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很浑,老父亲留下的钱都给他喝酒赌博花完了,他们没钱买房,还来问迟贵兰借过钱。迟贵兰借了两万,把这事儿说得人尽皆知,小舅妈丢了面子很生气,总想着要找机会看看迟贵兰的笑话。

  占杰离婚,小舅妈已经很幸灾乐祸,迟贵兰上一次从钱塘回来后的状态更是令她好奇。

  那段时间迟贵兰非常非常生气,逮人就抱怨女儿不懂事,不孝顺,脑子被门夹了,却又打死不说具体原因。小舅妈去问迟贵仙,迟贵仙是语焉不详,只会打马虎眼儿。

  众人就猜测,莫不是占喜找了个条件不好的对象?

  这可稀奇了呀!毕竟迟贵兰一直是标榜她女儿能嫁个绝顶好人家的。

  小舅妈此时看着占喜,等待她的回答,占喜还没开口呢,迟贵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大声说:“她敢带回来吗?!”

  一屋子人都看向她,小舅妈阴阳怪气地问:“为什么不敢带回来呀?欢欢的对象肯定像她一样优秀,我们一直等着这一天要看看这个金龟婿呢!”

  迟贵兰远远地看着女儿,冷冷道:“让她自己说,她找了个什么样的人。我反正是没脸说的,不意这个事,读了个大学读得脑子都不清醒了,找这么样一个人,我都替她害臊!”

  迟贵仙呐呐道:“姐,别这么说……”

  “你给我闭嘴!”面对众多亲戚,迟贵兰发泄得好爽,又看向占喜,“口口声声和我说我管得多,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事,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说我不懂她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是不懂啊!我怎么懂啊?找个这样的男的,我就算有三个脑袋搞不懂的!”

  占喜平静地看着母亲,她讲话时的腔调几十年来都没变过,真奇怪啊,以前怎么不觉得有问题呢?

  小舅妈更来劲了,瓜子都不嗑了,问:“贵兰姐你别生气啊,到底怎么回事?说给我们听听呗,欢欢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对象啊?”

  迟贵兰嗤笑:“我说了,我没脸说,害臊!你想知道让她自己说!带都不敢带回来呢,看看她说不说得出口!”

  小舅妈眼睛里闪着光,看向占喜:“欢欢?你对象……嗯?”

  占喜:“……”

  占强和占杰刚好从房间里出来,就看到客厅里剑拔弩张的局面。占杰脑门一炸,猜到老妈估计开火了,正要劝说时,就听到了占喜的声音。

  他那年轻的妹妹站在客厅里,身边是神情复杂的小姨。占喜看看迟贵兰,又看看小舅妈,视线从一群人身上掠过,说话的语调一点儿波澜都没有:

  “我是交了个男朋友,十七岁,钱塘人,是个艺术家,非常有才华。他人特别特别好,对我很体贴,对工作很认真,是个善良又上的男生。身高1米85、86的样子,在钱塘有婚房,140方,年收入大概在四十万左右吧。”

  小舅妈及其他亲戚:“……”

  多多一脸羡慕:“哇哦!”

  “嗯……”占喜微微一笑,“我妈觉得说不出口的一点,应该是……我的男朋友是个聋人,听不见声音,不说话,我和他交流是用的手语。”

  她就这么说出来了?!

  迟贵兰对女儿怒目而视,想到当初在占喜房间里看到的那几本手语书,恨不得回过去撕碎了它们。

  小舅妈和别的亲戚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张。

  他们既惊讶于占喜找了个聋哑男朋友,又惊讶于她此刻的态度,如此淡定,不仅毫不在意,语气里仿佛还带着骄傲。

  占喜看向迟贵兰:“妈,我不明白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男朋友是个很优秀的人,我很喜欢他。哥知道,爸也知道,他们都接受了他,你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为什么要先把他给否定了呢?”

  “我永远都不接受他的!”迟贵兰恼羞成怒地叫起来,“我和你说过了,你要是选他,就再没有我这个妈!我死都不意你们在一起的!”

  迟贵仙走过去拉她:“姐啊,那个小伙子其实……”

  “闭嘴!”迟贵兰瞪她,“我教训我女儿,关你什么事?!”

