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监端起杯子抿了口,细咂了咂嘴,点头道,“正是这个味儿!锦书姑娘仔细,里头还加了冰糖,真是个敞亮孩子!说起这酽茶,那话头子可多了,拿铁观音来说事儿,泡的时候不能拿温水,得拿沸水,一蹴而就也不成,得一点儿一点儿的来,别看这一壶才这么点,沏起来得注五六趟的水,让茶叶上下翻个儿,这样才能泡得透,香味就逼出来了。”

  锦书道,“谙达说得是。”

  桌边上站着的木兮奉承道,“谙达就是个福大运大的,满肚子的学问,连沏茶都说出一大篇来,回头等谙达得了闲儿,咱们一定要来讨教,届时谙达可要好好和我们说道说道。”

  陈太监脸上笑开了花,溜须拍马的话谁听谁受用啊,况且是小主跟前有了差使的,这么捧他是给他长脸呢!一面又摆手道,“姑娘说这话我可不敢当,自有教你们规矩的姑姑手把手的调理,哪儿轮到我来!下回姑娘们有了空闲上我那儿去坐坐就成,这就是看得起我了。”

  屋里几个人都抿嘴笑,张太监猛想起来了,说道,“尽扯闲篇,我差点儿忘了干什么来了。”朝锦书拱了拱手,“姑娘攀着高枝儿,眼看着就能熬出头来了,才刚吃晌午饭前,太子爷随侍的冯禄找我传太子爷口谕,姑娘这几天不必当差,只管歇着就是,太子爷说等明儿请老祖宗恩旨,再给姑娘指派差事,要是凑了巧,姑娘上太子爷跟前或是上御前当差,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个老人儿。”

  屋里另几个人大感吃惊,围着锦书道,“有这事?这可是好事!只要差当得好,往后求主子一个恩典,在内务府记档脱了奴籍,到了年纪就能放出去了。”

  宇文湛这性子还是没变,他定下的事就要办,别人说什么都是题外话,他全当没听见,这会子又自说自话开了,也不论人家乐不乐意。

  春桃得着了大新闻,追着问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位主子爷?宫里别的皇子常走动,只太子爷少见,听说下了朝不是上布库场就是在上书房作学问,陈谙达说得没错,你真是个有造化的。”

  锦书低头道,“也没什么,早上打内务府回来,在夹道上碰着的。”

  “说话了吧?”荔枝凑过来问,“说了什么?”

  锦书怔了一下,“就问叫什么,在哪儿当差。”

  “瞧瞧,可不是时来运转了!”三个女孩儿笑得一脸暧昧,“回头得了势,好歹顾念着咱们,锦姑姑。”

  锦书不理她们打趣,往陈太监杯里叙了水,道,“谙达,那我这两日就在屋里听信儿,萧姑姑那儿劳您给告个假。”

  陈太监想起前边传萧姑姑到敬事房,把这事告诉她时她一脸的恍然大悟,“怪道我说调她到太皇太后跟前当差她不愿意呢,原来还有这茬。”

  陈太监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心里替自己的干儿子可惜了,小德张是伺候太后的梳头太监,才进宫那会儿就认了他当干爸,有几回路过掖庭看见了锦书就动了心思,求了他两回让说媒,宫里太监宫女结“对食”是常事,两个可怜人凑在一块儿过日子,好有照应,就和一般夫妻差不多,就少了“那事”罢了,太监不能人道,可也知道疼老婆,他看在小德张叫他一声干爸的份上就答应了,才打算找个没人的时候单独和锦书说,就出了这事,这回是要把话烂在肚子里了,回头还是叫小德张死了这条心吧,太子爷叫留着的人,谁活腻味了敢动!

  忙应道,“你放心,我和萧姑姑打过招呼了,你安安心心歇着,等上头有了吩咐,我再打发人来知会姑娘。”起身拍拍衣裳道,“行了,我该走了。”

  屋里人都送到门前,客客气气道,“谙达慢走,不送了。”

  陈太监回了回手,打着伞慢慢悠悠出院子去了。

  几个人上炕坐定,闲聊了一会儿,荔枝说,“亏得有这出,要不得出事儿。”

  锦书不明白,问道,““怎么了?”

  荔枝掖掖搭在脚上的被角,抬抬下巴道,“就那陈太监的干儿,梳头张,和我打听你不知打听了多少回了,我瞧那小子憋着坏,太子爷不发话怕是就要叫他干爸来保媒了。陈太监什么人?老虎头上都敢薅一把毛的主,你要是不答应试试,除非你不在大内,否则就整治死你,你这回是命大呀。”

  锦书涨红了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木兮呸了口,“这些没阳寿的!缺了嘴子的茶壶,还学爷讨媳妇,也不怕下辈子做牲口!”

