狠压住。

后者立于窗口,朗声吟出十六字真言:“万方妖孽,尽殁虚空,魂归六尘,入我金笼!”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提在既灵手中的精巧物件朝应蛇射出凌厉金光。

霎时,金光笼罩应蛇全身,妖兽的挣扎慢慢弱下,身形也随之越来越缩小,最终竟肉身全灭,随着桃木剑落地的声音,一团紫色精魂悠悠飘进既灵提着的物件中。

直到最后一丝紫光被吸收,既灵才松口气,接着立刻跳入屋内,奔过去查看谭云山的伤势。

然而有一道浅淡金光比她还快,径自从她手中的物件中飞出,又先一步到了谭云山跟前,咻地没入他胸膛。

既灵怔住,不知何故。

冯不羁也看得清楚,同样一脸茫然。

谭云山肩膀还是疼,疼得要死,以至于牵扯得浑身都不敢动,连抬根指头都不行。但眼神可好着呢,而且那东西发光啊,咻一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想看也看见了,更何况没入胸膛之后,心口那里还暖融融的,像吞了几口热汤似的。

“何……何物?”谭云山龇牙咧嘴,不住倒抽冷气,终于艰难问出这二字。

冯不羁无语,都疼成这奶奶样了,就不能脱口而出一句“什么玩意儿”吗!

既灵回过神,匆匆说了一句“不知道”,而后迅速来到谭云山身边,将法器扔到一旁地上,抬手抓起谭云山肩膀的衣裳……

冯不羁也反应过来,给谭二少疗伤才是当务之急,立刻道:“我帮你……”

“嘶啦——”

随着谭云山肩膀衣裳被既灵干净利落撕开一道大口,冯不羁的“自告奋勇”胎死腹中。

男女有别那是风花雪月时才会惦记的事,若战斗、疗伤时都计较这些,就矫情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担心既灵迟疑,结果发现,想太多的是自己。

“哎哟——”

“啊——”

“嘶——”

谭二少嚎起来比应蛇还凄厉。

冯不羁听得不忍,不禁开口:“既灵你稍微温柔点,毕竟他和咱们不一样,就一读书人……”

“他如果真拿自己当读书人就不会举着菜刀跃跃欲试。”既灵声音不大,却字字磨牙。

冯不羁后知后觉,不仅理解了既灵的愠怒,甚至感同身受:“疼、死、他!”

这是谭云山没事,万一真出什么意外,他和既灵拿什么还给谭府?

想想都后怕。

“我已经为自己的草……哎哟嚎……率付出代价了……”谭云山是真心后悔,尤其这会儿看着肩膀上那片血肉模糊,回去把那个鲁莽自己掐死的心都有。

既灵在一片污血中准确找到被毒蛇咬出的两个窟窿眼,倒满朱红色药粉的布块立刻敷上去,而后不管谭云山怎么叫唤,三五下就将其肩膀缠了个结结实实。

不同于上次劈指甲,这次妖气入侵,伤又有些重,她必须第一时间给谭云山的伤口敷药止血驱妖气,至于清血污洗创口那都是三天后的事。

谭云山不知道既灵给自己敷的什么药,但在最初的灼痛后,竟奇异地生出些凉丝丝。这一丝凉犹如雪中送炭,让他绝望的心又重新燃起生机:“这样就可以了……吧?”

既灵一边擦手一边点头:“嗯,三天后换药。”

谭云山:“……”

那嗯什么啊!

既灵余怒未消,故意道:“六天后再换药,九天后再再换药,十二天后……”

谭云山绝望:“要不你现在就送我去找应蛇吧。真的。”

冯不羁乐不可支,终于出了声:“被妖弄的皮外伤,驱除妖气就等于好了一多半,她刚才给你敷的应该就是驱妖气的药,三天后换成普通的创伤药,一直到伤好都不用再换了。”

“皮外伤?”谭云山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抬起了那条好的胳膊,挣扎着比画,“有这么——深!”

冯不羁又同情又好气:“你要是不往上扑,连个皮都不用破!”

谭云山也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但这行动又并非全然没根据:“我以为还能像上次那样剁了它,谁知它的头比尾巴硬多了,我手都剁麻了,刀刃愣是没伤它分毫。”

冯不羁皱眉,他赶来的时候谭云山已受伤坐地,他以为谭家二少根本就是砍偏了,可现下听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真的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