  迟贵仙不敢吭声了,多多气不过,把母亲拉到一边小声说:“妈,你别管姨,她脑子向来有病。”

  迟贵兰缓缓走到占喜面前,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她,却不知道在占喜心里是一样的感觉——这个曾经与她如此亲密、令她如此依赖的女人,是她的亲生母亲,如今在她眼里像个陌生人一样。

  迟贵兰声音颤抖:“从你出生,到现在二十年,妈妈为你做了多少事?花了多大的力气培养你?让你交朋友要好好挑,是妈妈不对吗?鼓励你考研,考公务员,是妈妈不对吗?希望你找一份体面又稳定的工作,是妈妈不对吗?让你找一个好条件的对象恋爱结婚,不受婆家轻待,是妈妈不对吗?!”

  客厅里鸦雀无声,只有迟贵兰苍老的声音,“这就是你对妈妈的回报?找一个聋哑人,你就是想气死我,对不对?你就是嫌我活得太长了,想要我早点死,对不对?”

  占喜越来越佩服自己,处在这样的境地居然一点也不慌。老妈的说辞永远就是那几句,乍一听真是用心良苦,能骗的就是那些不知背后细节的人罢了。

  只是这一次,占喜再不愿意粉饰太平,开口道:“你不是让我交朋友好好挑,你是完全干涉了我怎么交朋友。你偷看我日记,搜我书包,翻我手机,只要是你不喜欢的人,就不允许我和对方交往,不管对方会不因你而受伤害,撒泼打滚,去学校闹,去人家家里闹,打电话『骚』扰我领导,不在乎事后我在班级、在公司要怎么待下去。”

  迟贵兰大叫:“我那是为你好!你那时候还小,我怕你交到坏朋友!”

  “为我好?”占喜都被气笑了,“妈,你知道我上中学时有多孤单多痛苦吗?我都没有朋友的,根本没人敢和我玩,就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很奇葩的妈,一个动不动就冲到学校去告状的妈。”

  迟贵兰要『插』嘴:“我……”

  “先听我说完!”占喜没给她机会,“刚好大家都在,一起听听你那些为我好的壮举吧!你根本不是鼓励我考研考公,你是命令我考研考公,我不考,就好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你让我找一份稳定又体面的工作,能够满足的大概只有你自己的面子。给我领导打一个电话,就把我半年的努力全部毁掉,这事儿我能记一辈子!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真正想学的专业是什么,真正想做的工作又是什么!在你看来只要是个铁饭碗,哪怕每天傻呆呆坐在办公桌前看报喝茶也是好的,对吗?”

  多多听着这话,看向占喜的眼神里充满同情。

  她只记得从小到大,大家都拿占喜来给她做榜样,姨说到女儿时是多么骄傲啊!还无数次指导迟贵仙要怎么管束女儿,谢天谢地,老妈没听,欢欢姐的生活听着就很可怕。

  占喜『逼』视着迟贵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比母亲高很多了,以前是仰视,现在都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可能是因为迟贵兰老了吧,人老了,总归佝偻起来的。

  “妈,我一点儿也不想和你吵架,可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沟通。”占喜说:“每个人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我是这样,我男朋友是这样,他甚至都没机会选择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能听见。”

  占喜话锋一转,“可是这没关系,人生是我们自己的,不是父母的,不是兄弟姐妹的。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不是我男朋友的,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有什么后果,好的,坏的,我都自己承担。”

  “我男朋友的人生很辛苦,但他从来没有放弃,他很坚韧,很清醒,很努力,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占喜想到骆静语,心里就像是有了力量,“我见过他的家人,他们都是非常好相处的人,对我男朋友很尊重,很包容,支持他去追寻梦想,理解他的每一个决定。”

  占喜看了一眼占强和占杰,视线又落回迟贵兰脸上,“妈,什么时候我和你的关系能变成那样?像我男朋友和他父母的关系那样。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说我的梦想,我的计划,说说我生活中的趣事儿,我和朋友去了哪里玩,吃了什么,看了什么电影,我买了什么衣服,染了什么『色』的头发。我碰到了不开心的事,可以到你这儿哭,你安慰我,说没事,有妈妈在呢,不管你在外面碰到什么委屈,妈妈永远都支持你。”

  说到这儿,占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可惜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别人家的妈妈和孩子。大姨和莉莉姐是这样,小姨和多多是这样,秦菲和她妈妈是这样,我认识的好多朋友和她们的妈妈都是这样,只有我不是。”

  占喜的音量突然提高了一度,语速变得更快,“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敢和你说我的梦想!因为你全部都会否决!连让我展开讲的机会都不给我!我不敢和你说我生活里的事,不敢告诉你我朋友是谁,我做了什么!你不看到好的地方,你永远只会看到坏处! ktv乌烟瘴气不能去,面吃饭不干不净!看电影是浪费时间,不如多看书准备考公!想和朋友出去旅游?那是做梦!只能和你去,报的还是老年团!买的裙子不能太短,领口不能太低,要不然会让人觉得我是个不正经的女孩!头发怎么能染?我上次染了这个咖啡『色』,都被你骂了好久!我又怎么敢到你面前来倾诉委屈?你说这都是你活该,谁叫你没有听妈妈的话,你不做这个不做那个,你就不碰到这事!你老老实实看书考试,相亲结婚生孩子,你又怎么碰到这事?”

