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嬷嬷想起了那张笑嘻嘻的脸,庄亲王原来叫澜亭,后来为了避皇帝的讳,才把澜字改成了长,兄弟俩相貌很像,五官脸型都随先帝,可性格却是天壤之别,一个天生是做帝王的材料,高高在上,又矜持又冷淡,另一位是个一腔子到底的,带点江湖气,和谁都自来熟,三句话没说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把他派出去也是无奈之举,他一听说朝廷要指派钦差上云南治水防夏涝,就猴急得连王府都不回了,软磨硬泡了小半个月才让皇帝点了头,这下往南一走,就像除了脚绊子的鹰,真正的天高任鸟飞了。

  太皇太后心里实在是念得慌,自言自语道,“这趟回来再不能让他出去了。”

  塔嬷嬷摇头道,“就庄王爷那脾气,您想拴住他,还真得使一把子气力呢!”

  第二十七章 寒沙浅流

  两人正说笑着,隐隐听见宫门外有击掌声,不一会儿出廊下就有齐整的问吉祥传来,塔嬷嬷扶太皇太后坐好,捋平了紫羚褂的下沿,走到门前打起了葱绿洒花软帘。

  皇帝穿着盘金彩绣的常服,外面罩了件狐皮的坎肩,石青的缎子映衬得脸色愈发的白皙,走到罗汉榻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了。”太皇太后和蔼地笑,指了旁边的楠木圈椅道,“快坐吧!这两天不是让你歇着吗,怎么又来了?”

  皇帝道,“平时政务多,太和殿养心殿的两头忙,一时歇下来了真有些不习惯,横竖是闲着,就想着来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是听见了风声才来的,是不是?”

  皇帝极难得的露了个笑脸,“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的法眼!孙儿听说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惹得皇祖母动怒了,想来劝劝皇祖母,匾既然砸了也没法子,该当它就是要被替下来的,皇祖母要是喜欢,孙儿再写一幅就是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道,“不是这么说的,再写一幅难是不难,只不过糟蹋了你当初的一片孝心。”

  皇帝道,“那皇祖母就再让孙儿行一次孝吧!”

  随即吩咐李玉贵备文房来,铺排开内造的泥云龙笺,提起乌木镶金的狼毫,饱蘸浓墨,御笔一挥,宝禄骈禧四个大字一蹴而就。

  太皇太后近前看,只见墨迹清俊秀拔,笔势绵绵不断,便笑着称赞道,“皇帝的书法是愈发的精进了,可见学业一日都没有松懈。”

  崔贵祥躬身请走那幅字,苓子上前撤下文房,皇帝看了她一眼,一面应道,“孙儿遵循祖训,从不敢倦怠。皇祖母快消消气吧,要是伤着了身子可不值当。昨儿老祖宗差人送来的豌豆黄孙儿尝了,不在节气上,吃着也新鲜,慈宁宫的后厨上真是藏龙卧虎。”

  太皇太后喜道,“可不!那都是塔都调理得好,时常叫他们变着花样的给我做吃食,就想哄着我多吃一些。”又问,“你近来胃口可好?那日大宴上我瞧你吃什么都恹恹的,年纪轻轻的,吃得还不及我一个老婆子多。”

  皇帝的手端正的搁在膝头上,外面的雾散了,窗口的日光照进来,满殿都是跳跃的金黄,映在他肩头的日月和华虫祥纹上,威严而庄重。听了太皇太后的话,他手指微动了动,只说,“大宴前用了些点心垫底儿,边看折子边吃,不想吃了个八分饱,等大宴开席时竟吃不下了。”

  太皇太后无奈道,“你呀,都做了皇帝,还和孩子似的。”又转脸对李玉贵道,“你在跟前伺候着,怎么也不提点提点?”