  “所以我说是好事,能出掖庭就成,白捡了半条命似的。”春桃叹口气道,“不过太监里也有缺心眼的,就像咱们贵喜公公,今儿侍膳时出了岔子,皮爪篱吃了个够。”

  众人一惊,“怎么回事?”

  春桃摇头道,“今儿犯了忌讳,也不知怎么的,脑子赶不上嘴,当差也好些时候了,竟连侍膳不劝膳也忘了,狗摇尾巴一样和太皇太后说:老祖宗,这是新下来的菜式,寿膳房费了好大的功夫做成的,奴才伺候您尝尝。好家伙,把他师傅吓得脸色都变了,皇上也在呢,不要命了!差事当下来后,他师傅亲自上手,巴掌打得放闷炮似的,我听着都疼!”

  宫里掌嘴戴上皮手套打,听不见脆亮的响,挨的人却很疼。规矩是死的,伺候主子光嘴上会说不成,就好比侍膳,只管当好您的戳脚子,尽着心的看主子眼色。天家用膳和老百姓吃饭不同,居家过日子,待亲朋客气,让一让菜是常见的,在宫里不成,主子不言声,旁边执家法的太监却要呵斥,不许多嘴!就这,交了差使,洗干净脸擎等着掌刮吧!

  几个人瑟缩一下,荔枝喃喃,“这会子不知怎么样了,八成几天吃不了饭了。”

  春桃笑道,“那小子皮实,捱几下扛得住,可惜了芋头番薯,吃不成了。”

  木兮啐她,“得了吧,人家都挨打了,你还惦记着吃呢!”

  四个人笑闹了一阵子,春桃道,“难得这么齐全,亏得今儿下午准了我半天假,咱们才能凑到一块儿。说起对食,浣衣局银针儿的菜户是谁,你们知不知道?”

  春桃是个话篓子,又在同样爱听闲话的定妃宫里当差,那新鲜事,说起来一车一车的,见众人摇头,她得意道,“告诉你们吧,配了背宫的郑全福,就是乾清宫偏殿里,背着光溜溜的小主送到皇上龙床上的那个太监。”

  木兮歪着脑袋问,“怎么是在偏殿里?听说是从小主寝宫里背出来的。”

  春桃嗤了声,“眼皮子浅的,你当是背着个大活人东宫西宫满世界瞎跑呢!我听姑姑们说,皇上翻了谁的牌子,那个妃嫔就等着提灯太监来领,到了乾清宫偏殿里有专门的人伺候宽衣,脱完了大披风一裹背到皇上寝宫,也就几步路的事儿。”

  荔枝觉得好奇,“都说皇上雨露均沾,到底心里有偏向的人吧,敬事房谁的记档最多?”

  女孩子们对这类话题一般都感兴趣,一面红着脸,一面满含期待的望着春桃,春桃难为的皱皱眉,“大致差不多吧,皇上勤政,听说常‘叫去’,传侍的天数很少,有时候深更半夜爬起来批折子,批到不痛快的地方就拍桌子骂混账,把御前的人吓得气儿都不敢喘。我昨儿从银针儿那里听来的里头的规矩,学给你们听听,要不要?”

  荔枝和木兮拿帕子掩着嘴,春桃见锦书愣愣的,便问,“听不听,快说,回头又骂我没正形。”

  锦书也大方,点头道,“你说吧,咱们都想听。”

  春桃被她一句话逗乐了,“你倒是个直肠子,比她们爽快多了!”推开南窗看看,见左右无人,就压低了嗓子道,“前面翻牌子的一溜过了,皇帝先上龙床,被子盖到脚踝处,脚丫子露在外头,等背宫太监把人送来,妃子得从龙足这头匍匐钻进大被,然后就‘那个’…总管在窗外候着,还掐时间,要是时间长了,就在外头高唱:是时候了!说是怕皇帝中马上风。”

  荔枝对“马上风”一说不能理解,又缠着春桃解释,春桃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锦书很坦然,这个她是知道的,大邺时宫里出过这事,发生在她大皇兄身上,当时就死了,所以一直记得太医说的话,她复述道,“马上风就是房事猝死,中医称‘脱症’,民间叫‘大泄/身’。”

  春桃道,“没错,就是这个!我没念过书,说不出来。”转头问锦书,“你是怎么知道的?”