  迟贵兰看着她,脸『色』发青,嘴唇哆嗦起来。

  多多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占杰神『色』阴郁,他是最能和占喜感身受的那个人,但可能因为他是男『性』,以前一直没察觉到这问题,以为自己和母亲的疏离只是因为他长大了。

  占喜笑了一下,依旧看着迟贵兰:“你还记得我上一次和你谈心是什么时候吗?得有几年了吧,你不以为我最近几次回家是在和你谈心吧?我告诉你,我全部都是在撒谎!”

  占喜畅快极了,这才是她的心里话,“我对着你,就只想撒谎!只会撒谎!很久很久没想过要和你说心里话了!家庭,父母!原本应该是孩子最轻松最依赖的地方,在外面累了可以回来休息的地方!可是因为家里有你,对我来说这就是个最压抑最窒息的地方!我们母女做成这样,你不觉得悲哀吗?我不否认你爱我,我感谢你对我的养育和培养之恩,我用钱给你养老,但是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用整个人生来回报你,所有的事儿都要听你的,对不起!我做不到。”

  “啪!”一记脆响,占喜的脑袋偏到了一边,她又被迟贵兰打了一巴掌。

  迟贵兰气到浑身发抖,想要再一巴掌甩过去时,她的手腕被人扣住了,扭头看去,是丈夫占强。

  占杰也顺势揽住占喜,将她拉离了母亲的攻击范围,『色』冷峻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这就是你说的为欢欢好吗?”占强瞪着迟贵兰,眼睛里闪起了泪光,用力地把她的手甩开,“把她打到脑震『荡』住院,现在还要打她?那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哪一句说错了?”

  迟贵兰震惊地看着他。

  “我们全家都在忍你,忍了几十年了,想想你的优点,勤快,节约,孝顺,我没什么好说的。”占强声音颤抖,“家里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认了,我妈认了,阿杰都认了,都如你的愿和秦菲离婚了。现在就剩一个欢欢,你能不能放过她呀?她是年轻人啊!她才十啊!她的人生还很长呢!现在已经不是她找对象的事儿了,你一个做妈妈的,做的每件事儿都在把儿女往面赶,你图什么呀?阿杰和欢欢以后再不想回家,你就很开心了对吗?”

  迟贵兰哆嗦着问:“老占,你意欢欢嫁给一个聋哑人吗?”

  “我都希望我自己是个聋哑人啊!”占强怒吼,“我都羡慕我妈耳背听不见你成天瞎『逼』『逼』呢!你不喜欢那个小伙子,至少你要看一看他,了解一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好还是不好,总要看过了才知道啊!”

  占强一指占喜,“欢欢是我女儿,我了解她,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找对象的人!她喜欢那个小伙子,阿杰也说那人人品不错,说明人家就是有优点的。你就只会揪着人家耳朵听不见这个问题不放!以前看秦菲也是,秦菲明明很好你就是看不见,尽挑她的刺儿!你只会看见你想看见的东西,只希望我们所有人都顺着你的意,听你的就对了,不听你的都是错!我告诉你迟贵兰,欢欢一点儿错都没有,她错就错在投胎到了我们家,有了我们这对爸妈,她要是投胎到别人家,指不定是个多出挑的姑娘呢!”

  迟贵兰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她又看向占杰和占喜,眼神愣愣的,来自女儿和丈夫的话语深深地打击了她,短时间内还没能消化。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大家都在说她,说她不对,可是她到底哪里做错了?她明明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付出了一切啊!

  在他们家闹内部矛盾时,别的亲戚都没敢吱声,这时候气氛安静下来,一个年长迟贵兰几岁的大爷沉声开口:“贵兰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年纪都大了,你要学会放手,让他们自己去闯。”

  另一个阿姨大着胆子过来劝她:“贵兰,欢欢找的对象条件听着还呀,你先看看嘛,小伙子耳朵听不见一年都能挣四十万,真的很厉害啦!”