  李玉贵知道太皇太后并不当真怪罪,便觍着脸道,“哎哟,我的老祖宗!借奴才一百个胆儿奴才也不敢啊,万岁爷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我这么没眼色的冒冒失失打断了,坏了万岁爷的雅兴,那奴才就该被活剐了。”

  太皇太后笑道,“倒也是,是没法子怪罪你,不过皇帝身边怎么没有茶水上的人随侍,这点可就是你大总管的失职了。”

  皇帝蓦然抬起头来,面上虽然还是很淡漠,眼神却晃了晃,直看向李玉贵去,李玉贵诚惶诚恐跪了下来,颤声道,“原本是带了的,不想那丫头走得匆忙,忘了带上斟壶,重又折回去拿的。”

  太皇太后的掐丝点翠护甲骤然划过玻璃炕桌的桌面,吱的一声,尖锐得几乎穿透人的耳膜,直撞在心上去,李玉贵叫苦不迭,暗惊出一头冷汗来。

  前一瞬还笑吟吟的太皇太后刹时沉下了脸子,“莫说是在御前当差,就是外头做小买卖的也知道出摊要带上家伙什,她吃什么饭当什么差?怎么连伺候用的东西都忘了?天家讲究四平八稳,御前的人更要尽心,皇帝要用茶,没有现成的侯着,还要叫人仓促备了壶盏来,这像什么话!”

  李玉贵额上的汗涔涔而下,一迭声道,“奴才已经处置了那个宫女,打了把子,充到掖庭做杂役去了,请老祖宗息怒。”

  皇帝敛声道。“孙儿失仪,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叹道,“你没什么错,是伺候的人不周到,既然当不好差,那就要重罚。”

  皇帝应个是,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天子哪里有错的时候,有了什么差迟都是下面的奴才没办好,打板子,充军,杀头,皇帝的过错要底下的人来承担,做皇帝的不能随心所欲,要万分的自律,要维护国体,不喜欢的人也就罢了,倘或喜欢谁,不是御前的人,随意的亲近也是绝对不能够的。那天召锦书进茶的事太皇太后已经知道了,寻不着锦书的错处,又不好责怪皇帝,自然要拿个人作筏子以示惩戒,警告皇帝什么是做不得的。皇帝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早就有了计较。

  太皇太后估摸着自己的用意皇帝领会了,也不在这点上纠缠了,转而叫人呈了螃蟹馅小饺儿上来给皇帝,又问,“亭哥儿什么时候回京,走了大半年了,可有消息?”

  皇帝手里的银匙在碗里慢慢搅动,停了停,想起了那个整天乐呵呵的弟弟,长亭那人是个招人喜欢的,天大的事于他来说也就是芝麻绿豆,有时候没心没肺,和他谈吃,他能和你说上三五个时辰,是天生的有福之人,这趟出京,除了每月一本折子,还会给他写私信,满纸的所见所闻,没什么忌讳,荒唐又新奇,这个闲散王爷,他是当得真是有滋有味。皇帝不自觉的勾起了嘴角,“他是撒出去的海东青,在外头欢实得很。云南的政务办得差不多了,前两天上折子,说是已经动身回京了,路上要走两个月,三月头上差不多就到了。”

  太皇太后点头,“那就好,也亏他,把他母亲带着一块儿走,这一路折腾,没的把他母亲的骨头颠散了。”

  皇帝道,“老祖宗放心吧,皇考定妃身体很好,她命人造了辆车,足有半个三希堂大小,上头一应俱全,绝累不着的。”

  太皇太后掩嘴笑道,“这娘俩真是一对儿活宝!论造化,谁也比不上你定皇考,年轻时度量大看得开,也不争阳斗胜,安安静静的过自己的日子,等儿子大了享儿子的福,养在庄王府安度晚年,没什么烦心的事,儿子出任钦差,还带着一道走,多好!”

  皇帝接了话头子,忙道,“今年交夏往热河去,孙儿陪着皇祖母和母后好好的游上一游吧!开国头几年东征西战的,如今天下大定,也该在老祖宗和母后跟前尽尽孝心了。”

  太皇太后极高兴,对塔嬷嬷道,“瞧瞧咱们万岁爷,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枉我疼他一场!”