  锦书噎了下,拉过炕桌上的篾箩低头穿针,随口道,“我小时候听人说过的。”

  第六章 高楼危阑

  雪后初晴,太皇太后坐在炕头的锦字大坐垫上,阳光从玻璃窗口照进来,照得头上的珠子熠熠生辉,太子上前行礼,“东篱给皇太太请安,皇太太吉祥。”

  太皇太后慈眉善目的笑,“好孩子,今儿没去练布库?难为你一大早就巴巴的跑来,你皇父还不曾来呢,今儿你赶得早。”

  太子道,“朝堂上有要紧的公务,漠北的八百里加急才到的京师,皇父这会子正和几位中堂在东暖阁议事,要晚些才过来给老祖宗请安。”

  太皇太后招呼嬷嬷端了奶皮子来,豆腐似的晃悠,上面洒了芝麻和杏仁,衬着翠绿的琉璃盏,卖相一等一的好,太子才发觉真是饿了,接了银匙低头用了两口。

  太皇太后道,“你皇父处理政务,你不在旁边学着,怎么溜出来了?”

  太子把盏放在宫女候着的银托盘里,宫里的规矩,吃菜不过三匙,多好吃都不许吃得底儿掉,太子接了清水漱口,掖了嘴忙道,“我得了皇父的恩准,先来给老祖宗请安的。”又故意道,“老祖宗真是的,东篱好容易偷个懒,头一个来给老祖宗磕头,老祖宗倒不待见我。”

  太皇太后对旁边的贴身嬷嬷笑道,“你瞧瞧这猴崽子,小嘴儿甜,就会哄我高兴。”招手道,“来,坐到太太这里来。”

  太子摘了红绒结顶冠,捱着太皇太后坐下,因为身量颇高,偏要像孩子似的靠在太皇太后怀里撒娇,窝着石青色的燕服,两条腿伸得直直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太皇太后捋了捋他袖口的海龙紫貂滚边,“我常听说你学业精进,心里也觉着安慰,你皇父二十岁御极,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到他手里,花了这些年才渐渐富足强盛,你可知道物竞天择的道理?多花些时候在为君之道上,方不辜负你皇父的心血,你皇父日夜为国事操劳,你要多替他分忧,是你做儿子的孝道。”

  “老祖宗教训的是,东篱时时记在心上,未不敢忘。”太子的脸贴着太皇太后胸前冰冷的珊瑚佛珠,呐呐道,“太太,我昨儿遇着一个宫女…”

  太皇太后哦了声,喜道,“咱们太子爷大了,前儿你母后和你皇祖母还说呢,你十五了,该选妃开牙建府了,等过了年吩咐宗人府拟个册子上来,咱们好好挑挑,给你选个好媳妇。”顿了顿又道,“你才刚说瞧上个宫女?可问了在哪个宫当差?是谁家的女儿?要是门第过得去,我就给你作主了,再不济,先收在房里,回头封个良娣也成。”

  太子想了想,这件事不太好办,要瞒是瞒不过去的,太皇太后虽然上了点年纪,心里还是明镜似的,当年的合德帝姬是她的嫡媳,十里红妆迎娶进门的,那时候娶了个大长公主何等的荣耀啊,现在宫里剩了个前朝的遗孤,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忘是绝对不会忘记的,自己就是想着凭仗太皇太后疼爱第三代的心,**里头的事一般是由皇后主持的,只怕母后那里难应付,倒不如先和皇太太说,老祖宗一发话,母后和皇阿奶自然得顺着了。

  于是拿眼睛扫旁边伺候的人,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太皇太后一瞧,这么个大小子像个丫头似的扭捏,就笑着示意屋里的人出去,等人都退完了才说,“别臊了,都走了,有话就和太太说吧,我作不了主还有你母亲呢!”

  太子抚了抚额,小心看着太皇太后的脸色道,“这个人太太也知道,我说出来,太太别不高兴。”

  太皇太后略一顿,“你先说。”

  太子道,“她在掖庭当差,叫锦书,是…前朝的太常帝姬。”

  太皇太后的脸果然阴沉下来,抿着嘴半晌不出声,太子心里突突的跳,偷眼看太皇太后,老太太不搭理他,往锁子锦靠垫上倚过去,太子忙下地垂手站着,嗫嚅道,“求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后拿眼横他,“我说你怎么不同你母后说去呢!也亏得你先来找我,换了太后或者皇后,早一条绫子赏下去了!”