  有人起了头,很多人都劝开了:

  “欢欢已经很优秀了,你不要对她要求太高,『逼』得太紧。”

  “贵兰,这事儿没多了不起,处个对象而已,小伙子好不好,看了才知道。”

  “好了好了,没事没事,明天莉莉订婚呢,大家都高兴一点,一家人不要搞成这样。”

  “艺术家耶!1米86?哇,我好想见见欢欢姐的男朋友啊!”

  “贵兰你的脾气是要改改,六十岁的人了,咱们都还有几年好活?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你从小管欢欢就太严,我们也不好说你,现在欢欢大了,自己都开口了,你还弄不明白吗?”

  ……

  在一片劝和声中,小舅妈来了一句:“可是那个人是聋哑人哎,残疾的哎,我还是觉得不靠谱。”

  众人都很尴尬,迟贵兰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很难看。

  占杰对小舅妈说:“哪儿不靠谱了?有你儿子不靠谱吗?舅妈,等你儿子去钱塘,买个和我妹对象一样大的房子,年薪和他一样高了,你再来说这句话,吗?”

  小舅妈:“……”

  她气得饭都不想吃了,起身就出了门。

  其他亲戚估计这顿晚饭也没法再吃,一个个劝了迟贵兰几句后都走了出去。迟贵仙和丈夫、女儿也走了,很快,客厅里只剩下占强一家四口。

  占喜的脸还有点红,只被打了一个耳光,已经比她估计的要好太多。

  她对占杰说:“哥,我去酒店找小鱼,明天和他一块儿回钱塘,他给家里买的东西你一儿搬进来吧,我和他不回来了。”

  占杰问:“明天莉莉的订婚仪式,你还去吗?”

  占喜摇摇头。

  她提起包往大门走,迟贵兰突然大叫:“你去哪儿?!”

  占喜回头看她,淡定地回答:“去找我男朋友,他在镇上,本来还想上门来拜访你们的,现在看来……算了吧。”

  迟贵兰:“……”

  她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都没说,占喜转身就走了出去。

  她已经快要缺氧了,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迫切地想要找到她的氧气瓶。

  在这个家里得不到的那份宁静安心、轻松快乐、宽容理解、信任鼓励……所有能想到的美好词汇,在那个人身边统统都能得到。

  骆静语在书桌前画图,手机振动,看到占喜发给他的微信:【小鱼,开门。】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打开门后就愣住了,占喜泪流满面地站在门口,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她和母亲的战斗没有输赢,甚至她勉强还算是胜方,大家都在帮她说话,哥哥帮她,爸爸也帮她,亲戚们都在帮她,可她心里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年压抑在心里的委屈,想着她曾经逝去的一个个梦想,想去却没去成的学校,想学却没学成的专业,想做却没做成的工作……大概只有那份无疾而终的所谓“初恋”算是一件好事,错过一个不合适的人,才能让她在多年后有机会认识骆静语。

  骆静语拉着占喜的手屋,关上门,一把就把她搂了怀里。

  他的欢欢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要不然不哭得这么伤心。骆静语心疼极了,没办法说话安慰她,只能紧紧地拥抱她,亲亲她的头发,亲亲她的额头,亲亲她流泪的眼睛。

  他尝到了她眼泪的滋味,是咸涩的,他喉头更咽,还是没忍住张口叫出她的名字,他想说“欢欢不哭”,说出口的只能是:“花呃花呃,波屋,波呃屋啊……”

  占喜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熟悉的声音,努力说出来的、辨识不清的话语,眼泪反而流得更加汹涌。

  她想就这样吧,她和妈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家里的亲戚都知道了,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她爱骆静语,骆静语也爱她,关别人什么事啊?

  真好,她再不用像过去那样瞒来瞒去,母亲接受不了就随她去吧,亲戚们要说闲话随他们去吧,他们不愿意了解骆静语又有什么关系?

  无所谓的!

  她再不是一具漂亮乖巧的木偶,身体上被提着的那些线,早已经被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一根、一根、一根……全部剪断了。

  她早就已经自由了。

第79章 见家长

  晚上, 占喜接到了哥的电话。

  占杰说:“欢欢,明天去参加莉莉的订婚仪式吧,带上小骆, 妈保证了,说不会给小骆难堪。”

  “我不信她的话。”占喜的声音很冷, “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小鱼。”

  “她真的保证了,爸也听到了。”占杰叹口气, “下午你走了,妈哭了好久,我和爸直在给她讲道理。后来我瞅着机会把小骆买的东提了去,她看过后就和我说,人是来了就明天起过去, 让她见见。她上回见小骆, 小骆不是被揍了么, 妈连他么样没看清, 就想明天看看他。”