  塔嬷嬷应承道,“万岁爷自然是顶孝顺的,肩上担着江山,还日日来给老佛爷问安,陪着老佛爷说话,您的福气可比容太妃厚!”

  边上立着的李玉贵见气氛缓和下来,祖孙两个又其乐融融,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悄悄抬手抹了把汗,蹦哒了半天的心总算按回了腔子里。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太子到了立妃的年纪,皇帝在朝上搬个诏吧,太子妃就在六品以上臣工的家眷里挑,不求国色天香,只要容貌端正,德才兼备就成。”皇帝应个是,“一切就按老祖宗说的办。”又坐了些时候,日头渐渐移过四椀菱花槅扇门,慈宁宫不像乾清宫,老祖宗喜欢通透热闹的摆设,窗上不糊绡纱,只装西域进贡的大块玻璃,那日影转过双交的门屉,玻璃聚集的热量更多,照在身上久了便热哄哄的,皇帝微有不适的动了动,偏过头,眉心不由轻蹙起来。

  太皇太后是个识趣的老太太,见皇帝坐不住了,便道,“说了这一早晨,我也乏了,皇帝歇着去吧!”

  皇帝转脸看更漏,起身一躬,“不知不觉竟到了这时候,皇祖母歇息吧,孙儿告退了。”

  太皇太后嗯了声,对塔嬷嬷道,“替我送送万岁爷。”

  塔嬷嬷恭恭敬敬道了个“嗻”,皇帝垂手退后,甫出了西偏殿的门,候在月台下的御前侍从们迎上来,簇拥着皇帝往宫门外去,皇帝对塔嬷嬷道,“嬷嬷回去吧,请嬷嬷代朕好生照顾太皇太后。”

  “万岁爷只管放心,这是奴才的本份!”塔嬷嬷笑着一肃,“恭送万岁爷!”皇帝颔首上了肩舆,塔嬷嬷站在檐下目送,一溜太监前呼后拥着明黄的步辇,慢慢向广场以东的永康左门迤逦而去了。

  李玉贵在右侧扶辇,皇帝一手支着额头,青绒缎子的常服冠顶上结着密实的红缨,只看见鸽血红的顶珠熠熠生辉。

  肩舆直往东行,才要接近永康左门,皇帝突然吩咐停下,李玉贵不明所以,打了千儿问,“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直起头,眉心似有阴霾,抬舆的太监忙落了肩,垂手在一旁听命,皇帝微弯了腰下辇,李玉贵惶恐道,“奴才斗胆,请万岁爷一个示下,奴才好作准备,万岁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皇帝出了华盖,太阳照在身上,日光并不算强烈,却仍令他觉得刺眼,抬起手臂挡了一下,怔忡着透过指缝的间隙往天上看,云层连绵,虽不多,却厚实,从间隔的地方望过去,天蓝得像海子里的水,又清透又明亮。

  李玉贵更加摸不着头脑了,皇帝平素不怵太阳,他是马背上的天子,骑射堪称无双,秋围时打马扬鞭一奔几十里,什么事都没有,夏秋冬都是好好的,唯独不能见春天的太阳,要是晒着了会出痱子皮疹的也就算了,偏偏什么事都没有,想来想去八成是心病,既然不愿意春天里走动,那今天这是怎么了?李玉贵歪着头揣度了一番,皇帝刚才看见是苓子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视线似乎停顿了一下…他一拍脑门子,原来如此!万岁爷知道昨天晌午前锦书罚跪的事,今天是借着匾额的由头来慈宁宫的,结果当值的不是锦书,那万岁爷会怎么想?