  太子打了个颤,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不论求谁都有风险,不过看来求太皇太后是求着了,至少不会一下就杀她。

  “我常说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怎么现在看来倒不是这么个事了!”太皇太后道,“你是太子,是大英的命脉,将来要做皇帝的,怎么办事不过脑子?留着她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她记恨咱们家,谁敢把她放到你身边?你年轻不懂事,万一有个好歹,后悔都来不及!我瞧那丫头是个有心眼的,怎么好端端的能和她碰上?你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宫里人多,妃嫔贵人们为了争宠拔尖,各种手段都使得出来,制造个偶遇啦,邂逅啦,那是最简单的,完全不在话下,所以太皇太后会怀疑,太子忙不迭解释,“老祖宗明鉴,昨儿散了朝我听说建福宫的章贵妃凤体违和,东篱打小和四弟好,就拐了个弯绕道去建福宫问安,我向来是不走那条道的,昨儿也不知怎么了,她上内务府领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

  太皇太后一哼,“你别给她打掩护,就算小时候一块儿玩过,这么多年没见,还认得出来?可见是她先调嗦你的。”

  太子躬身道,“老祖宗别冤枉她,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是我先认出她的,她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就是脸变尖了点儿,模样还是那模样。”

  暖阁中极静,太皇太后手里的念珠不急不慢的拨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沉默半天吐了口气,道,“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纳进房里了?”

  太子想起那双眼睛,脸上不由一红,心想现在就算有这意思也不能说,否则锦书就真的没命了,宫里的厉害他是知道的,皇太太,皇阿奶,还有母后,她们为了护他周全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一个小小的锦书,就跟喝口茶那样简单,他这会儿由着性子来,回头她那里恐怕就要大大的不妙了!想明白了便道,“太太误会了,东篱是可怜她在掖庭做杂役辛苦,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想给她找个轻松点的差使,可巧我那边短个人,就想把她拨过去,并没有别的心思。”

  太皇太后道,“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尝知道短人了?就是缺人使,也有你宫里的管事张罗,哪里就用得着你亲自过问?可见你在扯慌!”

  太子讪讪的,支吾了一下道,“老祖宗明察,我真是想调她到东宫伺候,也好拂照她一些,叫她不受旁人的气。”

  太皇太后叹气道,“你这孩子自小就心眼儿好,到现在还是这个样!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其实对她来说,也许在掖庭安稳活着才是最好的出路,你偏要把她拉到人前来,她这么尴尬的身份在宫里怎么活才好呢…这样吧,我叫人把她传来,且试她一试,看她是什么意思,到时候再作定夺。”

  太子脸色发白,看着太皇太后吩咐宫女去掖庭传人,低头坐在桌旁很有些心事重重。他是好心,好心别办坏事才好,要是不尊宫里的规矩,暗地里把她弄到东宫也不是不行,就是怕回头事情抖出来更难收拾,太皇太后说要试,试什么?试完之后又怎么样呢?他抬眼看她,“皇太太,她到东宫的事…”

  太皇太后半阖着眼不说话,太子又看一旁的塔嬷嬷,塔嬷嬷是老祖宗从回疆带回来的,是最贴心的人,就是退下了也不出耳房,他们说些什么她都能听见,太子也不和她生份,因着老祖宗疼爱,在南苑时有大半时间在老祖宗园子里读书习字,塔嬷嬷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就像亲祖母一样,她的丈夫在东昌之战时阵亡了,又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太皇太后和皇帝皇后感念她,就让他管她叫“嫲第”,所以塔嬷嬷向着他,和他特别亲。他不太吃得准太皇太后的意思,便想着向她求教。

  塔嬷嬷微摇了摇头,“太子爷,太皇太后自有打算。”

  太子只得闭上嘴,太皇太后对塔嬷嬷道,“你去宫门上传话,今儿我身上不好,晨昏定省就免了,叫他们都去歇着,不必进来了。”

  塔嬷嬷道嗻,临出门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会意,起身跟了出来,等走到廊庑下头,她命人在宫门外候着,让见到妃嫔来请安就打发回去,太子不安道,“嫲第,太皇太后是什么打算?”

  塔嬷嬷道,“太子爷怎么提这起子事,招老佛爷不痛快!你也别追着问了,奴才跟了太皇太后这么多年,说句逾矩到话,大概能猜出七八分来,回头问话就看锦书聪不聪明了,你那个东宫她是万万去不成的,她要是知进退,或者还能留条命,要是有半点攀高的心,恐怕是不能留着的了。”

  太子一急,登时方寸大乱,“那怎么办?嫲第,你替我想想法子吧!”