  占喜还是句话:“我不信,她说的每个字儿我不信。”

  “……”占杰给妹妹分析, “欢欢你听我说,今天, 在咱家的亲戚听到了,明天估计会有更多人知道,瞒也瞒不住的。再说了, 明天是莉莉订婚, 大喜的日子,妈难道还会在这种时候给人添堵啊?那大姨不得气死?你就把小骆带过来见见人,不用待天,仪式过了再回钱塘也不迟。而且, 爸也想见见他,爸还没见过他呢。”

  占喜还是应不下来,噘着嘴、抱着膝盖窝在床上,骆静语在身边看着她,因为听不到占杰的话,不明白发生了么。

  “我寻思小骆能见人啊。”占杰继续劝,“身高相那是没话说,脾气又好,耳朵听不见大家知道了,你真的不用担心。这样,哥给你保证,谁是敢欺负他,就算是咱妈,哥也帮你出头,行不?”

  占喜想了会儿,说:“我问问他吧,他还不见得肯去呢,我烦死小舅妈了,么素质呀。”

  “他家就这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和他置么气啊?见不了两回。”占杰说,“真的,带上小骆起去,你和莉莉从小最好,她订婚你人来了又不去,她不高兴的。”

  “会儿我微信回你吧。”占喜说,“我和小鱼商量下。”

  挂掉电话,占喜看着骆静语,问:“小鱼,你愿意明天和我起去参加我表姐的订婚仪式吗?”

  下午欢欢哭着过来,碰到了么事没和骆静语细说,不过他大概也能猜到,无非就是欢欢家里知道他是个聋人,不同意他交往。

  骆静语发现自己心态好了许多,搁以前,他估计自闭了,现在却觉得欢欢家人这样的态度很正常,下子就接受他才不正常呢。

  可能也是因为欢欢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吧,还有“大舅哥”和“丈人”的支持,他并不是在孤军奋战,是有战友和援军的。

  他想,只他好好表现,让欢欢家人看到他对欢欢的心意,这道坎迟早会过去。

  骆静语点儿也没想逃避,对着占喜点点头,打语:【我愿意和你起去,愿意去见你的家人,我不害怕。】

  “害怕么?怕他吃了你呀?”占喜说着就抱住了他,“小鱼,我和我妈妈吵架了,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再也回不到我小时候那样了。”

  骆静语『摸』『摸』她的左脸颊,下午时就发现了她左脸的异常,问过她,她说是被妈妈打了巴掌。

  个多月前为了骆晓梅的事,骆静语也被阎雅娟打了巴掌。他心想,为么妈妈打人喜欢打巴掌?挺疼的,被打的那瞬,他脑子是懵的。

  他很认真地对占喜打语:【明天,让你妈妈不打你,她生气,让她打我,我不怕疼,你是女孩子,不可以再打你,打我就行。】

  占喜快笑死了:“打谁不行!明天我妈应该会冷静点,但如果她对你说了不好的话,做了不好的事,我立刻就走。”

  骆静语家里母子关系融洽,心里不免愧疚:【不因为我,和妈妈生气,我会难过。】

  占喜摇摇头:“不全是因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和我妈妈矛盾太多了,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少见面。有个词儿叫‘远香近臭’,你听过吗?”

  骆静语眉头微皱,这种不常见的词汇他看不懂,占喜打着语个字个字给他翻译:【人和人之间,距离远,很香,距离近,很臭。】

  “远香近臭,明白了吗?”她仰着脸问他。

  骆静语恍然大悟,低头就去吻她的唇,松开后眼睛亮亮地打语说:【可是你很近,也很香。】

  他俩洗过澡了,的确是香喷喷的。

  占喜发现骆静语这人日子过得忒讲究,就住晚上酒店,他把自己用惯了的洗发水、沐浴『露』的旅行便携装给带来了,『毛』巾、牙刷和牙膏也用自己的,不知是因为环保,还是因为轻微洁癖。

  他不说还好,那句语打,占喜就跟只小狗样去嗅他身上的味道。小鱼也好香,带着沐浴『露』浓浓的『奶』味儿,她看着他的眼睛,真好看啊,那么的睫『毛』,乌黑的瞳仁儿像孩子般清透无邪。