  皇帝淡淡道,“朕想上慈宁宫花园走走,不必人跟着了。”

  李玉贵谨慎道,“万岁爷恕罪,还是叫顺子陪着万岁爷吧,园子大,万一要什么,有个人在跟前,好马上打发了去办。”

  皇帝想了想便应了,背着手缓步往长信门去,李玉贵急招了小太监就近去取伞来,又凑到顺子耳边悄声叮嘱了几句,顺子连连点头,接了伞,小跑着赶上皇帝,一同朝园子里去了。

  第二十八章 兰舟容与

  皇帝闲庭信步,走得不急不慢,顺子在边上打着伞一路尾随,渐至揽胜门,进了园子,满目的松柏梧桐,郁郁葱葱,园里花草树木养护得好,很多树是前朝留下来的,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个年头,已然高壮挺拔,亭亭如盖了。

  花园南部地势平坦开阔,莳花种树,叠石垒池,意在使太皇太后、太后、太妃嫔们不必跋涉得山野之趣;举目北望,远远能看见主殿咸若馆,那里是供众位女眷们休憩礼佛的地方,咸若馆前出抱厦,馆前有花坛,东西两侧建有宝相楼和吉云楼,太后上年病重时曾经搬到宝相楼静养,如今楼前还留着灰瓦三卷棚顶,打眼看去倒也别致锦绣。

  皇帝驻足观望片刻,复往南去,南面有个矩形的大水池,一座汉白玉石桥横跨在池子上,桥上建了座临溪亭,皇帝每趟来逛园子就爱往那儿去,池子里有锦鲤,是各宫太妃嫔们放生的,养在里头不论多久都不许捕,那些老鱼日渐多起来,春日里逢着好天气就浮上来晒太阳,笃悠悠,慢吞吞,就和人上了年纪一样,绕着大钱似的浮萍一圈一圈的游。它们知道哪儿风水最好,总是占着先机,碰上有人洒食儿,就一窝蜂的来抢,抢完了吃够了,仍旧摇着巴该干嘛干去,剩下些年轻的,摸不着门道没吃上的,还张着嘴探出水面来。园子里专管喂鱼的小太监揣着满满一口袋的精稻米磨的面,这些鱼就是他们的祖宗,鱼食总是管够,要是少了一条,保准哭得比死了爹妈还伤心,就怕园子里的总管来问,回头免不了饿肚子,还要趴着挨打。

  皇帝倚着桥栏杆怔怔的看了一会儿,然后调转视线瞥了顺子一眼,顺子是还没长开的小子,傻愣愣的也盯着池子里瞧,突然发现皇帝收回了身子,连忙敛神站好,加着小心问,“万岁爷,奴才让园里人备些茶点过来吧!”

  皇帝说不用,又问,“你进慈宁宫当差几年了?”

  顺子躬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十岁上进宫,头里在乾东五所的四执库当差,十二岁拨到慈宁宫去的,在慈宁宫当了四年的差。”

  皇帝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说话,临溪亭廊下挂着两只竹子骨头,带节对缝的京笼,笼里各养了一只五彩小鹦鹉,突然哼哼哈哈的唱起了一段《逍遥津》来,细听,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皇帝的手指跟着打起拍节,听完了一段笑道,“这鸟养得不错。”

  顺子对着远处山石旁听差的总管比划,手势大抵是说“万岁爷夸你呢,说你差当得好”,总管知道皇帝的脾气,不传召不敢近前来,只对着临溪亭遥遥行大礼叩拜。

  顺子道,“奴才先前听路谙达说,年下两广总督敬献了一对上品的蓝靛颏,学黎鸟叫,学蝈蝈叫,学纺织娘叫,学什么像什么,要不要让人拿来给万岁爷瞧瞧?”

  皇帝想起了那种鸟,小时候敦敬皇贵妃送过他一只,粉眉亮姹,脖子上九道蓝,两只翅膀上有黄色圆点的膀花,小巧玲珑,能耐却很大,别的鸟太阳一下山就耷拉下眼皮准备睡觉了,怎么逗都没用,只有这种鸟,爱叫灯花,点上蜡烛它就非常欢快,一段接一段的唱,还有个怪癖,爱闻烟味儿,叫人吸足一口烟,往笼子里一喷,它就能拍着翅膀叫出各种花样来,可惜后来他随皇考入军中,不知太后养的白猫怎么打开了鸟笼子,那只蓝靛颌就进了猫肚子里,他还因此难过了好一阵子,接着过了没几天,皇贵妃也没了,打那时候起他就再也不养蓝靛颏了。