  塔嬷嬷看他一眼道,“奴才和太皇太后一样的想法,这事帮不得太子爷,我不能放把刀在你身边,你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宫里这么多的皇子帝姬,她独偏爱你一个,奴才手把手带大你,你叫我声嫲第,就冲这个,我也不能让你有危险。”

  太子惶惶靠在墙上喃喃,“本来她好好的,我这样岂不害了她吗…”

  塔嬷嬷道,“就看她的造化吧,她要是有害你的心,那杀了也不为过。”

  第七章 屈指堪惊

  慈宁宫派人来传话的时候,锦书正爬在炕头上糊窗户纸,糨糊弄得满手都是,给太皇太后侍寝的带班宫女仰头看她,喊了一声道,“哎,快下来,收拾收拾跟我面见太皇太后去。”

  锦书愣了愣,麻溜的下炕穿鞋洗手净脸,带班宫女在一旁看着,一面催促,“快点儿,别叫老佛爷等着。”

  锦书应了,匆匆拾掇完了对宫女躬身道,“劳烦姑姑来传话,我好了,姑姑先请吧。”

  带班宫女一甩乌油油的大辫子转身出门去,锦书跟在后面,本来想探探宫女的口风,后来一琢磨肯定会得着句:不许瞎打听!就偃旗息鼓作罢了。

  回头看看那扇糊了一半的窗户,这一走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看一眼算是告别了。荔枝她们上夜还没下值,她也来不及交代,她厢子里还有些碎银子和几件首饰,是这几年往西六所送东西,小主们赏赐了攒下的,她要是一去不回了就让她们分了,宫里哪个人没了,生前的厢笼被褥都要扔到荒地里烧了的,她们不拿,白便宜了烧化太监…

  太皇太后传召,这回凶多吉少,自己要是应付不了还不知落个什么下场,不是赏酒就是赏绫子,这两样还好些,至少全须全尾的去,万一叫杖毙,挺大个姑娘,裤子退到腿弯子里,活活给打烂了,就是死也死得埋汰!…乌七八糟想了一堆,心里沉甸甸的压着,夹道里的风横扫过来,带班宫女那身单薄的衣裳不顶用,冻得缩起了脖子,鬓边的红绒花吹成了秃尾巴鸡,就差没掉下来了,她嘴里抱怨,“这么大冷的天,不打发别人专指派我,这不活冻死人吗!”

  各宫地下都是供炭的,屋子里和外头不一样,宫女只穿夹的就成,伺候起来也爽利,可一到外头就要了命了,紫褐色的夹袍子、鞋帮子上绣了碎花的青鞋,看着喜兴利索,不吃风不耐寒,走上一圈能冻得你腰疼!带班宫女说归说,一出夹道又走得安安详详,宫里规矩多,做宫女讲究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的姿势是顶着水碗练出来的,在外头走着,一时半刻幸许冻不死,要是失了体统,拱肩塌腰的叫尚仪局的太监看见,那可真够喝一壶的!

  锦书低头跟着,经永寿宫过嘉祉门,沿夹道往徽音左门去,渐渐接近慈宁宫,只觉心头悸栗栗的没着落,带班宫女脚下加了紧,进宫门引她往甬道上走,明房门口的宫女让她们进去,一掀堂帘子,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浑身就软酥/酥的温馨。锦书有些伤感,以前慈宁宫是她皇阿奶的住处,她常由宫人抬着来问安,现在天下易了主,这里名正言顺的成了人家的地盘,她这个昔日的主反倒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加着小心,连喘气都不敢往大了喘,人家占了你的窝,你还得点头哈腰的问“您住得还舒坦吗?”,天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慈宁宫是三明两暗的格局,正中间的一间设有正坐,是接受朝拜用的,西偏殿是太皇太后的卧房,东一间临南窗子下有一铺条山的炕,这儿很豁亮,锦书进房,太子垂手侍奉,太皇太后就坐在炕东头。

  她上前叩拜,“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太子爷请安。”

  太子故作镇定不吭声,太皇太后对她的温顺比较满意,心道是个识趣儿的,要是进来梗脖子,那就什么都不必问了,直接拉出去沉井。

  瞧她那身段眉眼,真是没得挑的!风华正茂的年纪,脸上的肉皮儿嫩得掐一把就出水,也难怪太子动心思!太皇太后是个开明的人,她不常拿人的相貌作为衡量标准,起码不会一看她漂亮就断定她是个祸害,语气很平淡的说,“起来吧!今年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