  如果可以,请让他直保持这样的简单纯粹吧,这社会有善有恶,占喜不舍得他被浊气侵蚀。

  他可以变得成熟,变得稳重,心态变得更加坚韧强大,但请不让他变成个心思缜密、左右逢源又言不由衷的人。

  这上,这样子的人太多太多了,而骆静语,就只有个。

  占喜对骆静语的动动脚很快便迎来了他的反抗,反抗的结果就是……唔,幸好酒店的床头柜上么有。

  因为没有声音刺激,小猫和小鱼玩游戏的时候,小鱼需开盏灯,他看到她的脸,通过她的表情感知她的情绪。

  这令小猫很害羞,本来就是菜鸟,当然希望屋子全黑才有安全感,可是小鱼不同意。

  全黑的屋子睡觉没问题,做游戏的话,听不见又看不见,点儿反馈没有,对他来说太难熬了。

  小鱼可怜巴巴的,小猫心软,就答应了他。

  然而这是好坏头鱼,开了灯还不满足,有时候还会本正经地打语,问小猫些令她难以启齿的问题,比如:

  【你会叫吗?女孩子也会叫?】

  【疼吗?】

  【舒服吗?】

  【我出声了吗?】

  【我真的出声了?难听吗?我不知道,我忍不住。】

  【你喜欢我出声还是不出声?】

  【我厉害吗?】

  ……

  好烦啊!小猫恨不得把这头鱼重新扔回海里,不想玩了,幼稚!

  骆静语自然不认为自己幼稚,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变成男人了,个很棒很厉害的男人!

  只是很多知识他不懂嘛,不懂就不会,不会就问,照顾女孩子的感受,不能光顾着自己。

  欢欢是不喜欢他出声,他就能憋着,尽管那会很辛苦,算是心用。可是欢欢说她喜欢,说喜欢听到他的声音,特别『性』感。

  骆静语难以理解他的声音怎么还能和『性』感搭边?更加想象不出欢欢听到他声音时的感觉。

  从小到大各方各面的反馈告诉他,他这个群发声不好听,很多人是讨厌的。他在人前忍着不发声十几了,几乎成为本能,只有在欢欢面前,他才会松弛下来。

  欢欢对他说,在她面前他不需掩饰自己,想发声就发声,咳嗽、打喷嚏、打哈欠、清嗓子……么行,不用顾虑,想模仿别人说话可以,她全部爱听。

  她说完这些话后,骆静语的脸颊就埋了她的肩窝里,抚『摸』着她的肌肤,闻着她身上的香气,眼睛渐渐变得湿润。

  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听听欢欢的声音。

  有个作家写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他想,他并不需验三天有声界,他对别的声音无所谓,就只想听听欢欢的声音。

  能听几秒钟行,他可以记辈子。

  ——

  钱塘没有订婚风俗,骆静语还从未参加过订婚仪式,占喜说观礼的人没么讲究,就是作为女方亲属去捧个场,凑个人气而已。

  骆静语穿上了那身新买的衬衫、装和皮鞋,头发上打了些发蜡,在房间里照镜子。

  占喜站在他身边,对着镜子竖了个大拇指:“帅!”

  骆静语也觉得自己挺帅的,见杜恒知那天这么穿还不太适应,现在习惯了些,想想自己十七了,的确是到了可以大胆穿正装的纪。

  他是男人了呀,很棒很厉害的男人!

  嘿嘿。

  占喜和骆静语打车去大姨家,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骆静语多少感到了丝紧张。

  幸好,欢欢直握着他的,可以很好地缓解他的不安。

  大姨家到了,占喜下车后就发现人好多,院子外站着堆叔叔哥哥,地上摆着几挂鞭炮,大概是准新郎来了再放。

  有人看到了她,欣喜地叫起来:“欢欢来了,欢欢来了!”

  “哎,那个就是她对象吗?”

  “听说耳朵听不见的,是个聋哑人。”

  “聋哑人怎么了?人家是艺术家呢,能挣四十多万哦!”

  “个子好高啊,得很帅哎,和欢欢般配的呀。”

  “看不出来是个聋哑人啊,模样真好。”

  ……

  占喜和骆静语牵走亲戚中间,骆静语脸上直挂着笑,笑容真诚又温暖,没有半点牵强。

  几个熟悉的亲戚走了过来,占喜把骆静语介绍给他,骆静语也没法叫人,占喜就简单地告诉他,这是哪个叔叔,那是哪个表哥,骆静语向着他点头致意,还大方地和些男亲戚握了握。

  占杰听到消息从院子里走出来,占喜和骆静语看到他后阵心安,占杰拍了拍骆静语的臂:“来了?挺帅啊。”

  骆静语笑着点头,用语叫他:【哥哥好。】

  占杰:“……”