  顺子不知其中缘故,只看见皇帝攒着眉,面上甚是不快,当下心头一凛,噤声再不言语,吸着干瘪的肚皮站着,脑袋低垂着,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皇帝走出凉亭,沿出廊踱步,春日里的微风轻拂,吹得枝头的树叶飒飒的响,吹动了腰间的宫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攒花结长穗,一丝一缕的飞扬起来,荷包边角的平金坠子也微声摇动,皇帝负手而立向北眺望,颀长的身形立得笔直,十二团龙的常服,并红绒结顶的冠,愈发的宝相庄严不容侵犯。

  顺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头他师傅也嘱咐了,找个时候说一说锦书的情况,可万岁爷不说话,给了话头子也不接,他要是冒冒然提起来,万一惹得主子不高兴,这后果谁也担待不起,这位可不是常人,是万乘之尊,在他面前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万岁爷高兴时候献个媚讨个巧的不无不可,可万岁爷要清净时你随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顺子深谙此道,所以缄口不语,只在后面离了一丈远悄声跟着,绝不扰了万岁爷的兴致。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会儿,忽而启唇道,“今天锦书怎么没在老佛爷跟前当差?”

  亏得顺子耳朵好,否则真以为自己听错了,稍一愣才回过味来,万岁爷憋了这么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顺着杆子爬,回道,“奴才听苓子说,昨儿锦书在风口上受了凉,下半晌就开始发热,请太医开了方子,原说已经好了大半,谁知半夜里又发作了,说了一宿的胡话,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皇帝听了寒着脸,只道,“她倒娇贵,跪了一个时辰就病了?你打发人去西梢间瞧瞧,看现在怎么样了。”

  顺子诺诺称是,边走边窃笑,万岁爷嘴上厉害,连人家的下处都打听清楚了,锦书的命就是好,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爷记挂,现在连万岁爷都上了心,这一来二去的将来封个小主,权且不论心里受不受用,好歹日子过得去了,不必整天看主子的脸色,动不动的罚跪,吃藤条,这也就够了。

  皇帝恹恹的看池子里,新发出来的荷叶才冒头,叶子卷成细细的一节,看着像根芽。

  尤记得那时的敦敬贵妃爱荷,南苑王府的花园里开凿了极大的一个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带她住进湖畔的隆恩楼里,日日的赏荷作诗,或是在夜色里湖上泛舟,不带随从,就他们两个人,点盏八宝琉璃灯,头顶上是一轮满月,皇考亲自把乌篷船撑到湖心,也不放缆,任船随波逐流,两人坐在船头对月小酌,敦敬贵妃吹得一手好笛子,背往船篷上一靠,吹上一曲《姑苏行》,身后是密密匝匝望不到边的无穷莲叶,笛声悠悠飘散开去,在静谧的夜里尤其婉转悦耳,那声音就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的烙在他的心上。

  这么多年了,噩梦一样的缠绕着他,都说人死债消,自己那点有悖伦常的心思也该终结了。当初他使了点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说辞来,把她排除出孝陵以外,另建了墓地安置她,心里的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的做他的开国皇帝了。他是个自律得近乎严苛的人,平时果然很少想起,可最近诸事偏颇,愈加的难自控,他知道是为什么,越是压抑越是念着,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疯了。

  慈宁宫花园向来不是个安静的地方,皇帝只出了一会儿神,廊庑那头一个身影款款而来,穿着佛青的银鼠褂子,宝蓝的盘锦镶花裙,头上戴着朝阳九凤钿子,耳上是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耳坠,照得半边脸都是绿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

  皇后是国母,对他不需行大礼参拜,只一肃,微笑着说,“万岁爷今儿怎么有雅兴?”

  皇帝脸上隐约有些笑意,携了皇后的手到游廊边上的条凳上坐下,只道,“才从皇祖母那里请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园子里来逛逛。”皇帝只觉皇后的手有些发冷,看着气色倒还不错,又问,“昨儿听说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么样了?”