  占喜教过占杰“哥哥”的语怎么打,说小鱼是叫他,他得看得懂。

  在钱塘时,骆静语还没这么正儿八经地“叫”过他,占杰算是第次看到,心里居然很感动,还有点心酸。

  有人过来给占杰和骆静语打烟,骆静语指指自己,轻轻摇,占杰帮他说话:“我家小骆不抽烟。”

  看到占杰嘴里说出“我家”那三个字,骆静语的眼睛睁大了,随即又变得很弯很弯,恨不得拥抱下大舅哥。

  占杰对占喜说:“去吧,我陪你去,爸妈在里头呢,放心,不会有事的,今天是好日子,大家很高兴。”

  占喜又牵住了骆静语的,随着占杰走了院子。

  大姨家为了尹莉订婚特地布置过,到处贴着大红喜字,客厅桌上摆着订婚风俗必备的食物,整个屋子喜气洋洋。

  屋里的人看到占喜来,又是阵『骚』动,迟贵仙先走过来叫她:“欢欢来了呀?哎呦!这个就是你对象吗?真俊俏啊,和上次见到完全不样了呀!”

  可怜的骆静语,上次被迟贵兰、迟贵仙姐妹看到时刚被打成猪头,那样惨烈的第印象也不知多久才能让人忘记。

  迟贵仙倒是很快就接受了骆静语是个帅小伙儿的事实,让占喜把骆静语介绍给大家,大家很想见见他呢。

  多多星星眼地看着这个“未来表姐夫”,差点发出土拨鼠尖叫,呜呜呜……太帅了,跟漫画里走出来的小哥哥似的。

  占杰直在边上保驾护航,也不会有人在这对兄妹的眼皮子底下说不合时宜的话,所以,占喜听到的全部是夸奖。

  亲戚的夸奖其实并不违心,欢欢对象的外表真的很出挑啊!小伙子有着高而挺拔的身姿,宽阔的肩膀,身烟灰『色』装衬得他潇洒不凡,两条大腿下皮鞋擦得锃亮。

  他的发型很帅气,肤『色』白净,五官俊美,气质更是混迹小镇的男青里见不到的那种温柔腼腆,还因为“艺术家”人设,所有人觉得他举投足间带着浓浓的艺术气息。

  小舅妈坐在边上冷眼旁观,之前大家在讨论占喜会不会把对象带来时,她笃地说不会,带来不是给人看笑话么?

  结果人家真带来了。

  小舅妈听说占喜和对象到了门外,心里盘算着怎么刺人家几句,把前天受占杰的气给还回来,可是见到人,她的底气就没了。

  看看骆静语,多自信啊!再看看自己身边驼着个背打游戏的儿子,来参加订婚仪式也不知道洗个头,脸上还坑坑洼洼的,小舅妈心里泄气极了,哪里还有脸面再去说人家。

  而且占杰直在呢,真说了怕不是被打。

  骆静语晕晕乎乎的经过了波彩虹屁洗礼,终于突出重围,占杰喊他上楼,说爸妈在楼上,迟贵仙不放心,也跟着上去。

  走楼尹莉的闺房,占喜见到端坐在床上、穿着大红喜服的表姐,同时也见到了自己的父母。

  骆静语正式出现在占强和迟贵兰面前,心脏怦怦跳,故作镇地看着欢欢的爸妈,又次『露』出温和的微笑。

  他告诉自己不紧张,不紧张,在这种场合下,欢欢妈妈应该不会打人……吧?

  占强看着女儿身边的轻人,果然是表人才啊,比这屋里屋外所有的男青出众,是不说,哪里能看出是个聋哑人?

  他走过去,也不知怎么和他说话,对着女儿说:“欢欢,这是……你介绍下?”

  “爸,这是我男朋友,骆静语,你可以叫他小鱼。”占喜对着占强说完,又对骆静语打起语,【小鱼,这是我的爸爸。】

  她是故意打语的,平时,骆静语读她的唇语无压力,可是在这个房间里,她不想只让他个人打语,决不管对他说么,用语表达,让所有人知道,她和他的沟通毫无障碍。

  骆静语用语对占强打招呼:【叔叔好,我叫骆静语,第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占喜把他的话翻译给爸,又告诉爸,小鱼能看懂唇语,对着他说话时慢点儿就行。

  占强看着两个轻人互相打语,感觉陌生又拘束,不过还是和骆静语握了握,又拍了拍他的胳膊:“哎哎,好,好,个子可真高啊,快跟门板儿样高了。”

  骆静语:“?”

  占喜失笑:“爸!”