  皇后很应景的捏住帕子掩口咳嗽两声,皇帝替她轻拂了背心,她抿唇笑了笑道,“劳万岁爷费心了,臣妾这是月子里作下的病,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到了春天就犯,天热些就好了。我才刚从老祖宗那边过来,老祖宗和我说起了太子的婚事,我想起上年万寿节宫宴上见过的傅浚家的小姐,万岁爷还记得吗?”

  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对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然不是后/宫的家事,是关乎国体的顶顶重要的大事,皇帝对此是必须要过问的,只是他对傅浚家的小姐无甚印象,便道,“朕记不清了,听皇祖母和母后的意思吧!”

  皇后道,“那臣妾让内务府画幅画像来供万岁爷御览,那女孩儿长得好,脾气也好,斯斯文文的,咱们东篱讨个这样的媳妇正合适,我瞧那孩子也有母仪天下的福气。”

  皇帝素来敬重发妻,既然是皇后的意思,总要优先考虑的,遂道,“你看着办就是了,只是别累着才好。”

  皇后笑着应了,帝后在池边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后转脸看他,皇帝似乎清癯了些,神色永远是淡淡的,做了十几年夫妻,两个人始终相敬如宾,皇帝性子冷,从没有刻意亲近的时候,即使是靠得再近也像隔着千山万水。皇后才嫁进宇文家时也盼着丈夫多垂爱,可时候长了也没这个念想了,皇帝不属于她一个人,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她能时时看见他,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太子,真是个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白情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对锦书一时是撂不下的。昨儿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为天衣无缝,可这宫闱之中哪里来能藏得住的事?他前脚跨进西三所,后脚就有人来回她,要是由得他们去,只怕往后不好收拾,唯今之计只有让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妇或者就好了。

  皇后心事繁杂,吹了会子风,不由嗓子里发痒,掩口又咳起来,皇帝道,“虽说入了春,天到底还凉,你身子不好,还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园子吧。”

  皇后欠身站起来,“万岁爷说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万岁爷也早些回宫去吧!”

  皇帝点了点头,“太子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着了。”

  皇后叹了口气,“这孩子身杆儿也太弱了些,可见前朝那庸医说的也不尽然是错的。”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里自有他奶妈子照料。”

  皇后应个是,游廊那头的宫女迎过来搀扶,替她披上了狐狸里鹤氅,皇后朝皇帝福了福,便被前后簇拥着往揽胜门去了。

  第二十九章 著人滋味

  顺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里询问锦书的病势,回来时是由李玉贵陪着进园子的。

  皇帝还在游廊下,不知哪里来的好兴致,一手插着腰,一手托着鸟笼子,往池子前一站,嘴里吹着哨子逗逗鸟,瞧着就像关外在祈份的大爷,早晨起来遛鸟,大马金刀立在闹市口的架势。

  李玉贵很久没见过皇帝这么松快了,往笼子里一看,那鸟不是鹦鹉,不是画眉,也不是蓝靛颏,是只鸽子。浑身的白色,只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环,环到了胸前扩大,像个兜肚,兜肚上有亮光,紫红色的,短红嘴,砂眼,走路带扭,非常的讨人喜欢。

  顺子直挠头皮,真没见过鸽子养在鸟笼子里的,皇帝拿眼瞄他,知道他不明白,就慢慢的说,“这鸽子叫紫环,前胸带闪,瞧这翅膀上的翎,左七右八,那是极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只来。水声打得没话说,平时要喝燕窝泡的水,吃精粮,很难伺候。”

  李玉贵御前当了六年差,只知道皇帝勤政,很少玩这些玩意儿,没想到还会给鸽子相面,当即忙恭维道,“万岁爷真有学问,天下就没有咱们主子不知道的事儿。”

  皇帝乜他一眼,就烦他拍马屁,转手把笼子递给了旁边的园子总管,小太监托着银盆来给他净手,他略洗了洗,拿帕子掖了水渍,垂着眼皮问顺子,“差当得怎么样了?”

  顺子打了千道,“回万岁爷的话,锦姑娘大安了,热都退了。”