  占强回过神来:“不不不,哎哎,那个……好孩子,反正就是好孩子!”

  占喜知道爸也很紧张,变得语无伦次了。

  这时,占杰喊迟贵兰:“妈,过来见见小骆。”

  从他门,迟贵兰直站在大姨身边没动过,只远远的用眼神审视骆静语。

  开始,的确是没有“聋哑人”这个观感的,就觉得是个又高又帅的小伙子。可是当他打起语和占强交流,迟贵兰才清楚地意识到他就是个聋哑人,听不到声音,也不会说话,她心中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述。

  她又看到自己的女儿也打起了语,当着屋子人的面,大大方方,势还很熟练。两个轻人对视时眼睛里满是温柔笑意,仿佛旁人的眼光不存在,迟贵兰也不知道自己该给出怎样的态度了。

  占杰叫她时,她固执得不愿迈步,姐姐和妹妹在身边劝她,有人推了她把,她终是往前走了步。

  看着欢欢妈妈走过来,骆静语又开始紧张了,别的不怕,就怕她打人。他悄悄往前挪了挪,算是让自己挡在占喜面前,这微小的动作被迟贵兰捕捉到,心里真是又羞又气又怨又悔。

  她没有走得太近,直板着脸,占喜说:“妈,这是骆静语,我男朋友。”

  也不管妈是么反应,她又对骆静语打语:【小鱼,这是我妈妈。】

  啊!赶紧把这波过了吧,占喜根本就不愿去揣摩妈的心思,不想知道她到底在摆么谱,臭脸给谁看呢?心里又想着么讽刺的话语?给小鱼下马威吗?还是想她去讨好求和呀?

  算了吧!这种把戏真的很让人失去耐心。

  她和骆静语来参加订婚仪式,完全是看在爸、哥和尹莉的面子上。占喜完全不care妈对骆静语的态度,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拉倒,爱咋咋地,别发疯弄得太难看就行。

  当个人有了这样的心态,对方是可以感知到的,迟贵兰很快就发现,也许以后不管她做么,自己的女儿不会太在乎了。

  迟贵兰没说话,骆静语倒是乖乖地打语叫人:【阿姨好,我是骆静语,你可以叫我小鱼。】

  占喜开口翻译了遍,见妈还在发愣,她彻底不耐烦,拉着骆静语去到尹莉身边,给他互相介绍。

  【这是我的表姐,尹莉,你还记得那张清算表吗?就是她帮你看的,她是个会计。】占喜对骆静语打完语,骆静语脸上便现出感激的表情,对着尹莉也打了串语,最后让占喜从包里拿出个首饰盒送给尹莉。

  尹莉好惊喜,首饰盒里是枚精致的烫花胸针,大红『色』,花蕊处居然还有颗小小的金『色』爱心,那是骆静语特地买来千足金小坠子做去的。

  “哇!好漂亮啊!谢谢你。”尹莉喜欢极了,女『性』亲戚纷纷围观,占喜告诉她,这就是骆静语的本领,他是名作烫花大师,这枚胸针是他亲做的,每片花瓣是纯工打造。

  迟贵兰:“……”

  骆静语注意到欢欢妈妈的眼神,心里很愧疚,他本来是想给欢欢妈妈也做枚千足金烫花胸针的,不过欢欢说先别做,做了也讨不到好话,以后再说。

  骆静语现在觉得……不做,好像更糟糕,欢欢妈妈看着就是副不高兴的样子。

  这样便算是见过了家。

  骆静语和占喜不再是亲戚的焦点,回到楼后,他默默地退到边,待着订婚仪式的开始。

  有些上小学低级的小朋友对骆静语很好奇,挤挤挨挨地围了过来,个个童言无忌地问他问题:

  “叔叔你点儿也听不见吗?”

  “我妈妈说你不会说话,是真的吗?”

  “你能听见我在说么吗?啊——我这么大声你也听不见吗?”

  ……

  占喜知道小鱼不会和小朋友计较,不过这些问题真的很不礼貌,她想了个办法扯开话题,对孩子说:“你想不想学语呀?”

  四、五个孩子举欢呼:“想!”

  “来,欢欢阿姨和小鱼叔叔起教你,小鱼叔叔给你比语,你猜猜是么意思,好吗?”

  “好!”

  于是他就开始做游戏,骆静语比出的语词汇是那种很形象的名词,比如“鸡”、“蛇”、“游泳”、“跑步”之类,孩子猜得乐此不疲,占喜帮他揭晓答案。后来,孩子学会了不少语,个个对骆静语慢慢地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